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草堆街的前半生,可以從葡萄牙人租居澳門說起。澳門,自古屬中國領土,隸屬香山縣。16世紀,葡萄牙人由歐洲經海路來到中國營商,約在公元1557年,獲中國明朝政府準許繳納租金暫居澳門,自行管理被劃定“番區”小范圍內的“夷人”事務。自此,澳門成為一個有外國長期居留的小城。那時,草堆街還不是街道,只是水口灘涂,今天草堆街80號以西 (向十月初五街)庇山耶街橫向南北有幾個碼頭,供船艇上落貨客。由西江沿途運來的柴草,從船上卸下,就堆放在灘涂干地,再集中運送到地勢較高的草地售賣,并無正式地名,僅稱作“草堆”。當年,木柴是人們的主要燃料,各種草料則用作喂飼駐軍騾馬,還會用來蓋搭棚寮。草料價錢比木柴便宜很多,所以更常用來生火燒水煮飯。二百多年后,中國政府已由明朝換代到清朝。“草堆”位處珠江出海口,潮涌浮沙,日久積成官地,有人搭建棚寮居住做生意。嘉慶二十二年 (1817年),有廣州客商獲香山縣丞批準,在此建造屋鋪多間。接著,其他商民陸續建起六七十家屋鋪,草堆“街”開始成型。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清政府解除海禁,允許與來華外商貿易往來,并分別在廣東、福建、浙江和江蘇四個對外口岸設立四大海關。粵海關于1685年成立,官署設在廣州,又在澳門今日顯榮里至關前后街區域設置澳門關部行臺 (1688 年)。“草堆”成街后,與關前街、石閘門街(今天的營地大街)構成澳門最重要的政治、經濟區域,區內商業繁盛,商鋪達數百家,商店老板組成三街會館(會址今天仍在營地街市側的關帝廟)作為交流合作議事平臺。




草堆街的前半生,可謂滄海桑田,有過高光時刻。隨著城市發展,內港客貨運碼頭轉移,城市整體規模擴大而商業中心分散等因素影響,草堆街的商業活動由絢爛轉趨平淡,目前,正在尋覓方向,創新整改,期盼重塑高光時刻,使輝煌再現的一天早日到來。金沙中國已于去年四月推出“草堆街創業方案大募集”,該計劃旨在通過提供資金援助等一系列舉措,秉持“以大帶小”的營商理念,鼓勵中國澳門商界落戶草堆街,激活街區經濟,以“古街·融舊·立新”為主題,讓這條極具歷史及文化價值的街道重啟繁華魅力。最后嚴選出七家優選企業并已陸續進駐草堆街,聯同其他自發進駐草堆街的商戶先后開業,為小區注入活力,同時也為年青創業家提供平臺實現夢想。最近更出版雙語圖冊《芳草尋源一一圖說草堆街》。該圖冊從編采、排版及插圖等,均由澳門人一手包辦,期望結合小區力量彰顯草堆街流芳后世的人文情懷,讓澳門市民及旅客重新發掘草堆街的百年老店及人文氣息,提升讀者對澳門居民生活和街區發展的認識,藉此講好澳門故事,助力擦亮澳門國際大都市“金名片”。《芳草尋源——圖說草堆街》圖冊獲澳門特別行政區政府社會文化司指導及澳門文化局全力支持,并由本地藝文團隊共同參與制作,包括負責出版的澳門美術協會、作者陳思國、插畫家盧紹儀,以及設計、攝影和印刷團隊等;透過作者走訪坊會、商戶、街坊進行深入訪談,以口述歷史的形式精煉地呈現街道昔日的人物及歷史片段,以及記錄當中彌足珍貴的人文事跡,讓澳門市民及旅客藉此重新認識草堆街的古今變遷。該圖冊獲澳門公共圖書館收藏及派發到澳門各中小學圖書館,為下一代深入認識澳門及草堆街歷史提供珍貴參考素材,藉此傳承及弘揚澳門獨有的鄰里情誼以及人文精神。此外,金沙中國自去年也與澳門美術協會攜手合作,為草堆街開展街道美化計劃,由兩位本地青年藝術家李植安及薛家杰為該區老店門面進行粉飾,以富有想象力的設計融合店鋪的特色,呈現昔日街道歷史與城市的記憶。這個集合眾人之力的項目旨在運用當地藝術家的獨特視角及對澳門的情感,透過作品將昔日草堆街的輝煌歷史及無數動人的店鋪故事細膩重現。


