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建筑界的諾貝爾獎”,68歲的劉家琨心中思忖著:這個獎項真能助力自己在工作中更進一步?往后是否會更加忙碌,反而難以專注創作?
北京時間2025年3月4日晚,普利茲克建筑獎官網宣布,將2025年度的獎項授予來自中國成都的劉家琨。劉家琨成為普利茲克建筑獎的第五十四位獲獎者,也是繼王澍之后,第二位獲得普利茲克建筑獎的中國建筑師。
普利茲克建筑獎頒獎詞如此概括劉家琨過去"25年的建筑生涯:“其作品以深刻的連貫性和穩定的素質,擺脫了各種美學或風格上的束縛,對新世界進行了想象和建構?!?/p>
普利茲克建筑獎被譽為建筑行業最高榮譽,在46年的歷史中,其得主多為安藤忠雄、扎哈·哈迪德這些風格鮮明、手握眾多地標建筑的建筑師。而今年,極力避免個人風格的劉家琨竟然獲獎,他甚至一度“逃離”建筑領域,投身文學事業,潛心寫作自己的小說。
建筑師黃昌鳴曾在家琨建筑設計事務所實習,他對記者表示,從商業角度看,很多建筑公司都試圖打造具有符號性的語言,以便提升市場認知度,讓客戶一眼就能識別出作品出自他們之手,但劉家琨并沒有刻意去營造這種符號。在黃昌鳴看來,劉家琨思考的并非具象的形式,他的作品在視覺之外,還有更多層次。
劉家琨曾說:“我一直渴望像水一樣,滲透到一個地方,不帶有我自己的固定形式,而是滲透到當地的環境和場地本身。隨著時間的推移,水逐漸凝固,變成建筑,甚至變成人類精神創造的最高形式。但它仍然保留著那個地方的所有品質,無論好壞?!?/p>
文藝青年的“敗北”
“原來建筑學的畫畫,和自己以前學畫畫不是一回事?!眲⒓溢貞浧鹱约号c建筑學的相遇。
1956年,劉家琨出生于成都,從小萌發了對藝術和文學的熱愛。為了繼續學習畫畫,他在高考恢復后報考了重慶建筑工程學院(現并入重慶大學),成為第一批踏入建筑學院大門的幸運兒。
認識到建筑與畫畫的區別后,他沒有放棄本專業,只是在建筑的探索上多了幾分曲折。畢業后,他被分配到設計院,然而建筑行業僵化的結構讓他深感失望。他覺得自己只是一顆螺絲釘,只能按部就班地工作。身為一個文藝青年,他渴望找到創作激情。
白天畫圖紙,晚上寫小說,在長達10年的時間里,劉家琨慢慢地將主要精力投入寫作之中,與建筑漸行漸遠。他一度被調到四川省文學院工作,似乎與建筑的緣分已盡。但在他的藝術和文學創作里仍然透露出建筑師的執拗——在劉家琨的小說《明月構想》中,主人公試圖建立一座“明月新城”,因為偉大的建筑可以重塑人們的靈魂,然而這個烏托邦式的計劃,最終走向悲壯的失敗。
“半路回家”
劉家琨如果繼續寫下去,或許就沒有今天的故事了。但命運的轉折總是發生在不經意間。
1993年,劉家琨偶然觀看了大學同學湯樺在上海的個人作品展,“突然發現做建筑還是有些意思的”。曾經的工作經歷,讓他把建筑師視為生產線上的工程師,但湯樺的作品讓他發現,原來建筑師還可以有很強的個體性。
他“半路回家”,在1999年成立了自己的建筑設計事務所,重新將建筑視為一份事業。
當時很多朋友幫他的事務所起名,但他考慮到,是自己要真正為此負責,“最后就用了自己的名字,這也許是最沒想法的名字,但又是最明確的”。
回歸建筑領域后,劉家琨將文學中的敘事性以及對人的關懷融入設計中,創作出獨具特色的建筑作品。
“在建筑界,風格是一個微妙的詞?!薄督ㄖ煛冯s志副主編易娜向記者介紹。風格常常被過度簡化為易于識別的符號,方便大眾快速對建筑進行歸類,但它又經常帶有高高在上的學術意味,有時會讓人產生抵觸情緒。
然而,建筑不僅是簡單的符號組合,更是一種“策略性的應對”,建筑師要為每個建筑項目面臨的具體挑戰和實際問題提供個性化的解決方案。而劉家琨便擁有這樣“仗境方生”的智慧。
在多年前建造鹿野苑石刻藝術博物館時,該項目面臨場地與造價受限的困境,本地的施工團隊也實現不了高精度的混凝土建造技術,于是劉家琨提出“低技策略”——利用當地工匠擅長砌磚的技能,讓工匠砌出磚墻作為模板,再在外面灌注混凝土,完工后,依據實際需要,部分磚墻拆除,部分磚墻保留。這個策略既解決了施工難題,又意外實現了建筑廢料的二次利用。
