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和賀虹從云嶺縣城的民政局婚姻登記中心出來,一前一后。我們站在大門前的人行道上。
兩年前我們在這里領證,可比今天利索多了,都那樣了,調解個啥呢。我說。
可不是嘛,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哩。她贊同著,莞爾一笑。
回去和你爸媽怎么說?
遂了媽的愿,我還不知怎么和爸說。
我還想和他喝兩杯呢。
你呢?
不知道。
不是我說你,丁志兵,你就是太武斷,太強勢,大男子主義,聽不得不同意見,扯不下你那張愛虛榮的臉皮。叫你搬溪柳你不搬,才落得如今下場。你就不能和我一起搬過去?
我想說老陶不歡迎我,但現在還說這話未免太蒼白無力。我說,今后你打算怎么過?
什么怎么過?
我希望你早日找到意中人,嫁了,趁早生孩子。
希望你也是。
我不急,男人嘛。
你是大企業高管,高薪階層,找一兩個小姑娘不難。她笑著說,卻難掩黯然神傷。
我不行,學歷低,打工仔。你是文化人,知識分子,鎮小語文名師,可廣泛發動你的學生幫助尋覓白馬王子。
學生?別扯淡。你手下還有幾百號員工哩。
那是王總的人,不是我的,我永遠只是個打工仔。
你好歹念到高中畢業,與我的中師學歷相當。如果我算知識分子,你也是,還風里來雨里去,闖過江湖,見過大世面。
我怎么能跟你比?賀虹,你是柳樹村人,也就約等于是臨山鎮人,對我這個來自大山深處的農民而言,你就是城里人。
你終于為你的山里人出身自卑了?真難得。但你老家的名字很好聽,黃花嶺村。
門不當戶不對,古人真沒說錯,咱倆的結合就是一場悲劇。
你扯遠了,究其實,只是因為“金鑾殿”。
我無言以對。
我慶幸悲劇謝幕……沒孩子,干凈利索。她勉強擠出一絲笑,卻僵死在嘴角。
求你別說了……是我對不起你。
跟你有什么關系,是孩子自己要提前出來。
求你別說了,我等會兒還要開車。
我偏要說,你這種人,如果將來娶了新婆娘還想要孩子,就該長點兒記性。
坐我的車回去吧,既然坐我的車過來的。
車還是那個車,人卻已成前夫……我想著,你的車被人做記號,如果那時你就能警醒……
我努力回想,我的車子被丁蓋忠劃了個大大的“×”,我并沒有聲張。第二天開去修理廠噴漆了事,也沒叫他賠償。我也沒報警,只在事發當晚請移民新村的支書金建軍和我爸媽一起去了趟他家。至今我也想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做縮頭烏龜。我交代爸媽,法治社會,務必和平處理,既然不能從肉體上消滅他,那就只能從言語上狠狠敲打,攻心為上,以免再犯。我爸媽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據說丁蓋忠就像課堂上乖巧的好學生,滿臉羞愧,頻頻頷首稱是。金書記不怒自威,拍著桌子,指頭槍(食指)直戳他臉門,吐沫橫飛在他臉上。在四個人——丁蓋忠的媳婦秀麗也在——的見證下,他歪歪斜斜寫下檢討書,哆哆嗦嗦簽上大名,還按上了鮮紅手?。ㄓ∧嗍墙鸾ㄜ妿н^去的)。約有一半的字他不會寫,是金建軍先寫在另外一張紙上,讓他照抄。在檢討書里,丁蓋忠承認了電話騷擾、上門騷擾、劃車等諸多惡事,保證下不為例。我那時在干啥呢?我若無其事地陪著賀虹在車站錦園小區里散步。其時她懷著三個月的身孕。
你怎么不說話?
我唯有苦笑。我在想,如果劃車事件出來后,我暴揍小老頭兒一頓,后面的事是不是就不會發生了。
我可以坐我丈夫的車出行,但前夫的車——不行。
我賭氣說,你不坐我的車,你就進不了18、19,零零散散的,你總得要半天打理。
你啥意思?我有鑰匙。
我一回家就把鎖芯換了,把C型鎖換成指紋鎖,反正我喜歡干換鎖芯的蠢事,以為這樣就能保平安。
當時我也蠢。
我指著馬路對面的停車場說,你走不走?不走我走了。
你說話總是那么不容置疑,那行,最后坐一趟你的車。話雖如此,她卻并不顯得扭捏。
誠如賀虹所言,我老家在黃花嶺村。縣政府為了實現村村通公路的目標,作為變通策略,把大批農民從深山老林、窮鄉僻壤遷出。臨山鎮政府就把黃花嶺村、上寮村等五個藏身在犄角旮旯的行政村的農民遷居到橋頭小平原。從此,我們這些人身上就貼上了顯眼的移民標簽。
其時,臨山二橋已開通,成為連接臨山鎮老鎮街和橋頭小平原的大動脈。老橋一頭在老街中段,一頭就是與老街隔新雅溪相望的溪邊村,柳樹村在溪邊村身后。二十幾年前,身為當時的臨山區供銷社職工的老陶就把我老婆生在柳樹村里。
二橋建成后,鎮政府從老鎮街搬遷到原先是一大片稻田和更大片曠野的對岸橋頭。稻田的主人即兩村農民。鎮政府把橋頭小平原美其名曰橋頭新區,揭開了轟轟烈烈的建設篇章,“三通一平”自然不在話下,還興建了現代化農貿市場,車站、中小學校和衛生院等也相繼從老鎮街搬遷至橋頭新區。
橋頭新區安置房、移民房、商品房三足鼎立。安置房就是溪柳小區,十來幢高樓把兩個村的村民裝了進去。他們被原地安置,田地也大多被征收。賀虹嫁給我之前就住在溪柳。
移民新村挨著溪柳小區,更靠近太平山,地皮更便宜,不必給移民建高樓,所以新村一律七層樓,二十多幢,我們叫多層。沒圍墻,四通八達。沒物業管理,一盤散沙。比起“鄰居”溪柳小區那些二三十層的高樓,且有圍墻,有物業管理,新村實在是寒酸。我說過移民是高山上五個村遷下來的,本是老死不相往來,現在硬是被揉捏在一起,管理很難。新村成立了兩委,我有幸擔任首屆村主任,村支書金建軍來自上寮村,村兩委其他成員則來自另外三個行政村。
安排移民就業,是我工作的重中之重。鎮政府對落地橋頭新區的企業有要求,招工優先照顧新村移民。企業有招工需求,就找新村兩委。既要滿足企業的用工需求,又要在新村的各個老村移民之間搞平衡,讓大家都無話可說,這事兒不簡單,很考驗我的智慧和能力。但再難也得干,因為金建軍把皮球踢給了我。
鎮政府大張旗鼓搞橋頭新區建設,招商引資也頗見成效,對外宣傳的噱頭之一便是充足而廉價的勞動力。移民確實為新區企業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勞動力,新區工廠從無到有、從少到多、從小到大,快速形成規模效應,移民功不可沒。這些企業大多是代工廠,貼牌生產皮革箱包、領帶帽子、披巾圍巾等,不一而足。也有本土特色產品,比如黃楊木雕和塑料、金屬、玻璃或樹脂工藝品,均以出口為主。
工藝品廠家不愁銷售,因為云嶺縣籍的很多華僑就做工藝品的跨國貿易,會回來進貨。一些來臨山鎮進貨多年的華僑佬便生出了別樣的心思。與其到別人家的工廠進貨,不如自己創辦工廠。王俊杰便是其中之一,他是我多年來供職的云嶺縣俊杰工藝品有限公司的老板。俊杰公司目前是臨山鎮同類廠家中的佼佼者。鑒于我新村主任的身份,不必從車間普工做起,起點是人力資源部主管,沒多久就做到了該部門經理,目前依然盤踞于此位。
我高中畢業于位于臨山鎮老鎮街的云嶺八中,沒考上大學,就去玟州(云嶺是玟州的下轄縣)城里打工。先后做過縫紉學徒、飯館的廚房學徒(就是給大廚打下手)、星級酒店的服務員(做到了客房領班),最后才是去模具公司。難得模具公司有黨支部,我就是在那兒入了黨。入黨讓我跨過了某道門檻,得以做上黃花嶺村主任。我家從黃花嶺村搬遷到橋頭新區之時,我從模具公司離職,其時我已擔任車間主管。
我在新村主任和俊杰公司經理的雙重位置上經人介紹認識了賀虹。比起我豐富的打工人生閱歷,她單純得如同一張白紙,云嶺中師畢業,分配到臨山鎮小教書,僅此。我很輕易地俘獲了她的芳心。我們談了一年戀愛,我去溪柳串她家門比較少,主要因為老陶的臉色。
老陶反對我和她女兒交往,迫于老賀和女兒的堅決態度而妥協。如前所述,我在離婚后還耿耿于懷地嘲諷賀虹是城里人,矛頭其實是沖著老陶去的。她老在我面前擺出城里人的優越感和尊貴樣,哪怕在我和賀虹婚后這一點都沒改變,好像真因為柳樹村比黃花嶺村地理位置上更接近臨山鎮,且是平原,她的地位就可以比我高出一截似的。賀虹老寬慰我她媽并無惡意,聲明是我的自卑心在作祟。好吧,反正如今我和她女兒婚也離了,今生和她再無糾葛。只是不知老賀找不到喝酒的伴兒時會不會想起我。
我尚未買票,卻登上了賀虹這條小船的這一年,我們更多是在移民新村我家里約會。同居談不上,她不敢夜不歸宿,但回家前她會一連一兩個小時待在我的房間里。我們還毫無必要地把房門反鎖了。我爸媽和我妹丁志珍倒是很歡迎未來的兒媳和嫂子留宿我家,他們誤以為自己的存在使得賀虹不敢留宿,決意與我分家。
我家分到了新村的兩套房子,因為我家黃花嶺村的老屋面積就有這么大。兩套房子分別是4幢501和17幢203,我們目前住的501這套大些,203稍小。我只能安排人手緊急裝修203,購置一應家具電器,他們便搬了過去。我曾提議我去住203,但爸媽說我還得娶老婆生孩子,人口總量將很快超過他們,所以我就得原地不動。再說他們年紀大了,不想爬太高的樓梯。妹也開明,說反正自己很快要嫁出去的。
爸媽和妹搬走后,我干脆也搬去了公司,住了幾個月的員工宿舍。好在公司辦公室給我安排了單間。我利用這幾個月把501重新裝修,完全采納了賀虹關于婚房室內空間布局的主張。這就是我們的婚房。在認識一周年之際,我們領證完婚,跳過了訂婚環節。這使得老陶又憋了一肚子氣。
婚后一年下來,賀虹依然肚子扁扁。不過我們一點兒都不著急,手到擒來的事嘛。
一年前,我們從臟亂差的移民新村進軍高大上的車站錦園。我依然清晰地記得賀虹聽聞此等好事時的愕然,但更多的是困惑。
溪柳小區和移民新村初見雛形時,鎮政府在橋頭新區史無前例地拍賣出去一宗商住用地。這塊地皮位于車站與太平山之間,比新村更靠近太平山,原先大部分是曠野,只征收了少量田地和菜園。項目主體是商品房(后定名為車站錦園),一幢高層商業建筑,從下到上依次是超市、商場、辦公區和陽光辰茂酒店。中拍房地產開發公司還需為鎮政府代建車站小商品城和幼兒園。錦園則成了臨山鎮迄今唯一的商品房住宅小區。車站小商品城看上去也紅紅火火。
橋頭新區日漸繁華,一派欣欣向榮。
你再說一次,我們搬錦園去?賀虹歪斜著腦袋打量我。
剛才我沒說清楚嗎?王總讓我們搬錦園去。
就是來過我們家吃飯的那個小年輕?
