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上海。
那天,沈東方剛走出火車站,就感覺情況不大對勁。車站外多了些神色怪異的人,憑借多年的特工經驗,他馬上意識到自己被人盯上了。
他把手提箱放在地上,整理了一下灰色長袍,抬頭望向天空。天上是一片一片的陰云,黃色的太陽像被打碎的雞蛋,胡亂地把暈光灑在云間。幾只離散的燕子在低云中盤旋,一會兒躲進云里,一會兒又俯沖下來,眼看到了行人的頭頂,又突然躥起直沖云霄。
沈東方壓低帽檐,環顧四周,一個賣香煙的男子,脖子上挎著煙箱,眼睛不時朝出站的乘客張望。旁邊的餛飩攤上,幾個人心不在焉地坐在小桌邊,舉起的勺子送到嘴邊,眼神卻在四處游蕩。
這時,幾個黃包車夫朝沈東方跑了過來。
“先生,坐我的車,我的車穩。”
“坐儂的吧,可以便宜的。”
沈東方看了看車夫衣服上的編號,提起箱子上了其中的一輛。
年輕車夫說:“先生,您坐好了。”拉起車,快速跑了起來。
沈東方側頭一看,發現車站外的那些人立刻行動了起來,路旁的一輛小轎車也跟了上來。
沈東方悄聲對年輕車夫說:“有尾巴,走小弄堂甩掉他們。”
年輕車夫點了點頭,鎮定地說:“知道了,看我的。”
話音未落,車子猛地拐進旁邊的一個弄堂,在狹窄的巷子里飛速穿行起來。弄堂里人來人往,忙忙碌碌。
后面隱約聽到有人喊“停車”,年輕車夫更是加快了速度,一邊大喊:“讓一讓!請讓一讓!”
黃包車靈巧地在人群中穿梭。
一個掛著“揚州理發”牌子的小攤,理發師舉起剃刀正在給客人修面,年輕車夫躲閃不及,車子撞倒了躺著的客人,旁邊的一盆水飛向空中。車上的沈東方敏捷地一個翻身躍出車子,一把扯過客人身上的圍布,順勢蓋在自己身上,一只手抹掉客人臉上的肥皂泡沫涂在自己臉上。
年輕車夫拉著空車繼續狂奔,進了另一條弄堂。
弄堂口,后面的人追上來大喊:“停下,再不停就開槍了!”
他們跑到理發攤前,其中一人用槍頂住瑟瑟發抖的理發師,又看了一眼坐在地上驚魂未定的那個客人,眼見不是他們要追的人,忙對其他人說:“快追!還在車上!”
一群人疾跑著追趕黃包車而去。
沈東方取下剃頭布,重新給驚呆了的客人圍上,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說:“不好意思,打擾了,您請繼續!”便朝另一個方向快速地離開了。
沈東方想不明白,自己怎么這么快就被敵人發現了,難道是有人泄密?不可能啊,從重慶出發前,上面說這次任務非常特殊,只有高層知道,就連上海接頭的老常都不清楚具體任務是什么,難道是重慶方面故意把消息透露給了日方?那樣的話,自己豈不成了任人擺布的棋子!
他這樣想著,又跑進了另一個弄堂。
弄堂里,一男兩女三個學生正在張貼抗日標語,他們發現沈東方突然跑過來,一下子愣住了,都顯得很緊張。
那個男學生故作鎮定地把兩個女孩擋在身后,盯著沈東方問:“你……你要干什么?”
沈東方還沒來得及回答,男學生左邊的那個女孩挺身而出,擋在男學生前邊,說:“白亮,別怕!”又盯著沈東方,“你是什么人?是漢奸?”
沈東方掃了一眼三人:被叫白亮的男學生穿著黑色校服,頭戴學生帽,口袋里插著一支自來水鋼筆,滿臉書生氣;擋在男學生面前的女孩留著齊耳短發,而男學生身后的那個女孩扎著麻花辮。兩個女孩都穿著淡雅的淺藍色上衣,七分袖,露出半截羊脂玉般白皙的手臂,收腰的設計使上衣緊靠腰身,將女性的柔美曲線完全呈現出來。
沈東方看著眼前端莊大方、衣著得體的女孩,一下子呆住了,瞬間,他的心里如同在山洞里遇到一個巨大的洞口,一陣大風突然灌進來,把他吹得飄蕩在空中。他從來對異性沒有過這種感覺,心慌意亂,但又想緊緊攫住對方,一刻也舍不得撒手。也難怪,在這個動蕩不安的年代,眼前的女孩卻是如此自信從容,保持著一抹淡雅清新,還透著一份堅韌的氣質,真的令他吃驚不已。
“我不是漢奸!”沈東方趕緊說,生怕對方誤會了自己。
短頭發女孩歪著腦袋,仔細地打量了沈東方一下,說:“看樣子也不像漢奸!那你走吧。”
沈東方壓抑著狂跳的心離開了三個學生,來到街道對面的聯絡點——永正裁縫店。
店里的伙計一看來了客人,馬上笑臉相迎。
沈東方問:“您好,我上次給太太訂做的衣服今天可以取了嗎?”
伙計看著他說:“先生,您貴姓?”
沈東方機警地把店里打量了一遍,發現沒有什么異常,便說:“我太太姓陳,一次做了三件。”
“哦,記起來了!”伙計說,“您上次留的是太太的名字,三件衣服,一件是紫色的,一件是青綠色的,還有一件是黃色的。”
沈東方回答:“對對。青綠色的那件要和模特身上的款式一模一樣。”
這幾句是他們的接頭暗語,伙計見沈東方是自己人,連忙說:“先生,您的衣服早就做好了,請跟我來吧。”說著領沈東方上了二樓。
樓上是個寬敞的大廳,里面掛滿了各式各樣的旗袍。
裁縫店老板就是沈東方要聯絡的老常,他四十多歲,身體結實,是軍統上海站特工三組的組長。沈東方去重慶之前,曾多次和老常一起執行任務,所以他們是老熟人了。
二人簡單寒暄了幾句后,老常問:“東方,這次戴老板讓你來上海,聽說是要你完成一項特殊的任務?”
沈東方點了點頭,說:“是啊,特殊任務!老常,你知道是什么任務嗎?”
老常說:“你不要這樣看著我,具體什么任務,上峰也沒有交代。”
沈東方不相信地盯著老常,作為上級安排的接頭人,竟然不知道是什么任務,干地下工作這么多年,這種情況他還是頭一次碰到。他想給老常一個下馬威,雖然他不愿意這么做,但還是換了副面孔,希望能夠詐出點兒端倪。
他用手為老常整了整領帶,又幫他把筆挺的格子西裝理了理,突然一提領帶,勒緊老常的脖子,說:“真的不知道嗎?老常!”
老常一點兒脾氣也沒有,因為他確實什么都不知道。
“輕點兒,東方!哎喲,你輕點兒!”老常拍著沈東方的手背,“我確實什么都不知道,也沒辦法幫你。”
“鬼才相信!”沈東方松了一下手上的勁,“難道戴老板是想讓我……”
老常嘻嘻一笑,說:“你是聰明人,大體上猜得到的,這兩年,日本人一直在暗地里尋找像你這樣的人才……”
沈東方打斷了老常的話,說:“你別說了!我的任務就是打入日軍內部,幫他們造假,再以假反假,徹底摧毀他們的美夢!”
老常說:“東方,我的好兄弟,我可沒有這樣講呀,我只是接到了命令……”
“什么命令?”
“上面要我接到你后,帶領弟兄們制造保護你的假象。”
沈東方放開老常,摘下禮帽,扔在桌上,似有所悟地說:“難怪我一到上海就發現有人跟蹤我!”
“你被人跟蹤!”老常一驚,“看來日本人馬上就要到了。”
沈東方眉頭一皺,說:“老常,這樣看來,你們也很危險呀!”
老常說:“是啊!所以千萬不能讓日本人看出破綻,一定要假戲真做。”
話音未落,外面警笛聲大作。
老常急切道:“想不到日本人來得這么快,東方,我們掩護你從后門出去,記住,你一定要活著!”
天空變得越來越灰暗,隨著警笛聲響起,街道瞬間空無一人。一隊全副武裝的日本兵持槍沖過來,皮靴踩在泥濘的水坑里,激起渾濁的泥水,雜亂的腳步聲顯得格外刺耳。
不遠處的弄堂里,那三個學生(陳詩雨、黃麗麗和白亮)還在不停地貼著傳單。警報聲中,他們發現了從遠處沖過來的日本兵,便立刻隱蔽起來。
老常帶著人佯裝保護沈東方,和沖過來的鬼子發生了激烈的槍戰。
鬼子人多勢眾,火力非常猛,裁縫店里的人抵擋不住,一個個被擊中倒下。
鬼子小頭目朝隊伍左右兩邊揮了揮手,示意分開包抄,并用日語喊道:“搜索前進,目標不能死!”
鬼子的射擊慢了下來,老常他們伺機還擊。
沈東方在老常的掩護下撤退,他猛一抬頭,發現了躲在墻角的陳詩雨他們,著急地說:“你們怎么還沒走?”
鬼子們也發現了陳詩雨他們,抬槍射擊,子彈雨點般落在他們身邊。沈東方沖過去指揮三人躲避,并頻頻開槍還擊鬼子。
老常急道:“東方,來不及了,敵人太多,你趕快帶他們離開。”
沈東方一邊射擊一邊說:“不行!他們想抓的是我,你和他們走!”
老常臉色異常嚴肅地說:“這是命令,你必須走!”說著一把推開沈東方,自己卻不幸中彈倒下,“快走,東方!再不走,他們……幾個……也走不了!”
沈東方扶起老常,難過地說:“老常——”
老常吃力地搖了搖頭,說:“我……不行了,你快走,記住……黨國的……使命!”
沈東方看了一眼三個瑟瑟發抖的學生,只好放下老常。
老常吃力地舉槍射擊,一槍,兩槍,都沒有射中,他被沖過來的鬼子亂槍打死。
在剩下幾個特工的掩護下,沈東方帶著陳詩雨三人跑進了另一個弄堂,躲進一個無人居住的小院里。
特工們還擊的槍聲越來越稀,應該是全軍覆沒了。
院門突然被撞開,兩個鬼子搜索著進來,沈東方從身上抽出一把匕首,刺倒其中一個,另一個鬼子從后面抱住了他的腰。白亮嚇得不知所措,黃麗麗拿起地上鬼子的槍,對準鬼子,卻不會開槍。陳詩雨撿起地上的一塊石頭,高高地舉起砸向鬼子,鬼子腦袋開花,撲倒在地。
沈東方吃驚地看著陳詩雨,說:“好樣的!”
陳詩雨半天才回過神來,露出了后怕的表情。
沈東方說:“我出去引開鬼子,你們從那邊跑。”正要開門出去,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轉身回來,“你們殺了鬼子,上海怕是不能再呆了,如果能活著出去,你們可以去延安。”
“去延安?”三個人異口同聲道。
沈東方點了點頭,從身上摸出一張“光華商店代價券”,又從上衣口袋里抽出鋼筆,問:“你們叫什么名字?”
陳詩雨指著白亮和黃麗麗說:“他叫白亮,她叫黃麗麗,我叫陳詩雨。”
沈東方快速地在代價券上寫下三人的名字,并簽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把代價券遞給陳詩雨,說:“去延安吧,這是你們的介紹信。”
陳詩雨接過代價券,一臉狐疑地看著沈東方,說:“介紹信?你?”她是第一次見到這種鈔票。在課堂上她曾聽老師講過,去年9月,在延安成立了陜甘寧邊區銀行,國共合作以后,在延安的共產黨八路軍靠國民政府發軍餉,那里流通的是國民黨的法幣,但法幣作為主幣都是大票面,平時流通的輔幣特別缺乏,邊區政府授權陜甘寧邊區銀行以光華商店的名義,發行光華商店代價券,也叫“光華券”,最大面額的就是這種七角五分的。她想,在日占區的上海,他身上怎么會有這種貨幣?
沈東方看著她不解的神情,笑了一下,說:“來不及解釋了,祝你們好運!”說完沖出大門,舉槍朝鬼子射擊,并向另外一個方向跑去。
鬼子們嘰哩哇啦地喊叫著追趕沈東方去了。
陳詩雨還在看著手中的“光華券”發愣。
白亮和黃麗麗走過來,瞪大眼睛,輕聲念道:“沈東方!”
三個人聽門外沒有了聲音,便悄悄地跑了出去。
陳詩雨說:“我們不能讓沈東方落在鬼子手里。”
黃麗麗焦急地說:“是啊!我們怎樣才能救他?”
