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幾年前,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是“生氣勃勃,元氣淋漓的八十年代,也是中國高等教育的黃金十年”(《一百年,一座學校和八代人》,載《中華讀書報》二〇一九年七月十七日)。雖然文中羅列了不少人與事,但終究是隔了三十年之后的追述,對于未曾親歷那個時代的年輕人來說,讀來仍會覺得有些隔閡。現在好了,有了這本劉岳兵的《三集齋小集·南開日記抄》,就會覺得具體、生動和真實多了,也可以證實我所言不虛。這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一份真實記錄,這是一代青年的成長傳記,更是我們這一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心靈年輪。
這本《南開日記抄》有好幾重“難得”。我一直認為日記不能隔三岔五地記,想起來就記,想不起來就一扔兩個月,空白,那就沒有多大意義。我的上一輩,記日記的比較多,當然后來大部分人都把日記燒了,不敢留。從這點說,一個社會中的普通人可以放心地記日記,說明這個社會是一個正常的、自由的社會。—這是第一重難得,我們身處一個相對好的時代。
我們這一輩中, 據我所知,記日記的人并不多,下一輩就更少了。如果心血來潮,記個十天半月或三兩個月,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日記。真正的日記,就是長期地、連續地記。而這種長期地、連續地記,看似容易、簡單,實則需要一定的文化程度和寫作能力。同時,寫作意愿和文字記錄的習慣也很重要。大多數人,都覺得自己的生活沒有什么可記的,每天不就是吃飯、睡覺、上班下班嗎?最多加上旅游、開會,看電影、去醫院什么的,這些有什么可記的呢?說實話,從宏觀的角度來看,確實沒必要每個人都記日記。但從個體的角度看,這就是人與人生命感、歷史感的不同。很多人會覺得今天和昨天都差不多,循環往復,平淡無奇。這時的生命感是單調的、乏味的,甚至可以說是有一定麻木感的。而另一些人,覺得每一天都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也是自己今后余生中最年輕的一天。所以,每一天都值得記。
而這一點,對于知識分子尤其重要。因為我們從事的是學術文化工作,進行的是精神思想方面的活動, 其創造性成分較多。我們感知到的思想、精神方面的刺激,要遠遠多于其他從事非思想精神活動的人。另一方面,記錄歷史,也本就是這個群體的天職之一。
“知識分子”本來是個褒義詞,至少是個中性詞。在一九四九年前后,小學畢業,就算是知識分子。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大學學歷,就是當之無愧的高級知識分子。但也就是在那個年代,知識分子被公開地丑化,被稱為“臭老九”。八十年代,伴隨改革開放,有了新口號:“知識就是力量”,“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知識分子的境遇開始改觀。我想說的是,即使在我們這些所謂知識分子群體里頭,也不是每個人能堅持記日記的。這的確很難。這就已經是第二重的難得了。
而但凡日記,不論是誰,只要一天不落,連續地記下來,有了一個時間長度, 比如一兩年,三五年,其價值就自然會顯示出來。這部《南開日記抄》跨度四年,非常完整。從這四年幾乎一天不落的日記中,可以看到那個年代一個外省少年的青春經歷,可以憶起八十年代中國大學生的真實生活,還可以留下一份八十年代中國社會的真實記錄,也是一個年輕人的生命記錄。他從一個青澀的外省少年,成長為一名大學生,而他所上的大學是中國當年最好的綜合大學。他入學時,羞澀、內向、質樸;畢業時,已有些許成熟和自信。但這自信,面對就業的殘酷現實,卻顯得那么可憐和可笑。他剛來天津時,對這座城市充滿好奇和熱愛, 四年后,他因為對生活有更多的期待,而不免有些不舍和不甘。我曾經和他一樣去主樓獨自上晚自習、在操場上踢足球、早早地在圖書館五樓聽力室門外排隊等座位。我和他一樣地,每個月給遠在千里外的父母寫信要錢,和他一樣地暗戀過外系的某個女生,他的欲言又止、羞怯自卑,同樣也是我的欲言又止和羞怯自卑。我讀這本日記,讀著讀著就哭了。可以說,他替我記了一部南開日記。我相信,許多八十年代的南開校友和其他學校的大學生,讀了這本日記,也會有這種感覺。
