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從身后吹來,吹斜我的長發,它們比我更早踏上故土。在早年的筆記本里,撞上這樣的話。我想,那時大概是嫉妒自己的長發。
事實上,故鄉來見我,比我去見它,要多得多。
故鄉來見我,以晚霞和風,以長天與孤鴻,以山川草木,以蜂蝶禽魚。以一場場的舊事,以一夜夜的舊夢,不是以磅礴宏大,而是以微小的片段或是細節。
比如某個黃昏來見我:我朝著落日趕路,仿佛路無盡頭,時間也無盡頭。我被一個黃昏前所未有地鼓舞著。
比如某個正午來見我:所有的路,都熱得空蕩蕩的,我坐在樹下,樹影已經鋪好了毯,無邊無際的蟬鳴浮于天地之間,氤氳著厚厚的一層聲音的繭。
我的童年存在并出現,這樣一個黃昏或夏天的正午,仿佛只為贈我一條無盡的落日之路,或捎我一層蟬鳴。我不記得,那個黃昏與那個正午還發生過什么。
又比如一月如燈,我在窗前,不知道為什么舍不得去睡。窗外,有幾棵杉樹,我看不見但知道它們就在那里。故鄉的夜,總以這樣的方式與我會面。
大塊假我以文章?不,此刻故鄉假我以文章。
相見,可需理由,可無須理由。如今,我去見故鄉,仿佛皆有名目,皆須明目:逢年過節,人情往來,走親探戚。無事不登三寶殿,我只有慚愧。
來見我的故鄉,是一個時間的遺址,我們以心靈相見。我去見的故鄉,卻是一個空間的遺址,我們以肉身相會。
我的腳已重新踏上故土,可是我的腳印,不會與我曾經留在這里的任何一個腳印重合。我翻動的任何一個石塊,都不是我曾經翻動的那一塊。我聽到的蟬聲,也不是我曾經在樹下聽到的蟬聲。故鄉對我的腳印陌生,對我的翻動,以及茫然站立在樹下的身影全都陌生。
有時,我在異鄉向別人提起故鄉,像在別人家里,談論著遙遠的自己的家。此時,反倒覺得故鄉好不親近,我對那里的一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當故鄉被說起,它已不再是一個地方,一段記憶,它對應的是我們對故鄉所有的美好想象。想象的邏輯總是以偏概全,一兩個細節足以撐起整個故鄉。所以,所有人的故鄉都是美的,總是美的,要多美有多美的。
故鄉,從來不是一個所在,而已經成為一種修辭。
我從故鄉出走,四處流浪,我帶不走故鄉的一切,除了時間。我儲存在故鄉的時間,看似如此有限,只有一個早晨,一個正午以及一個黃昏,只有一個春夏和秋冬。可我儲存在故鄉的時間,卻又實實在在那樣無限。每回想起故鄉,我都可以立即取出一個清晨或是傍晚,一個雨天或者雪天。
大地溫情地捧出每一寸土地,一碗水端平,然而,有些地名已經分外震耳,有些地名卻十分安靜。如果要讓別人的見解和觀點凌駕其上,太多人的故鄉都是羞于啟齒的,它們不夠壯麗輝煌,它們的名字不足以浮出地表。可每個人還是會喜歡自己那個,哪怕笨拙,哪怕老派,哪怕灰頭土臉的故鄉。因為所有的故鄉,都會在一遍遍回望和想象中,逐漸深刻、壯大、親切、完美、讓人著迷。
心安處,是故鄉。心安,本來就是人生最美的修辭。
(編輯""""高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