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山野的恐懼與渴望
從七歲開始,每年寒暑假,我都要替父親放羊,每天在陡峭的山坡,被羊群帶領,或者我帶著它們,從村子出發,越過全是亂石的河溝,找一個草多的地方,一點點地攀緣到高處,撫摸青天流云,俯瞰百里山川。羊是山羊, 攀爬能力很強,它們也特別喜歡苔蘚類和草本類植物,還有各種樹木的嫩芽,但漆樹、楸子樹、核桃樹和柿子樹葉子除外。
羊本來就是山野之物,它們爬山與下山的能力和速度,人無法比擬。有時候,我在羊群上面,看著它們肉質巖石一樣漫山遍野地挪動,鮮嫩或者老邁的草被它們的牙齒鍘刀一樣切斷,而后被它們的舌頭卷進肚子里去。它們的胃就像是轉運站,先把食物儲存起來,留在月明星稀,或者烏云密布的夜晚反芻。
次日一大早,它們就會再次帶著饑餓的胃,急不可耐地撲向陡峭的山坡。
羊的這種生活習慣,和人像極了,都是以黑夜白晝為基本活動背景,用山野之間的草木霜雪,積水與泉流養活自己的肉身。但不幸的是,每一次放牧,除了怕羊會丟,我還怕那些森然的墳塋,以及傳說中有妖精出沒、曾經的老房子和死過人的那些地方。正如愛德華·泰勒在《原始文化》所說:“我們幾乎在萬物有靈觀的宗教的全部廣泛領域里看到,活人在一定的場合下殷勤地款待死人。這是陰魂崇拜,是全世界最深遠而有力的宗教之一。這種宗教帶著含有慈懼的敬意承認祖先精靈的存在。那些祖先握有善或惡的力量出現在人們中間。”
大地萬物都是有記憶的,在廣大的鄉野,并不完全屬于“人間”的大地上,億萬生命并存,交替,一輪輪,一代代,一波波,一茬茬地此起彼伏,綿延不休。
“半山腰的石崖下,是一片平地,蒿草長得比哪個地方都稠密,人進去,就像進了迷宮。有人看到,經常有一個老頭,胡子很白,但走路像小伙子一樣快,還有一個穿藍布衫的婦女,經常從這里進來出去。誰也不認識他們。”“在這山背后,有好幾個幾丈高的懸崖,以前的人,采五靈脂(后來我才知道,所謂五靈脂,就是鼯鼠,又名寒號鳥干燥了的糞便,它們平時以柏樹籽和葉子為食,藥用價值極高。《本草衍義補遺》中說:“能行血止血。治心腹冷氣,婦人心痛,血氣刺痛”)的時候,用繩子綁住腰,下到懸崖當中,有的人平安無恙,每次還都采得很多,也有人墜落,尸骨不存。有些采藥人繩子啥的都弄得很結實,不知道咋回事,剛下到半空,也不知道咋回事,繩子無緣無故斷了,人就摔到亂石溝里,有的殘廢了,有的沒了命。”
如此等等的民間講述,構成了我對野地、大山乃至周遭隱秘之物的恐懼與渴望。盡管過了很多年,每次到那些地方,感覺還是有些瘆人,即使是大夏天,渾身也會起一層雞皮疙瘩。民間故事中的妖精鬼怪,以及熟悉人的死亡,往往被賦予了另一種色彩,在傳說和他人的講述中,也都充滿了詭異甚至恐怖的味道。
由此來看,無論對于同類還是其他動植物,人的內心甚至精神當中,始終保有神秘性質。很顯然,這一切的說法已經沿襲了數千年,而且沒有人提出明確質疑。即使質疑,聲音也極其微弱,根本無法撼動人們的這一認知。波蘭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功能主義理論認為,文化的各個方面都服務于滿足個體需求的功能,即社會制度、習俗和信仰都是為了滿足人類的基本需求而存在的。
以至于年紀稍長,每一次進山,我都有一種渴望,那就是自己也能與狐仙或者其他妖精遭遇,一是想驗證一下那些說法,二是內心里有一種好奇和對其他動植物靈性部分的愛慕。除了爺爺及諸鄉親口耳相傳的文化熏陶,肯定還有蒲松齡《聊齋志異》以及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等書籍的影響,當然還有《封神演義》和《西游記》等等。