對,他叫王雷光,是俊杰公司總經理,我看你那天王總王總的叫得挺熱乎。
去去去,還不是因為你寄人籬下。他是你們公司的老板?
老板是王俊杰,是王總的親叔叔,定居西班牙。
那錦園的房子是哪個“王”的?
王俊杰老板的。當年他在橋頭新區投資建廠,恰逢錦園一期開盤,就順便買了套頂躍。18層躍19層,據說,按照道家學說,寓意特別好。房子一交付,王老板就委托王總裝修。裝修不豪華,對不起豪宅的美譽。
你去過?
去過幾趟,有時王總晚上有事就喚我過去。
從18層地獄掙脫,從此青云直上?
對,我們就住19層。18層是廚房、客廳、書房和客房,主臥、次臥、茶室都在19層。19層還有大露臺,王總做成了陽光房。
可我們得每天在18層地獄煎熬,比如吃飯洗碗,比如看書備課。
我們搬進去比窩在破破爛爛的新村強。你想想,房子低矮也就算了,偏偏我們還住五樓。在我們買得起錦園的房子前,我總得想方設法為你懷孕生子創造良好環境。到時你肚子越來越大,上下樓梯越來越吃力,不像錦園有電梯,呼的一聲就把你拉上去了。
她忍俊不禁地笑。呼的一聲……可王俊杰自己不住就罷了,那王雷光為什么也不住,他不是一直在俊杰公司上班嗎?她總算搞明白了誰是王老板,誰是王總。
頭些年,王總還偶爾在錦園住幾天,那是他需在公司接待外地重要客戶或盯著工人趕工期時,來不及回縣城的家。后來他就寧可住酒店了,說是房子太大,打理太費勁。
住人家的房子,總沒住自己家舒坦。
你先看了再說。我抖了抖手里的鑰匙。
王俊杰都不回來???
一般不回來。他創辦俊杰公司,交代給王總打理,自己還是長年待在西班牙。他提供西班牙和歐洲一手資訊,王總按需定制,什么款式和材料,什么色彩和尺寸,把單子發過來就行,人就很少回國了。
那他干嗎在這里買房子?
人家有錢。
有錢也不能這么浪費。
哎呀賀虹,你到底去還是不去住啊……免費的,不住白不住。
我們可以不去住嗎?
怎么能不去,我們還可以把自己家租出去,多一份收入。
她皺眉頭。
我意識到不妥,訕笑著說,家自然是不能出租的,我是說把501租出去。
那是我們的婚房,丁志兵,那是我們起航的地方,也是我們最后的退路,是我們永遠的港灣。她竟然一臉悲戚。
是,是,不出租,堅決不出租。
我可以不去住嗎?
我一個人去???
不好意思,我忘了你是已婚人士。
王總說這就是他叔叔的意見,找一個可靠的人免費住。地下室還有王老板當初買下的車位,也給我免費停。你知道錦園人車分流,花園一般,將來我們的孩子長大一點兒了獨個兒出來活動,也不用擔心車子啥的。王總說物業費他承擔。你還擔心什么呢?
沒啥,只是心里總不大踏實。
你指哪方面?
他們遲早都會知道你住老板的房子……
誰?
俊杰公司里的員工啊,新村的。
知道了又怎樣?
你是新村主任啊……
你到底要說什么?
你平白無故地住老板的……
住老板的房子怎么啦?人家就是愿意給我免費住。賀虹,你比我年輕,我可三十出頭了,爸媽窩在新村沒事做,就等著抱孫子。
你想過王俊杰,還有王雷光,為什么要把房子給你白住嗎?
房子空置比有人住著更易朽爛。
還有呢?
他們想讓我更賣力地給他們干活兒。
是,也不全是,我就怕出事。
她一語成讖??僧敵醯奈?,怎么可能神機妙算到將來的事,居然還沾沾自喜地說,王總還特意提到你了,說小丁啊,你媳婦怎么還沒生孩子,我不記得你給我發過紗面湯券啊,得抓緊。
小???她撲哧一笑。
他管誰都叫小什么的,包括那些年紀比他大一大截的副總,我雖是一千號人的新村主任,畢竟也還是他手下的打工仔。
資本說了算。
王總還說,小丁啊,你們兩口子就搬錦園去,拎包入住即可,只要你們能想得到的,房子里都有。除了房子好,小區環境更好,住得高看得遠,視野里花團錦簇,心情就舒暢,你們爭取一年內把小小丁鼓搗出來……我想王總說得對,我們也該下點兒功夫了,這么好的小區,這么好的房子,可不能浪費。我們就該把孩子生在如此美好的世界里,讓他一出生就含著金鑰匙。
我擔心到頭來只是海市蜃樓一場。
不,賀虹,王總跟我說得明白,只要我還在俊杰公司,房子就一直歸我們住。我想不出來什么時候、為什么要離開俊杰公司,王總對我一直那么關照,士為知己者死……
別死不死的。
我們的孩子可以一直住在錦園,上小花朵幼兒園,然后你帶著去上鎮小,上完鎮中就考到云嶺中學去,然后我們送他去上大學,然后我們給他娶妻生子……
打住,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王總讓你去住,你不敢不去住。
我心里承認她說得沒錯。我說,你是語文老師,喜歡總結。
我和賀虹搬進錦園,過程很低調,事后也沒向任何人張揚。知道我們搬家的,只有雙方父母,在我們安頓下來后的第一個周末,他們象征性地來實地考察一番,嘖嘖稱奇,然而老陶的臉色還是難看。然后我和賀虹帶他們去陽光辰茂酒店用餐。他們一致勉勵我和賀虹新環境新氣象,早得貴子。僅此而已。
奇怪的是,漸漸地俊杰公司里的一些人竟然也知道我們搬家了,而且知情面以幾何級數增長。他們不僅知曉我們喜遷新居,而且確信我們不是自己買的房子,相當于白嫖。好些人看我的眼神都有些異樣。
我不認為王總會宣揚此事。我和賀虹分別詢問過各自爸媽,他們都表示沒向任何人提起我們搬家的事。那天吃飯時你們不是提醒過了嗎?他們如此反問。我爸媽還額外提醒我,他們住的17幢,老有人向他們道喜,莫名其妙。還有些人咕噥著雞犬升天,老丁你們老兩口怎么不一起去住金鑾殿啊,諸如此類的。我只能反過來安慰爸媽,不必理睬他人的閑言碎語,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自古如此。
出于顯而易見的原因,掌管俊杰公司人事大權后,每逢招工,我總是優先把原黃花嶺村的人安排進來。幾年下來,俊杰公司超半數員工是黃花嶺村人,包括車間工人、行政樓清潔工、廠區綠化帶草坪修剪工和食堂幫廚人員等。我與這批“嫡系”雖偶有小摩擦,但都能擺平。顯然,一向的風平浪靜給了我天下太平的錯覺。
我自然并不單是為黃花嶺村人謀福利。其他公司人事部門向村兩委要工人,我會按照原各村人口基數按相應比例推薦出去,只要把黃花嶺村人的比例降下去即可??傮w來說,我還是能一碗水端平,安排就業并沒有刻意照顧黃花嶺村人。
我和賀虹入住錦園個把月,公司發生了一點兒小事。說是小事,是因為按照以往經驗,估計能輕易擺平。我完全沒料到遇上的是一塊難啃的骨頭,這塊骨頭就是黃花嶺村的刺頭丁蓋忠。此人是個左撇子,那個上午,他左手小拇指帶指甲的那一截被車間機器壓得粉碎。
說起來,丁蓋忠是我堂叔。他和我爸是一個曾爺爺,不是瞎說,而是族譜里有記載。事發后,我第一時間向我爸求證這個事,他說族譜是嚴格考證過的。我認為這層關系與我接下來的處理方式有關。
丁蓋忠是流水線上的普工,在從電動注塑機下取壓膜好的樹脂壓片時,不知怎么把手指伸進了鉆頭下。鉆頭圓底,與那截手指頭橫放時差不多的面積。那截倒霉的手指頭就像壓片一樣被鉆頭和金屬墊板上下夾擊,當場壓扁,順便敷上了一層黏稠而熱乎乎的塑料膜。只兩秒鐘的工夫,他就自動獲救了,因為鉆頭又升了上去。雖還連著皮,但鎮衛生院的醫生也只能把這截小手指切掉。小手術,柳葉刀輕輕一切就完了,消毒,包扎,再掛消炎水。
我在他術后第一時間趕到衛生院探望,如不是族譜因素,我未必親自去。我當場口頭給他準了兩周的假,叮囑他養好傷,傷好回來再銷假,其他的到時再說。我認為小拇指缺一截并不影響他繼續待在原崗位上,只要從此留點兒神,待鉆頭升起來時再把壓膜過的樹脂壓片取出來放到傳送帶上即可。完全是簡單機械的勞動,取壓片比傻瓜照相機還好使。想想吧,鉆頭與墊板接觸的時間是兩秒鐘,從鉆頭離開墊板到下一次親密接觸足有五秒鐘。五秒和兩秒,是針對領計時工資的工人。也有一部分工人是領計件工資的,可以更快,也可以更慢,反正每臺機器的鉆頭給樹脂壓片敷膜的時間都是電腦里設置好的。我知道丁蓋忠是領計時工資的,相當于是領平均工資。
以往在黃花嶺村,丁蓋忠沒少給我惹麻煩。不是他找我個人的麻煩,而是他動輒尋釁滋事,我作為“領導”得給他擦屁股。酒后尤易犯事,咋呼呼地嚷嚷,嗓門高,污言穢語,但動手少,也就是大錯不犯,小錯屢犯。加之他身形瘦小,多年前村里人就冠之以小刺頭,如今年歲也高了,有一些老相識就改叫他老刺頭。不管小刺頭還是老刺頭,他總是樂呵呵地答應著。
這幾年他在俊杰公司、在我的手下兢兢業業地工作,有目共睹,我都差點兒忘了他老小刺頭的榮譽稱號,也不知他貪杯的老毛病是否改了。這份工資收入在他入職公司前是不可想象的,他該是滿足的吧。按照他的說法,得一年養十頭豬才比得上。在黃花嶺村,沒哪戶人家一年可養十頭豬,累死了也養不了。
我事多,很快把這事忘了。平時我基本不去車間。那晚接到丁蓋忠的電話,我才猛然意識到,他好像還沒回去上班。
他說兵侄啊,你能來我家一趟嗎?