陳詩雨想了想,說:“現在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我們去引開鬼子,給沈東方爭取時間逃跑。”
白亮說:“只能這樣了。”說著迅速返回院子里,拿起地上鬼子尸體上的槍,認真地擺弄起來。
“你會打槍嗎?”黃麗麗問。
“我試試看!”白亮仔細端詳著,他想起鬼子開槍的樣子,拉開槍栓,舉槍對著天空摳動扳機。“砰”的一聲槍響,白亮急忙扔下槍,三人轉身就跑。
狹小的巷子里,三人拼命地往前奔跑。
前面巷子口的鬼子聽到槍聲,立刻追了過來。三人又掉頭往回跑,子彈在他們耳邊呼嘯而過。
在一個十字路口,他們猶豫了,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去。
陳詩雨說:“這樣下去不行,咱們得分頭跑。記住,天黑以后,在蘇州橋下第二個橋洞那兒見面。”
“好。”
眼看著鬼子追上來了,三人分別朝不同的方向快速奔去。
再說沈東方,他躲在一幢法式建筑后面,借著一根柱子的掩護拼命射擊,追上來的鬼子接二連三地倒下。
鬼子小頭目盯著前方,兩眼噴火,惡狠狠地道:“抓活的!抓活的!一定要抓活的。”
子彈打完了,沈東方熟練地退下彈夾,又換上一個彈夾繼續射擊。
鬼子小頭目見一時之間難以靠近沈東方,便大聲喊道:“沈東方,放下武器!你的已經被包圍了!”
沈東方越戰越勇,瞄準其中一個,厲聲道:“小鬼子,去死吧!”“砰”的一聲,又一個鬼子倒下了。
鬼子小頭目突然用槍抵住一個人的腦袋,抓住那人的胳膊,朝沈東方這邊緩緩移動,喊道:“沈先生,你的不要再頑抗了,放下武器,我們不會為難你的。”
沈東方一愣,仔細一看,那個人是黃麗麗,就是那個扎著麻花辮的女學生。
沈東方生氣地罵道:“王八蛋,有本事沖老子來!不要玩這種下三濫!”
鬼子小頭目一揮手,鬼子們慢慢地向沈東方圍了過去。
黃麗麗大喊:“沈東方,你快跑啊,不要管我!”一邊喊,一邊不顧一切地掙脫鬼子小頭目的控制,向另一個方向奔跑。
鬼子小頭目朝黃麗麗開了一槍,正打在黃麗麗的腿上,她倒在地上,血流如注,但還在大喊:“沈東方,你快跑啊!”
鬼子小頭目舉槍對著黃麗麗,說:“沈先生,我們要的是你,如果你不介意她的命,那你就跑吧!”
沈東方氣憤地攥緊了拳頭。
鬼子小頭目露出得意的神情,說:“很好,放下武器,你才能救她。”
沈東方無奈地放下了手里的槍,走了出來。
鬼子小頭目冷笑著對手下說:“帶走!統統帶走!”
日本上海特戰總部地下室陰森寒冷,微弱的光從斜上方一條細小的縫隙里透進來,屋子里充滿了死亡的味道。沈東方在屋子里來回走動,現在,他終于明白,自己走到這一步都是重慶方面刻意安排的,目的是為了破壞日本人的“杉工作計劃”。
抗戰爆發后,日本人在軍事進攻的同時,也在想方設法擾亂中國的經濟,他們偷偷印制了大量假幣投放市場,給國民政府的經濟當頭一棒。國民黨高層召開秘密會議,決定以牙還牙,對日方展開假幣戰,具體由軍統頭子戴笠負責指揮實施。軍統在重慶建造了偽造日偽鈔的工廠,技術負責人正是沈東方。
沈東方曾經留學法國,學的是金融貨幣專業,成績出色,其父乃國民政府中央銀行副行長,貨真價實的銀行世家,所以他年紀輕輕就成了金融貨幣方面的專家。憑借在法國學到的金融知識和精湛的印鈔技術,通過他之手偽造的日元、日軍發行的軍用票,以及偽政府發行的鈔票,竟與真幣一般無二,重創了日占區經濟,粉碎了日本人“以戰養戰”的企圖。日本人不甘心失敗,繼續實施假幣戰,由日本陸軍第9研究所主任山本憲藏負責,秘密制訂了“杉工作計劃”。但他們的印制技術粗糙,印出來的假法幣跟真法幣無法相比,一次次都被我方識破。山本憲藏認真研究了對手,認為如果讓造真幣的人來造假,就能以假亂真了。于是,貨幣專家沈東方成了他們想要獵取的第一目標。
此刻,沈東方腦子里非常清晰,上級給他的是“沒有指令的任務”,戴局長心里肯定把握十足,只要巧妙地把自己“送到”日本人跟前,那一切便水到渠成了。
無指令任務,這在國民黨特工史上是絕無僅有的。
不出戴笠所料,山本憲藏抓到沈東方后,欣喜若狂,立刻啟動了“杉工作計劃”。
在酷刑和威逼之下,沈東方假意答應替日本人工作。他向山本憲藏透露了國民政府法幣的材質和印版技術,說愿意親自為日本人制造出可以亂真的假幣。在他的“建議”下,山本憲藏不得不一再加大印鈔成本。為了不引起人們的注意,沈東方還建議印制一批5元的小面額鈔票,并進行了做舊處理。可是,當鬼子將耗費巨資印制的假幣秘密運送到國統區時,卻發現幾天前國民政府已經停用并回收了市場上流通的5元面鈔,改版新式鈔票了。
一大批鈔票瞬間變成廢紙,“杉工作計劃”出師未捷,印鈔付出的代價和造成的損失無法估量,這令山本憲藏非常惱火。但他并不死心,因為他覺得,只要將沈東方這張王牌握在手上,就能對國統區連續不斷地發動新的貨幣戰,勝利也就指日可待了。這之后,日方又推出了“黑鳳凰計劃”“梨花計劃”和“落櫻計劃”等,但都以失敗告終。
1941年,陜北。
早春的天氣特別寒冷,凜冽的寒風裹著細細的黃沙從遠方吹來,在黃土高原上打著旋子,發出一聲聲尖厲的呼嘯,風如刀劍,蝕骨割面。
在陜甘寧邊區銀行綏延分行的會議室里,正在召開一個秘密會議,曾經的日方貨幣專家沈東方也赫然在座。
綏延分行行長張杰表情嚴肅地說:“據打入敵人內部的同志傳回的消息,國民黨反動派為了破壞陜甘寧邊區的經濟,打擊邊區剛剛樹立起的貨幣信用,企圖將一批偽造的貨幣輸入邊區,擾亂我們的貨幣市場,激起老百姓對我們邊區政府的不滿情緒。”
沈東方問:“敵人偽造的是邊幣還是法幣?”
張杰說:“我想邊幣和法幣應該都有,但這次他們偷運進來的具體是什么幣種,目前尚不清楚。”
“皖南事變”后,國民政府停發了八路軍的軍餉,對我陜甘寧邊區實行嚴密的經濟封鎖,邊區政府決定停止使用法幣,授權邊區銀行發行邊區貨幣,但同時允許法幣在一定范圍內流通,用來采購一些必需品。如果國民黨偽造的法幣大量流入邊區,將加重經濟封鎖的程度,對緊張的邊區經濟可謂雪上加霜。試想,老百姓對邊幣都還沒有完全接受,這個時候再出現假幣,后果不堪設想。
張杰見沈東方在思考,便想聽聽這位貨幣專家的意見,問:“東方同志,你對這事有什么看法?”
沈東方說:“我認為,這次特務偷運進來的有可能是偽造的法幣!因為我們的邊幣發行時間短,印刷質量差,當然,這是我們的實際情況,更重要的是我們用的紙張是自己造的,所以敵人應該不會這么快就仿制出來了。”
張杰點了點頭,說:“你說得很有道理,我們絕不可掉以輕心。對此,邊區政府決定成立‘特別行動組’,由邊區保安處派常有福同志來擔任組長。另外,從晉察冀邊區抽調來一位偵察工作經驗豐富的女同志擔任副組長,她明天就能趕到。常有福同志,請你把情況介紹一下。”
常有福是個長著絡腮胡、聲音洪亮的軍人,他看了一圈在座的人,說:“同志們,根據我們得到的情報,今天晚上敵人就會有行動。”他站起來,走到墻上的地圖前,指著地圖,“從綏延地區的地理位置來看,這個地方應該是他們的最佳輸入點。”
張杰也離開座位,走到地圖跟前說:“我補充一點,敵人在對邊區實行嚴密經濟封鎖的同時,他們的主要目的是破壞新建立起來的邊區金融秩序,一方面收買不法商人甚至地痞流氓,一方面派遣大批特務潛入邊區,制造和販賣假幣,同時進行邊幣與法幣黑市交易。特務們像陜北的野兔一樣,通過地下渠道在我們不注意的地方,比如一些小村子‘打洞’,他們的行動代號為‘兔子計劃’,我們的任務就是要揪出隱藏在洞里的兔子。”
常有福說:“同志們,特別行動組的主要任務就是針對‘兔子計劃’,來一場‘剿兔行動’,把一窩一窩的兔子都挖出來!”
漆黑的夜晚,風停了,天空被陰云壓得很低,黃土高原仿佛被凍成冰雕,讓人感覺喘不過氣來。
山梁上,一隊穿著老百姓服裝的人保護著幾輛獨輪車,借著夜幕的掩護,偷偷地爬上了山坡,車上鼓脹的麻袋里裝滿了東西。他們悄悄地行進著,一會兒又下了坡,進入到一個山溝里。黑影們幽靈般移動著,能聽得見推車人喘息的聲音,聲音在寒夜里特別清晰。
突然,一輛車的輪子陷進深坑里,旁邊押運的幾個人急忙上前,一起幫忙往上推車,但是由于車上的東西太重,坑里的積雪打著滑,就是推不上來。其中一人停下來,從懷里摸出火柴,劃亮一根,火光在暗夜里顯得特別刺眼。他低下身子想看看車輪的情況。
邊上一個當官模樣的人生氣地上前,一把打掉他手里的火光,壓低聲音道:“你他媽的不想活了!”
點火人很緊張,說:“對不起,長官。”
一個戴禮帽的人走過來,問:“怎么回事?”
當官的回答:“楊老板,車陷坑里了。”
楊老板著急地說:“快!前面就是共產黨的地盤,不能停,對面的人在等著呢。”
眾人一起上手,他們壓低聲音喊:“一二!一二!”車子終于被推了上來。
一行人押送著推車來到溝口,楊老板在黑暗中用手做了一個停的動作,車隊立馬停了下來。他用手捂住嘴,學了幾聲鳥叫。不一會兒,對面土坡下回復了幾聲同樣的聲音,幾個腦袋隨即從土坡下冒了出來。黑暗中,兩隊人馬會合在一起。他們互相低聲比畫著,前來接應的人過來清點車上的東西,其中一個領頭的把背上的一大包東西取下,放在手上掂了掂,鄭重地交給楊老板。
突然,幾道手電光射過來,沈東方帶著一隊八路軍戰士出現了。
“什么人?站住!”八路軍戰士拉槍栓喝問。
運貨的人中有幾個嚇得丟下車就跑。
當官的拔出槍,沖著那幾個逃跑的大聲呵斥:“都給我回來!”可那幾人根本不聽他的,只顧撒腿逃命。
其他幾個帶槍的舉槍射擊,八路軍戰士舉槍還擊,黑暗中槍聲四起。這伙人逐漸抵擋不住,在八路軍的包圍下繳械投降了。
幾個八路軍戰士分頭追上那幾個逃跑的人,把他們押回來蹲成一排。沈東方帶著兩個戰士上前查看了車上的東西,發現是火柴、肥皂等非必需物資和一些偽造的邊幣。
綏延區是陜甘寧邊區的一個特殊地區,位于陜甘寧與國民黨統治區的接壤地帶。昨天晚上的行動很成功,特別行動組得到了上級的表揚。組長常有福決定趁熱打鐵,既然外面有人送貨進來,就一定有人等著接收并分發下去,他懷疑敵人并非只有這一個輸入口。他命令特別行動組的人分頭尋找蛛絲馬跡,一旦發現可疑的人,立即逮捕。
沈東方走在黃土地上,思緒萬千。陜北高原上的陽光很刺眼,瓦藍的天空中沒有一絲云朵,站在太陽下,抬頭看天,仿佛自己置身于大海中暢游。
他來到街上,希望能找到一絲線索。
街上人來人往,叫買叫賣聲此起彼伏,甚是熱鬧。
一個賣南瓜的人站在攤位前,叉著腰大聲叫賣道:“快來看啊!又大又香的大南瓜,帶一個回家吧!”
