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北宋的活字制錢

摘 要：文章基于現存北宋銅錢實物、照片和拓印，分析了北宋錢幣的造型和當時的經濟背景。論證北宋時期廣泛運用活字排版技術鑄造金屬錢幣，即采用活字技術制作原母，然后再翻鑄母錢或子錢。

關鍵詞：北宋；鑄幣；活字；銅錢；鑄錢工藝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5.08.034

公元960年，趙匡胤發動陳橋兵變，建立宋朝，定都開封，史稱北宋。北宋共延續了167年，是我國封建社會繼唐之后的又一高峰。北宋時期社會安定、經濟繁榮，文化蓬勃、科技進步，是同一時期全球最文明富裕的國家。經濟發達必然對貨幣的需求量巨大，北宋是我國歷史上年鑄幣量最多的時期，平均年鑄行量200多萬貫，最高年鑄行量500萬貫，相當于唐代年鑄量的十余倍①。北宋錢幣以鑄量巨大、造型精美、版別繁雜等著稱，在中國古代金屬鑄幣史上，北宋錢無疑是最璀璨華麗的一章。

北宋不僅貨幣年鑄行量巨大，而且皇帝經常改元，造成錢幣的面文經常變化。因此，對貨幣制樣、制模和鑄造的生產效率要求很高。北宋銅錢是怎么制模和鑄造的呢？

在我國，傳統鑄錢方法有范鑄法、夾鑄法、翻砂法等。關于北宋錢的鑄造方法，《宋史·食貨志》中并沒有多少記載。歷代以來，人們參考《天工開物·冶鑄篇》，認為宋代鑄錢與明、清一樣，先雕母錢，然后采用母錢翻砂鑄錢。近來，中國學者鄭啟明、日本學者吉田昭二等通過對北宋錢版別的對比，提出宋代可能運用了活字排版鑄錢技術②。具體流程為：先分別做出錢體和字模，再組合做出原母，然后用原母制造大量母錢，最后用母錢制范生產子錢。中國學者劉森、王榕煊、白貓等探討了北宋采用活字制模鑄錢的相關技術③。筆者經過對大量北宋錢實物和北宋錢譜的研究，找到了北宋采用活字鑄錢的證據，論證了北宋鑄幣主要使用活字排版制母錢和制錢范。

北宋使用活字方法鑄錢，主觀上看是因為北宋時期對于錢幣面文的字體寫法越發重視。首先，北宋錢幣的錢文多由書法大師甚至皇帝親筆書寫，要求字體優美、布局端莊。宋太宗時期的淳化元寶已經采用了御書錢文。其次，北宋時期錢監眾多，除了個別錢幣背面有陜、衡等地名標志外，多數錢幣仍以光背為主。一般認為，當時為了區分各錢監的光背鑄幣，會要求各錢監鑄造同一種年號錢時，面文采用不同的寫法。由此看來，錢幣面文的寫法對于北宋鑄錢十分重要，急需一種技術能夠很大程度還原書法家在紙上對錢文的原始題字。如果直接使用雕母，那么同錢監的不同工匠對原始字體的描摹程度不同，刻出來的雕母字體風格也各不相同，造成同一錢監有多種字體風格的鑄幣，以致難以形成該錢監的識別特征。如果采用活字排版，許多寫著相同字的字塊都來自同一工匠對書法的模仿，雖然手工雕刻略有差異，但字模的字體風格終歸要一致得多，從而使一個錢監能風格統一地還原書法家的題字，形成錢監專屬的字體風格。

從客觀技術層面來看，北宋能用活字方法鑄錢，是因為北宋以前就有類似的技術雛形出現。唐朝鑄造會昌開元時，便出現了類似活字的“鑲置字”，雖只是在錢背面用字戳加蓋一個字，但已是用活字修飾錢范的嘗試。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洪州（今江西南昌）造的會昌開元背“洪”。鑄錢時，工匠先選取舊錢印范，再在背范加蓋字戳“洪”后鑄造。由于是工匠手工操作，因此背面的“洪”多出現場變的現象。如果此背文“洪”與面文“開元通寶”一樣，在骨、木、錫、銅等材料制作的樣錢上刻制，因制范前有嚴格的審核，則必定不會出現場變的情況。法國TransAsiart網站上收錄有一品會昌開元背洪錢④，“洪”字不僅在加蓋時壓到了外郭上，還因為用力過重，使整個方形字塊基都微凸了出來，非常清晰地展現出“鑲置字”這種工藝（圖1）。

促使宋朝活字排版鑄錢技術出現的，還有自唐及以后出現的鑲嵌法排版鑄錢技術。簡單來說，鑲嵌法鑄錢排版技術就是將原有的舊錢挖去一兩個字，再填上自己需要的字，變成一個新的換了字的面文，然后再由此翻砂鑄錢。比如唐肅宗鑄造的乾元重寶中有一類開元版，即將“開”“通”兩字挖去，鑲嵌“乾”“重”二字，鑄成乾元重寶。這種方法在五代時尤為盛行，如前蜀的漢元通寶、永平元寶，即是用鑲嵌法改自唐代的開元通寶⑤。甚至北宋時仍有用此法鑄造的宋元通寶（開元版）等。此種方法與活字法略有相似，但仍存在多數位置固定不變的“死字”。