這本日記與南開有關,與我有關。這是第三重的難得,所以對于我而言,尤其珍貴。
二
真實, 是所有文學的生命。從文學體裁的角度說,在散文中,日記是一大體裁。這本《南開日記抄》就是以其最樸實的真實,而具有了真實的生命。鄭逸梅在《中國新文學大系·日記書信卷》的導言中說:“日記,除了一些敷衍飾偽、空洞無物的日記外,凡是記敘作者自己的生活實踐和發表觀感的,都是日記文學。”他認為,日記是作者每天生活和思想的記錄, 其最大的特點是真實、具體和坦率。魯迅在《馬上日記》中曾說:“我本來每天寫日記,是寫給自己看的;大約天地間寫著這樣日記的人們很不少。假使寫的人成了名人,死了之后便也會印出;看的人也格外有趣味,因為他寫的時候不像做《內感篇》外冒篇似的須擺空架子,所以反而可以看出真的面目來。我想,這是日記的至宗嫡派。”
這部日記, 內容涉及當時大學生活乃至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材料十分豐富。從中,我們可以確知當年的經歷,確信當年發生的許多事情,可以喚起我們的許多具體的記憶。舉其大要,主要有生活史、經濟史, 如:一九八五年從衡陽坐火車, 六次特快, 到北京要十三個小時四十一分鐘。一九八五年九月十九日,劉岳兵給家里寫信,記下:
150 元(家里帶來的)—10 元(熱水瓶、書包、活頁夾、墨水等)—10 元(押金)—9.3 元(現代漢語詞典)—20 元(餐票)—20 元(書籍)—10 元(英漢辭典)=70 元。
另外,有助學金6 元,加上物差9 元, 共15 元。寫到最后,我哭了(絕不是因為錢),以前寫信絕沒有這樣……
在日記中他記下:買調羹一角一分;一塊肥皂、一支牙膏、一支鋼筆,加起來四元一角四分;《小學生字典》和《初中英語詞匯》共三元六角;一套運動衣十四元四角;兩套虎年的年歷片八張計六角錢;九元三角四分錢可以買下《老舍散文集》《郁達夫散文集》《李廣田散文集》《峻青散文集》《一九八三年散文選》《王統照散文集》《現代抒情散文選》《秋》《太陽·土地·人》九本書。當然還有當年學校食堂的飯菜價格。
劉岳兵記日記的同時,還珍藏著許多當年的信札,不論是親人的還是友人的。這些信札的內容,在日記中也有反映,也是珍貴的史料。此次出版,這些書信影印其中,可以與日記本身互為印證,增加了這部書的內容密度。
這部日記中有學術史。如:“去系資料室。系里提了一批教授、副教授。教授有溫公頤、方克立、陳晏清、車銘洲、冒從虎。有十來個副教授,教過我們的張慶榮和王勤田老師大概都提為副教授了。”(一九八六年六月十二日)日記中大量記載了作者當年上課學習、參加各種學術活動、學生社團的內容,還有當時學生的閱讀書目,后人可以借此直接了解當年的中國大學里的閱讀狀況。
日記、書信、檔案, 是歷史的第一手記錄。日記的最可貴之處,就在于它是主人當時的記錄,而非時過境遷之后的回憶和追述,因此最原始、最可靠,也就最具有史料價值。我現在敢放言,五十年后,有人如果研究中國二十世紀知識分子史,研究中國大學史、中國青年史,此書就是重要文獻之一。
“日記”固然是為自己寫的,是在當時與另一個“我”的心靈對話;但同時,“日記”也是為日后的另一個“我”寫的,是與日后的“我”對話。從某種意義上講,日記也是寫給時間的。同時,日記一旦寫下來,留存于世,也自然就有了一種客觀的文獻價值。這一點無需多講,因為已經有無數的日記本身作為證明,也已經有許多的學者做過論證。