但非常可惜的是,這么多年過去了,除了家鄉的山川,我還去了很多名山大川,至今也沒實現這一個隱秘的夢想。
路 難
有一條省道途經我們村,編號好像是212,也叫平涉線,即從平山縣到涉縣的公路。據村里年紀大的人說,修這條路的時候,也有不少外鄉人因為滾石、炸藥等原因把性命丟在了這里。父親說,這條路基本上都在山區里,懸崖峭壁多得沒法數,修起來難度大。他還貌似高深地感慨,人在自然面前的脆弱程度,甚至不如草木,但人總是要利用、開發自然,為的是方便自己的生活。
初二那年冬天,先是下了一場雪,可白茫茫了不過幾天,就被溫熱的日光收走了,只有背陰的地方,還有雪負隅頑抗。放學后,我和楊敏子背著書包,在塵土飛揚的朔風中縮著脖子快步回家,走到一個名叫小水橋的地方,忽然看到前面的路墻根圍了一堆人,還夾雜著凄厲的哭聲。我心里一緊,渾身顫抖。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遇到有人出車禍、突然摔倒或者倒地不起等情況,我就莫名恐懼,全身哆嗦。整個人就像是一塊薄冰凌,很脆很冷。楊敏子倒是鎮定,看到前面有突發情況,大眼睛使勁兒瞪了一下,溜圓,一邊加快腳步,一邊拉著我的胳膊,快步跑過去看熱鬧,嘴里還嘟囔說:“哎,啥事兒,啥稀罕事兒?”
地面上一團血,已經變黑了。從圍觀人的言語中,我得知,那是鄰村一個男人,背著一架子的柴禾,從路上面的高坡上摔了下來,頭碰在修路形成的鋒利的硬石上,整個身體被扭曲成麻花狀,好久才有人發現,上前一看,早就沒了呼吸。
我們南太行鄉村一帶,人們都習慣于上山下坡,幾乎所有的生活來源都在山上,做飯取暖燒的柴禾當然也是。通常,冬天沒事了,人們會背著一次性能背很多東西的架子,帶上鐮刀和斧頭,到山上砍一些樹枝,背回家當柴燒。而且,經常打柴的人,多半是上了年紀的。對他們來說,勤勞是一種習慣,更是生存所需。
從此之后,每次路過那段路,不管夏天還是冬天,我都覺得脊背發冷,似乎有無數的威力強大且殘忍的東西在那里逡巡,隨時都可以撲上來,給每個路過的人致命一擊。我總是很快跑過去,或者沿著路邊快步走過去,連看都不敢看一眼。
就這件事,爺爺說:“這是該他(即那位死者)那樣(死)的。這世上人再多,也還是一個人一個命,誰和誰的生活都不一樣,有人不動手腳,日子過得比誰都好,有人天天忙死忙活,也還是窮得蓋不住屁股。就像你張奶奶,那么有文化的人,死得也可憐。那個人也是這樣的。誰都知道自己咋個來到人世的,可沒人知道自己咋個走了。”
對于爺爺的這番話,我似懂非懂。
楊敏子也煞有介事地說:“俺聽俺爹說,閻王讓你五更去,絕對等不到天明。那意思就是,那人在人間的壽限到了,即使很冷的天氣,也獨自上山打柴,最終也在那塊地方沒了性命。”
世界是殘酷的,但這只是人的某種情緒,不是本質。世界和人,都是自然的,正如老子《道德經》所說:“天地長久,天地所以能長且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
世間一切的得失、損傷、收獲與擁有,本質上不動世界本身分毫,所謂的大自然從不厚此薄彼,徇私舞弊,刻薄少恩,偏向偏袒,而是有序運作,無限旋轉,無論清明混沌,都是周而復始,無休無止的。一個人甚至百萬人的罹難,對于自然來說,它也只是視如無物,毫不動容。而大地對萬千物事的收藏、消化和承受,以及人對人,對身邊所有的事物發自靈魂的珍惜和嘆惋,才是真正的慈悲與美德。很多年后,張奶奶和我爺爺奶奶的院子已經荒草遍地,幾個人進去之后,完全可以銷聲匿跡。只是,那些老房子還在,一座座的,正在時間中不斷自毀,以至于缺角漏頂,總有一天,它們都會塌掉的,而且,不留任何的痕跡。