背文“鑲置字”和鑲嵌法制版的優點是能提高舊母錢的使用次數，減少因改版而造成的母錢浪費，節約制造母錢的成本，提高鑄錢的速度。尤其是第二種方法也被周邊國家和地區沿用。兩宋作為中國古代貨幣鑄造最多的時期，對母錢的需求量非常大。根據個別錢監一些現存的宋代雕母可知，宋朝的雕母大多使用紅木、象牙等珍貴材質雕刻而成⑥。北宋延續167年，共用了35個年號，平均4.8年改元一次。頻繁的改元會造成鑄幣面文經常變化，如果用傳統雕母法制模，制錢效率低，雕母成本高、利用率低。因此需要一種字體規范、制模快速、能重復使用字模、鑄錢成本低的鑄幣方法，利用活字制母錢的技術應運而生。

活字法是指錢面上的四個字，甚至錢背上標識字都是零件字模，制母錢時在范上組合出錢文，錢范可以統一標準，文字可以根據需要進行粘貼或鑲嵌。

觀察分析現存北宋錢的實物、拓印和照片，可發現北宋利用活字制錢的證據。

第一，北宋鑄錢普遍存在新鑄錢幣借用舊錢的字的現象。《北宋銅錢》中收錄的紹圣元寶廣穿類、元符通寶挑元類、圣宋元寶廣穿小字狹元類錢幣上的“元”，明顯借用了元祐通寶的“元”，元祐通寶和紹圣元寶草元版則借用了元豐通寶的“元”⑦（圖2）。縱觀此類借字的錢幣，四字風格并不統一，面文布局有異。若請書法家為原母書寫錢文，應一次寫完四字，不會找兩個人去分別寫一兩個字。對此可能的解釋是，錢文上的四個字并不是出于同時同人所寫，而是由工匠用不同時期的錢文排版組合而成的。

第二，個別北宋錢幣面文的字存在錯位、換字、斜字現象（圖3）。例如：元豐細郭版中，“仰元”指“元”錯位順時針上仰，“俯元”指“元”錯位逆時針下俯，“昂元”指“元”錯位放置過高；崇寧重寶中有個退寧降寶昂重版，其中有三個字發生錯位，“退寧”指“寧”放置偏右，“降寶”指“寶”明顯放置偏下，“昂重”指“重”放置過高；立頭寶俯頭重版中，“寶”和“重”有明顯的傾斜；換字現象最著名的便是圣宋元寶的廣穿小字楷圣版，“圣”字是楷書，其余三字皆篆書，很有可能是工匠誤將楷書字模排版到篆書錢上造成的。從這兩類錢的稀少程度來看，應當不是母錢制作者有意將錢文錯位、傾斜或讓字體不一致。如果是用雕母翻砂原母，不會出現這種低級錯誤。首先，雕母由工匠手工雕刻，不會出現文字如此夸張錯位的現象；其次，由于雕母相對極少，且意義重大，錢局在審核時也不允許此類作品去做母錢。如果是活字排版的話，那么就很好解釋了：首先是工匠手誤，誤將活字放歪的緣故；其次，活字排版全憑工匠的手藝，應該并不需要錢局一一審核。因每個錢局鑄幣量大，生產任務重，在檢查松懈的情況下，工匠鑄出失誤品，也有可能上市流通。

第三，北宋錢幣常出現文字壓郭、高于（或低于）內外郭的現象，以元豐隱郭類為代表。如果用雕母翻砂原母，則雕母表面一定會保證平整光潔、文字清晰、周郭分明，這幾點在之后王朝任何一個雕母上都能看出。如果雕母不精整，則造出來的子錢文字、周郭只會更加模糊隱起。而對于這些文字凸起現象，合理的解釋就是在活字排版時，活字字模安裝時壓郭，或排版時沒與內外郭壓平，字模高于或低于內外郭。尤其部分內外郭有翻砂前磨損的跡象，外郭從外到內逐漸變淺，推測是多次用同一套內外郭翻砂磨損的結果（圖4）。

第四，同模不同版現象。北宋紹圣元寶長寶類版外郭上均有相同的修整（或磨損）痕跡（圖5紅色標記處），使用同一模制母才可能出現這種郭相同、面文有差異的現象。古代為了保證翻砂出來的錢幣的質量，會在錢模上進行加刀修整。錢模使用過程中也會出現磨損。工匠鑄錢時，將活字在無文錢模上進行排版，然后翻砂造原母。因此北宋錢幣中，存在不同版錢幣共用一郭，錢文卻有俯、仰、進、退的版別變化情況，如圖5五個版別的紹圣元寶中“寶”字的字形、位置、角度就有所差異，因為用的是同一個無文錢模制造的原母，此即“同模”現象。