一個穿著老百姓服裝的人帽檐壓得很低,他在南瓜攤前停下,彎腰摸摸這個南瓜,又摸摸那個南瓜。
南瓜攤主看了看那人,說:“老鄉,您看上哪個了?”
那人沒有說話。
南瓜攤主壓低聲音說:“半塊也賣。”
那人神秘地向四周看了一圈,站直身子,悄聲問:“掌柜的,你‘半塊’也賣?”
南瓜攤主點了點頭,說:“當然,你一塊錢能買兩塊。”
買瓜人沒有說話,他知道這話的含意,便從棉襖中伸出手指頭比畫著說:“你有多少我都要了。”
南瓜攤主興奮地給那人使了個眼色,說:“您是大買主,貨都在屋里,請跟我來。”
旁邊不遠處一個賣毛線的攤位前,有個穿著八路軍軍裝、留著齊耳短發的女戰士正警惕地向這邊看,見二人走進了屋里,她也悄悄地跟了過去。
南瓜攤主進屋后,在炕角邊摸出幾張邊幣遞給了買瓜人。
“就這幾張?”買瓜人問。
南瓜攤主詭異地笑了笑,說:“您別著急嘛。”又在另外一個柜子里面摸出一沓錢,“這是100元!說好了的,一塊換半塊。”
買瓜人從口袋里掏出一沓法幣,說:“老哥,這是50元,你數好了,這可是掉腦袋的事。”
南瓜攤主說:“這個知道。那邊有后門,你從那邊出去。”
就在這時,八路軍女戰士沖進了屋里。
買瓜人一見,撒腿就往后門跑,女戰士緊追了出去。
女戰士跑出后門一看,只有一頭毛驢在柴垛那里靜靜地吃著干草,毛驢的鼻梁上有道白色的毛,一個當地老農悠閑地靠墻曬著太陽。她環顧四周,發現買瓜人已經遠遠地跑進了另一條小巷,便緊追了過去。
當她追到巷子口時,那人已經不見了,巷子里闃無一人。她拔出手槍,從拐角處慢慢地探出頭。忽然,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朝她的面部直刺過來,她迅速躲閃,那人用灰色的圍巾裹著臉,身手敏捷,不由分說和她對打起來。
女戰士毫不示弱,幾個回合下來,兩人打得不分上下。那人怕繼續糾纏下去對自己不利,就準備逃跑。
女戰士一個翻身躍到他前面,用槍指著他,厲聲道:“舉起手來,跟我走!”
誰知那人突然從口袋里抓出一把面粉,撒向女戰士。趁女戰士捂眼睛的工夫,那人又舉刀朝她的胸口刺來。
就在這時,沈東方出現了,他騰空躍起,不顧一切地撲向那人,兩人同時倒在地上。
沈東方輕盈地雙腿一用力,一個“鷂子翻身”凌空躍起,急忙跑過去問女戰士:“同志,你沒事吧?”
女戰士揉著眼睛說:“我沒事,快追!”
二人一起向那人逃跑的方向追去。
等他們追過去時,那人早已不知去向。
女戰士大方地向沈東方伸出手,說:“同志,謝謝你剛才出手相救,我叫陳詩雨。”
沈東方一愣,問:“你說你叫什么?”
“我叫陳詩雨啊!”陳詩雨看著發愣的沈東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說同志,你沒什么事吧?”
沈東方清醒過來了,看著對方的臉,說:“你說你是陳詩雨?”不由自主地上前,伸手撫去她臉上的面粉。
陳詩雨奇怪地往后退,用手攔住沈東方,說:“同志,你這是……你怎么能隨便摸女同志的臉呢?”
沈東方說:“讓我看看你。”
陳詩雨更加詫異了,說:“讓你看看我?這……”她突然意識到自己臉上沾滿了面粉,不好意思地笑了,“對不起,我忘了我的臉。”立刻掏出手絹把臉上的面粉擦去,一張漂亮的臉蛋出現在沈東方面前。
沈東方仔細地盯著她看,半天都沒有動。
陳詩雨紅著臉說:“喂,我說同志,你沒事吧?”
沈東方變得語無倫次了,說:“我沒事,不,有事,是你,你是陳詩雨,我是沈東方呀!”
陳詩雨也很吃驚,她認真地看著沈東方,好半天才回過神來,說:“你是沈東方,你真的是沈東方,難怪看著面熟。當時在上海,你穿著長袍,戴著眼鏡,現在卻是個威風凜凜的八路軍戰士了!”
沈東方說:“是呀!都三年了,你也變了,你不說你是陳詩雨,我還真的認不出來。”
陳詩雨激動地說:“感謝你當年介紹我們來延安,圓了我們的革命夢想。”
沈東方說:“對了,你這是要去哪里?”
陳詩雨說:“我從晉察冀邊區調過來執行一項特殊任務。”
沈東方激動起來,說:“我聽說特別行動組要來一位經驗豐富的女偵察員,原來是你,詩雨同志,太好了!走,我領你去報到。”
特別行動組副組長陳詩雨的到來,讓組長常有福感到異常興奮。說心里話,他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論打仗那沒得說的,在延安保安處雖然也配合其他同志破獲了幾起大案,但那幾次都是和特務明刀明槍地干,這次卻是金融案件,看不見摸不著,他突然成了睜眼瞎,心里一點兒底也沒有。現在好了,有了偵察經驗豐富的副組長陳詩雨,有了銀行行長張杰、貨幣專家沈東方等人相助,破案就大有希望了。
陳詩雨從常有福那里了解到,行動組還有最后一位名叫白亮的同志沒有到,她聽到后又高興又驚奇,想不到自己能在這里遇到這么多老熟人。
關押特務的窯洞在另外一處土隘的邊上,幾孔相對獨立的窯洞并列排開,每個窯洞門上都用繩子緊緊地系著。窯洞門口都有一個戰士把守,在窯洞的附近,有另外的戰士負責流動哨,警惕地看押著被抓獲的特務。
審訊室里,常有福一臉嚴肅,威嚴地盯著接受審訊的特務,對兩邊的戰士說:“把他的皮給我扒下來!”
兩個戰士走上前,三兩下就扒去了特務身上的粗布衣服,露出國民黨的軍服。
“你到底是什么人?老實交代!”常有福一瞪眼說。
那人嚇得全身發抖,說:“我說,我都交代!我是國軍第七軍十九旅四團三營一連連長黃振彪,長官,我只是來執行上級命令的。”
常有福敲了敲桌子,說:“是誰指使你運貨的?”
黃振彪嚇得不知所措,說:“長、長官,小的確實只是負責押運的,我是聽從楊掌柜的吩咐,他只讓我們負責護送運貨,我就是想給弟兄們撈點兒好處,別的我真的啥都不知道。”
常有福看他不像是在說謊,又問:“楊掌柜?你是說楊天錫?”
黃振彪說:“對,就是他。”
常有福走過來,在黃振彪身邊轉了一圈,看他確實不知道情況,就一擺手,說:“押下去,帶楊天錫!”
楊天錫進來了,他點頭哈腰,拱手作揖,一副商人的滑溜相。
常有福瞪了他一眼,嚇得他趕緊坐到座位上。
常有福單刀直入道:“楊掌柜,這些假幣你是從哪兒弄來的?你的接貨人是什么來頭?”
楊天錫額頭直冒冷汗,蹭地站起,卻又被身旁的八路軍戰士按了下去。
“報告長官,我……我是個商人,只是做小本生意的,賺點兒小錢。”
常有福冷笑一聲,說:“不要再演戲了!這么多假幣,是小本生意嗎?老實交代!”
楊天錫裝出一副可憐相,說:“我真的是生意人,這些東西和我一點兒關系都沒有,這不是為了能多賺點兒錢嗎?”
常有福一拍桌子,大聲道:“看來你是不愿意說!”他走到楊天錫身邊,背過身轉了一圈,猛地回過頭,“不說是吧?一旦查出來,你可是死罪!”
楊天錫嚇得癱軟了,說:“說,說,我都說。”
常有福表情放松了一些,說:“這就對了嘛,快說!”
按照上級的命令,決不能給特務以喘息的機會,行動組立即召開了案情分析會。
常有福在會上傳達了上級的指示,他嚴肅地說:“同志們,上級要求我們來一場‘套兔行動’,把窩里的兔子一只一只地揪出來!敵人是很狡猾的,就在今天上午,窩里的‘兔子’已經迫不及待地鉆了出來,差點兒讓我們逮住。先請陳詩雨同志講一下她發現的情況。”
陳詩雨站起來,說:“賣南瓜的人只是個貪圖利益的小販,我已經調查過了,沒有任何敵特背景。他之所以用邊幣兌換法幣,是對邊幣沒有信心,更重要的一點,他認為法幣才是‘硬貨’。”停頓了一下,“另外一個跑掉的人,是國民黨特務的嫌疑很大,他能隨便拿出大量的法幣,肯定是蓄意為之,所以他絕非一般的商人。”
沈東方看了她一眼,說:“我強調一點,我和陳詩雨同志和那個人交過手,他功夫了得,是經過專門訓練的。”
陳詩雨說:“東方同志說得對,從那人的身手看,他一定是有來頭的,很可能是從國統區潛入邊區的特務,可惜他一直用圍巾蒙著臉,我們根本看不到他的真面目。”
常有福繼續說:“我們對抓獲的特務進行了突審,發現這是一幫地道的國民黨潛伏特務。據交代,為首的自稱是黃連長,他們和不法商人楊天錫勾結,就是想把偽造的法幣偷偷輸入邊區,再分散向老百姓兌換出去。經過審訊,楊天錫供出了接貨人,就在我們抓獲的人里面,他們叫他王掌柜。”
陳詩雨問:“王掌柜交代了嗎?”
常有福搖了搖頭,頗無奈地說:“嘿,別提了,我們想盡了辦法,但這家伙嘴特別硬,一個字兒都不說!”
陳詩雨急忙問:“什么?你說他沒招供?”稍微猶豫了一下,“不好,快走!我建議停止會議,立即提審王掌柜。”說完,她不等常有福同意,起身往外走。
陳詩雨快步跑到看守特務的窯洞口,幾個站崗的戰士上前阻攔,常有福追上來大聲喊:“別攔了,是咱們行動組的同志。”
陳詩雨停下來,仔細環顧了一圈這排窯洞的周圍,問站崗的戰士:“有什么情況嗎?”
“報告,一切正常!”戰士立正說。
常有福過來對陳詩雨說:“我就說嘛,每個窯洞門口一個崗,三個方位都有固定崗,還加了流動哨,在這窯洞里,除非是蒼蠅,就算是蒼蠅也別想飛出去。”
陳詩雨沒有接他的話,繼續觀察窯洞外圍的一切。突然,她發現窯洞上面有兩個黑點在晃動,她用手遮住太陽光,順著看上去。刺眼的陽光在空中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光環,剛看過去眼睛還有點兒不適應,光環中間一片黑色,幾秒種過后,還原成藍色的天空,剛才發現的兩個黑點,原來是毛驢的兩只耳朵。
陳詩雨問常有福:“王掌柜關在哪間?”
常有福說:“最中間的那孔窯洞,他在里面插翅難飛。”說著示意門口站崗的戰士,“去,打開關押王掌柜的窯洞,請陳副組長看看。”
幾個人一進窯洞,全傻眼了。
土炕上,王掌柜奄奄一息地斜躺著,一大攤血順著脖子流了下來。
陳詩雨立馬變了臉色,急忙上前查驗尸體,用手摸王掌柜的主動脈,發現他脖子上有一個很小的針眼,不仔細看很難發現。
常有福一下不知所措,著急地說:“怎么會這樣?在這窯洞里面,門口看得死死的。陳副組長,他死了嗎?”
陳詩雨沒有理會他,她貼近王掌柜,大聲問:“王掌柜,王掌柜,誰是你的上線?”
王掌柜用力睜了一下眼,望著窯洞上面,嘴唇動了動。
陳詩雨把耳朵湊近他。
王掌柜用力地吐出兩個字:“老——漢——”頭一歪,死了。
陳詩雨放下王掌柜,在窯洞里仔細查看。
常有福叫來門口站崗的戰士,大聲質問:“你們是干什么吃的?都沒有聽到聲音嗎?”
戰士怯聲道:“我一直在門口,里面一點兒動靜都沒有,所以沒注意……”
沈東方勸常有福說:“你不要責怪他了,這種殺人方式,根本不會讓其他人聽到聲音的。”
陳詩雨在炕頭與窗戶的地方停了下來,仔細地查看了一圈后,說:“窯洞里沒有其他痕跡,說明這個王掌柜和來人認識,他沒有任何防備,甚至還想著來人會救他出去。”
她繼續一點點地尋找著線索,在炕頭煙洞出口的“投灶”處,她突然發現了一些黑色的煙塵顆粒,便用手摸起來,放在鼻子下邊聞了聞。
“問題應該出在這里!”