他一向大咧咧地叫我兵侄,當然這沒什么,本該如此。但我想我去醫院探望過他了,以公司名義墊付了醫藥費,估計他都出院好久了,為什么還要去他家?雖然我知道他住新村18幢。畢竟同房族的,串過門。我就問他傷好得怎么樣了,是不是可以去上班了,有事的話明天到我辦公室聊。
他說,當然有事,你少了一個手指頭會沒事嗎?
語氣有些沖,鑒于他搖身一變成為傷殘人士,身份特殊化了,我不便發脾氣。我告訴他我在家里,公司里的有些資料帶回家在看。我說的是實話,我是在書房里接這個電話的。要不,你過來一趟?我的本意是把皮球踢給他,多少讓他意識到不要過于倚老賣老。
哪個家呢?他的語氣有點兒陰陽怪氣。
車站錦園。
兵侄啊,你是大富大貴人家了,啊?那個地方太高檔,咱黃花嶺村人誰敢去呢,除了你。
我立馬被噎住了。我定定神,強硬地說,我今晚沒空,明早你到我辦公室。
兵侄,錦園你叔不敢去,你現在就來新村,你叔親自登門拜訪。
我爸媽那兒?
不,是你家。
賀虹不在家,她今晚學校開家長會,早上出門時她跟我說過。我還真擔心丁蓋忠找上門來,到時賀虹也該回來了。我可不想叔侄倆在她面前起什么爭執。好吧好吧,那我去一趟新村,開車幾分鐘而已。
我把車子停在新村4幢樓下,發現丁蓋忠已候在單元門前。路燈昏暗,看不清他的臉。他一言不發地跟我上樓梯。
將近兩個月沒光顧這個家了,我開窗通風,忙著清掃打理,故意把他晾在一邊。他大咧咧地一把掀開遮蓋在沙發上的尼龍布,人仰靠在沙發上,雙腳擱在茶幾上。我不想發火,只能裝作沒看見。我在忙碌的當兒,刻意避免與他的目光接觸,希望他能自覺無趣??伤麤]這個覺悟,咋呼呼地說,兵侄,煙灰缸呢?他明知我不抽煙。我只能拿紙杯沖了一點兒水進去,權且給他當煙灰缸。
我忙碌了十幾分鐘,最后一道程序是燒水泡茶。
我把茶杯放在他腳邊,他好歹還算識相,把臭腳丫子從茶幾上拿了下去。
我在他斜對面的沙發上坐下,問,叔,傷都好了嗎?住了幾天院?
醫生說當天回家也可以,接下來三天每天到衛生院掛消炎水,我不放心啊,住了一天院,第二天還是被他們轟出來了。他的話語里滿是遺憾。
他翹起左手小拇指,遞到我眼皮底下。你看,你看看。
他小拇指的橫切面留下了一個旋渦,那是新生嫩肉。我盡量裝出一副悲戚戚的神情,說,叔,幾年來你為公司埋頭苦干,公司不會虧待你的。隨即我話鋒一轉,但你自己也得當心點兒,畢竟你面對的是機器,機器是不長眼的。
兵仔,叔上次跟你說的不對,不是我自己不小心,這事——只能怪大肚川。
我未免奇怪。大肚川是車間技術主管,大名董大川,因肚子圓滾滾的像青蛙,故得名大肚川。大肚川是上寮村人,是我把他帶進俊杰公司,并培養成才的。
我說,我去衛生院看望你時,你親口跟我說,是你自己不小心在錯誤的時間把手指頭伸到了鉆頭下,我當時就告訴你,按照公司規定,這也算工傷,叫你安心療傷。
對對,我記得,你叫我傷愈后再回去上班,說準我兩周假,不扣錢。但我聽工友說,工人自己操作失誤,雖也算工傷,但公司只賠償一點點。
其實他考慮的我也早考慮到了。他這種情形,公司的賠償責任自然會輕一些,準確地說叫補償。如果是機器故障或電腦控制系統失靈,比如他那臺機器的鉆頭從離開墊板到下一次壓板設置時間是五秒鐘,卻突然兩三秒鐘就壓下來了,那就是公司全責。但既然我有一定的自由裁量權,我想在不突破公司規定的前提下,盡量給他多賠或者說多補一點兒一次性傷殘金,反正由工傷保險基金賠付。
我就把這個意思和他說了。
他卻顧左右而言他。兵侄啊,你在老板的金鑾殿里住得舒坦嗎?
黃花嶺村人習慣把金鑾殿三個字掛在嘴上,比如哪戶人家建起了三層樓,金鑾殿;哪戶人家室內裝修比較考究,金鑾殿;搬到橋頭新區后,看到鎮政府大樓,金鑾殿;后來大廈出現了,金鑾殿……
叫啥啥金鑾殿,這沒啥,關鍵是他的語氣令我很不舒服。
我只能敷衍道,還好,還好,賀虹不是準備生孩子嘛,環境好一些,也有助于孕育下一代嘛。
那是,那是,兵侄的眼光放得長遠。我們每個人都得死,關鍵是要培養好下一代。
他的話太瘆人。我勉強笑笑,不知說什么好。
兵仔,我問過人,丟失一根手指算十級傷殘,公司得按這個標準全額賠償。
叔,我提醒你,一,你不是丟失一根手指,而是一根手指上的一小截;二,你是自己不小心,不能全額賠償。
兵仔,叔剛才跟你說的沒聽見嗎,這事只能怪大肚川。他突然竄到車間來,盯著我看。我一慌,就出事了。你不信,現在就問問他。
我不知大肚川那會兒有沒有去車間,只說,大肚川的職責就是要巡視車間,你賴不得他。
對,他是代表公司去車間巡視的,所以得公司賠償我。
你的意思是,你自己一點兒責任也沒有?
我能有什么責任?他突然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我身邊,鬼魅一般,嚇我一大跳。
心里沒鬼你慌什么?幾年來大肚川就是這么在車間來回巡視的。
我不管,反正他不該在我專心致志工作時突然像鬼一樣從我那臺機器后面冒出來……好,公司也可以不全賠,我現在就去找大肚川,我知道他住哪兒,我還要帶上同一個車間的伙伴們,他們都可以給我作證。
作什么證?
就是那天上午大肚川有沒有來我們車間。
這個沒用,除非他們證明大肚川的某種不合常規的行為導致你走神或者干擾你工作。
他在別人面前一晃眼就過去了,為什么站在我面前不走?
他在你面前站了多久,說什么話了嗎?
他盯著我看了很久。
到底多久?
起碼半分鐘。
他對你說什么了?
他說……他什么也沒說,就盯著我看。
叔,這事我會調查清楚,會找目擊者,會看監控視頻,我想不出他為什么要盯著你看半分鐘……你沒在車間抽煙吧?
他把煙屁股丟到紙杯里,一攤手說,你叔從來不在車間抽煙,你叔模范遵守公司的規章制度,兵仔,你聽說過叔啥時在車間抽煙了?
沒。
兵仔,叔呢,也不想真的為難大肚川。你是新村主任,搞不好上寮人還以為咱黃花嶺人搞他們呢,叔是為你考慮。
謝謝叔體諒。
兵侄啊,咱都是山里人,在這里給人家打工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想起了賀虹和我說的一些話。我說,叔啥意思?
你不明白?你以為住了老板的房子你就真的是老板的人了?你還真把尾巴翹上天了?
叔,話不能這么說,王老板、王總畢竟是我們黃花嶺人的衣食父母。
我有個主意,你和大肚川說說,就說那天鉆頭不知出了啥故障,突然就鉆下去了,就是說,鉆頭剛離開墊板,一秒鐘不到又鉆下去了。
車間有視頻監控。
視頻可以刪除啊。
叔,就算鉆頭突然鉆下去,無非也就是把樹脂壓片壓住了,你拿不出來。無論如何,你不該在那會兒把手指頭伸到鉆頭下面去啊。
你的意思是不肯和大肚川說這個事嘍?
叔,如果是機器故障,大肚川有責任,公司就會處理他。你于心何忍?
那你的意思,就是不肯管叔的事嘍?他挑釁般地又點上煙,猛地呼出一口濃濃的煙霧,撲在我臉上。
我憋住,不發作。我說,叔,我想啊,你明天就回去上班,找找感覺,如果跟不上平均進度,我可以請大肚川把你那臺機器的操作時間放緩,讓你領計件工資。如果左手實在有點兒不靈便,可改用右手。我估計一個月下來,你的進度肯定就能跟上去。以后操作熟練了,你再隨大流,領計時工資。如果還能提高,也可再改領計件工資,請大肚川縮短你那臺機器的操作周期。
兵仔考慮得真周到。
叔,你喝茶。
兵侄你變了,心里頭只有你老板……兵侄啊,王老板是徹徹底底把你收買了啊。他是不是還跟你說,以后把房子贈送給你???
叔,這段時間你們都在瞎嘀咕些啥!我終于發火了。
兵仔,機器故障怎么了,人都會生病,不能什么事都賴到大肚川頭上。
你什么意思?