內心的秘密
時間總是馬力強勁,轉眼之間,就到了我們家蓋房子的那年冬天。爹娘說,你都十三歲了,俺們得提前給你準備一個窩兒,至于你將來去哪,有沒有本事娶個媳婦兒,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盡管鄉村很小,但它也是一個完整的世界,人間別處該有的,這里都有,甚至,其他地方沒有的,這里也有。我沖爹娘點點頭,轉身出門的時候,忽然有了要給他們說一個秘密的沖動,腳步不由得停了一下,但我又覺得不合適,兀自低著頭走了出去。
外面下著小雪,準確說,是雪粒,極小又極硬,還有些尖銳,打在臉上,疼。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從作業本內撕了一張紙,想也沒想,就寫下兩個字:云璐。哦,當然是一個人名,而且,寫下的時候,我的心忽然疼了一下,如火燒;緊接著,又全身發暖。這種感覺神奇莫測,充滿澎湃的激情與挫敗的恐懼,讓我渾身發顫。接下來,我轉述了父母為我蓋房子的用意。一個人告訴一個異性這類事,用意不言而喻。寫好之后,我才覺得,手指生疼,感覺發木,指頭如同一截冰棍一般,伸進腰間暖了一會兒,我把它折疊好,夾在自己的語文課本里。
次日上午,天氣驟然晴朗,把簡陋的教室照得熱烘烘的,我看到云璐的額頭上都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其實,她并沒有和我同桌,我關注她的一舉一動,一絲一毫,完全神出鬼沒,身不由己。下課鈴響了,我坐在后排,佯裝埋頭記筆記,等同學們都出去了,起身,賊一樣直奔云璐的課桌,抓起她的語文課本,把那封信夾了進去。這完全是預謀了許久的,在我腦子里電影一樣預演了無數次,直到確保萬無一失,才決定實施。
兩性之間的磁性和能量,是這個世界上最神秘的密碼與作用力。我知道,對我這樣一個偏僻鄉村的少年來說,如此年紀暗戀,確實是早了一些。對此,我有段時間也百思不得其解,后來忽然明白過來,這也是上天給予我的一種能力,一種天賦,源自本能,甚至冥冥之中的神奇的宇宙內部。可是,許多美好的事情是用來夭折的,尤其是少年時候,要有很多的挫折、失敗和傷痛,用來祭奠自己的成長這一個偉大,甚至有些瑰麗的歷程。
果不其然,沒過二十分鐘,那封信就到了班主任手里。班主任姓劉,也是本地人,還和我們家沾了一點親戚關系。我沒署名,僅從字跡上,似乎沒人能夠猜出是我。班主任厲聲說:“到底是哪個寫的,主動站出來!這么大的孩子,不好好學習,搞這些歪門邪道,無法無天,不知羞恥!”
我臉上騰的一聲失火了,趴在課桌上,渾身顫抖。班主任如此連說了幾次,曾有幾微秒時間,我確實想像英雄一樣挺身而出,大聲說這事兒是我干的,好漢一人做事一人當,所有的炮火,都沖我來吧!
這件事鬧得很大,后來,同學們間接地知道那件事就是我干的。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不日之間,全村都知道了,就連整天在街邊傻笑的傻子王二強,見到其他人也咧著嘴口齒不清地說,那小子不上學,還沒個驢蛋大,就學人談對象了!
當年冬天,陽光照舊撫摸著遠近山川,云璐八十歲的奶奶步行了好幾里山路,找到我奶奶,一屁股坐在門檻上,連一口水都沒喝,就開始痛陳我的各種不正經,還惡狠狠地說,就你那孫子,也不先撒泡尿照照自己,憑啥找俺孫女?