陳詩雨拿過旁邊戰士身上的槍,舉起槍托,三兩下砸開了炕頭煙洞的“投灶”口,黑乎乎的煙洞露了出來,她偏著頭朝上看去,上面透出一絲光亮。她又認真地用手比畫著,丈量煙洞的尺寸。
在現場仔細勘查了一番后,陳詩雨說:“這里留人看守,其他人去上面。”
陳詩雨、常有福和幾個戰士來到窯洞上面。窯洞上面的山坡是一片小平地,在每個窯洞的煙洞出氣口,都斜蓋著三塊磚,既不影響出煙,又能防止雨水和小動物鉆進去。
在關押王掌柜的窯洞里,陳詩雨指著窯洞上的煙洞出氣孔說:“這幾塊磚明顯被人動過了。”
常有福一拍腦門,說:“唉,都怪我大意,誰能想到他們會從這里下手。不對呀,這么小的煙洞,人怎么可能進去?”
陳詩雨說:“這就是特務的狡猾之處。你們看,兇手是從煙洞把自己吊下去,再通過‘投灶’口和王掌柜接頭的。”
常有福納悶地說:“難道說來的不止一人?可是,這個煙洞很窄,而且下面還有炕,又有拐彎,才能到‘投灶’呀!”
陳詩雨說:“你忘了煙洞匠是怎么進去的?另外,我剛才仔細看過了,這孔窯洞和其他窯洞不一樣,明顯是以前改造過的,比一般的煙洞要粗,人完全可以從上面下去。”
常有福有點兒不解地看著她說:“照你這么說,是有人提前安排好了?”
陳詩雨一邊觀察一邊說:“不排除這種可能。但可以肯定的是,有人知道這孔窯洞的情況,鉆下來的人和王掌柜應該很熟悉,王掌柜以為是來救他的,沒想到卻是來殺他的。從時間上分析,行兇者不會走得太遠。”
沈東方對其他人說:“大家分頭去周圍找找,看能不能發現什么線索。”
陳詩雨四下查看窯背上的情況,四周沒有一個人影,只有一頭毛驢正在遠處靜靜地吃草。她走過去,把毛驢上下查看了一遍。
常有福不大理解,說:“這毛驢有什么好看的,它又不會說話,更不會作案!”
陳詩雨看到常有福滿臉自責的表情,便安慰他說:“我們的對手可不是一般人,他使用的手段非常奇特。不過,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就一定會有痕跡。”
常有福似乎還沒有搞明白,自言自語:“煙洞?土炕?‘投灶’?”
陳詩雨看周圍沒有人,壓低聲音對他說:“那個人很熟悉這里的一切,他用繩子把自己的頭朝下通過煙洞吊下去,在炕頭拐彎處,王掌柜就會發現他,因為,這孔窯洞一直用來關押犯人,沒有人做飯,炕里面的煙火通道已經取掉了,所以,也沒有一點兒遮擋。從現場看,王掌柜看見他后,他可能示意王掌柜不要出聲,他卻用竹筒將一根毒針一吹,直接刺中了王掌柜的脖子,使得王掌柜瞬間斃命。”
常有福吃驚地說:“用一根針就把人殺了?我想破腦殼也想不到。”猛然醒悟過來,“詩雨同志,我明白了,現在的任務是,馬上追查整過所有煙洞的匠人!”
陳詩雨看著他憨憨的樣子,笑著說:“這次咱們想到一塊去了,走,馬上追查!”
陜北人冬天喜歡睡熱炕住窯洞,熱炕灶臺一般都設在窯掌處,窯口部分留作活動空間。但要在窯掌處燒灶臺盤熱炕,就得在深處造出一個煙道來,特別是靠山崖挖出的土窯洞,煙道從窯洞深處直通上去,出口就在幾米甚至十幾米高的半山崖上。
怎樣才能挖出一個又細又直又高的煙道,這是需要相當高的技術才能完成的,這就產生了一門特別的手藝,專為土窯洞造煙道的“煙洞匠”。在陜北,能干這種活的人并不多,一般都是幾代人傳承下來,而且干這種活的人講究各劃定一片地域,互相不搶飯碗。
綏延地區的“煙洞匠”總共只有兩戶人家。
一戶姓楊的,用的是傳統的手工技術,這是一種全靠雙手出力的拱洞技術。就是一個人從炕墻里用雙手舉一個鐵鏟向上拱出一個比自己身體略粗的洞,邊向上拱,邊修臺階供雙腳攀登,一直拱出地面為止。這姓楊的命不好,他的婆姨一連給他生了七個女娃,他堅持傳男不傳女的祖訓,連和他經常干活的后生也不傳。幾年前他得病死了,這種技術就和他一起進了棺材。
另外一戶姓張的人家,成了綏延地區唯一的“煙洞匠”,不管誰家挖窯洞,只能請他們去通煙道。就在十幾天前,張家攬到了一個活,給一親戚家的兩眼新窯洞拱煙洞。他兒子張小蟲跟著一起去拱煙洞,活兒干得又快又好,僅三天時間就拱通了第一眼窯,第二眼又拱到了一半。親戚非常高興,招待比平時多了些葷腥,并加了酒,張小蟲吃到肚皮撐,而且喝得半醉。為了趕時間完成,能再接下一個活,他父親讓他下午繼續干。老匠人在洞里往上拱,匠人的兒子在洞下向外倒土。張小蟲正干著,酒勁上頭了,就在一邊躺下歇會兒,不料昏睡了過去。
煙洞里的老匠人吃了好飯菜渾身是勁,懵著頭只顧向上拱,哪里知道自己拱下去的土沒人清理,已將三尺高的出口堵死了,等到他呼吸困難,大腦缺氧急忙跳下來奮力自救時,土堆已經高得無法從里面推出去了。等親戚發現趕過來,一看拱下的虛土已封了洞口,大家急忙往外清土,卻已來不及,老匠人已經嗚呼哀哉了!
張小蟲眼睜睜地看著父親死在了自己手里,這下可惹了大禍,他不敢回家,一個人在外面轉了兩天,等到第三天時,有人在溝地下發現了他的尸體。
到手的線索又一次斷了。
接貨人王掌柜在看守嚴密的情況下,竟然被人殺害,而且用的是非常規的殺人方式,說明背后水很深,許多身份特殊的特務已經滲透到了邊區,特別行動組的一舉一動,可能都在他們的監視之中。
案情越來越復雜,陳詩雨感到前所未有的壓力。
溝道里,常有福等人剛剛參加完綏延區政府的會議,他們一邊走一邊交談。
常有福愧疚地說:“眼看到手的線索又斷了,這是我的責任,我確實沒想到,這窯洞和其他的竟然不一樣……唉!”忽然一拍腦門,“詩雨,我想起來了,當時王掌柜說的老漢,莫非就是他的指使者?”
陳詩雨說:“目前還不好說,至少王掌柜的死和這個老漢有關聯。”
常有福說:“老漢是兇手?我們把所有的老漢都查一遍。”
沈東方忍不住說:“王掌柜說的老漢,不一定就是個年齡大的人。再說了,整個邊區這么大,你不可能把所有的老漢都查一遍。”
常有福問:“那老漢到底應該是個什么樣的人?”
沈東方猶豫了一下,說:“這個還真不好說,我認為首先他是王掌柜的指使者,或者說是他的上級,整個假鈔輸入計劃他應該很清楚。”
陳詩雨點了點頭,說:“這絕不是幾個小人物操作得了的,必須盡快抓到老漢,摸清底細,從下往上,一層一層地追查。”
常有福嘆了口氣,說:“老漢,老漢,兔子沒逮著,又冒出一個老漢!”
到底誰是“老漢”?他們都陷入了沉思,卻毫無頭緒。
回到特別行動組駐地,窯洞里,土炕上放著一張小桌,桌上有幾個粗瓷碗。陳詩雨和沈東方坐在炕沿邊,常有福在地上來回走動。
過了一會兒,他回到桌前,說:“上級送來的情報說,國民黨在邊區周圍嚴設關卡,不許一寸布一粒糧食進來。他們這是要把我們困死餓死!他們在暗處,我們在明處。”他搓著手,不知所措,“最近黑市交易在多地連續發生,邊幣和法幣的比價由原來的1:1跌到了3:1。王八蛋,玩陰的,有本事和老子戰場上見!”
陳詩雨說:“國民黨玩的是多頭下注,目前用假幣投向市場,是想打擊邊幣在百姓心里剛剛樹立起來的威信。同時,邊區外面的物資不讓進來。”
沈東方點了點頭。
常有福剛停下來,又開始來回走動,說:“假邊幣,經濟封鎖,把我們的緊俏物資偷運出去,外面的東西不讓進來,他們真夠狠的!”
陳詩雨想了想,說:“我們目前只能從有限的線索查起,既然接貨的王掌柜這條線索斷了,我們就查送貨的,從楊天錫入手繼續查,一查到底!”
沈東方用手在碗里蘸了蘸水,在小炕桌上畫著。
陳詩雨也用手指蘸了點兒水,在貨物的地方點了點,說:“東方,你的想法是……”
沈東方思考了一下,說:“邊幣雖然剛剛開始發行,但也有許多防偽的東西在里面,能模仿得如此逼真,一定是有技術泄露出去了。”
常有福用奇詭的眼神看著他,說:“有技術泄露出去了?”
陳詩雨說:“不僅僅是印鈔技術,邊區研制印鈔用的馬蘭紙,那是邊區獨有的,看來敵人連造紙技術也掌握了。所以,我們面對的是一大幫成分復雜的特務,既有外來的,也有我們內部的,更有懂得貨幣專業知識的。”
常有福去了邊區銀行綏延分行,這是陜甘寧邊區銀行下轄的一家較大的分行,在行政區劃上,這里歷史上就是主要的商貿通道,分行每天的業務量很大,來往的客戶也比較多。
銀行女員工劉小婉在給常有福匯報,站在常有福旁邊的是一個高個子戰士,他一邊聽,一邊在筆記本上認真地記錄著。
常有福問:“小劉同志,你說楊天錫經常來你們分行辦業務,你能講得具體些嗎?”
劉小婉顯得對調查很關心,說:“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平時看起來挺隨和的一個人呀,怪不得好久沒有見他來辦業務了。”
“小劉同志,不該問的不要問。”常有福一臉嚴肅地說。
劉小婉看上去很漂亮,她穿著一件灰色小方格的棉旗袍,小腿上白色的棉襪顯得特別亮眼,頭發上扎著蝴蝶結,像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她說起話來聲音不緊不慢,像背戲里的臺詞,有高有低,很有韻味。她沖著旁邊的高個子戰士吐了一下舌頭,說:“常組長,楊天錫呀,是我們的老客戶了,這個人我還是比較了解的,他經常去國統區進貨,來銀行的機會就多一些,存款呀取款呀,有時還幫我和行里的同事代買些小東西,您看我頭上的蝴蝶結,好看嗎?”劉小婉摸著她頭上戴的花讓常有福看。
常有福有點兒不高興了,說:“請回答我的問題,他每次取的錢數能查出來嗎?”
劉小婉莞爾一笑,說:“您真的生氣了?您放心,小劉全力配合您的工作,楊天錫在銀行的所有賬目,我一查就清楚了。”
這時,沈東方和陳詩雨過來了。
常有福一看他倆來了,就對劉小婉說:“謝謝你,小劉同志,你先去忙吧,過會兒我們找你專門查賬。”
常有福拉過身邊的高個小伙子,高興地說:“給你們介紹一下,咱們行動組新到的同志,白亮。”又對白亮說,“沈東方!陳詩雨!”
三個人同時愣住了。
白亮盯著沈東方,驚喜地說:“沈東方?”一把握住了沈東方的手。
沈東方腦子里立刻浮現出三年前在上海的情景,兩人激動地擁抱在了一起。
陳詩雨努力克制著自己,她和白亮分別也三年了,她以為他早就離開了人世,這是命運的安排,沒想到他們又一次見面了。她眼睛模糊,輕輕地叫了一聲:“白亮!”突然攥緊拳頭猛地捶打起來,“你去哪里了?我以為你死了呢!”
白亮一把抱住陳詩雨,說:“對不起,詩雨,我對不起你。”
常有福莫名其妙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說:“原來你們都認識?”