機器是老板的,機器把我的手指頭壓碎了,老板全額賠我錢,十級傷殘的標準是……
夠了,叔,你再胡攪蠻纏,我就按公司制度執行了,該賠你多少就多少。你也可以不用再去上班,你還可以去縣里找勞動部門,去法院起訴公司。我從沙發上起身,指著門口說,我得抓緊回家,回你所說的那個金鑾殿,公司里還有一大摞資料等著我去看。
丁志兵,有你好看的!他悻悻起身,惡狠狠地斜我一眼。
我憋著一肚子火回到錦園。一路上,我鬧不準該不該和賀虹說刺頭的事。到了家里,發現她臉帶喜氣。
猜猜,家里有什么事?她故作神秘。
評上省教壇新秀了?
那個算啥,你這頭蠢驢……你從哪里回來,怎么滿臉晦氣?
從公司加班回來。我撒了個謊。
我怎么覺得你回來過了?她指了指書房。
我無言以對。她回家顯然有一會兒了,長發上散發著好聞的洗發水味道。
你再猜呢?她指著肚子。
你……啊,賀虹你有了?我跳了起來,緊緊地抱住她。我親吻著她的額頭,她的臉頰,她的耳朵。
早上你出門后,我用驗孕棒驗過了。她推開我一些,凝視著我的臉。我怎么覺得你心不在焉呢?
怎么會,我叫屈道,天大的好事啊,我們的孩子……等等,我要給爸媽打電話……你呢,說了嗎?
傻瓜,這個喜事我怎么會先告訴別人……你倒是打電話啊。
明天吧,今天晚了。我改了主意。
不晚……丁志兵,我看你今晚怎么奇奇怪怪的,公司里出什么事了嗎?
能出什么事,我立即給爸媽打電話,他們就等著抱孫子呢。
晚上我們相擁而睡,臥房的空氣中都淌滿了甜蜜的汁液。
第二天上午一上班,我就讓大肚川來我辦公室。
按照他的說法,他到了車間后,是丁蓋忠身上的濃厚酒味把他吸引了過去,并確認酒味發源地就在老丁身上。
你當時對他說什么了?
我說了,怎么一大早就喝酒了。
他怎么說?
他說關你大肚川屁事,管好你屁的機器就可以了。
他臉紅嗎?
臉不怎么紅,我估計是隔夜酒,臉色褪了,酒勁兒還沒完全過去。
他出事時,你就在旁邊?
可不是嘛,他說“屁的機器”時,是看著我說話的,手卻往機器伸過去。手伸得太長了,我剛要制止,來不及了,只聽得“啊”的一聲慘叫……
他的手為什么伸那么長?壓片在什么位置,他不是有數的嗎?
應該是被我發現他身上帶酒味,有點兒慌神。其實我也沒想拿他怎么樣,他說得對,關我屁事。這該是你們人力資源部管的事,酒后上崗,要扣工資的。
現在說這個還有屁用,我苦笑道,事發后你為什么不來找我?
我找你?你為什么不找我?我以為你啥都知道了,已經看過監控視頻了。
我只能把他打發走。隨后,我讓人把事發時的視頻片段發給我。大肚川應該沒說錯,我似乎嗅到了視頻里散發出來的酒味。
我呆坐了一會兒,想著怎么和王總溝通。既不能昧著良心出賣公司利益——明明是丁蓋忠酒后出事,但也不能讓公司一毛不拔,那就不能讓王總知道他酒后操作機器。怎么想也是白想,直想得膀胱發疼。食堂吃的早餐,我喝了一大碗豆漿。
在洗手間意外地和丁蓋忠迎頭相遇,我顯然不能掉頭回去,膀胱和自尊心都不允許我這樣做。我訕笑著打了聲招呼,叔,你也在啊。
他一邊歪頭看著我,一邊慢條斯理地提褲子,拉拉鏈。他的注目讓我很不自然,我想表現得滿不在乎,但還是稍側轉身子。膀胱一陣陣抽搐,就是尿不出來,直至他轉身去洗手,我驟然放松。
我又和他站成了一排。我說,叔,你也洗手啊。
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我印象中他便后從不洗手。他只是在等我。
在廠區拉尿不洗。他說著,小心翼翼地從掛在墻上的紙巾盒里抽出一張紙,用心地揉搓著雙手。
那到這里就講究起來了?
可不是嘛,過會兒還得去和王總拉手哩。
我愣了,他這唱的是哪出戲。我不知王總是否知道某個車間有個工人啥時被鉆頭壓碎了一截手指,我正打算去匯報呢。類似的事情之前偶有發生,這個手臂刮破皮,那個腳背被重物砸到,還有打架打斷腿的,下雨天在食堂吃飯腳底板打滑額頭磕在桌角磕出一個洞的,五花八門,無奇不有。對王總來說,只關注小事故的總體數量,不會把某一事故和某個具體的人物形象聯系起來。
兵侄啊,你是咱黃花嶺村的人,還捧著老板的飯碗。你不方便出面,你叔理解。
我把紙巾揉成一團,丟入洗手臺的圓洞中。他有樣學樣。
叔,先去我辦公室。
兵侄,行政樓里的茅坑簡直就是金鑾殿啊,白白的瓷磚墻壁上一塵不染,還發著光哩,蒼蠅都會腳底打滑掉下來。
叔,那是燈光照在上面。
兵仔,我覺得到這里上茅坑真的是人生享受啊,以后得多來。
你沒事老跑這里干什么?
有事沒事得看今天。
走啊。我向他招手。
一共才五層樓,為什么也要裝電梯?他不為所動,像充滿求知欲的好學生。
方便工作啊,叔。
王總他們坐五樓,我在一樓的電梯前看到了。五樓的茅坑是不是更好啊?
他終于肯挪動腳步了。他說得沒錯,王雷光總經理和幾個副總坐五樓。五樓還有大小兩個會議室。二到四樓是公司各部門,一樓是食堂和行政人員休閑活動室。人力資源部、辦公室、財務部在三樓。一樓電梯旁的墻上貼著樓層示意圖。
兵侄,我能不能到你們食堂吃飯啊?
我沒吱聲,因為走在走廊上,身邊隨時有人穿過。到了辦公室,我不敢去坐大桌子后的轉椅(那樣恐怕他又會說老板椅就是氣派,還能三百六十度轉來轉去,嘖嘖),而是和他一起坐在小沙發上,還奉茶伺候。他看見茶幾上有煙灰缸,立即掏煙點火,還毫無必要地丟給我一支。
廠區和行政樓,一個天一個地,兵仔,你不能不管不顧啊。他噴著煙霧說。
他這話,與其說是向我提要求,不如說是發感慨。的確,廠區和行政樓是兩個世界,廠區十幾個不同工序的流水線車間,還有倉庫,又分原材料倉庫、半成品倉庫和成品倉庫,才東西兩頭各一個公用衛生間。人流量大,很難時時做到衛生清潔干爽,下雨天就更糟,地面濕噠噠。一個大食堂,只提供午餐,工人們分時用餐,伙食自然也比不上行政樓的。
叔,這個我管不了,你也不能到行政樓食堂吃飯。
我看到一樓有乒乓球、臺球。
那也是只給這個樓里的人午飯后消遣用的。
你把廠區的食堂伙食搞上去,把茅坑搞干凈,拉屎的感覺就像上高級酒店品嘗美味佳肴。改善車間環境,多開幾個窗戶通風——那塑料味兒頭一年我真是受不了啊。這樣,大家就會感念公司的好,從此神清氣爽,拼命干活兒,為老板掙更多的錢。
我想不管我說什么,都是雞對鴨講,只好閉嘴。
兵侄,你想不想叔回來上班?他突然露出一副謙卑的笑容。
想啊,叔,你才五十歲不到呢。我違心地說。
你我都一樣,不管干到五十六十,永遠都改變不了給人家打工的命運。兵侄你說是不是?
我訕笑著。
我在來行政樓的路上,碰到大肚川了。我想啊,只要他不說,我不說,你不說,就沒人知道我喝酒的事。
這么說,他們兩個在路上說過什么了。我說,既然你知道喝酒不對,就不能少喝點兒?
剛才我罵他了,前一天喝酒,怎么能算喝酒呢。就他多事,亂嚷嚷。
你承認了?
我承認什么,我什么都沒承認,我根本沒喝酒,你聞到視頻里的酒味了嗎?他警覺起來了,雙眼炯炯地盯著我。
叔,你別以為別人都是傻子,除了大肚川,你前后左右工位的工友也都會聞到你身上的酒味。換在昨晚之前,我只知你是不小心,當你是工傷?,F在不行了,你酒后上崗,首先違反了勞動紀律,你自己得承擔責任。
我是前一天夜里喝的酒!
喝到幾點,在哪里喝的?
和排骨佬、南瓜臉、雞屁眼幾個村里人,你都認識,在橋頭排檔一條街喝啤酒。啤酒能算酒?貓尿一樣。我保證,沒超過零點!
他拍起了胸口。
叔,我是在跟你好好說話,喝酒就是喝酒,跟零點不零點啥的沒關系。
公司的錢,不是你丁志兵的錢,你嘚瑟什么?他惡狠狠地盯著我,眼珠子滴溜溜地轉。
我沒嘚瑟……
十級傷殘,賠我七個月工資,分你一半怎么樣,兵仔?他又嬉皮笑臉了。
我繼續苦口婆心地勸說,叔,如果你決意辭職,我可以違背公司制度一回,不把你酒后上崗的事說出去,按照工傷條款,結合具體情況,你操作失誤負擔一半責任,公司承擔一半……
老子要全額賠償,老子現在是殘廢人!他朝著我的面門吐出一口煙霧,撲哧一聲響。在我聽來猶如放屁。
我說,那就沒得談了!
你啊你,自從住進了老板的金鑾殿,胳膊肘就往外拐了。他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就算我沒住進老板的金鑾殿,我也不能昧著良心做事。
那當年雞屁眼在原材料倉庫偷銅圈,賣了一萬多,你壓著不報警,只讓他退還贓款,還讓他辭職領取補償金,風風光光走人。你就沒昧著良心?你對得起王老板嗎?
我瞠目結舌。當年是雞屁眼的媽找到我媽,痛哭流涕,懇求我手下留情。雞屁眼就一個兒子,還是智障,婆娘不敢再生。本來這事不歸我管(保安部經理會直接向王總匯報),我心一軟,答應了我媽。我向王總求情。他勉為其難地答應。我欠了他一個天大的人情。我鄭重其事地要求我媽轉告雞屁眼的媽,此事必須絕對保密。哪知到頭來雞屁眼還是把當年的豐功偉績宣揚了出去。
我有氣無力地說,我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雞屁眼被警察帶走,他家里孩子怎么辦?