我想說的是另外一點。現在網絡上有些人引用季羨林日記來調侃、嘲諷季先生。不錯,季先生《清華園日記》中確有一些率真的記載,如:“所謂看女子籃球者實在就是去看大腿。說真的,不然的話,誰還去看呢?”(一九三二年十二月一日)還有打牌、睡懶覺等記載。我幾十年前讀這些文字,也曾笑話過老先生,覺得他也不過是個凡人,和我們并無不同。但我現在要換個角度想,為什么在年輕時大家都有這些弱點與毛病,而經過幾十年下來,只有季羨林成為季羨林,而絕大多數人仍然還是絕大多數人呢?季先生自己這樣說:“我嘗想,日記是最具體的生命的痕跡的記錄。以后看起來,不但可以在里面找到以前的我的真面目,而且也可以發現我之所以成了現在的我的原因—就因為這點簡單的理由,我把以前偶而沖動而記的日記保持起來,同時后悔為什么不繼續下來。”(《季羨林全集》第四卷,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二〇〇九年版,94 頁)不能說,不記日記的人沒有自我反思精神,但從總體上說,記日記的人,他的自我反省精神肯定更強。有人認為,這種在日記中和“我”的談話,就是“一種自我分析、自我評價和自我修養”(儲瑞耕語)。上面所引季先生的話,我想,用在《南開日記抄》的作者身上,他也是會同意的。日記可以說是自我反省、自我要求、自我評價、自我約束、自我提升的一個最直接、最便捷、最有效的方式,當然也是一個看似容易實則又很艱難的事情,因為它需要你長期不懈地堅持。而這種堅持本身,就是對自我的一種約束和修養。不論是寫《清華園日記》的季羨林先生、寫《讀書十年》的揚之水先生,還是這本《南開日記抄》的主人,我想,他們都是對自我有所要求的人,對自我有所約束的君子。只有心地坦蕩,天真純粹,才能對自己真誠,也對歷史真誠,同時才能不斷提升自我,不斷超越自我。他們都是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非的蘧伯玉。這也就是季羨林之成為季羨林,劉岳兵之成為劉岳兵的部分原因吧。
三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又要說回到開頭兒, 就是這部日記,歸根到底, 是作者為自己寫的。這是這部日記前述所有價值的來源,也是這部日記的所有真實的來源和根本。周作人在《日記與尺牘》中曾講道:“日記與尺牘是文學中特別有趣味的東西,因為比別的文章更鮮明的表出作者的個性。詩文小說戲曲都是做給第三者看的,所以藝術雖然更加精練,也就多有一點做作的痕跡。信札只是寫給第二個人,日記則給自己看的(寫了日記預備將來石印出書的算作例外),自然是更真實更天然的了。”
一九八五年九月二十二日,劉岳兵記道:“上午與趙援朝一起到主樓自習。下午洗澡、洗衣服。像昨晚一樣,與趙援朝又來主樓自習。趙是委培的,專科。他時間緊,兩年就畢業,壓力大,基礎不太好,英語要從ABC 學起,所以他抓得特別緊。而我呢,什么課都剛剛開個頭,不知從何學起。馬恩選集、列寧選集這些經典我也想讀讀,可沒有書。但我還是跟他來了。教室里安安靜靜,你想什么寫什么都行。我舍不得這樣的環境。我不愿意因為我沒去而多一個空座位在那兒。不管這一夜收獲多少,我要養成這種習慣。”
讀到這里, 讀到“舍不得”和“不愿意”,我可以體會到那樣一個剛剛從外省鄉下來到大城市,大天津衛,來到中國最好的大學,那種還沒有完成身份轉換,還是以一個鄉下人的目光在仰望學術殿堂的感覺,那種羨慕、渴求,那份不舍,怎能不讓我又落下淚來。
少年到青年這一段,是人生最美好的年華。這年華不需要任何粉飾,本身就足夠美麗。就像春天盛開的花朵,就像衡山上拔節的青竹,它們不為取悅任何人,它們只是自由地生長、自在地開放, 就已經足夠壯美了。但是,青春易逝,時光不再。我們都想留住,卻誰也留不住她。聊以自慰的是,參天大樹,往往都有年輪,真實的日記,就是我們生命之樹的年輪。這部《南開日記抄》,就是三集齋主人青春生命的確證。
(《三集齋小集·南開日記抄》,劉岳兵著,江蘇人民出版社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