第五，南宋初期錢幣上仍然出現比較鮮明的活字現象，南宋鑄幣技術沿用北宋。一些南宋鐵錢背文有移位、倒字的活字排版特點，這在舒州同安監（今安徽桐城）鑄造的鐵錢中尤為典型⑧。《兩宋鐵錢》中編號1199、1250的2枚乾道元寶背文都發生了場變等現象⑨（圖6），但變化幅度又不如會昌開元背“洪”那樣夸張，也許在排版時有工具進行規范，不像會昌開元背“洪”那樣由工人隨意加蓋，就像西夏文佛經《吉祥遍至口和本續》卷五33頁出現的“廿七”倒字現象⑩，雖然個別字出現排版錯誤，但整體直觀布局上并不受影響。

以上五條證據說明，北宋工匠們在鑄錢過程中發明了活字排版制母或制范技術，并很快被推廣。在活字排版制錢工序中原母出現比較明顯的字體移位現象，但為何還會繼續翻砂鑄錢，很可能是因為北宋貨幣需求量極大，為趕工期和降低成本，對出現個別錯版母錢不做處理，繼續使用。陳煥龍編著的《中國古錢移范幣淺論》中收錄了幾千枚移范錢。以第89頁第一排第四個元豐通寶（圖7）為代表的背移范錢為例，移范使我們可以清晰地看見該錢母錢背郭的大致樣子。仔細觀察可以發現，該母錢背郭四面寬窄不一，也存在移范現象，但仍能繼續翻鑄子錢，可說明在大量鑄錢的北宋時期，對原母、母錢的要求也不是很嚴格，只要做出來的子錢不是太夸張的殘次，那么這個有瑕疵的原母或母錢仍然有機會繼續翻鑄子錢。

經過對北宋錢幣的研究，筆者認為，活字排版制錢步驟如下：第一步，工匠造錢時先做一個無文的幣坯并修整，再選取需要的活字字塊在幣坯上進行組字排版，然后以此鑄造原母坯；第二步，工匠對原母坯進行修飾加工，使其成為正式原母；第三步，利用正式原母翻砂制作母錢；第四步，利用母錢制范，大量澆鑄子錢。在北宋早期，刻制雕母對工匠手藝和原料材質要求很高，成品率不高，做出精美的雕母比較困難。且一個雕母只能造一種錢，有時制版速度趕不上錢文的變更。用活字排版造錢的優點：首先，一活字制造母坯只需要對字塊進行排版，工藝簡單；其次，漂亮、規范的活字字模可以重復使用，提高工作效率。如果雕母受損或稍有刻錯，必須重新再刻一個雕母，而用活字制版時，若某字塊不美觀或受損，只需要從字模庫中取正常的一個字安裝，若字模庫中無此字，就按需刻這一個字就行。活字排版時各字放置的位置和力度完全需工匠手工控制，不可能做到一模一樣，才使北宋錢出現了各種俯、仰、進、退的特殊版式。北宋后期，活字鑄錢工藝已成為一種工藝規范。宋代鑄幣工藝在宋徽宗時期達到巔峰，也正是在這一時期鑄造出了最精美的“崇寧錢”和“大觀錢”。

北宋推廣了活字排版制錢，隨著技術越來越成熟，制模效率大大提高，有效降低了北宋在巨額鑄幣方面的成本。從出現的時間順序來看，中國金屬鑄幣采用活字制版比活字印刷要早，也許正是這種出現于唐末或五代十國、完善于北宋的活字鑄幣法啟發了中國四大發明之一的活字印刷術的發明。

（致謝：感謝李鳴驥教授和龐太洲先生為本論文提供部分資料支持和建議，感謝李建華先生幫助處理本論文插圖。）

注釋

①鐘興龍.北宋銅鑄幣額考論[J].東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3）：67-73.

②鄭啟明.鄭啟明先生關于北宋鑄錢法的來信[J].中國錢幣，2000（2）：76；吉田昭二.宋錢對錢及其成因探討[J].張原銘，譯.邱思達，校.收藏界，2003（3）：59-62.

③劉森.宋代鑄錢工藝中的錢樣制及鑄錢生產率[J].中國科技史料，1993（1）：3-7；王榕煊.北宋鑄錢工藝與活字技術研究[J].文物鑒定與鑒賞，2018（14）：60-65；白貓.南宋銅錢[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68-129.

④Caractères poin?onnés dans le moule Characters punched in the mould[EB/OL].（2022-05-16）[2024-09-22].http：//www.transasiart.com/Numismatique/numismatique_chine/fabrication/ncntec06d.htm.

⑤邊仁.中日貨幣研討會述要[J]中國錢幣，2000（1）：41-47.

⑥戴志強.兩宋木質雕母錢的發現和研究：兼論宋錢的鑄造工藝[J].中國錢幣，2003（3）：19-25，85.

⑦閻福善.北宋銅錢[M].北京：中華書局，2008：189-363.

⑧胡寄樵.桐城是宋舒州同安監故地[J].安徽史學，2001（3）：93-95.

⑨閻福善.兩宋鐵錢[M].北京：中華書局，2000：265-278.

⑩牛達生.西夏考古論稿[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246-2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