你讓老子也風風光光地走人不行嗎?老子是殘廢人,他媽的雞屁眼好歹還手腳健全。
不行,我答應過王總下不為例。
如果那時候你已經住在金鑾殿,你還會損公肥私嗎?
我費勁兒地搖頭,我也不明白搖頭是什么意思。包庇雞屁眼,確實也算是損公肥私。我住進錦園,在丁蓋忠看來,好似同樣被他捏牢了某個損公肥私的把柄。
丁志兵,有你好看的!
他顯然把我的搖頭視為堅決拒絕他的要求了,怒目圓睜,一腳踹在茶幾上,煙屁股直接擲在地板上,恨恨地起身。
我承認心頭發毛,但也只能靜觀其變。
一天天過去,丁蓋忠沒出現在公司里?;蛟S他來過了,但沒出現在我眼前。
以他的曠工天數,公司可以開除他了。如果他還想來上班,我想我會幫忙,總不能斷了他的活路。如果不想上班了,也要辦理離職手續……莫非,他等著公司開除?但每當打電話的念頭掠過,我眼前總會浮現他咬牙切齒說要給我好看的猙獰面目,我只能作罷。我可不想求他什么,給他這樣的錯覺也不行。這個卑劣小人不值得我操心,我該為家里的婆娘操心才是正道。
賀虹的早孕反應讓我感覺新鮮。食欲不振,平時喜歡吃的都不大愛吃了。晨起嘔吐,大白天嗜睡,還老是感覺乏力。她還聲稱,孕期頭三個月容易流產。我被嚇得一驚一乍。所以當她提出請長假在家保胎時,我立即表示支持。她說學校只發基本工資。我說錢不是問題。她讓我安心上班,白天她媽會來陪她的。我們的計劃是,孕期頭三個月以保胎的名義請假,第四至七個月不請假,進入第八個月后以身體臃腫為由再請假。
一天臨下班時,我被王總叫到五樓。
孫富貴說有一個叫丁蓋忠的車間工人,是你們新村來的,好像還是你老家什么村的,酒后上崗,被機器壓碎了一截手指,好久沒來上班了。你知道這事嗎?
我知道。
向人力資源部請假了嗎?
請了……
我稍為猶豫,決定實話實說。也就是丁蓋忠出事后頭兩周是我準假的,療傷嘛,后面半個來月我也不知情。我還反問,他還沒去上班嗎?
孫富貴說不見其蹤影。奇怪了,如果這個人回來上班了,不是該先去人力資源部辦理銷假嗎?
按規定是這樣。
我還能說什么呢。孫富貴是生產部經理,丁蓋忠是他麾下員工,大肚川也是。我不是沒想過和孫富貴說一說丁蓋忠的事,問題是,我也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么,或許丁蓋忠就去上班了呢?如果我太主動,老孫還以為我和丁蓋忠沾親帶故,徇私情呢。
這么說,你也不知道他的下落。不會出什么事了吧?
應該不會。
酒后違規操作,又長時間曠工,開除。
王總語氣平靜,說完,還咧嘴笑了,不過沒笑出聲。我莫名其妙地想到一個成語:殺人不見血。是成語嗎?回頭得請教賀虹老師。
我心頭百味雜陳。王總決定開除,減輕了我的壓力,人力資源部只是執行部門。我動了惻隱之心,問,能不能等我找到丁蓋忠,了解情況再定?
再定?明擺著的事還要再定?丁經理,你和丁蓋忠可能鄉里鄉親的,下不了手。我可是為你好,殺雞儆猴你明白嗎?清理害群之馬,我幫助你樹立權威,便利你日后加強管理……
我和丁蓋忠沒沾親帶故。我申辯道,我想我這么說也說得過去,他和我爸是一個曾爺爺,太遠了。
那就好。新房子住得怎么樣?
好,好……
那就去辦吧。
我還能說什么呢。開除了,丁蓋忠就什么都沒了。我只希望他能明白,一切是他咎由自取。
第二天,我交代部門文書小龐辦理開除手續,并聯系老丁。不過我還是把他的工資算到當月,全額結算。小龐把經我簽字的工資結算單送到財務部,后者當天就會把錢打到他工資卡。我沒試著聯系他,感覺已恩斷義絕。他不是說過要找王總理論嘛,但昨天王總并沒提及此事,看來他還是膽怯。小龐回頭跟我說,丁蓋忠說敢開除老子,有他丁志兵好看的。我告訴他,是王總的決定,他說他不管。
你跟他說那么多廢話干嗎?我批評小龐。
她說,他不會來公司配合辦理手續了。
我輕描淡寫地說,無妨。
但我打了個電話給大肚川。果不其然,是他把丁蓋忠的事捅給了孫富貴。
他搶先說,丁經理不要責怪我沒向你匯報,是這些天丁蓋忠他媽的老糾纏我,都糾纏到我家里去了,我不能不向孫經理匯報。
他糾纏到你家里?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心頭直打鼓,卻不完全是為對方擔心。
對啊,他揚言我不答應他的要求,就一直上我家吃飯。
他什么要求?
他一口咬定是機器故障,讓我按照他的口徑說,還說絕對不許提他喝酒的事。
原來如此。怪不得這些天風平浪靜,不是丁蓋忠無緣無故地消停了,而是找“仇家”作妖去了。
丁經理你剛才說王總決定開除他,雖然是他自作自受,但……
手續都辦好了,他不再是俊杰公司的一員。
恐怕他還是會糾纏我,恕我直言,丁經理,你也當心點兒。
我掛了電話。不祥之感攫住了我。
幾天后,賀虹告訴我,今天家里來了好幾個電話。她媽一接起來,對方沒說話就掛掉了。她也接過一次,同樣的情形,問是不是我打的。我說當然不是。她說那就奇怪了。
我告訴她沒事,肯定是有人打錯電話了。搬到新家后,我們本來沒打算在家里安裝固話,但要接電信網絡,營業廳的人說免費送一部電話機,每月兩百元以內的話費白送,于是就裝了。新號碼幾乎沒人知曉,我都沒告訴過爸媽。但賀虹告訴過她媽,僅此而已。這年頭大家都習慣用手機聯系,我在家打電話也是如此。
隨后幾天,同樣的一幕上演。奇怪的是,晚上我在家,電話鈴一直不響。賀虹問我是不是在公司或社會上和誰結仇了。我說怎么可能,即便有仇家也會沖我來,誰會知道家里的電話號碼呢。
我不想讓她陷于無緣由的恐懼中,就把連接固話的電話線拔掉了。安靜了幾天。
如果沒來歷不明的電話困擾,這段時間我們的日子過得挺舒坦。老陶每天一大早過來,照料女兒的一日三餐,我回家就能順便吃上豐盛的晚餐。老陶一般不在這兒吃晚飯,她得回去給老賀做晚飯。我很難碰上老陶,早上我前腳出門,她后腳到;傍晚她前腳走,我后腳到。
肯定是個男人,雖然不說話,但我能聽得到他在電話里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偶爾,賀虹還會心有余悸地提起。
電話線不是拔掉了嘛,別瞎想了。我只能一再安慰。
我總感覺有人找茬兒。她說話時,身子在微顫。
不可能,我丁志兵一向嚴于律己,寬于待人,沒得罪人。
你好好想想。她眼巴巴地看著我,話音也在顫抖。
再有人亂打電話過來,你和媽就報警。話一出口,我隨即意識到失言,電話線都拔掉了嘛。
就沒人打你電話?
打我電話的人多了。
我是說……那個男人。
哪個男人?不存在的,你就當幻覺好了。
我媽總不可能也是幻覺,那天電話多數是她接的。
你別胡思亂想就好,多把注意力放在孩子身上。
我也想這樣……你上下班路上當心點兒。
我開著車,怕啥。我抱住她,不讓她看見我的表情。我說,沒事,沒事的。這話,既是對她說,也是對我自己說。
事情自然不會輕易過去。我爸一個電話,我放下手頭工作,匆匆趕往新村17幢。他說丁蓋忠在他那兒。
我怒氣沖沖出現在爸媽眼前。爸卻告訴我,丁蓋忠走了。
爸說,小子,你叔說了,他為了公司把手指頭都搭上了,他可是你招到公司去的,你不僅不同情,還把他開除了,這事沒完。你說說,你都干了些啥事情?
媽說,老丁,別聽你這個堂弟一面之詞,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在黃花嶺村時就已經臭名昭著。
我一點兒也不奇怪丁蓋忠不敢直面我。知道自己被開除后,他一直沒給我打電話就很能說明問題。他只會使下三爛手段。
我把來龍去脈說了,但沒提丁蓋忠電話騷擾賀虹之事,怕爸媽擔心。
媽一拍大腿說,我就說嘛,這個老癟三,還說自己忙得很,先走了,做賊心虛唄,不怕老娘殺到他家去?
爸說,聽到你要過來,他立馬就開溜,我還奇怪呢,他住18幢,就是我們家后面這幢,急著趕回家投胎啊。
爸,媽,丁蓋忠就是唬人,真的把事情擺在臺面上,他不占理的。
爸說,既然如此,兒子你也不用放在心上,這事自有公論,下次見了他,我要好好說道說道,如果他還認我這個堂哥的話。
媽說,他曠工這么久,兒子,你居然還給他算滿額工資,給他墊付醫藥費,也算仁至義盡了。
爸又朝著我說,兒子,丁蓋忠說了,你自從住進了老板的金鑾殿,公司就成了鐵公雞,對他這樣的傷殘工人一毛不拔,說你站在資本家的立場上辦事,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農民本性。
那怎么啦老丁,難道他還要發動新村的所有人罷免了咱家兒子的主任不成?
我勉為其難地笑笑。這個丁蓋忠,還懂得什么資本家和農民的理論了,不簡單。
媽說,對了對了,這個老癟三還說自己是工人階級了,是領導階級,卻被資產階級開除了,還有沒有世道啥的。
媽,別聽他瞎扯,他算什么工人階級。
所以啊,兒子,咱不用怕他,什么有完沒完,他還能來硬的不成?老娘先打上門去。
女人就是頭發長見識短,這事哪有那么簡單?他躲在暗處,咱在明處。再說,他沒拿到傷殘賠償金,又沒了工作,整日里只能在橋頭新區和老鎮街游蕩。
爸這么一說,媽立即被噎住了。我想了想,還是沒把丁蓋忠電話騷擾的事說出來。又沒真的出啥事,何必讓老人家擔心呢。
我說沒別的事我就先回公司了,免得王總找不到人。我寬慰爸媽說,身正不怕影子斜,丁蓋忠鬧騰不到哪里去。
就是,媽贊同說,老丁你好好瞧瞧你這個堂弟,什么人!