我奶奶又把這件事說給了我母親聽,在那一個大雪的傍晚,母親有些氣急敗壞,把我打了一頓,還教育我說:“人家啥家境,咱家呢,人家爹是村支書,你爹就只會放羊。你這樣做,不是找著讓人笑話咱家嗎?傻孩子,咋傻得這么不透氣呢?!”
從那時候我才知道,無論在哪里,人都是分階層的。在鄉村,也有三六九等。果不其然,云璐不僅沒給我回信,還趁著早操的時候,低聲對我說,咱們以后誰也不認識誰!
那意思就是和她連同學都不算了。
遠去的少年
暑假期間,我百無聊賴,基本上都在山野度過,不是打柴,就是放羊。一天早上,一輛警車忽然開進村子。我們村子雖然打架斗毆、偷盜、忤逆不孝的事情很多,但警車進來,這還是很多年來第一次。我吃了早飯,拿了鐮刀,直奔后山去了。中午回來,母親臉色驚惶地對我說:“你老實說,沒在外面做啥壞事吧?”我一頭汗水,滿身疲憊,正要摔下身上的干柴好好喘幾口氣,聽母親這么一說,立馬也驚慌起來。腦子飛速搜索,確認自己真的沒在外面做啥作奸犯科的事情,然后放松,肯定地對母親說:“咋可能,俺從來不做啥壞事。娘,到底咋回事?”
正說著,有人在村邊喊我名字,那是村支書,他大聲說,你過來一趟。我不明就里,帶著一肚子狐疑,翻過山嶺,穿過河溝,到了大隊部。一進門,一個警察就嚴肅地對我說:“你叫楊之南吧。問你幾個問題,你要說實話。”我點頭。警察問了我叫啥名字和住址后,又問:“你和楊敏子是同學吧?這段時間你們在一起沒有?說了啥話,做了啥事?”我說:“前五天吧,我還和楊敏子一起給村里一家蓋房子的人幫工。他第二天就去縣城了,再沒有見過。”警察又問:“你覺得楊敏子最近有啥異常表現,或者說過啥特別的話沒?”我想了想,說:“除了他給我說,要和他哥哥在縣城里開一家牛肉面館之外,好像啥也沒說。”
幾乎與此同時,楊敏子出事的消息也傳到了村里。三天前的早晨,一聲巨響,一臺由縣城開往我們村的班車,行至雨露村和渡口村之間的丘陵地帶時,頃刻間四分五裂,車頂掀開,同車的乘客被巨大的爆炸氣浪扔得到處都是。事后,一個幸存者說:“不知道咋回事,轟的一聲,人就飛出去了。當時啥也不知道,醒來發現自己坐在玉米地里。”還有幾個,被破麻袋一樣摔在山坡上,完全喪失了意識,醒來,肋骨斷了幾根,腿也折了。
其中屬楊敏子最慘,他兩個哥哥首先得到消息,因為怕爹娘氣得出了啥問題,就沒跟爹娘說,弟兄倆全權處理。兩人在事發地點附近搜索了半天,也只是找到一片頭皮,其他的一概不見了。熟悉楊敏子的人都知道,他的頭發是黃的。在學校的時候,我們給他起了一個外號,就叫“黃毛三”,因為他在家里排行老三。
楊敏子死了,整個村莊都在沉寂當中,家家戶戶傳出嘆息。老人們說:“這孩子太小了,才來到人邊兒上,咋就一下子沒了呢?”同學們知道后,也是一片唏噓和哀嘆。但從公安那里傳來消息,他們懷疑是楊敏子私自帶了大量的炸藥,還有雷管,車在行駛過程中產生的靜電引爆了雷管和炸藥。
當時的南太行山區,發現了大量的鐵礦和煤礦,家境好點的, 承包鐵礦煤礦賺大錢,家里窮又想賺錢的,只好下井當工人。我們村統共三百多人,每年就有十多個人在煤礦鐵礦喪生。至于炸藥、雷管,很多工人在礦上以各種方式私存一些,然后想法子帶回家,以備自家蓋房子、修路時候用。