草堆街一直是布匹行業集中地,最高峰的1970年代到1990年代,有十多家布行,單是永安號就有三家門店,連同相關的裁縫店、服裝店、洋雜店、旗幟店甚至壽衣店,共約30間,布行街由此聞名。草堆街上的布匹買賣,可以追溯到200多年前。葡萄牙人在租居澳門后,澳門就從一個小漁港變成國際貿易中心,作為葡萄牙一非洲一印度與中國閩浙一日本一東南亞之間的貿易中轉站,轉運中國內地出口的貨物,除了瓷器,還有大量的生絲和絲織品、布料。文化局在修復草堆街80號中西藥局舊址時,發現原始街道石鋪面及大型石結構遺跡,同時出土明末清初主要供外銷的克拉克瓷瓷片以及瓷墊餅等遺物,說明該處是當時澳門北灣沿岸的碼頭,出口貨由此運載上船。由此推斷,在清朝嘉慶年間 (公元1760至1820 年),草堆街上開始建有鋪屋時,已有經營布匹買賣的店鋪;又有文獻證明,草堆街80 號在供孫中山先生開辦中西藥局前后,都曾經營綢緞莊的。像草堆街上多家老店一樣,銀宮合記疋頭公司的創辦人是艱苦創業,白手興家,然后傳下來的。現任東主鄭耀光說,他的父親與伯父,當初是肩挑籮筐載著布匹穿街走巷地賣布,最遠去到路環,這樣不辭勞苦干了好多年,一點一滴地積累了點本錢,1950 年代初,轉讓了這家銀宮公司,生意做得大一點,也不那樣辛苦了。




由十月初五日街走進草堆街約一百米,左面一座三層高樓的淺藍色側墻上,白底黑色的“天盛號十足金葉”七個大字十分醒目 (亮眼),老式的灰塑招牌大字述說著這座樓房與店鋪的過百年歷史。金飾業是澳門傳統高消費行業,清朝時代已有所發展。相當長的一段時期,澳門商業中心就在草堆街、關前街、營地大街一帶,不少金飾店落戶此區,天盛金鋪于1919年在草堆街開業。天盛金鋪第三代負責人陳國良先生介紹說,草堆街上,金飾業一向相當興旺,這與它的優越地理位置有關。往日,澳門對外交通樞紐在內港,來往香港、內河各口岸的客貨輪,來往內地四鄉的岐關車都以內港為始發站和終點站,而草堆街是內港與市中心之間最便捷的道路,故此人貨川流不息,帶來消費商機,即使新馬路建成之后,盛況依然不減。
澳門,自古以來是個漁港,1920年漁業最發達年代,漁業人口六萬多,達總人口八萬多的七成半,而漁貨交收、漁船“灣水”休假也下碇停泊在內港,漁民到市區消費,多經過草堆街,成為街上金行一大客戶群。