爸說,要不,你路上碰到秀麗弟媳的話,跟她說說?妯娌間總好說話,要注意態度。
說什么,有什么好說的,還以為咱家低聲下氣地跪下來求她呢。媽一口否決。
爸想了想說,算了算了,丁蓋忠這人,不僅在外頭橫,在家里更橫,在黃花嶺村時就經常把秀麗揍得哭爹叫娘,這些年沒這方面的風聲了,我還以為他變好了。
回公司的路上,我給大肚川打了個電話。他說丁蓋忠自從被開除后,反而不再來他家糾纏了。我說他消停了就好,這種人,就要給他一點兒顏色瞧瞧。他說就是就是。
隱約的恐懼時時困擾著我,辦公室里驟然響起的電話鈴聲都能嚇我一跳。每個下午或晚上回家,我總擔心家里出啥事了,一開門,就看見賀虹哭哭啼啼地撲到我懷里。久而久之,回家成了我的心理障礙。
但我怎么能不回家呢。老陶做好了晚飯就得走,我得湊飯點,飯菜冷了不好吃,更要命的是賀虹非要等我一起吃。我跟她說過多少次了,孕婦得少吃多餐,不必等我。她卻說,晚飯不一樣,兩人一起吃才有個家的樣子。好吧,好吧。
婚前,賀虹表現得天不怕地不怕,還是新雅溪里的浪里“彩”條(女性的游泳衣難免花花綠綠),也沒老陶的臭架子,平易近人得被我輕易俘獲?;楹?,更準確地說,是在她有了身孕后,卻受不了輕微的風吹草動。吃飯時,看著她欲言又止的樣子,我想寬慰她幾句,又不想挑起話頭,左右為難。
飯后我主動收拾飯桌。她坐著不動,默默地看著我。我收拾完飯桌,去廚房洗刷鍋碗瓢盆。她倚在玻璃移門上看著我,看得我后背發涼。
直至我用干抹布擦干雙手,從廚房走出來,她才開口,謝曉敏你還記得嗎?
記得,你鎮小的同事,好像也是教語文的?
對啊,她今天給我來電話了。
我笑嘻嘻地說,肯定給你傳經授道了,怎么好好孕育下一代。我記得謝曉敏年紀較大,我和賀虹的蜜月期里,她和其他幾個鎮小的老師來我們家里喝過茶,嗑過瓜子。
不是,她說有個五十來歲的小老頭兒找到五年級的語文備課室了,問賀虹在不在。那個人看上去猥猥瑣瑣的。
我按捺住怦怦心跳,絞盡腦汁想著丁蓋忠是否見過賀虹……
丁志兵,你是不是知道誰找我?我看你的神色不對。
我不知道,謝曉敏沒問他是誰嗎?
當時備課室里有謝曉敏和另一位語文老師,謝曉敏不是和我要好嘛,聽聞有人找我,就起身回答說,賀虹不在,你有事嗎,你是她什么人?那個人說,沒事,我明天再來。謝曉敏說,她請假了,一兩個月都不會來學校。那個人說,我是她鄉下親戚,你把她手機號給我。謝曉敏就把我手機號給他了。她還問我有沒有接到誰的電話。
他給你打電話了嗎?
沒。
我暗暗松口氣,但很顯然,五十來歲,小老頭兒,只能是丁蓋忠。他輕而易舉地要到了賀虹的手機號,只不知他之前是怎么得到我們家里的新固話號碼的,真是無解之謎。
謝曉敏沒說別的什么嗎?
她還問我肚子里的孩子是否一切安好。我說都好都好,只是辛苦大家了。
當然一切安好。我看著她微微隆起的肚子,許愿似的說。我自然明白她所說的辛苦大家了是什么意思,她請假,五年級的其他語文任課老師就得分擔她的課程。
我要關手機嗎?她看著我,一臉陰郁和冷峻。
我不知如何作答。她關了手機,白天我就聯系不上她了。
我估計那個給咱家里打電話的人就是去學校找我的小老頭兒。
別瞎想。
我們住這么好的房子,人家肯定以為我們很有錢。
別瞎想了,我們可以換更先進的鎖芯,把超B鎖換成C鎖,或者指紋鎖、人臉掃描鎖,都行。
不是鎖不鎖的問題。
那是什么問題?
我只是為你擔心,我又沒仇家。
我也沒仇家。你站太久了,坐下。
我把她攙扶著到客廳的沙發上坐下。她走路時軟軟地靠在我身上。
為了讓她安心,當晚我就讓人把大門口的鎖芯換成了C型。自己拿了一把鑰匙,并提醒她明天給老陶一把。她面無表情地看著師傅換鎖芯,肯定覺得換不換無所謂,只是不想拂我的好意。
第二天我剛到辦公室,就接到賀虹來電,說她的手機接到了好多電話。我耐著性子詢問來電是不是同一個號碼,她說是。
這個手機號卻不是我手機里留著的丁蓋忠的那個號。但這不能說明什么問題。
她說,我就接了一次,肯定是那個呼哧呼哧的男人,給我們家里打了幾天電話的。
我說,你把手機關機。
那我怎么和你聯系?家里電話線也拔了。
我無奈地說,沒事就不用聯系。
過一會兒她又給我打來電話,用老陶的手機。說已經下載了一款手機衛士軟件,把那個手機號存入黑名單,攔截了來電。但如果進入軟件,還是能查到他發過來的信息,信息上的文字不堪入目。
我說,別看別看,有啥好看的。
這樣平安無事過了幾天。在公司,我難掩心煩氣躁,工作上出了點兒差錯。我白天更擔心的是她在家里的情緒,畢竟懷有身孕,畢竟她問過我仇家是誰(她不再問我有沒有仇家),而我只是語焉不詳地含糊過去。晚上,她在我面前無緣由地嘆息著,抿緊雙唇,只從鼻子里往外呼氣。看著她滿臉的迷茫和哀傷,我連殺了丁蓋忠的念頭都有了。
白天在辦公室,我用手機給丁蓋忠打電話,他兩個號我都打了,都沒接,長音。他肯定在那頭得意著,嘿嘿冷笑。我用座機給他打了電話,我喂了一聲,立即被他掛掉。再打,就不接了。這狗娘養的。
我想去他家找他,又不想被視為上門鬧事,終究沒去成。我想過報警,思忖再三,決定再看看情勢發展。因為僅憑此,即便他被抓到派出所,無非也就是二十四小時后就被放出來。賀虹看到信息,如果對方表示要殺人,她肯定會轉告我。他當年小學都沒念完,發文字短信,對他來說是勉為其難了。這說明,他發給賀虹的文字信息,尚在她精神可承受范圍內。只是,她的臉色一天天蒼白下去。她保持緘默,說明她不想讓我過分擔心。
我知道,丁蓋忠必定還會放什么幺蛾子出來。
這天回到家,老陶正坐在飯桌邊等我,面對她燒好的飄香菜肴,還有她的一臉冷峻。直覺告訴我,肯定是賀虹跟她說了什么。但我想錯了。
她冷冷地瞥我一眼,說,丁志兵,你回家了。
賀虹呢?
二樓。
媽,你難得留下吃飯。我想著,賀虹肯定是挨批了,或許正在獨自抹淚呢。
誰跟你吃飯?說完了話我還得趕緊回去。
我把公文包放在門邊,換好鞋,乖乖地坐她對面,等她訓話。
今天午后,一個老頭兒來找賀虹了。
啊……
你知道他是誰嗎?
知道。事到如今我沒辦法再遮著掩著了。
怎么回事?
我只能把在爸媽面前講述過的故事重復一遍,盡量客觀冷靜。
怪不得我閨女這些天精神萎靡,杯弓蛇影。
你沒讓他進屋吧?
笑話,我怎么會讓陌生人進屋。還陰陽怪氣地說要參觀金鑾殿。什么金鑾殿?
媽,這只是我們村里人喜歡打的一個比方。
表示豪宅是嗎?
我點頭稱是,補充說,早些年,我們村子里誰家買了電視機,別人也會說這戶人家金鑾殿一樣。
鄉下人,井底之蛙。
媽,丁蓋忠和你說什么了?
我沒讓他進門,他門外我門內,站著說了一會兒話。他說你無緣無故地開除他,就因為他手指殘廢了,沒辦法上崗了。他說如果不是看在你們是一個村里的,他就要找人挑你的腳筋。
他不敢找我的,媽。我打他電話,他都不敢接。
那他為什么找賀虹,賀虹跟這事有關系嗎,能幫助他解決什么問題?
他并不想解決什么問題,他就是糾纏,給人添堵。
那也不能給我女兒添堵。他知不知道我女兒懷孕了?
應該不知道。我回想了一下,難以斷定謝曉敏有沒有跟丁蓋忠說過賀虹請的是保胎假。我想起來了,那晚丁蓋忠約我去我新村的家里見面,我跟他提過賀虹準備生孩子,隨后回到錦園,得知她有喜了。我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這么說你一點兒錯也沒有?沒錯你慌什么?
我沒慌……我有錯,沒耐心細致地給那個無賴做思想工作。
得了,說的比唱的還好聽。
他有沒有提什么要求?
他就是說,和你沒完,有你好看。
對,對,讓我好看是他的核心意思。我唯有苦笑。
你竟然還笑得出來?
他不是要挑我腳筋嘛,我先打斷他的狗腿,我知道他住哪兒。
你去坐牢可以,賀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呢?
那你說我該怎么辦?
誰拉屎誰擦屁股,你倒問我?
他今天過來,碰見賀虹了嗎?
沒,她在樓上午睡。
那就好。我有理由為此慶幸,賀虹沒見著這個人,就只是隱約擔心著什么,不會轉化為具體可感的恐懼。
那個人走后,我找女兒了解情況,她說只知道你把人家開除了什么的,具體怎么回事,她也不甚了解。
我沒言語。我相信賀虹說的。對丁蓋忠來說,要把一件事說清楚,超出了他的文字表達能力,即便他要實事求是地說也是枉然。他怎知我的具體住處同樣是個謎。或許他今天上門就是要把事情和賀虹說清楚,以他自以為是的方式。哪知被老陶擋了駕。
剛才我和女兒商量好了,回娘家住,我和老賀保護她。看那個丁蓋忠敢不敢上門,老娘打斷他的狗腿。
我不好表態,因為我不知賀虹是不是同意了。我試探著說,丁蓋忠說過還會來嗎?
