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漆器

東晉永和九年三月初三，時任會稽內史的王羲之和謝安等41 位名士，聚會于蘭亭。眾人飲酒作詩，好不開心。其間，他們玩起了曲水流觴：眾人坐在水渠的兩邊，在上游放一酒杯順流而下，酒杯停在誰的面前，誰就必須作詩，作不出來就要把酒喝了。

在曲水流觴這種從西周流傳下來的習俗中，除了才華和美酒，觴也扮演了重要角色。觴是漆器飲酒器，輕盈且防水。觴造型為橢圓、淺腹、平底，兩側有半圓形雙耳，不但有利于漂浮，也適合拿放。

漆器“涂漆為飾”的古老工藝，在中華文化史上熠熠生輝。作為瓷器的“并肩者”，漆器不僅展現(xiàn)了中華匠人的高超技藝，更蘊含了深厚的文化意蘊。然而，隨著工業(yè)化的沖擊，漆器逐漸淡出生活，成為博物館中的靜默遺存。今天，我們試圖重拾漆器的故事，追溯其歷史、工藝與文化內涵。

漆器是什么

漆器，簡言之，就是以木材、竹、皮、陶、金屬等為胎，通過涂漆、修飾、打磨而成的日用品或工藝品。涂漆的過程看似簡單，但每一步都蘊含匠人心血。漆液在胎體表面固化后，形成一層堅韌且穩(wěn)定的漆膜，既能抵御酸堿侵蝕，又能賦予物品光澤與耐久性。

這種“逆時間而行”的力量，正是漆器的獨特之處。無論是戰(zhàn)國時期的彩繪漆盤，還是秦漢時期的堆漆盒，這些千年遺物在現(xiàn)代人眼中依然熠熠生輝，仿佛一面流動的文化鏡子。

漆從何來

“漆”字蘊含“木”與“水”，指代漆樹韌皮部流出的乳白色汁液。割漆是一種危險的精細活兒。漆農用刀在漆樹上劃出“V”形口，汁液如同血一樣流出，滴入殼狀小碟中。

這種天然漆，也稱生漆或大漆，在空氣中氧化后，會逐漸變?yōu)閳杂驳暮诤稚崮ぁＵ沁@種特性，使得漆器能夠抵御風雨侵蝕，在時間長河中保存完好。生漆還可以經(jīng)過一系列工藝，進一步制成含水量更低的熟漆。熟漆的黏度和氧化后的硬度都比生漆更高。

然而，生漆也是一把“雙刃劍”。它雖然耐磨抗菌，但對人體皮膚有強烈的致敏性，割漆人往往手臂紅腫，甚至留下疤痕。不過，湖北恩施的漆農將生漆視為藥物，認為“吃漆”能殺蛔蟲，甚至提高免疫力。這一做法在《本經(jīng)》《本經(jīng)逢原》等古代文獻中亦有記載，漆既是工藝原料，也是醫(yī)藥資源。

關于漆器的最早文字記錄出自哪里？

關于漆器最早的文字記錄可以追溯到戰(zhàn)國時的《韓非子·十過》，其中記載“堯禪天下，虞舜受之，作為食器，斬山木而財（裁）之，削鋸修之跡流漆墨其上，輸之于宮以為食器”。

戰(zhàn)國時期，中原地帶已經(jīng)開始講究“專業(yè)分工”，連漆樹都有專人管理。其中，莊子的履歷頗為亮眼——曾任“漆園吏”，一位頂著光榮頭銜的公務員。《莊子》中有記載：“漆可用，故割之。” 這是中國最早關于天然生漆采集的文字記載。

漆器的多彩載體：胎

漆器的工藝之繁復，首先體現(xiàn)在“胎”的選擇上。所謂胎，指承載漆層的基體，它決定了漆器的結構和用途。從木胎的輕便、夾纻胎的可塑性到金屬胎的堅固，每一種胎體都講述著漆器工藝的進化之路。

木胎是漆器歷史最悠久的載體，其輕便和易得的特點使其在早期漆器中占據(jù)主導。木胎的制作技藝包括琢、旋、卷等，其中卷木工藝尤為獨特——通過將薄木板卷曲成型，并用漆灰和麻布固定，既克服了圓形器物制作的困難，也讓胎體更加輕盈。