在此之前,楊敏子給我說,他也要搞點炸藥,他和哥哥都大了,還沒蓋房子。言下之意,就是蓋了房子好娶媳婦。他肯定沒有想到,自己卻在一場車禍中煙消云散。前幾年,他曾經告訴我,他最喜歡的女同學叫張海麗。還說,他喜歡張海麗的原因,是他覺得那女孩子以后一定是過日子的好手。他提出三條理由,第一,張海麗打掃衛生時候特別麻利,還能分清次序。第二,張海麗最喜歡笑,即使受到老師批評或者同學的打擊,她不說話,只是看著對方微笑。這樣的女孩子,溫馴,脾氣好,一定能把日子過得比大多數人家好。第三,他覺得張海麗為人心里亮堂,不是那種喜歡慪氣的人,兩口子過日子哪能筷子不碰碗的,相互理解著點才能舒心順意。
還真的和楊敏子說的一樣,那張海麗長大后嫁到了鄰村,原本一個四面漏風,捉襟見肘的家,就被她打理成了村子里最好的人家之一。
醒著的雪
十多年過去了。我由一個少年變成了胡子拉碴的男人,云璐也由一個清純少女變成了兩個男孩的媽媽。我在遙遠的巴丹吉林沙漠金戈鐵馬,她在村里做教師,后來又做幼兒園的負責人。其間,趙西蒙不在了,也是在鐵礦放炮被炸死的,尸骨無存。另外一個男同學,在磚廠打工,被磚機切斷了一條胳膊。
還有我的爺爺,在一個冬天無聲去世了。死之前,他和一個人聊天,說了一些像是交代后事的話。爺爺死后,那男人說,前幾天俺到你爺爺家來閑坐,你爺說,他總是看到幾個人在院子里轉悠,都穿著一身大長褂子,好像清朝時候那樣。他們交頭接耳,也不知道說的啥話。說一會兒,還臉朝爺爺奶奶住的房子門口看了一會兒。
爺爺說,他自己摸不到后脖頸那根筋了!他還說了人命無常,該來的來,該走的走之類的話。
一個星期后,爺爺猝死。
那些年的冬天,風和大雪格外青睞南太行鄉村,過年前幾天,洋洋灑灑地充斥了這里的每一寸空間,就連多年不積雪的廟宇屋檐和門檻上面,也積了厚厚一層雪,格外堅硬不說,還非常持久。有好幾次我都滑倒在地。
正月的一天,同學們聚會,是云璐發起的。喝酒時說起舊人舊事,傷感,癲狂,忘我。回程,天空又下起了大雪,走在熟悉的,現在已經鋪上柏油的馬路上,迎著北風和風中撲啦啦的雪花,我一點都不覺得冷,一路看到正在變白的山川,低矮的野地,層疊的田地,忽然想到,在時間當中,我們年輕,為了所謂的愛情和夢想煞費心機,又時常被它們打擊得體無完膚,落花流水;也總是有人提前被收割,猝然地,在某些時刻與我們分道揚鑣。
這一切多么悲痛啊!
快到家的時候,我才想起,就在剛才,在那些同學們的慫恿下,云璐平生第一次抱了抱我的肩膀,還低聲給我說了一聲“對不起”。當時,在同學的哄笑聲中,我已經淚流滿面,那一刻,我覺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少年時代,干凈而無力,容易感動、被迷惑卻又時常彷徨不安,始終帶著懵懂的意志、羞怯的夢想、孤單的行動和爆發性的莽撞,在充滿北風和大雪的人間疆場,不規則地搖擺、奔跑、起跳,就像一頭張狂而又自卑的幼狼。
隨后雪越下越大,漸漸迷離雙眼。我看到,遠處近處的山上開始發白,那些黑色的磐石、枝丫亂伸的喬木和灌木,還有簡易的牛羊圈,輪廓都被整齊劃一了,茫茫的山間只剩下白雪的各種造型。
那天我一夜沒睡,猶如醒著的雪。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