你都沒聽我說話嘛,丁志兵,他說過和你沒完!
自尊心不允許我把賀虹交代給老賀老陶保護。那我成什么了?好歹還算個男人吧。自尊心也不允許我只因為丁蓋忠上門騷擾一次就灰溜溜地從金鑾殿搬出來。老子不是嚇大的!我對自己說。
我低聲下氣地說,媽,此事容我和賀虹商議再定。我也想問一問老陶是不是打算讓我也住溪柳去,但我沒問。以她的脾性,讓女兒女婿分居的事她干得出來。
就這么定了,晚上不好動,明天我和老賀就過來把她帶走。她騰地起身,朝樓上吆喝著,賀虹,媽回去了。
樓上沒動靜。她不在意,說,你上去看看。
我目送老陶出門,去二樓找賀虹。她竟然躺在床上,嚇我一跳。我俯身查看,發現她臉上還掛著淚痕,不由得一陣心酸。
我花了好大勁兒才把她勸下床。給她洗了把臉,攙扶著她下樓吃飯。
媽走了?她扒了幾口飯,放下筷子,看著我說。
我想那不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嘛,但還是輕聲細語地回答道,是,她說明天再過來。
媽說下午那個小老頭兒來過了。
我嗯了一聲。
怎么回事?
我只得把筷子放下,把剛在老陶面前講述過的故事又講述一次。
你總算肯告訴我實情了。她嘆著氣。
吃點兒,吃點兒。我示意她拿起筷子,要不,我喂你?
她不為所動。媽肯定也和你說了,讓我住回娘家去。
她沒邀請我。我笑笑。
對,她說你只管上班,周末去看看我就可以。對了,媽下午出去給我買新手機號了,一再交代不管任何人按門鈴,都不能開門。
我用力拍了一下腦袋。老陶能想到的事,為什么我就想不到呢,我早該給賀虹買新卡,公司邊上就有移動營業廳。我還得去電信營業廳一趟,給家里的固話換個號。
我沒答應媽。
她說……
她說她的,我說得等你回家商量。
你不能去。那個混蛋上門一次,咱就跑,成什么樣子了?跑回移民新村嗎,和他挨得更近,方便他隔三岔五地上門?那就中了他的計。
我們去住溪柳怎么樣?感覺總與那小老頭兒遠一些。
你不是沒答應媽搬過去嗎?
我覺得媽說得有道理,真打起來,小老頭兒肯定不是我媽對手,再說小區里都是我們柳樹村的人。
我沉默著。
在媽身邊,我感覺安全,但我又不能真的和你分居。還有漫長的六七個月,孩子在肚子里的輕微舉動都會讓我想到你,你卻每天不在眼前。
你是準備和媽說,我也搬過去一起???
對。
媽好像不喜歡我這個山里人每天在她眼前晃悠……如果回新村,可以住我爸媽那里去,丁志珍陪著你去衛生院產檢也方便,那小老頭兒起碼明面上對我家里人還不敢怎么樣……
我看還是得搬,媽說那個混蛋說,世道不公啊,丁志兵住金鑾殿,他卻連看一下金鑾殿都不行。他就是眼饞咱住得這么好……對了,什么金鑾殿?
我們村里人喜歡把好房子叫作金鑾殿。
嘖嘖,還不如叫皇宮。
我們搬出金鑾殿,他也不會罷休。話是這么說,我的心還是動了一下,如果我和賀虹真的搬出了老板的金鑾殿,是否某種程度上有助于促進與丁蓋忠的和解呢?
那倒也是。
何況他進一趟錦園不容易,不像新村阿貓阿狗閉著眼睛都可以進,也不像溪柳的老頭兒保安大白天也打瞌睡。
他能進來一趟,肯定就會有下一趟,我……
她撫著胸口,卻朝我擺手。
我遲疑片刻,說,就算他進來,又能怎么樣?賀虹你記好了,透過貓眼看,如果他賴在門口不走,你就報警。臨山派出所也搬到橋頭新區了,警察過來也就幾分鐘。再說白天媽不是一直在嘛。
你知道的,雖然她每天早上從農貿市場帶菜過來,但上午下午偶爾想起漏了什么,也會出去一趟,食譜里缺根蔥也不行啊……她就是太講究,別的事也一樣。你以為她擺架子,太講禮數,條條框框太多,其實這只是她的脾性使然。
是,媽啥都講究。
錦園安保森嚴,保安個個年輕力壯,陌生人進小區要登記,還得和主人用視頻對講機通上話,保安才放進來。他怎么進來的?
總有百密一疏,我苦笑著說,或許小老頭兒是翻圍墻進來的。
圍墻上不是有金屬尖頭欄桿嘛,上面還有高壓線。他不怕肚子被刺穿一個洞嗎,他不怕被電死嗎?
那些電線是唬人的,并不通電。但我沒和她說這個,她是那么單純的人。我想了想說,或許他有親戚或別的熟人住在小區里。
怎么可能,他不是你們黃花嶺村的人嗎?
這種可能性確實很低,所以沒什么好擔心的。
那還有什么別的法子?
我也想不出。我無奈地攤手。
那我就坐以待斃?她不掩飾惶恐,擺在桌子上的手也在抖。
我說了報警啊,警察抓他一次就乖了。媽不是也在嘛。
明天起我讓爸也過來。
好,我保證供應他好酒。那就這么說定了,每天晚上爸媽都吃了晚飯再回去,我爭取早點兒回家,和爸喝幾杯。
那你早上遲點兒出門,等媽到了你再走。
我滿口答應。
好像一切問題都得到了圓滿解決。
吃完飯,收拾停當,我和賀虹下樓散步。小區就是花園。我們到小區門口超市買了一條好煙,我在微信里聯系上了保安隊長——入住沒多久,我就加了物業主任和保安隊長的微信。隊長說他在監控室。我當著賀虹的面把煙交給那個叫梁大彪的隊長,我說明天把一個小老頭兒的照片發給他,絕對不能讓這個無業游民再竄進小區。他滿口答應,殷切地表示,丁經理交代的任務比天大,一定會交代兄弟們不折不扣落實到位。
我以實際行動向賀虹表明堅守18、19高地的決心。
我們回家。賀虹挽著我的胳膊,一路上笑靨如花。
老陶自然拗不過寶貝女兒,無奈放棄接走她的打算。何況老賀也反對。什么樣子嘛,把好端端的小兩口分開。他在和我碰杯時說。他不像我和賀虹設想的那樣和老陶成雙結對地進出錦園,但老陶確實和我做到了無縫對接,給賀虹吃下了定心丸。
一周后,梁大彪把一張顯見是從監控視頻上截下來的圖片發給我,言辭鑿鑿地說,就是那個叫丁蓋忠的小老頭兒,當場被他手下的兄弟們轟走了。
我表示了感謝,希望他們再接再厲,為小區業主們把好安全關。事實上我不能完全斷定圖片上那個人就是丁蓋忠,只是身高、身形確實很像,五官是看不清晰的。他試圖跟在小區業主后面通過小區閘門,被眼尖的保安盯上了。圖片上那個人的衣著打扮與丁蓋忠以往在公司里留給我的猥瑣印象判若兩人,肩上居然還掛著挎包,人模人樣??姘墓哪夷?,不知藏了啥好貨色。或許我該早點兒交代梁大彪,故意先把那個人放進小區,然后借機搜他的包。
這事我沒和賀虹說。沒啥好說的,讓她忘了世上有那么個小老頭兒最好。
又過了幾天,小龐跟著我去社保所對接工作。她習慣性地坐副駕駛位,上了車卻又旋即下車,把我弄得莫名其妙。我只好搖下她那邊的車窗問是不是漏帶什么資料了。她卻向我招手說,丁經理你下來看。
車子右邊兩扇車門被人劃上了大大的“×”,顯見是用鋒利的刀片刮出來的,不,是刻出來的。可以想見肇事者當時是如何的咬牙切齒,嘴里還詛咒著什么。
我平靜地說,上車,咱們干咱們的。
不報警?
小事一樁,你就當沒看見。
丁經理,不是你撇了哪個情人招致報復吧?