陳詩雨和白亮來到山坡上,白亮激動地看著她,嘴里叫著“詩雨”,激動得說不出話。
陳詩雨拉起他的手,深情地看著他說:“白亮,我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詩雨……”
白亮沒想到,這次回到邊區能見到陳詩雨,更沒有想到會遇到沈東方,并且是執行同一個任務。三年時間啊,自己經歷的太多太多,多少次死里逃生,終于來到了延安,在組織的培養下,成為了一名出色的偵察員。他明白工作有紀律要求,有許多事情不能講,哪怕是面對自己心愛的人。
劉小婉是個性格開朗的姑娘,僅半天時間,她就和沈東方成了朋友。在劉小婉的幫助下,楊天錫在銀行的資金往來情況很快被查得一清二楚。臨走時,她向沈東方提了個要求,希望沈東方能有時間給她多講些貨幣方面的知識。面對眼前這個清純好學的姑娘,沈東方無法推辭,只好答應了。
回到特別行動組駐地,沈東方立即向常有福作了匯報。他從口袋里拿出一支鋼筆,在紙上畫著,一邊計算一邊說:“組長,從銀行賬面上看,楊天錫是取過幾次錢,都是法幣,但是金額不大。”
常有福看著他寫下的金額,想了一下,說:“這么說,肯定還有另外的大財東參與。”
沈東方說:“是的,商人的本性就是賺錢!楊天錫用自己的錢進貨,假幣是最好的‘硬貨’,比做任何生意都要賺得多。”
常有福說:“他進的貨是偽造的邊幣。”
沈東方用筆在紙上點了一下,說:“國民黨高層只想要達到破壞邊區經濟的目的,但下面的小官和奸商卻要撈一把,當然,也只有讓他們賺錢,假幣才能更容易混進邊區。”
陳詩雨進來了,她聽到沈東方的話后,說:“我覺得問題沒這么簡單。敵人能下這么大功夫造假,一定是提前計劃好了發行的渠道。既然從楊天錫身上查不出問題,我們就從他身邊的人繼續查下去。”
常有福說:“好!狐貍跑過去還會有騷味,這么大的事總會留下痕跡的。”
陳詩雨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說:“等一下,我們好像漏掉了一個最關鍵的地方。”
沈東方明白了她的意思,說:“你是說……”
陳詩雨說:“走,去抓獲特務的現場看看!”
現場地形比較復雜,陳詩雨環顧了一下四周,說:“東方,你帶大家分頭尋找,不要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陳詩雨仔細地在地上尋找,她心里明白,從發現特務偷運假鈔,到黃連長的交代、楊天錫的口供,再到王掌柜被殺,還有“煙洞匠”張小蟲父子的意外,這一切看似那么自然,越是順理成章,她越是感到有問題。現在,只希望能從現場發現情況,現場痕跡往往最具說服力。
她的想法是對的,案件偵查就像河流里的水,一定會有源頭,案發現場一般是流水最直接的來源。
沈東方忽然大喊:“詩雨,快過來!”
陳詩雨和幾個戰士跑過去,只見地上有一只鞋。
這是只普通的布鞋,一半埋在土里,一半露在外面,陳詩雨拾起來認真地查看,里外端詳,說:“這只鞋看起來有八成新,最近天沒有下雨,也沒有刮風,所以保存得較好,留下來的時間應該是前三到五天之間,根據發現的位置判斷,可能是上次抓獲特務時留下的。”
沈東方問旁邊的一個戰士:“鐵娃,過來一下,上次抓的人里有沒有掉鞋的?”
名叫鐵娃的戰士想了一下,說:“報告!被抓的人都穿著鞋,可能是被打死的那兩個中的一個留下的。”
陳詩雨抽出鞋墊,發現鞋墊下面有一個“米”字,這個字是用針線隨手縫上去的,和正常的針腳混在一起,不細看根本發現不了。她說:“東方,這是邊區群眾做的擁軍鞋墊。你看,做鞋墊的人在鞋墊上留有字樣,這是個‘米’字,不知道綏延地區有沒有姓米的?”
沈東方說:“米家崖畔住的人都姓米。”
陳詩雨說:“那我們就去米家崖畔!”
米家崖畔是個大村子,村子坐落在一條溝的大半個崖畔上,有一百多戶人家,是邊區有名的擁軍模范村。村里的后生都去參軍了,留下的婦女和老人做軍鞋,人均產鞋量排在全區第一,邊區報紙上曾經報道過他們的先進事跡,并號召大家向米家崖畔學習。
調查發現,米家崖畔有350雙鞋墊是米家老二婆姨捐贈的擁軍鞋墊,她做的鞋墊都有一個“米”字,其中,340雙共分三次送到了前線,送前線的按照部隊可以查到每個戰士。另外的12雙送給了米家崖畔稅務所。
陳詩雨疑惑起來,問沈東方:“擁軍鞋墊為什么會送到稅務所?這可是支前的物資。”
沈東方猶豫了一下,說:“米家崖畔稅務所所長蕭劍塵是位戰斗英雄,戰功顯赫,聽說他負傷的時候,毛主席都曾親自來看望過他。”停了一下,“我去找蕭所長吧,時候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
陳詩雨看了看天色,說:“也好,我先回去給常組長匯報。記住,一定要一雙一雙地落實到人,要看到實物。”
沈東方回答:“好,我會逐個落實的。”
經過對米家崖畔稅務所的調查,沈東方終于發現了問題,而且很嚴重。他不敢耽擱,立即趕回行動組。可就在即將實施下一步計劃時,行動組內部卻出現了不同的意見。
原來,沈東方下午一到米家崖畔稅務所,立即展開了調查。他對12雙鞋墊逐個進行查對,11雙都找到了本人,只有一雙沒有下落,經詢問,稅務所人員說幾天前有個員工失蹤了,這個失蹤者,正是在現場被打死的特務中的一個。
特務都混進眼皮子底下了,看來米家崖畔稅務所的問題非常嚴重!陳詩雨馬上意識到,案件和稅務所可能有極大的關聯,必須徹查!
常有福看了陳詩雨一眼,問:“難道你懷疑稅務所所長蕭劍塵?”
陳詩雨說:“全部人員需要逐個嚴查,這也是對自己的同志負責。”
“我堅決不同意!陳詩雨同志,我是組長,這事我說了算。”常有福生氣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所有人都沒想到常有福的反應會如此強烈,沈東方說:“詩雨同志,我認為我們要服從領導,要聽常組長的意見,不能因為出現一個特務,就隨便懷疑其他同志。”
白亮實在憋不住了,說:“我們這是在查案,任何個人感情都必須放棄,我建議常組長回避。”
他話音一落,常有福好像是火上澆油了,氣得攥緊了拳頭,說:“白亮,你不要站錯位置,你也是從前線回來的。”
陳詩雨沒有接常有福的話,繼續認真地說:“常組長,我們特別行動組的職責就是抓特務,保衛邊區的安全,我們不能放過任何細節。”
常有福說:“你查案可以,但不許給戰斗英雄抹黑!你要是懷疑蕭劍塵同志,那就是懷疑我,他可是我的老上級!”
陳詩雨有點兒生氣了,打斷他的話,說:“常有福同志,在查案這件事上不能感情用事,上級也有言在先,具體的偵查工作由我說了算。我同意白亮同志的意見,從現在起,你回避這次調查。”
常有福一時想不通,臉一陣紅一陣白,他情緒激動地說:“蕭劍塵同志是我多年的老班長,他1933年就參加了紅軍。在攻打甲縣時,四次進攻都沒有拿下,是他一個人抱起四捆手榴彈第一個沖上去的。一個打仗連命都不要的人,怎么可能……”
陳詩雨也緩和了一下口氣,說:“我理解你的心情,目前我們只是調查而已。”
沈東方低聲說:“調查也涉及到當事人的名譽。”
這句話再次點燃了常有福剛剛壓下去的火氣,他用力地將手邊的一只水碗摔在地上,大聲說:“我要向組織反映!”
經邊區保安處同意,決定常有福暫時不參與特別行動組對米家崖畔稅務所的調查。慎重起見,陳詩雨決定由沈東方繼續負責調查稅務所人員的情況,自己和白亮還是將重點放在已經抓獲的特務身上,尋找有價值的線索。
沈東方走訪了許多和稅務所打過交道的人,令他沒想到的是,米家崖畔稅務所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好評,特別是所長蕭劍塵,在鄉親們中的口碑非常好,他曾經是邊區人民心中的大英雄,多次榮立大功。
陳詩雨了解沈東方調查的情況后,很納悶,難道是自己判斷錯了?不能因為一個特務潛伏在那里,就懷疑整個稅務所的同志有問題。她忽然有些猶豫了。
沈東方對陳詩雨說:“在這件事情上,我們應該慎重一些。詩雨,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們查案的方向出了問題?”
陳詩雨還是覺得,要從已經獲得的情況入手,任何細節都不可放過,她再次來到院子里。繳獲的幾輛獨輪車和物資就放在那里,旁邊有戰士站崗。陳詩雨仔細地查看著,不時拿著筆在本子上記錄。
白亮在一邊看著她,莫名其妙地問:“詩雨,你看這些東西都半天了,難道它們會說話?”
陳詩雨沒有抬頭,仍然認真地查看。
白亮朝旁邊站崗的戰士一擺手,說:“幫我把所有的袋子都取下來打開。”
幾個戰士答應著,把袋子一一打開了。
陳詩雨看得非常仔細,突然,她在其中一個袋子邊停了下來,翻開里面,發現隱隱約約有被涂掉的字樣。她對白亮說:“白亮,快,把麻袋里的東西全部倒出來。”
白亮不解地問:“都倒出來嗎?不是已經檢查過了嗎?”
陳詩雨盯著袋子說:“都倒出來!”
幾個戰士幫忙把袋子里面的肥皂、牙刷、香煙都倒在地上。陳詩雨抓起袋子,一個一個撕開,在其中一個袋子里面,依稀可見涂掉后的字樣是“米家崖畔稅務所”。
陳詩雨轉向白亮:“傳我的命令,立即提審楊天錫!”
窯洞里,楊天錫再次接受審訊。
陳詩雨狠狠地盯著他,半天不說話,楊天錫嚇得不敢看她。
陳詩雨嚴厲地說:“楊天錫,你老實交代,背后支持你的人是誰,誰和你一起拿法幣去買假邊幣的?”
楊天錫身體發顫,說:“同志,我都說過了,我倒賣假邊幣有罪,罪該萬死!”
陳詩雨瞪了他一眼,說:“你打算繼續與人民為敵?”
楊天錫說:“我、我真的就是為了賺點兒小錢。”
陳詩雨看他不肯交代,突然問:“倒賣軍控物資的事還要我說出來嗎?”
楊天錫一聽,立馬嚇得變了臉色,說:“我、我都交代!那是蕭所長,不,是蕭劍塵讓我干的,我該死呀,我對不起政府。”
陳詩雨突然厲聲問道:“誰是‘老漢’?”
楊天錫渾身發抖,臉上露出疑惑的表情,說:“老……漢……確實有個老漢,大概五十多歲,我只見過他一次,是晚上,沒看清楚他的臉,是他替我聯系的王掌柜。”
“你就見了‘老漢’一次?”
“就一次。同志,我就知道這些,我確實是財迷心竅,看在我曾經給部隊捐贈那么多東西的份上,求你留我一條命吧。”
據楊天錫交代,那天,天快黑的時候,他拿起店鋪的門板正準備關門,一個包著圍巾、戴帽子的人走過來,站在他跟前,用手擋住他手上的門板,低聲說:“你要的貨明天晚上送到。你到那邊去接他們過境,過來后由王掌柜接貨。記住,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那人的臉蒙得很嚴,加上天快黑了,根本看不清楚他是誰。
楊天錫對那人說:“貨物過來后,邊區這邊日夜都有巡邏隊,我不敢保證路上不出事。”
那人說:“黃連長會在交界這邊等你,你盡管放心,保證萬無一失。”
“黃連長”這個人,楊天錫也是第一次聽到和見到。
經邊區保安處批準,決定立即對蕭劍塵實施抓捕!
常有福知道調查結果后,雖然也不相信這是真的,但在事實面前,他也無話可說。
白亮帶領特別行動隊迅速包圍了米家崖畔稅務所,當他們持槍沖進去時,幾個稅務所的同志站了起來,都很驚訝。陳詩雨和行動組的戰士在窯洞里搜查,結果沒發現蕭劍塵。
稅務所的老馮說:“蕭所長剛才好像有事,急匆匆地出門去了。”
陳詩雨問:“知道他往哪個方向去了嗎?”
老馮搖了搖頭,說:“這個倒沒注意。”
陳詩雨對戰士們說:“大家分頭去找,千萬別讓他跑了!”
