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頭肉,我愛吃。豬頭猙獰,有人想到它丑陋兇惡的樣貌,心生嫌膩,食欲頓無。豬頭固然猙獰,味道著實不賴,嚼在嘴里,綿筋中有快刀斬亂麻的脆嫩。饞了,在小攤上花幾塊錢買上半斤,白切薄片,微微撒點鹽,以香菜拌之,空口吃亦好,夾燒餅也相宜,勝過肉夾饃。
豬頭肉是世俗的,有民間的煙火氣。古人以《漢書》下酒,我借《水滸傳》吃豬頭。我覺得豬頭與《水滸傳》的味道相似。前些時讀知堂的詩,見“中年意趣窗前草”一句,心下居然對道:灑家饕餮豬頭肉。
在《水滸傳》里,施耐庵沒有安排魯智深吃豬頭肉,我深以為憾。
豬頭肉微紅,或者說泛紅、透紅,有種夏夜露水的清涼,尤其適合天熱吃。約三兩個朋友,在小館子里挑一張靠窗的桌子,邊喝啤酒邊啖豬頭肉,吃了一盤,再來一盤。
我以前沒錢買豬肉吃的時候,常常以豬頭代替,所以至今還會做豬頭肉。鍋里放清水,把豬頭肉放入,煮到用筷子剛剛能穿透為止,不能煮得太過,所謂過猶不及,太軟爛的豬頭肉食之如嚼爛蘋果。豬頭肉起鍋后立即投入冷水中降溫,待涼后將其切成薄片,比身份證厚些,比戶口本薄點。放芝麻油、鹽等調料若干,加入蔥花和香菜拌勻即可。

我一直覺得寫作靠硬功夫,做飯憑真本事。欲將文章寫好,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想把飯菜做絕,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中國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文人繁星滿天,名見經傳的廚師屈指可數。在我眼里,三個文人頂不上一個廚師,心下也曾為自己精通烹飪之道而自負,畢竟飯菜的火候實難掌握。許多人連自己的火氣都控制不好,何況火候哉?
聽說豬頭是揚州人燒得好,清人李斗在《揚州畫舫錄》中記江鄭堂家以治十樣豬頭聞名。普通人能把豬頭做成熟肉已不容易,他們居然能調出十種味道,令人嘆服,讓我向往。
可惜揚州至今沒有去過,揚州的豬頭肉也只好于菜譜上色誘著我。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那樣的闊氣,我還沒福享受,一來沒有萬貫家私,二則仙鶴已隨古人去,如今空剩黃鶴樓。所以我手捏火車票,拎包上鄭州。上揚州是游山玩水,上鄭州為養家糊口,游山玩水易,養家糊口難。
前些時朋友送來幾本袁枚的書,我對袁夫子興趣一直不大,但我見他說燒豬頭“先用武火猛煮,后用文火細煨”,不禁引為同道。豬頭與畜內臟身份相等,皆屬下水,同狗肉一樣,上不得臺面,尤其不入文人雅士之眼。袁枚勘破常規,也算性情中人。
猶記得小時候走親戚,本不打算過夜,但看到屋檐下掛著煙熏的豬頭,硬是住上一宿吃了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