夾纻胎則是一場工藝革命。通過多層麻布與漆灰疊加，夾纻胎不僅重量輕、外表光潔，還能制作出復雜的非對稱造型。這種技藝在佛教傳入中國后被廣泛應用于佛像制作，成就了“夾纻像”這一文化瑰寶。

金屬胎是奢侈品中的“硬核擔當”。其抗腐蝕、耐高溫、不易碎的特性，使其成為王公貴族的最愛。在青銅器上涂漆，不僅增強了視覺美感，也有效減緩了青銅的氧化速度。

漆器發(fā)展史上的一座高峰

為什么漆器在戰(zhàn)國時期進入空前繁盛階段呢？

第一是社會分工推進。戰(zhàn)國時期，奴隸制逐漸被封建制取代，大大提高了農業(yè)的生產效率，導致更多的勞動力脫離農業(yè)，進入手工業(yè)，其中就包括漆器業(yè)。戰(zhàn)國中期時，漆器業(yè)甚至脫離木器業(yè)而獨立門戶。

第二是戰(zhàn)國時期冶鐵技術有一定發(fā)展。相比銅器，鐵器更加銳利、堅韌、耐用。鐵器的普及，大大地提高了木胎、竹胎漆器的生產效率。

第三是當時的統(tǒng)治階級沉迷于物質享受，集眾多優(yōu)點于一身的華美漆器受到統(tǒng)治者們的青睞，間接推動了漆器的發(fā)展。當時楚國的漆器制造水平和規(guī)模領先其他諸國，這是因為楚國不但幅員遼闊，而且氣候濕潤，盛產漆樹，由此，楚國發(fā)展出了獨具特色的漆器工藝。

回顧中華漆器歷史

浙江余姚的井頭山遺址，出土了我國迄今發(fā)現(xiàn)的年代最古老的漆器，其制成時間距今約8300年。此外，跨湖橋文化遺址出土的漆弓，與河姆渡文化遺址出土的漆碗，都表明漆器在石器時代就已被中華先民所使用。這個時期的漆器以實用性漆器為主，比如盤、碗、豆、觚等，工藝也以素髹（xiū）為主，主要為單色。

進入商周，漆器和尊貴的青銅器一樣，成為王權階層的用品。此時的漆器頻繁采用紅黑兩色，紋飾也更加復雜，漆器的裝飾功能開始凸顯。尤其令人驚訝的是，商朝首次出現(xiàn)了鑲嵌金箔片的漆器。

西周時期，彩繪和鑲嵌成為兩種最主要的漆器裝飾技法。漆器的范圍從基礎的生活器具，拓展至兵器、車輛、樂器等物件。

戰(zhàn)國時期見證了漆器的第一次大爆發(fā)。與沉重的青銅器相比，輕薄的漆器使用起來更便捷，還具有保溫、耐腐等青銅器所不具備的特點，再加上奴隸制被逐步瓦解，青銅器的地位隨之衰落，漆器很快取代了青銅器禮器王者的地位。

魏晉南北朝時期，漆器的數(shù)量相對較少，可能是受到青瓷制品盛行的影響。工藝方面，較為突出的是夾纻造像、斑漆和綠沉漆等幾種。另外，漆器還與繪畫相結合，突破了平涂的局限，出現(xiàn)了暈色新技法，畫面的立體感極大增強。

唐宋元三代，漆器工藝門類已經(jīng)基本齊備，一色漆、描金、堆漆、雕漆、戧（qiāng） 金和螺鈿等都已發(fā)展比較成熟。尤其在唐代，“金銀平脫技法”和“雕漆技法”的出現(xiàn)讓漆器裝飾更加華麗精美，可以說在藝術上又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峰。

講求素雅的兩宋，不僅在瓷器上凸顯出簡潔美，漆器也最流行一色漆，之前戰(zhàn)國、秦漢時期盛極一時的彩繪至此變成純粹的漆色。而且，漆器工藝在宋代發(fā)展愈加多元化，從考古發(fā)現(xiàn)及傳世收藏來看，素髹、描金、戧金、雕漆、嵌螺鈿等工藝都有實物可以見證。