大家答應著出了稅務所,四處尋找,溝溝坎坎都尋遍了,依然沒有找到蕭劍塵。
沈東方說:“他早上還在稅務所的,現在卻不見了,那肯定是躲起來了。”
常有福說:“一定是有人通風報信了。看來他是提前得到消息逃跑了。”
正在這時,一個戰士急匆匆地跑過來,向常有福報告:“組長,我們在后溝的草叢里發現了東西。”
常有福舉起槍,一揮手,說:“東方,你這邊留幾個人,其他人跟我一起過去看看。”
沈東方說:“好,你們去吧,這里就交給我了。”
常有福和陳詩雨等人一起來到后溝草叢里,幾棵小樹下,幾個戰士正持槍把守著。
白亮上前揭開被雜草覆蓋的地方,露出了兩個麻袋。打開麻袋一看,里面藏著的是糧食和土布。
常有福立馬臉色大變,氣憤地說:“怎么能這樣!我們的戰士在挨餓受凍,竟然有人私藏軍用物資,嚴查下去,一定嚴懲不貸!”
陳詩雨翻查了一下,說:“這伙人真是膽大包天,啥事都干得出來。”
突然,不遠處傳來一聲清脆的槍響。
常有福警覺地問:“是哪里打槍?”
白亮回頭朝槍響的地方望去,說:“槍聲好像來自稅務所那兒。”
白亮的判斷沒錯,槍聲確實來自稅務所附近,而且是沈東方他們搞出的動靜。沈東方認為蕭劍塵肯定藏在不遠的地方,常有福他們離開后,他就帶著留下來的人繼續搜索。忽然,前邊草叢里有異樣的動靜,他立刻命令大家包圍上去。走在沈東方前面的一個戰士不小心絆了一跤,槍正好磕在一塊石頭上,發生了走火。草叢里藏著一只野兔,槍一響,野兔躥出草叢,“呼啦啦”逃跑了,氣得沈東方狠狠地批評了那個戰士幾句。
抓捕蕭劍塵的行動失敗了。
陳詩雨的腦子很亂,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個環節,內鬼到底是誰。是常有福嗎?他確實嫌疑最大,從一開始懷疑蕭劍塵,他就情緒激動,并千方百計阻止特別行動組對蕭劍塵進行調查。是的,他和蕭劍塵一起出生入死多年,蕭劍塵不僅是他的上級,還救過他,他有這樣的表現可以說是情理之中。但他是否知道蕭劍塵的事情,假如他們是一伙的,那么,常有福所做的一切就都是為了掩蓋,或者說是丟車保帥,好讓他能更安全地潛伏下來。
那么,是沈東方嗎?完全有可能,憑他的身手,走在他前面的戰士竟然因為摔倒,槍磕碰在石頭上而走火,沈東方是那么細心的一個人,這樣的情況是不應該發生的啊!這不明擺著是在給蕭劍塵報信,讓他繼續躲藏好嗎?
除了這兩個人,再就是白亮!白亮和蕭劍塵也一起上過前線,雖然他們之間來往不多,但白亮對蕭劍塵是很佩服很敬仰的,這一點從他對蕭劍塵的評價就看得出來,在白亮眼里,蕭劍塵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大英雄。況且,白亮在國統區呆過,經歷了不少事情,誰能保證他是清白的?
陳詩雨不敢再往下想了,一個個的假設,自己又一個個地推翻,他們三人,都有可能是敵特啊!
據西安八路軍辦事處提供的情報,國民黨潛伏在邊區的特務中的確有個代號叫“旱獺”的人,他專門負責喚醒所有的“兔子”,是個特務頭目。誰是“旱獺”?是沈東方還是常有福?抑或白亮?
陳詩雨正胡思亂想著,常有福發話了:“詩雨,你說‘旱獺’和‘老漢’有沒有可能是同一個人?”
陳詩雨說:“完全有可能!‘旱獺’為了不暴露自己,他們內部簡稱‘老旱’,用陜北話讀出來,‘旱’和‘漢’是同一個音,沒有啥區別。”
常有福眼睛一亮,像是明白了一切,兩手一拍,說:“對呀!老旱?老漢?看來他們就是同一個人啊!”
敵人對邊區實行軍事包圍的同時,也伺機進攻,不僅如此,國民政府還啟動了貨幣武器,將劇烈貶值的法幣大量塞進陜甘寧邊區,搶購糧食和土特產,企圖以此轉嫁通貨膨脹。打仗需要錢,經濟需要穩定,沒有錢怎么辦?邊區政府果斷決定,由陜甘寧邊區銀行發行“陜甘寧邊區貨幣”,也就是老百姓說的“邊幣”。但在市場上并不能完全杜絕法幣的流通,一些重要物資需要用法幣購買,一些商人也只認法幣,邊幣與法幣的較量異常激烈。
金融形勢越來越不利,隨著黑市交易的膨脹,邊幣與法幣的比價一路下跌,邊區政府針鋒相對,在各地區建立了“貨幣交換所”,規定邊幣和法幣在交換所公開掛牌交易和自由兌換,以此達到消滅黑市,穩定邊幣幣值和邊區金融貿易的目的。這一措施引起了國民黨的極大不滿,他們把目標對準了貨幣交換所,決定采取密殺行動,殺一儆百。
黎明時分,行動組接到報案,綏延地區貨幣交換所發生火災。陳詩雨等人趕到火災現場,區安全科的同志已經將現場隔離起來,周圍圍了許多群眾。
據區安全科的同志介紹,天快亮時,他們接到了群眾的報信,說貨幣兌換所著火了,他們便迅速趕到,和附近的群眾一起把火撲滅了。所幸的是,大火只燒了張所長住的一孔窯洞,還沒有波及其他地方,但張所長不幸在大火中喪生。
陳詩雨認真地查看著火窯洞里的一切。整個窯洞從里到外已經被熏成了黑色,明顯可以看到桌子上的賬本等物被燒毀后的痕跡。張所長被燒得面目全非,他的身體伏在桌子上,好像正在加班,累得睡著后著火了。經過現場勘查,陳詩雨對案情有了初步的了解。
張所長就是綏延分行的行長張杰,貨幣交換所成立后,張杰被任命為所長。
陳詩雨詢問一位交換所的干部:“張所長有沒有得罪過什么人?”
那個干部答道:“我們交換所剛剛成立,一共只有4個人,張所長人很好,平時工作忙,根本沒有時間和更多人接觸,也沒見他和其他人發生過矛盾。”
陳詩雨來到院子里,繼續問那個干部:“最近有陌生人來過交換所嗎?”
那個干部回答:“來的都是兌換貨幣的群眾。哦,對了,前段時間,張所長從神谷籌到一筆法幣,他通過關系從南邊進了一千斤棉花,用來調劑掌握市場。”
旁邊的常有福立刻警覺起來,問:“從南邊?”
陳詩雨說:“這個我從報紙上看到過,張所長確實了不起,可能是他的做法讓國民黨感到仇恨,就派特務殺了他。”停了一下,“從現場情況看,張所長應該是死于他殺。他被燒焦的尸體形骸上,殘留的喉部黑色沒有其他地方黑,證明他是先被人殺害后,才點著火的。如果是失火被燒死的話,他通過呼吸煙嗆窒息,那他的整個喉管部分,應該比其他的地方黑色更重。所以,殺人者的手段及其殘忍,張所長是被人先擰斷脖子,再放火燒尸,制造油燈著火的假象。”
常有福氣憤地說:“這幫狗特務,簡直喪心病狂!”
貨幣交換所殺人縱火案,說明敵人的行為越來越猖獗,給特別行動組敲響了警鐘。特別行動組決定,對近期發生的案子并案調查,盡快揪出潛藏的特務,全力抓捕一批黑市交易者,給犯罪分子以震懾。
清晨的薄霧,淺淺地掃過群山疊嶂的黃土高原,溫柔地親吻一下溝溝坎坎的皮膚,太陽一出來,霧氣就含羞地藏了起來。
邊區銀行綏延分行院子里,白亮大聲喊道:“緊急集合!緊急集合!”
特別行動組全體人員快速而整齊地集結列隊。
常有福站在隊伍前面,表情嚴肅地下達任務:“同志們,根據準確情報,發現了蕭劍塵的行蹤,現在馬上出發搜捕,這次一定要抓到蕭劍塵。”環顧了一下隊伍,“沈東方呢?”
白亮說:“常組長,我去找他。”
太陽升起來了,在邊區銀行窯洞上的山坡上,藍瑩瑩的天把太陽折射出一道耀眼的光環。陳詩雨一抬頭,發現山坡上有一頭毛驢在吃草。她腦海里立刻閃現出前幾次的情景,為什么每到關鍵的時刻都有毛驢出現?她又仔細看了一眼,沒有發現什么異常。可能是自己太敏感了,在陜北毛驢是很普遍的,老鄉養毛驢的到處都是。
白亮疾步跑到劉小婉住的窯洞里,沈東方正在給劉小婉講銀行會計方面的知識,劉小婉認真地記錄著。
沈東方耐心地說:“銀行里會計柜臺每個工作人員的旁邊,都有一個放賬頁的小柜,不同的賬本邊上,都粘著不同顏色的小耳朵,就像兔子的耳朵,很容易就區分開來,用的時候一下就能抽出來。”
劉小婉聽到“兔子”二字,立即好奇地問:“兔子的耳朵?”
恰在這時,白亮急匆匆地在外面大喊:“沈東方!緊急任務!抓捕蕭……”跑進來看到劉小婉,他立刻收住了話頭。
“好,我馬上到!”沈東方答應著走出窯洞,跟著白亮跑開了。
劉小婉走出來,眼神怪異地看著沈東方的背影,自言自語:“兔子?兔子!”
白亮也感到很奇怪,沈東方明明是在講銀行方面的事情,怎么突然提到了“兔子”,這會不會是一種暗示?他和劉小婉……
根據群眾報信,行動組把山前山后包圍了起來,他們搜查了所有地方,卻沒有發現蕭劍塵,也沒找到任何藏匿的跡象。
白亮指揮行動隊:“一小隊,前面山溝左邊;二小隊,山溝的右邊;三小隊,繼續搜查后山峁!”
荷槍實彈的戰士們分頭行動起來。
不一會兒,三小隊的人回來了。
“報告!后山峁搜查完畢,沒有發現。”
一小隊的人也回來了。
“報告!左邊山溝越來越窄,到頭是死胡同,沒發現情況。”
白亮向常有福說:“常組長,看來只有右邊溝里可以逃走了。”
常有福一揮手,說:“所有人,追!這次再不能讓他跑了。”
這是一條地勢復雜的“獨口溝”,在陜北并不多見。一般的山溝都是溝連著溝,如果不熟悉,進去就很難出來。可是,這條溝不同,溝底蜿蜒曲折,溝的左邊越來越窄,直到兩邊的黃土合攏到一起。但溝的右邊越走越寬,溝里全是半人高的干枯荒草,在荒蕪的草叢里,暗藏有許多很久以前河道沖刷的深坑,人一不小心就會掉進坑里。兩邊的黃土壁上,有許多廢棄的窯洞,隨時都有坍塌的危險。
特別行動組的人小心翼翼地在溝里搜索前進。
白亮舉著手槍,仔細地分開枯草前行。他對大家喊:“大家一字兒排開,互相保持一定的距離,注意深坑和邊上的窯洞。”話音未落,他身旁的陳詩雨滑了一下,白亮一把沒抓住,她便掉進了一個深坑里。
白亮伸手想拉她上來,但坑太深,他拉不住她的手,他便毫不猶豫地跟著滑下坑去。好在這個坑不是很深,白亮在下面使勁地用手托起陳詩雨,在大家的幫助下,二人終于上來了。
常有福對大家說:“所有人一定要注意安全,搜查仔細點兒!”
溝底開始變寬了,眾人的距離也拉得更開。
沈東方走到常有福身邊,說:“常組長,這條溝我有印象,再往前一公里好像有條河,河那邊可能是白區。”
常有福說:“不管是不是白區,繼續前進,這次一定要抓到蕭劍塵!”
大家繼續前進。
白亮忽然說:“注意,有情況!”
前面的草叢里,遠遠地有一群國民黨士兵迎面過來。
常有福生氣地說:“他們倒好,先跑到我們的地界上來了。”
陳詩雨說:“看樣子是來接應蕭劍塵的。”
她剛剛說完,國民黨兵就開火了。
常有福站起來,厲聲道:“狗日的,老子沒打他們,他們竟然先開火,同志們,給我打!”
雙方開始了激烈的交火。
行動組的人一邊打一邊往前沖,但由于地上的枯草太高,前進的速度很慢。
白亮急中生智,喊道:“一小隊準備,每人間隔五米,全部躺下來朝前滾,其他人跟在后面,上!”