“他的建筑造價并不高昂,使用的材料也都非常平民化,甚至有些是在常人眼里比較粗陋的材料,但經過他的設計和運用,卻都能展現出一種別樣的高級感。”易娜觀察到,劉家琨的建筑設計重視民間匠作傳統,流淌著民間建筑的智慧,這也與他的個人經歷及成都的市民精神緊密相連。
易娜提到:“過去百余年,西方現代主義深刻影響了中國的現代建筑學科,從梁思成帶回巴黎美術學院的體系,到包豪斯體系產生影響,我們長期學習借鑒西方,但隨著時間的沉淀與探索,我們也開始重新審視中國傳統建筑的價值?!?/p>
抹灰砂漿的墻面,讓建筑外部顯得低調而沉重,步入內部,人們卻立即被粉紅色包圍,兩側墻上陳列著照片、書包、筆記本等物品,這些都是一個叫胡慧姍的女孩生前的遺物。
胡慧姍,一個喜歡文學、想當作家的初中生,在2008年5月12日,被永遠地埋葬于汶川地震之中,年僅15歲。劉家琨在震后認識了胡慧姍的父母,并建造了胡慧姍紀念館。這座建筑的原型是救災帳篷。
劉家琨曾分享自己的建筑理念,他只是想布置一個“女孩的閨房”,“紀念和尊重所有的普通生命”。
對普通生命的珍視和詩意的營造,在劉家琨的建筑作品中體現得格外強烈。
西村大院,坐落于成都市青羊區。雖然開發商曾經期待它成為華麗的商業綜合體,但劉家琨堅持將5層建筑沿地塊邊緣布置,圍合出2.4萬平方米的中央庭院。庭院中竹林環繞,散落著老茶館與小劇場,環形跑道串聯起市井生活的點滴,附近的居民可以在此晨練、遛鳥、閑聊,成都濃郁的煙火氣息在此匯聚。
普利茲克建筑獎的頒獎詞提到,在全球建筑界因快速演變的社會和環境挑戰而苦苦尋求應對舉措之時,劉家琨給出了令人信服的答案:“頌揚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也彰顯他們的集體身份認同和精神追求。”
為行業注入新生機
劉家琨出生于成都,成長于成都,最終也工作扎根于成都。
“長年生活工作在一個地方究竟會不會成為真正的限制?我常常想,不肯定。位處西南腹地,周遭大山環繞的四川是有點封閉,好在這已經是一個交通發達,信息過剩的時代了,真正的困難不在于缺乏交流而在于難以沉淀?!耪Z有云,少不入川’,生活在這里,可能會土點懶點,但也因此可能保留一份質樸和從容?!?/p>
成都這座城市賦予劉家琨的“質樸和從容”,也深深烙印在他的性格與作品之中。
“建筑行業向來充滿矛盾。”易娜說,“它既需要建筑師追求陽春白雪般的精神性高度,又需要天天去工地,和鋼筋混凝土打交道。”
在競爭激烈、容易同行相輕的建筑界,為何劉家琨獲獎能夠收獲一致的認可?
易娜認為,劉家琨巧妙地在建筑行業的矛盾中找到了平衡。他跨界,有點冷幽默,在建筑創作中兼具務實與細膩。他的作品沒有過重的形式感和高高在上的疏離感,反而讓人親近,一如他本人。也正因為這樣,無論是年輕的設計師,還是資深的前輩,都對他和他的作品欽佩有加。易娜說,哪怕競爭激烈,業內人士也無一不真心為劉家琨感到高興,這種現象值得玩味,“這很大程度上源于家琨老師身上那份難能可貴的真誠,這份真誠對于年輕一代的建筑師來說,意義非凡”。
黃昌鳴也說,劉家琨為人真實、善良,這些品質在他的設計中體現為不做作,用心思考。他還透露,自己保存了劉家琨在辦公室和貓嬉戲的表情包。
過去20年,中國建筑行業經歷了從高速發展到結構性調整的轉變。
在低迷的行業環境里,劉家琨的獲獎,無疑為建筑界帶來了精神上的提振。
距離在家琨建筑設計事務所實習已過去10年,黃昌鳴是同學中少數仍留在設計一線的建筑師。他覺得,這些年來,房地產迅猛發展,追求快速周轉的模式,其實很難讓人靜下心來創作優質作品,但他相信:“如今留下來的是真正熱愛建筑的人,或許未來中國反而能誕生更多好的建筑”。
當被問及榮譽是否會影響生活時,劉家琨自己說:“我希望保持正常,不想對一切都感到緊張。當然,它有它的好處,但它一定會讓我在工作中表現得更好嗎?不一定。過高的期望可能會成為一種壓力?!保?/p>
對于工作量可能增加的擔憂,他沉思片刻說道:“我希望保持正常和自由,以及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