我的小菜園里,青白分明的白菜挨著圓潤澄碧的蘿卜,紫得發亮的茄子對著或朱或碧的辣椒,絲瓜、苦瓜沿著爬架攀緣,兩株荷花在小池子的淤泥綠水間婆娑……侍弄它們的時日,我漸漸悟出菜蔬的形態里,藏著天地的道理。做人的學問,原就埋在泥土深處。
白菜層層裹抱的葉片,總讓我想起《周易》中的“積善之家”。撒種、育秧、定植后,青嫩的菜心從最內層開始舒展。之后的每一片新葉,都謙遜地向外生長,卻始終保持著完整的圓融。明代農書《農政全書》記載:“白菜葉葉相護,乃得圓滿。”這不正是君子立身處世的隱喻嗎?
北宋大儒程顥在書齋前種滿白菜,常對弟子言:“治學如種菜,需得層層累積,方見真章。”在那些過往的時日,我經常急功近利,總想剝開層層包裹直達核心,卻不知生命的豐盈恰恰就在積累的過程當中,想想自是汗顏。
荷葉亭亭、荷花妖嬈,自是喜人,但最奇妙的還是它的根莖——蓮藕。淤泥中長出的潔白身軀,偏要生出七竅玲瓏心。我的鄰居是江南人,他告訴我水鄉的老藕農有個虔誠的傳統——采藕之前必先焚香祝禱,因為他們相信藕節里的孔洞是天地留給人間的啟示。聽罷,不禁生出幾分肅然。
《齊民要術》里記載的“藕有九竅通靈氣”,讓我想起“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空心的結構反倒成就了蓮藕的風骨,正如明代畫家徐渭筆下的枯荷,疏朗的線條里藏著萬千氣象。當今世人多追求“實心”的圓滿,卻忘了留白處自有清風徐來。
南瓜的智慧在瓜熟蒂落時顯露無遺。初時總嫌它笨重臃腫,及至秋深切開金黃的瓜肉,才發現內里早已將苦澀的瓜瓤化作輕盈的軟絮。這讓我想起《莊子》中“大瓠之種”的寓言。農人嫌棄葫蘆過大無用,莊子卻說何不系于腰間浮游江湖?
苦瓜貌丑而味苦,卻有先苦后甜的寓意。初生之時,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但卷曲的須髯,居然無師自通地借助爬架向上攀緣,頗善利用生長空間。遍布全身的瘤狀突起和苦不堪言的味道,減少了病蟲害的發生,低調卻有骨頭,深諳自保法門。清代文人袁枚在《隨園食單》里細述腌漬苦瓜的訣竅:“苦味自內而外沁,反成就獨特風味。”原來,生命的苦澀本就不必急于示人,時光自會將其釀成回甘。
小菜園的菜蔬,使我的余暇不再無聊空洞,也讓我的靈魂隨時受到洗禮,進而得到更多的教化與啟迪。那些嘲笑蔬菜樸拙的人不會懂得:蘿卜的坦蕩,在于甘愿把最甜的部分埋在土里;生姜的辛辣,源自對厚土的深刻理解;紅辣椒、青辣椒辣中帶甜,那是一種“可甜可鹽”的脾氣……
古波斯詩人魯米說:“你今生的任務不是尋找愛,而是發現內心構筑的重重障礙。”或許我們真該學學菜蔬,不爭春光,不避秋霜,在泥土中書寫關于生命、成長、包容、沉淀的哲理,并漸漸修得圓滿。
(編輯""""雪彤/圖""""雨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