一小隊戰士用身體壓倒枯草,開出了一條條通道,后面的人跟著“通道”往前沖鋒。
這辦法很有效,行動組前進的速度馬上加快了。
常有福猛一抬頭,發現蕭劍塵正在前面的草叢里拼命地往對面跑,便朝大家喊:“發現目標!”話還沒說完,一排子彈打過來,常有福低頭一躲,子彈打中了他的手臂。
噼噼啪啪,戰士們舉槍還擊。
常有福忍著劇痛,用手捂住流血的傷口,指揮兩邊的戰士朝前包抄。敵人火力很猛,幾個戰士中彈倒下。
沈東方舉槍瞄準了蕭劍塵,陳詩雨拉了他一把,說:“別開槍,留活口!”
隊員們冒著槍林彈雨繼續往前沖,包圍圈越來越小。
對面的敵人見大勢已去,只好放棄營救蕭劍塵,狼狽地撤離了。
幾十桿槍一齊對準了蕭劍塵。
審訊室里,蕭劍塵慚愧地低下了頭。
常有福吊著負了傷的左胳膊,臉色十分難看地走到蕭劍塵面前,用右手向他敬了個禮,說:“我最后再叫你一聲老班長,這個禮是我對你以前英雄行為的致敬,也是對你救命之恩的答謝。從此以后,我心中的那個人已經死了!”
蕭劍塵羞愧地看著他,說:“有福,我、我對不起你,對不起組織……”
陳詩雨表情嚴肅地說:“蕭劍塵,事實面前,你還有什么話說?”
蕭劍塵說:“我確實有罪,念在我曾經立過功的份上,我請求讓我死在戰場上。”
常有福神情凝重地看著他說:“你現在還有資格說這樣的話嗎?真丟人!你和不法商人勾結,一起倒賣假幣,破壞邊區的金融秩序,又私藏軍需緊俏物資,企圖偷偷賣給國民黨反動派,錢,對你就那么重要嗎?”
蕭劍塵知道自己問題的嚴重性,氣餒地說:“是的,我認罪,我錯了。”
常有福端了一碗水,讓蕭劍塵喝下,說:“既然如此,就把你的罪行老老實實地交代出來吧!”
蕭劍塵嘆了一口氣,說:“我也不想那樣呀,我出生入死這么多年,到現在還是窮光蛋一個。我堂堂一個老紅軍,曾經的區蘇維埃副主席、貿易局副局長,到頭來卻還是個小小的鄉鎮稅務所所長,混成這樣,你讓我的臉往哪兒擱!”
常有福實在憋不住了,大聲質問:“你是沒有錢,是官小,這難道就是你倒賣假幣、倒賣緊俏物資的理由嗎?你知道我們邊區生活有多么艱難,戰士們沒有衣穿,沒有鞋襪,甚至冬天沒有被子蓋。我們沒有油吃,沒有菜吃,你卻利用職務之便干這種傷天害理的事。雖然你救過我,可我現在真想一槍斃了你!”
蕭劍塵還是有點兒不服,說:“你看看我身上有多少傷疤,再看看我至今還是一個窮光蛋,你就明白我為什么會這么干!”
常有福情緒激動地說:“窮光蛋?我們干革命是為了什么?你當初參加紅軍又是為了什么?你用貪污得來的錢款去幫助國民黨反動派,去破壞咱們邊區的經濟,這不僅是想發財,而是投敵,是叛變,是幫助敵人打我們!”
這番話讓蕭劍塵徹底意識到自己問題的嚴重性了,他心虛地再次低下了頭,說:“我……我……是真的錯了。”
“把你的罪行交代出來吧,你得對得住組織授予你的稱號和榮譽!”
“好,我說。”
去年冬天的一個傍晚,蕭劍塵剛剛走進稅務所自己住的窯洞里,一個人便緊隨其后跟了進來。那人自我介紹,說他叫吳協,是蕭劍塵小時候的玩伴。蕭劍塵馬上記起來了,吳協確實是自己曾經的小伙伴,他還有個哥哥,聽說加入了國民黨。
“這么多年不見,你在哪里高就?怎么突然來找我?”蕭劍塵奇怪地問。
“我一直在外面跑生意!聽說劍哥成了抗日英雄,就特地來拜訪你呀!”吳協笑瞇瞇地說。
“呵呵,你哥現在怎么樣了?”
“他啊,都當上團長了!”
“這家伙比我混得好啊!”
“你也混得不錯啊,都當上稅務所所長了!”
“啥狗屁所長,又沒錢又沒權的。”
“劍哥你可說錯了,你這所長一般人可當不上……”
吳協嘴巴像抹了油似的,把蕭劍塵說得心里甚是舒坦,他借機要蕭劍塵看在他們從小一起長大的份上,幫他個忙,搞點兒土布,說是想賺點兒小錢給病重的母親治病。蕭劍塵是個心地善良的人,沒多想便答應了。
誰知半個月后,吳協竟送來了100塊大洋,說是酬金,要蕭劍塵收下。蕭劍塵起初死活不肯收,經不住吳協死纏硬磨,想到自己確實手頭缺錢花,便收下了。
有了第一次,就不愁第二次,吳協很快成了蕭劍塵的“搖錢樹”……
常有福聽了蕭劍塵的交代,氣得一腳踢倒他坐的凳子,說:“蕭劍塵呀蕭劍塵,你他媽的真是個混蛋!日軍對我根據地進行瘋狂殘酷的‘掃蕩’,國民黨反動派對我八路軍斷絕糧餉,對根據地實行經濟封鎖,都是想困死我們,餓死我們,你卻做出這種事來,這完全是在資敵,是在禍害八路軍,禍害老百姓啊!”
陳詩雨說:“蕭劍塵,你就等著人民的審判吧!”
常有福鎮定了一下,說:“說吧,把重點都交代出來。”
蕭劍塵又是一聲嘆息,說:“我知道遲早會有這么一天的,我說!和我接頭的人代號‘旱獺’,他的真名叫吳昊,也就是吳協的哥哥,是國民黨潛伏在延安專門破壞邊區金融的特務頭子,我只見過他兩次,每次他都捂著臉,看不清楚他的真面孔。傳遞情報的人習慣稱他‘老漢’,因為替他送信的人本身就是個老漢,所以大家都這樣叫他。”
陳詩雨說:“你講清楚點兒!”
蕭劍塵有氣無力地說:“我說的沒有一句假話,大部分人都只見過傳遞情報的老漢,所以就認為老漢和‘旱獺’是同一個人。”
陳詩雨起身走到他身邊,說:“你是說,‘老漢’和‘老旱’是兩個不同的人?”
蕭劍塵說:“是的,因為‘老漢’經常出面,所有人就以為他是后臺老板。”
陳詩雨轉了一個話題,問:“那么,你的假幣又是怎么來的?”
蕭劍塵一聽,立馬想站起來。
常有福說:“坐下!如實交代!”
蕭劍塵臉色變得發白,渾身發抖,說:“我只知道有假幣這回事,但確實沒有直接參與,是老旱,不,是吳昊一手操縱的,其他人只是中間環節。”
常有福看問不出其他情況,便對他說:“你再好好想想。帶下去!”
審訊結束后,陳詩雨對常有福說:“看來,這只‘旱獺’也快出洞了!”
自從認識沈東方后,劉小婉有事沒事就去找他。劉小婉在沈東方心里就是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姑娘,既然答應要給她講銀行方面的故事,他就得盡力去做好。這個外表單純的女孩,到底藏著怎樣的秘密呢?沈東方發現劉小婉經常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那眼神包含著許多復雜的內容,讓他覺得很神秘。
在和沈東方的交往中,劉小婉發現沈東方對貨幣的研究很深入,不管是國民政府的各種法幣、日偽中儲券,還是各根據地貨幣,他都能說出制作、工藝和防偽技術的細枝末節,普通銀行人根本不可能像他了解得那樣全面,他淵博的知識讓劉小婉發自內心地佩服。
劉小婉猜想,沈東方高深莫測的背后,肯定隱藏著不少不為人知的東西,這引起了她極大的好奇心,所以她在表面熱情虛心請教的同時,對沈東方的行為格外注意。
劉小婉這樣想著,走出窯洞,正好碰見沈東方。
“沈大哥,你這是要去哪里?”
“我剛剛執行任務回來。小婉,你這是準備出去嗎?”
“我是來找你的。”
“你找我,有什么事?”
“你上次給我沒有講完的兔子耳朵的事,你忘了嗎?”
沈東方一聽她大聲說“兔子”,立刻捂住了她的嘴,說:“你別亂講!我那就是個比喻。”
劉小婉不知所措地看著他,說:“我說錯了嗎?今天好不容易你有時間,一定要給我接著講。”
沈東方左右看了一下,說:“好,咱們去上面吧。”
他們一起來到綏延分行窯洞上的山峁上,一個老鄉正躺在草叢里曬太陽,蹺著二郎腿,一頭驢在他旁邊,牽驢的繩子掛在他的一只腳上。
劉小婉看見后,說:“咱們去那邊吧。”
沈東方警惕地說:“等等。”走到躺著的人身邊,“老鄉,老鄉,你醒醒,你不能在這里睡覺。”
他連喊了幾聲,那個老鄉才醒過來,好像夢還沒醒的樣子,揉著眼睛說:“同志,我……我剛才睡著了。”
沈東方說:“老鄉,你不能在這里睡,這下面是我們的審訊室,請你換個地方,以后不要來這邊。”
老鄉站起來一個勁地道歉,說:“對不起,對不起,我跑得太累了,走到這里就睡著了,我馬上走。”說完,他拉著毛驢順著溝下面的路走了。
劉小婉朝沈東方豎起大拇指,說:“沈大哥,你警惕性蠻高的呀。”
沈東方笑了笑,說:“還是小心一點兒為好。”
最近,沈東方老是感覺不踏實,他覺得似乎有一雙眼睛在暗中盯著自己,說不清是國民黨特務還是自己人。
沈東方的直覺是很準的。那天,常有福和陳詩雨在審訊室里,故意設了一場對蕭劍塵的假審過程,計劃引蛇出洞,因為通過窯洞上的煙洞,上面的人有可能聽到下面的談話。陳詩雨猜測,當天一定會有人到窯洞上面去,無論什么原因,去窯洞上的人都有嫌疑,她派人在暗地里監視當天所有去過的人。
白亮那天正好休息,他發現劉小婉和沈東方走出窯洞,就悄悄地跟在他們后邊,他們三人都去了上面的山坡。
白亮一直在懷疑,沈東方和劉小婉怎么走得那么近,劉小婉在銀行里,任何犯罪嫌疑人都有可能和她有過接觸,如果他倆有問題,那么,前面發生的許多疑問就都好解釋了。
陳詩雨派去跟蹤的人回來報告,說拉毛驢的老鄉跟丟了。
陳詩雨非常生氣,綏延這么大個地方,跟一個人怎么就跟丟了?拉毛驢的老鄉、沈東方、劉小婉還有白亮當時都去了窯洞上面,他們幾個人都是被懷疑的對象。這幾個人中,拉毛驢的老鄉嫌疑很大,他一直靠在煙洞上面睡覺,停留的時間最長。
當時的事情很不巧,拉毛驢的人順著溝里的方向走著,為了不被發現,跟蹤的戰士和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那人驚覺后,走一走,停一停,故意回過頭罵毛驢幾句,趁機往后面看有沒有人跟著。進到溝里后,路上的行人多了起來,跟蹤的人便靠近了一點兒,可就在這時,迎面敲鑼打鼓地過來了一隊人,他們扭著秧歌,兩邊擠滿了圍觀的群眾。兩個跟蹤的戰士眼看著那人和毛驢進了人群,就是找不到蹤影。
特別行動組對當天出現在窯洞上面山坡上的幾個人挨個進行審查。
對沈東方的審查進行得很不順利。陳詩雨那天被通知去延安開會,常有福本著心平氣和談話的態度,給沈東方講明利害關系,說每個同志都會接受組織的調查。他有意識地不用那個“審”字。
沈東方知道這是特別行動組對他的不信任,他不能容忍自己出生入死,放棄了富裕優越的家庭環境前來參加革命,到頭來卻被人懷疑。他解釋自己去窯洞上面,是碰到劉小婉后一起隨便散步的,他不明白為什么被懷疑自己想偷聽機密。
常有福說:“對不起,偷聽這個詞是我用詞不當,但這個時間出現在這個地方,肯定是有嫌疑的。”
沈東方很生氣地說:“有嫌疑,那你直接把我抓起來得了!”