我惡狠狠地瞪她一眼。她吐吐舌頭,識趣地拉開車門上車。
如前所述,丁蓋忠把一份檢討書壓在了金建軍的手里。我想從此總可以高枕無憂了吧,他的把柄捏在我手里了。
丁蓋忠劃我的車和寫檢討書的事,我都沒告訴賀虹。她知曉此事,是在她流產后暫時搬回娘家,我媽去探望時才透露給她的。
賀虹進入了孕期第四個月,相對平穩期,甚至可以說是幸福期。她請的保胎假到期,所以就去上班了。人力資源部每周一有晨會,我得早點兒去,周二到周五,每天上午我都送她去學校。她一開始說不用不用,走路十幾分鐘,醫生說要適量運動哩。從錦園到鎮小確實不算遠,但出于顯而易見的原因,我能送就送。她問我是不是擔心啥啊。我說擔心你走路辛苦,兩條腿馱著兩個人。她想了想說,小老頭兒怎么樣啊,這么久風平浪靜,我總覺得……
我打斷說,賀虹你放一百個心,小老頭兒絕不可能再輕舉妄動。
那就好,那就好,老公我相信你。話是這么說,我卻感覺得到她的語氣虛虛的。
她下班,我就沒辦法接送了,她每天下班的時間幾乎都不一樣,周四下午還沒課。這個也不是什么解決不了的難題,老賀接送。老陶還是每天買菜燒飯,間或帶著女兒去衛生院產檢,有時老賀也陪著去。
這樣,她爸媽每天都有固定的“工作”了,各得其所。孩子是父母的紐帶,說得一點兒沒錯。
事情出在一個周四,半下午,我正在參加總經理辦公會,手機靜音了。手機熒屏閃爍,我看到是老賀的電話,但沒馬上去接,因為王總正在訓話。十來分鐘后,他訓話完畢,是一個副總接著說話。我拿著手機出了會議室。
我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家,顧不上回會議室和王總打個招呼。來不及把車子完全停進自己的車位,就急匆匆跑向電梯間。等電梯的當兒,我平生第一次覺得時間竟然會走得這么慢,茫然無措地跺著腳。又覺得時間走得太快,也不知樓上的賀虹究竟怎樣了。
老賀在電話里只說賀虹暈倒在家門口,不過已經醒了……
他沒說下去,因為老陶在咆哮著啥,氣勢洶洶,氣急敗壞。是我掛的電話,我根本無暇再等他說什么,跑回辦公室抓起公文包(車鑰匙和家門鑰匙都放在包里),門都來不及帶上就跑回走廊上。一看電梯還停在一樓,我以從未有過的敏捷身手從樓梯上跑下去,就像在大草原上追逐獵物的豹子。
我沒在家門口看見賀虹,也沒看見老賀老陶,但我馬上明白了賀虹為何暈倒。銀灰色的防盜門被人潑漆了,血紅色的油漆亂糟糟地占據了大半個門面,門邊的白色大理石墻面上還用紅色油漆寫著幾個臟字。門前,倒扣著一個同樣血紅色的金屬油漆桶,桶顯然被移過位了,地面上滯留著無規則的血紅色油漆殘痕,殘痕上是雜亂的鞋印。
我猶如當場被人刮了一個大耳光子,眼前掠過丁蓋忠那猥瑣的臉。但也只是愣那么一兩秒鐘,我就一腳踩在油漆殘痕里,以最快的速度從包里掏出鑰匙開門。如我幾秒鐘之前預料的那樣,一樓二樓都沒人。
我立即撥打老賀的手機。他過了十幾秒鐘才接電話,說他們在衛生院,賀虹出血了……
這是我這輩子最悲傷的時刻。
事后我得知,中午老賀去學校接了賀虹回家。她吃了午飯,還小睡了一會兒,然后一家人去衛生院,賀虹做例行產檢。一切都很正常,接診的也還是那位和顏悅色的顏醫生,都老熟人了。唯一有點兒差池的,是抽血窗口的那位護士或許情緒不佳,罕見地沒一針見血,在賀虹手臂上刺了三針才把針頭刺進藍色的靜脈,被老陶罵了幾句,賀虹還一個勁兒地勸慰護士,沒事沒事。然后一家人就高高興興地回錦園……賀虹暈倒在防盜門前,頗有經驗的老陶立即讓老賀把她背進家里,平臥在沙發上,掐人中,寬衣舒體,三四分鐘后就蘇醒了。老賀就是在那時給我打的電話。悲哀的是,賀虹雖蘇醒,她下身壓著的沙發部位卻染紅了。老陶朝老賀咆哮,讓他去開車。他以最快的速度跑出小區,但在試圖把車子開入小區地下室時一度遭到了保安的阻撓,他花了一兩分鐘才讓保安明白出了啥事,升起了橫桿。人命關天,保安為彌補過失,主動坐上他的車引路,以免他在迷宮般的地下車庫迷路。車子直接開到了我們家的這幢樓下,老賀把車子停到電梯間前……我給老賀打電話時,他和老陶剛攙扶著賀虹走到急診室,老陶正火燒眉毛地與迎上來的護士嚷嚷著什么……
還能說什么呢,一切都過去了,又像一切都還沒過去。我看著賀虹在一樓二樓上上下下,打點行裝。我視野里是大大小小的拉桿箱、編織袋、硬紙板盒,無一例外全張著嘴,像貪婪的巨獸。我的內心起起伏伏,卻盡量表現得無動于衷。
要幫忙嗎?
不需要。
等會兒我開車送你過去,大包小包的。
我叫爸媽開車過來接。
我就搭不上話了。我想我是不是得躲出去。我還沒想好是不是躲出去,卻先躲進了書房。我沒掩門,顯得光明磊落。我想著,賀虹一走,我將何去何從?
賀虹出院后,就被老陶老賀接過去住在娘家,說是養身子。一住三個月,其中兩個月是暑假。新學期一開學,她就去上班了。溪柳小區剛開始我去得勤,幾乎每個周末都去。但老陶始終繃著臉,我受不了。老賀的神色明白無誤地告訴我,他是歡迎我的,但不敢在老陶面前顯得過于明目張膽。后來我半個月去一趟,第三個月我就沒再踏足溪柳。我想過去學校里找她,但一想到那個因尋釁滋事罪被判有期徒刑正在監獄服刑的小老頭兒也曾去學校里找過她,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我也想不明白兩者有啥聯系。
十一假期過后的某天,賀虹悄無聲息地回家了。盡管該死的金鑾殿是別人的,但家是我們自己的。我不知她回家是征得老陶同意的,還是擅自離開了娘家。她努力朝我微笑,我亦投桃報李。我們試圖一笑泯恩仇……
賀虹回到我身邊后,老陶再沒來過錦園。賀虹偶爾回娘家看看,我一次都沒陪著去。她說我不必陪著。
不知啥時起,我和賀虹相敬如賓。我們幾乎不吵嘴,按部就班地工作、生活。雙休日還時常一起駕車出行,在玟州市范圍內來個周邊一日游,但從不在外頭過夜,再晚也要趕回家。
我們依然行夫妻之事。我們都想表現得洶涌澎湃,甚至花樣百出,但每每潦草收場。一開始我們還想著以數量的增加彌補質量的缺憾,但到頭來只是一聲嘆息。哪怕嘆息,我們都不敢發出聲音,生怕觸到對方的傷口,只能在各自的心底暗暗嘆息。
激情從我們的生活中徹徹底底地消失了。我們心照不宣地想要挽留什么,并為此共同努力過,但埋在心底的陰影就像可怕的癌細胞,不是我們努力就能去除的。我們都心灰意冷,卻又徒勞地彼此掩飾。
除夕那天,我和賀虹提著伴手禮回她娘家,陪著老賀老陶吃了一頓沒滋沒味的年夜飯。自始至終,老陶沒正眼瞧我一下。我和老賀彼此賣力地勸對方的酒,結果兩人都喝了個八九分。
賀虹攙扶著我趕到新村,陪著我爸媽看春晚。我爸媽對賀虹很殷勤,了解了來龍去脈的他們對兒媳深感愧疚。其間丁志珍打來電話,說明天和老公來看望爸媽?;蛟S這也算是我這一年的收獲了,這死丫頭總算把自己嫁出去了,嫁到了臨山鎮的隔壁鎮。
我不想回娘家了。
我嚇了一跳,不是被這句話嚇一跳,而是因為賀虹無聲無息地站在了我身前。她是啥時潛入書房的,我毫無察覺。我忙不迭地起身,迎接女王駕到。
我想一個人回新村住,你還是住這里。她解釋般地說,像怕我誤會啥。
我也正打算著,你回娘家后,我要回新村住。我一個人住金鑾殿算什么呢,等你回來嗎,此時已不是彼時。
你可以娶新娘子進門啊,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舊的去了,新的未必就會來。我滿眼悲戚地直視著她。
她躲開了我的目光,看向窗外。
新學期開學沒多久,賀虹跟我提出離婚,說是母命難違。我竟然沒過多詢問為什么就答應了,像是水到渠成之事。我爽快答應,她倒反應不過來,咕噥著說,沒孩子,沒房子,就你一個車子,倒也清爽。她說得沒錯,我卻倍感心酸,她本可以把孩子抱在懷里的。溪柳的安置房是有房本的,新村的卻迄今沒有,所以說我和賀虹沒房子也說得過去。
事實上,我們沒有馬上去離婚,只是分房而睡。這是我們一致的主張。整夜面對彼此,對我們都是漫長的精神折磨。明明彼此都同意離婚,說過卻像忘記了,又相安無事地過了一個來月——這一個來月,我們依然一起吃飯,只是沒有同床共枕——直至她在今天早上推開我的房門,喚我起床吃飯時,不經意地嘟囔了一句,媽問我怎么還沒離掉呢。
她顯得如此輕描淡寫,像在說別人的事。可這句話帶出來一個意想不到的后果,老陶那可惡可憎的嘴臉立即浮現在我蒙眬的睡眼前,我一下子被激怒了。我竟然鬼使神差般地說,老子成全這個老女人,咱今天就去把婚離了。
我說完,一骨碌滾下床,去衛生間洗臉刷牙。我明白自己為什么這樣做,我不想看到賀虹的臉,否則我會動搖,會聲明收回我的話。而我確實很想成全那張丑陋的臉,我想一輩子遠離它。拖著耗著,不如一了百了。
我想只要我倆坐上車,啟程去縣城,我就不會再變卦。無疑,我和賀虹都成功地做到了。
待她把目光從窗外收回來,已淚流滿面。我們面對面地站著,咫尺之遙。
你想好了嗎?她瞥我一眼,目光快速從我臉上移開。
想什么?我是真不明白她指的啥,婚都離了,還有什么好想的。
你家新村4幢501室的房子,能暫時借給我住一段時間嗎?我可以付租金。
那是我和某個女人的婚房,我承諾過不出租。
她愣一下,隨即笑了。
賀虹,看來還是你有先見之明,咱搬來金鑾殿時,你就把自己的后路留好了。
每個人都該為自己留條后路。
我記得你說過,那是我們最后的退路。
不,那是我最后的退路,你盡管繼續住在金鑾殿里逍遙快活。
沒了你,我還怎么可能一個人逍遙快活?
到底租不租給我?
可以,月租金一塊錢。我向她伸出手,把手掌心攤開在她眼前。
給你錢。她從褲子口袋里摸索著什么。
我饒有興致地看著,不相信她真能從口袋里掏出一塊錢,甭管是紙幣還是硬幣。
啪!
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來自兩只手掌的劇烈碰撞,猶如火星撞地球,我的手掌心火辣辣地疼,一陣酸麻感穿透整條胳膊。
你敢打我,你這個賀虹……
我張開雙臂摟住了她,把她緊緊地箍在我的懷抱里。
她伏在我肩頭,喃喃道,丁志兵,你還敢收我的租金嗎?
不敢了。
你就這么心甘情愿地從金鑾殿撤退?
不是我,是咱們。
讓我們昂首挺胸闊步離開,好嗎?
好。我把她摟得更緊,生怕稍一松手,她就會變成一只鳥兒從我懷里飛走。
她的指甲隔著襯衫嵌進了我的后背,錐心地痛。
痛,卻快樂著。我親吻著她的耳朵,那是她身上最敏感的部位。我貼著她的耳朵說,賀虹,咱們上午就離開,一起回家,好嗎?
她用力地點頭。她的臉用力地摩擦著我的臉。淚眼蒙眬中,我閉上眼,卻依然能看見兩張熟悉的臉,兩張熱切摩擦著的臉,璀璨的愛情火花烘托著我們熱氣騰騰的臉。
責任編輯 吳賀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