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黎明
在光芒分娩之前,
一顆露珠,
懸在世界所有的草尖——
比羔羊目光更清澈,
更潤澤,
仿佛第一次睜眼。
鳥兒從松茸的睡眠里消失,
一枚松針落向山谷,
如天籟。
詩人在鋪展稿紙。
穿紅馬甲的清潔工轉過路口。
一首詩,即將誕生。
一步之遙
嘴唇訴說疼痛、憤怒、悲歡
以囁嚅或戰栗——
不止息地,加入舌頭的攪動和伸縮
像鋼琴和樂隊。當光照見你的臉
完成一次拯救,
但光如何
訴說漫長的漆黑?
在你眼睛里,愛如潮水卻不發出聲音
你還要支棱耳朵,讓風灌進去
踏塵的千軍萬馬
留下蹄聲翻飛,白茫茫的,雪壓著雪
當馬蹄也散盡,唯余一具枯骨
被年幼的孩子
指給拉著她手的母親看
被一塊石頭從泥土深處,托舉出地面
你的漫游,約等于七日
或更短,有宴飲,
聚散,別離。長亭更短亭,孤云獨去遠
你手中端著的水杯
微瀾驟起,卻在穿過喉嚨時
蕩起大海的巨浪
像一步之遙的
春天。等待你推開窗子
奮力地一躍——
夜
一切都安靜了。但還有風在吹,
露水在濡濕葉子,一只螞蟻
背負沉重的面包屑,踽踽爬過懸空的地球
更多的事物,在脫開燈影
黑暗中,蟲鳴如枯枝
從天心深處,星圖的殘卷一點點展開
河水負荊,帶不走涸轍之鮒
月亮轉過塔吊,清澈的光
照見堆壘的空心磚,工地像荒蕪的墳場
沒有人。塵埃亂飛,原野退向
原野深處,空氣里懸浮著
舊骨頭的氣味,田鼠的影子幽靈似的飄動
眾樹岑寂。鳥巢朝向光的一面
年輪沖破樹根,帶來黎明
鮮艷的馬車,神的女兒坐在最前面
舊椅子
一把舊椅子在屋檐下
久經日曬雨淋
而落滿灰塵。它那么
安靜地,坐在那兒
沒有喜悅,也沒有悲辛
一把舊椅子在屋檐下
三年之后,我們又一次相遇
在小巷深處,在屋檐下
沒有任何挪動、進退、偏移
像一個行將歸離的老人
安靜地回憶一生中的
過往,不同的體溫和重量
椅子下,蔓延的青苔
一把舊椅子在屋檐下
我試著把屋子抽離
把整條巷子、小鎮、所有人抽離
現在,它成了荒野上
唯一的椅子
懸浮的星球上,唯一的椅子
在茫茫宇宙中——
我終于看到了它的孤獨
從木紋里滲透出來
幽冥的星芒,閃爍著轉暗
在椅子上,一動不動的
灰塵。一片融化的雪,
幾乎被看見
看海
你將陷入一個詞的昏暗
而海水繼續變藍
灰椋鳥掠過浪尖,帶來少有的好天氣
星空像三尺白綾
受傷的座頭鯨游向大海深處
孤獨被燈塔還原
大熊星的銀勺,繼續舀著人世的悲苦
海浪掀開巖礁,露出嶙峋的峰巒
你浮出暗夜的臉,帶著經歷風暴的平靜和莊嚴
海不再是海,那遼闊而沉重的部分在消失
黎明的畫卷緩緩展開
題韋伯①照片
光的深處,時間
瞬間定格
已過去億萬斯年,也許更久遠
如兩顆孤絕的心
那時,宇宙有不可言說的美
星子與星子,比鄰而居
以陌生的輻射,彼此傾聽、取暖
那時你還不曾出生。在宇宙的
子宮里,銀河系
安靜如針芒,不發出任何聲音。
愛和孤獨,在神的唇角戰栗地一抖
那存在于天體間的道路
比星云更邈遠
有人搭乘潮汐登陸
另一些人背負鄉愁,朝海底漫游
漆黑的前路,還不構成阿喀琉斯之踵
從韋伯望遠鏡里,你看到的奇境
是真相,還是幻影?
眾多恒星,也有破碎的童年
等著與你相遇,而你已近于失明
哦,先知也未必看得清咫尺之遠
如果比光更快,是否
能回到誕生之前?你迷惘的眼底,偶爾生出
古老的敵意。你的無知
負載了比燒焦的罌粟花蕊更沉重的罪孽
再讀《天方夜譚》
有人被鐵汁灌喉
另一個人,借燭光煮海
驚惶的藍鯨,用嘴唇拍打救贖的大海
我還知道更多秘密
比如春風入懷,枯柳怎樣選擇了順從
誤入盤絲洞的法師
為什么不再踏上取經的前路
而誦經的惡棍,以管轄
之舌,舐去了白紙上的全部黑字
我之所述并非源自山魯佐德
她沒能制止嗜殺的國王
也沒能挨過,最后一夜的失魂落魄
秋日憶
曠野上,更多野花
俯仰在低處
隨風的枯草,仿佛灰燼過火
我認識的作物已刈割殆盡
從更高的枝頭
殘留的漿果,射出一窩窩紅光
而疾馳的火車并不放慢腳步
它還要趕很遠的路
讓浩蕩的車廂,運送另一場春風
也有人注意到了窗外風景
他把臉孔貼緊玻璃
在離散的暮光中,漸漸合上了雙眼
歸鳥投林,流云散盡
寥落的曠野上,只剩下群山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