玻璃,是人們生活用品中常見的物料,它可以通過不同的工藝制作成不同形態和用途的杯、瓶、碗、盤、燈泡就算是平板玻璃,也可用作窗玻璃、屏風玻璃、桌面玻璃加上化學處理,它又可從透視變成反射的鏡子。隨著制作技術的不斷提升,質量不斷增強,在近三四十年,玻璃更成為裝飾工程、建筑工程的寵兒。1948年,羅文式任職的玻璃店結業,他憑著打工時積累的知識與人脈關系及小本錢,在草堆街上創辦了昌盛鏡業。不久,新中國成立,內地經過十多年戰亂之后,百廢待興,輕工業還未恢復,對民生需求大、用途多的玻璃十分渴求,昌盛就以運輸玻璃材料到內地賺到第一桶金。好景不長,幾年后,內地對進口玻璃征收關稅,生意不好做了。昌盛第二代掌舵人羅嘉展接手打理后,改攻本地市場,轉而經營各種平板玻璃和鏡子,兼營鏡框生意。昌盛第三代掌舵人羅明暉先生解釋,鏡框與玻璃有密切關系。往日,人們喜歡把重要的照片、書畫裝裱在鏡框內,掛于廳堂,另外,當有店鋪開張或擴張營業、社團新址落成,關系戶與親友會送贈鏡屏致賀,昌盛就有玻璃與鏡框兩項生意了。
隨著工藝的進步與客人要求的提高,鏡框的材質由木條發展出石膏條,如今更多用化學纖維;裝飾也由簡單線條發展出許多花樣紋飾;制作方法也由全手工發展到全機器制造。昌盛緊隨時代步伐,供貨與服務是一應俱全。1980年代,羅嘉展退休,羅明暉接棒后,迎來昌盛的第三次轉型升級。那時候,玻璃制造技術大幅提高,玻璃成品的面積、強度、功能提升到新的層次,用途也不再限于日用品,而為裝飾業、建筑業大量采用。昌盛也開始轉向裝飾玻璃工程業務發展,目前的主要業務是各大酒店的商店櫥窗、飾柜、商品陳列柜;酒店客房的浴屏、實用性與裝飾性鏡子,生意還不錯。


1970年代開始,澳門經濟起飛,居民消費力提高,草堆街上的布匹業進入最興旺時期,與之“雙翼齊飛”的是裁縫業,一批裁縫店先后落戶草堆街,異裁洋服也于1973年在此創業。異裁洋服老板叫馮振皓,他16歲入行學師。當時,一般學徒要跟師傅學藝三年才算滿師,成為“大工”,再一年獨立工作的所謂“補師”,成績獲得認可,才能成為正式的師傅。可是少年的馮振皓聰敏過人,兩年時間已精通整套西裝所有裁剪縫制方法,提前“出師”另尋出路。在香港和澳門工作了幾年,積累了客源和小資本,馮振皓看好洋服業在澳門的前景,決定自立門戶,開辦異裁洋服,店名取“體型各異,裁剪不同”之意。且并非一般的“不同”,而是他發明了一套獨特的裁剪方程式,簡單稱為“0618三維分度法”。
馮振皓說,這套裁剪方法是融合了哲學、數學與裁剪經驗經多年鉆研出來的。他解釋,一套適體的西裝,最重要的是尾衩平直貼服,穿起來不叉開。裁縫師傅為客人度身時,如果只是注意肩膊的斜度,衫身的長度,那是不夠的。他會留意客人胸肌的厚度,特別是他站立與走路的姿態,是挺胸還是“窩胸”,這是量度不出來的,但他心中已有了一條假想曲線,意識到傾斜度的數據,融合“黃金分割律”,一比一點六一八或五比八近似值,前幅傾角函數,制約后幅交匯幾何,領窩三段式,“否定之否定”制衡后幅下幅,裁得貼服,穿得舒服。經濟有榮枯,人生有起伏。馮振皓樂觀地說:“我都七十多歲了,曾經光輝過,已經無憾;未來的燦爛,應該留給年輕人去創造。如今,我尚有一批忠實的捧場客,我不用養伙計,自己能做多少就做多少。”

澳門小城故事多。草堆街上,除了中西藥局的“大故事”,也有些小故事值得回味。就在中西藥局對面、草堆六街區坊眾互助慈善會址外墻,有一塊受保護而不起眼的石碑,蘊藏著150 年前(1873年)一段故事。話說草六坊會原址,是一座石閘門街 (即今日營地大街)、關前街及草堆街三街坊眾所有的鋪屋,租給一名鞋匠做店鋪作坊。當時澳門已有不少鞋店以前鋪后廠形式經營,主要做本地居民生意。而房屋租賃業在鴉片戰爭前后有了很大發展,除了商家個人投資,還有華人廟宇、會社建房出租作為嘗產。故三街坊眾建屋租予鞋匠本屬平常事。誰料這鞋匠竟然是個“租霸”,不但長期不交租,更想強占該店鋪。三街坊眾忍無可忍,向澳葡當局提出訴訟,經纏訟十多年,終將該“租霸”驅逐,收回業權。繼后以中葡兩文勒石立碑,述說此案始末。昔日,重要的政府政策命令,或民間大事,常會勒石立碑,公示永志。當日駐澳中國官員已撤走,三街坊眾只能向澳葡當局求助,而澳葡正好借此案例宣示其管治權,故不但受理這宗本非其權力范圍的官司,事后更立碑立例立威,廣告商民,于是有了這塊罕見的中葡兩文之碑。