秦漢時期的漆器承接了戰(zhàn)國的輝煌，在材料和技術上進一步升級，形成了漆器發(fā)展史上的一座高峰。在工藝上，除了沿用戰(zhàn)國時期的描繪和針刻等工藝外，漢代漆器還流行堆漆、鑲嵌、釦（kòu）器、雕鏤等十幾種技術。在造型和紋樣上，漢代的漆器也比戰(zhàn)國的漆器更加豐富。湖南長沙馬王堆漢墓共出土了500多件漆器，絕大部分都有裝飾工藝，是迄今各地考古發(fā)掘中數(shù)量最多、保存最好的一批。

紅與黑：漆器的文化密碼

漆器之美，美在紅黑兩色的交織。早期漆器因天然漆的氧化，呈現(xiàn)黑褐色，后加入礦物顏料朱砂或赤鐵礦，紅色逐漸成為主色調。黑與紅的搭配，不僅是視覺上的對比，更蘊含深刻的文化象征。

黑色代表道家的無為與宇宙的混沌，而紅色則是儒家對禮儀和權力的詮釋。西漢時期，劉邦規(guī)定“朱戶漆門”專屬王侯，以此彰顯紅色的尊貴。在文化與權力的雙重加持下，紅與黑成為漆器最經(jīng)典的色彩表達。

元代，由于等級制度的施行，工匠由“匠”變“奴”，讓工匠在創(chuàng)新上失去了動力，不過，雕漆工藝卻取得了令世人矚目的成就。比如，張成、楊茂是當時最著名的雕漆工匠，以用漆肥厚、雕工圓潤、藏鋒清晰著稱，代表了元代雕漆的最高水平。

明代，工匠們從元朝工奴身份的官營手工業(yè)“匠戶”中解放了出來，獲得了一些自由勞動的機會。由此，漆器發(fā)展迅速，生產遍及全國。到了明代晚期，除雕漆外，填漆、螺鈿一類的工藝也十分流行，填漆與戧金技法結合，形成了全新技法——戧金填漆。

清代，各種漆器工藝品種已經(jīng)齊備，尤其是乾隆時期，多種漆器工藝技法巧妙融合，將中國的漆器藝術推向了又一座高峰，蘇州雕漆、揚州鑲嵌、貴州皮胎、山西款彩、福州脫胎等，各地制漆業(yè)日益活躍。遺憾的是，到了清代后期，隨著國勢的衰頹，漆器工藝和其他工藝一樣逐步衰退。

“漆器”為什么現(xiàn)在不普及了？

既然漆器歷史悠久，天然漆在許多特性上也要優(yōu)于現(xiàn)代工業(yè)涂料，為什么如今生活中用得不多呢？

原因一：漆樹少、產量低。

在我國，雖然漆樹的分布很廣泛，但跟其他的常見樹相比，漆樹的數(shù)量非常少，而且，漆的產量也很小。另外，采漆這個工作也很不好干，采漆人起早貪黑，跋山涉水，一刀一刀割生漆，不僅辛苦，還得面臨生漆過敏的風險，所以，采漆界有這么句話，叫作“百里千刀一斤漆”，道盡了采漆工作的不容易。

原因二：善于割漆的人不多

割漆是個純手藝活，難度大，對技術要求高，專業(yè)人才很少。比如說，如何選擇割漆的位置才能采到漆液？如何能在樹上割出合適大小的口子而不至于割死漆樹？如何才能最大限度地采漆？對應不同的漆樹使用什么不同的刀法？這些問題，每一個都考驗著割漆人的手藝，也影響著生漆的產量。

原因三：化學工業(yè)的沖擊

畢竟，大家日常生活里大量需要漆，如果都使用生漆根本不可能，所以，我們在現(xiàn)代生活中提到漆，都會先想到化學工業(yè)油漆而不是生漆，甚至不認識生漆?？梢哉f，漆器還在，但輸給了實用性和成本。

雖然漆器具有一系列優(yōu)點，但受制于生漆數(shù)量有限、加工費時、成本過高等因素，時移世易，曾經(jīng)熠熠生輝的漆器退出了主流生活用具的舞臺。

漆器的未來

漆器或許無法回到歷史的輝煌，但它的文化價值與藝術內涵卻不會消失。從新石器時代的漆碗到現(xiàn)代展館里的堆漆器皿，漆器承載的是中華文明的審美與技藝。

漆器，是凝固的歲月。它或許遠離了日常生活，卻未曾失去其藝術價值與歷史地位。漆之黑、漆之紅，依然是這片土地上深邃的兩抹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