社會上有行為異于常人者,別人會稱之為“怪人”、“怪漢”,這個詞略帶貶義,但也有人不以為忤,反以為傲。1960年代,草堆街上出現一名自稱“怪漢”的姓陳老板,在87號開了一家小店,店名為“怪漢毛筆專家”。何以自稱“怪漢”,還自豪地用作店名?原來,他身懷“怪技”,就是閉目(戴上眼罩)在筆桿上刻字。刻字不算太難,難在閉目,加上是刻在面積小小又帶弧度的筆桿上,這就比較考功力了。“怪漢”把要刻的字體在心中構想好,一手持筆桿,一手持刻刀,做到心手合一,閉目也可筆劃不差地刻出來了。以這手秘技為客人服務,不但在草堆街,在全澳門也是僅他一人。如果客人提出刻字要求,“怪漢”一般不會拒絕,但他的閉目刻字秘技不常欣賞到。一來,中低檔的筆不耐用,買家鮮要刻字,只有書畫家自用或準備送人的高檔毛筆或自來水筆,才需要刻字,這類顧客不是常有;二來,需要刻字時,也未必好意思要求他閉目來刻的。1960年代的澳門社會,雖然已有很多人用自來水筆、圓珠筆 (原子筆)作為日常書寫工具,但寫毛筆字仍然普遍,學生還要練習毛筆字。而毛筆又分多種用途,質量與價錢也有高低,既然稱為“毛筆專家”,售賣的各種毛筆自然比較齊全,同時售賣各種文房用品,“怪漢”可以借此維持生計。隨著計算機普及,人們多在計算機上輸入、記錄或打印文件,傳統的“文房四寶”用場越來越窄,“怪漢”的店鋪終于在新世紀來臨不久關門了,他的秘技也成為街坊的記憶與美談。


草堆街上有一位小人物,叫劉耀全,他是一名“書癡”;他從看書到愛書、惜書、藏書,再到買賣書,最后是“養書”的“成癡”過程,發人深省。全哥在草堆街4號經營著一家舊書小店。不要以為開書店的都是文化人或滿腦子是錢的生意人,年過花甲的全哥,少年時期僅讀了五年半的小學,就要輟學謀生,卻一直喜歡看書,尤其是中國古代歷史和文學。他干過理發師、出租車司機、買賣錢幣等工作,終于為了惜書干起舊書買賣來。澳門回歸前后,許多居民換房子,搬家時清理舊物,全哥買了一大批舊書、舊雜志、漫畫書等等,慢慢從中“淘”出有價值的書籍來,一旦發現精品,他就歡喜若狂,珍惜如寶。1998年,全哥開始在爛鬼樓賣舊書,一個月能賺幾千元,足夠養家了。他滿足地想:“既可賺錢,又能看書,這樣過一輩子也可以。”可是,由于業主加租,全記在2010年搬到草堆街,同樣的遭遇,租金逐漸加到從前的三四倍,而因為計算機與智能手機普及,社交媒體流行,看書人減少,賣舊書的生意逐步下降,賺不夠生活費,又舍不得那過萬本舊書變成廢紙,全哥只好另找工作,賣書變成兼職,最困難時,要打兩份工來“養”這批書。全哥懷著一個信念:世間總有識書、惜書之人,來他店里買他珍藏多年的清代原版書、近現代的絕版書。搬來草堆街是五年又五年、再五年,他還在癡癡地等著有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