常有福說:“蕭劍塵供出了很重要的情報,所有對這件事關心的人都值得懷疑,如果你是清白的,組織不會冤枉任何一個好人。”
這些道理沈東方當然懂,他就是不能接受,自己從17歲起參加革命,借父親銀行家的名望作掩護,一直從事地下工作。日本人占領上海后,他被組織安排去重慶,即使在危機四伏的國民黨老巢里,他都絲毫沒有動搖自己的信念,組織交給的任務他全部出色地完成了。只有最后一次,戴笠突然派遣他回上海,這是任何人都想不到的,他沒有辦法給組織匯報,因為他既不明白自己的任務,也沒有機會離開日軍的嚴密監視。后來,組織想盡辦法調他回到延安,保護邊幣發行市場,說明組織依然信任自己。
常有福當然也非常清楚沈東方的情況,地下工作者的犧牲無疑是巨大的,而且自己所受的委屈還沒有辦法向其他人講,這是從事地下工作最起碼的素質要求,很難令旁人感同身受。只是,沈東方的態度……
和沈東方相比,對劉小婉的調查問話就顯得很平和。她依然和平時一樣,打扮得恰到好處,頭上的蝴蝶結變成了玫瑰紅。
她坐在常有福的對面,說:“常組長,你想了解什么情況?”這種先入為主的方式,搞得常有福一時不知怎樣回答。
常有福冷靜了一下情緒,說:“是這樣,劉小婉同志,我們對每個進入觀察圈的人,都要進行調查。”
劉小婉輕聲說:“我?進入到觀察圈了?為什么要采取這種方式呢?”
常有福點了點頭,繼續道:“其他問題我沒必要向你解釋,我就問你一點,你和沈東方去窯洞上的山峁干什么?”
劉小婉說:“沒干什么呀,當時正好碰見他執行任務回來,我就拉他一起上去散散步。”
常有福問:“散步?那么多地方,為什么偏偏要去那里?是不是……”
劉小婉有點兒害羞地說:“這個嘛,反正我就是喜歡和沈大哥在一起,他懂得多,跟他在一起能學到好多知識,對工作很有用。也沒有為什么,只是想去人少的地方,下面熟人太多,碰上了要打招呼,影響他給我講上海銀行的故事。”
常有福想,在這么嚴肅的地方,我以組織的身份和她談話,她卻表現得如此鎮定,沒有絲毫緊張的神情,和沈東方的態度形成了巨大的反差,真不是一般人啊!按理說,沈東方無論年齡和閱歷都在她之上,可怎么沈東方會有那么大的反應呢?而眼前這個劉小婉,她只是個小姑娘,她的異常表現,要么就是特別純潔,要么就是經過特殊訓練,難道她……
第二天,陳詩雨快馬加鞭地從延安趕回來,她帶回來一個重大信息:陜甘寧邊區保安處接到群眾的舉報,白亮是潛伏的國民黨特務!
一開始,陳詩雨堅決不相信,白亮怎么會是特務?是不是搞錯了?可舉報人說的時間、地點非常清楚,經過地下組織的同志證實,基本屬實。怎么會這樣?她顧不上休息,一口氣趕了幾百里路,她要盡快見到白亮。
當白亮得到消息時,他沒有說話,只是難過地低著頭。
陳詩雨含著眼淚,心情復雜地問:“白亮,你、你為什么要當特務?為什么要隱瞞你的歷史?”
白亮也很傷心,說:“詩雨,我也是沒有辦法,為了能來延安,為了能早日見到你,我想盡千方百計,幾次都活不下去了。”
陳詩雨憤恨地看著他,說:“你、你這樣活著有什么意思?”
常有福更是氣憤,指著白亮說:“我們挖了半天內鬼,原來就是你小子!”
白亮堅決地說:“常組長,我是隱瞞了一些事情,但我沒有做對不起組織的事。”
常有福不相信他的話,說:“你想盡辦法潛入延安,這是事實吧,不要再狡辯了,我們會查清楚的。”
當天,白亮被關押起來,隔離審查!
隔離白亮的窯洞里沒有窗戶,白亮在黑暗的窯洞里走來走去,他明白這是特務們使出的借刀殺人招數。他想,如果不是我,他們又會誣陷誰呢?是東方還是詩雨?這種委屈自己承受了,其他同志就不會再受牽連,特別是詩雨,如果我能替她經受委屈,我心甘情愿!
白亮永遠也忘不了那段不堪回首的經歷。那年,他和陳詩雨歷盡艱險,眼看著離延安越來越近了,他們興奮得已經開始想象到達延安后的情景。就在他們經過涇陽縣的時候,卻遇到了國民黨的關卡,為了保護陳詩雨,白亮和幾個青年學生被抓。他們被騙到“漢中特訓班”,在特訓班里,白亮受到了非人的折磨和魔鬼般的訓練。他假裝心甘情愿,學習相當積極,訓練比別人更加賣力,擒拿格斗技能很快超過了其他學員。
由于白亮的出色表現,他只訓練了三個月就提前畢業了。他的任務是潛伏到延安,等待時機被召喚。
白亮提出一個條件,他要直接見中央二局的首長。
常有福意識到白亮要交代的情況很重要,他不敢有絲毫大意,親自帶人護送他去延安。
就在他們去延安以后,陳詩雨卻發現了新的情況。
邊區銀行綏延分行所在地,是一個三層窯洞的山坡,審訊室在最高一層。為了吸取王掌柜被煙洞刺殺的教訓,陳詩雨專門設置了一次計劃,想抓住從窯洞上面偷聽的人,讓她萬萬沒想到的是,狡猾的特務又使出了新招。
常有福帶白亮離開后,陳詩雨和沈東方來到審訊室,仔細地查看了四周的墻壁和上面的通氣煙洞,沒有發現什么異常。他們帶上門走出來時,陳詩雨又突然想起一個地方,重新返回窯洞仔細檢查,在被審問人坐的凳子下面,她發現了一個非常細的孔,不注意根本看不出來。
這樣的小孔在墻壁上很多,是一些黃土里的小昆蟲的巢穴,地上的這個孔雖然很小,卻很圓很規則。
“東方,你看這個。”
沈東方走過來蹲下,用手摸了摸,說:“好像是蛐蛐洞。”
陳詩雨又認真地摸著,說:“不對,這個孔的一圈是硬的,蛐蛐洞周圍都是土,用手一動就散了。”
沈東方又摸了一圈,說:“好像是這樣。”
陳詩雨立馬站起來,果斷地說:“有情況!我們只注意了窯洞上面,這次特務是從下面偷聽,快,我們下去查看。”她一邊跑一邊下命令,“來人!”
幾名戰士跟了過來。
陳詩雨說:“白亮有危險!快給延安發報,請他們立即接應常組長!”
審訊窯洞下面是第二層窯洞,都是銀行員工宿舍,正對著的是一孔較小的窯洞,窯洞里住著兩個女員工,其中一個叫王雪梅,是一位首長的夫人,半個月前生小孩后,一直住在老鄉家沒有回來。
另外一個就是劉小婉。
沈東方看了一下窯洞,沒有發現不一樣的地方,他在這里多次給劉小婉講課,也沒有發現她有什么異常。
陳詩雨站在凳子上,一點點地在上面找著,窯洞頂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小黑洞,看不出來到底哪一個有問題。她一個個地細心排查,用一根小樹枝輕輕地撥著上面的土。突然,她發現其中一個撥掉土后,露出一個細小的竹子圓孔,正好斜對著后上方的審訊室……
劉小婉是特務?所有人都不敢相信,這么一個性格開朗、整天樂呵呵的小姑娘怎么會是特務?
沈東方顯得很氣憤,說:“劉小婉,算我瞎了眼,請老實交代你的罪行吧。”
劉小婉嚶嚶地越哭越傷心,說:“我不是特務,我也不知道是誰挖了那個孔,我是被冤枉的。”
沈東方指著她說:“平時偽裝得很好,事實就在面前,你還敢狡辯?”
陳詩雨擺了擺手,說:“小婉,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這個小洞就通在你住的窯洞里。”
劉小婉哭得梨花帶雨,說:“可我什么也不知道呀!”
沈東方不耐煩了,說:“你不說,就證明你是特務,潛伏得夠深的啊!”
陳詩雨將自己的手絹遞給劉小婉,讓她擦眼淚,說:“你好好回憶回憶,平時來你窯洞里都有哪些人?”
劉小婉說:“大家都對我很關心,他們有空就到我這里聊天,我們一起唱歌。”
陳詩雨又給她紙和筆,說:“你把來過的人的名字都寫上吧。”
陳詩雨來到外面,望著一層層的溝壑,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沈東方也出來了,他對陳詩雨說:“這個劉小婉,真是頑固,都暴露了還在那里裝無辜!”
陳詩雨問:“你相信她是特務嗎?”
沈東方說:“鐵證如山啊!”想了想,“如果有人想偷聽,她這個地方倒是最合適。”
陳詩雨心事重重,她已經看出劉小婉是個替罪羊,有人利用她的弱點,讓她在無意間幫了特務一把,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陳詩雨對沈東方說:“我現在最擔心的是白亮。”
沈東方安慰她說:“詩雨,你不要太有壓力,白亮雖然隱瞞了一些事情,但我相信組織上一定會調查清楚的。”
陳詩雨說:“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對他很了解,想不到……唉,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躲過這一劫。”
為了確保白亮的安全,常有福對路途做了周密的安排,他抽調了行動組十個骨干戰士,每個人都配備了槍支和充足的彈藥。
白亮覺得常有福有點兒過分緊張,自己也是軍人,有能力保護自己,沒必要帶那么多人。他問常有福:“常組長,你是不是擔心我會逃跑?”
常有福勉強地笑了笑,說:“你跑得了嗎?”
白亮故意說:“那可不一定,你看這溝溝峁峁的,我跑了就是你的責任,有人會說咱倆是同伙。”
他們走著走著就到了一個溝底。
這里是一片洼地,兩邊的高處灌木叢生,在陜北,像這樣的地方并不多。常有福提醒大家:“注意,這里地勢險要,加強警戒,盡快走出去。”話音未落,突然槍聲大作,火力密集迅猛,明顯是有備而來。
走在最前面的一個戰士的馬被射中,戰馬倒下,那個戰士身手敏捷,就地打了個滾,立即舉槍還擊。其他戰士見狀,迅速進入戰斗狀態,開槍射擊。
盡管戰士們個個都是戰斗精英,但架不住地勢太惡劣,他們全部暴露在敵人的槍口下,毫無遮掩,只能一邊還擊,一邊緊緊護住白亮。
白亮大喊:“大家不要管我,只朝敵人打就行了!”
敵人準備充足,來勢洶洶,戰士們很快折損大半。
白亮撿起地上一個倒下戰士的槍,一邊還擊,一邊大喊:“同志們,分散開來,注意隱蔽!”
常有福用身體護住白亮,拼命還擊,他的左肩在抓捕蕭劍塵時負了傷,還沒有完全恢復,白亮便用力推開他,說:“常組長,你不用管我。”
常有福厲聲道:“少廢話!快躲起來!”
危機關頭,白亮發現了敵人的漏洞,他大聲說:“大家聽著,右側山頭沒有火力,邊打邊退,向右邊山頭靠攏。”
敵人發現白亮他們的意圖后,攻擊更加猛烈了,子彈雨點般從高處傾瀉而下。
常有福讓大家圍成一個圈,把白亮圍在中間,邊打邊退。
戰士們一個個倒下了,只剩下常有福和兩名戰士。
常有福幾乎用身子貼著白亮,白亮只能逮住空隙進行射擊。
眼看頂不住了,溝上面兩邊的槍聲卻突然減弱,最后慢慢消失,原來是邊區保安隊的同志趕來增援了。
邊區保安隊接到綏延那邊發來的電報后,立即組織人員前來接應。他們研究了從綏延到延安的路線,認為這里地勢最險要,敵人極有可能在這里埋伏,就緊急行軍,兵分兩路,及時趕到,從背后襲擊并消滅了全部敵人。
打掃戰場后發現,伏擊白亮他們的敵人多達40個,既有國民黨特務,也有當地土匪武裝,武器配備精良。
軍委二局對白亮的情況非常重視,直接接手了這個案子,對白亮單獨實施調查審理,常有福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可是,當常有福回到特別行動組,聽到劉小婉的情況后,他的心又提了起來。
劉小婉有重大嫌疑,沈東方堅持認為劉小婉是特務。
陳詩雨不認可沈東方的意見,兩人爭了起來。
沈東方對常有福說:“她這種外表看起來比較單純的人,最善于隱藏,潛伏得也最深。我甚至懷疑她就是‘老漢’。”
常有福說:“你怎么有這種感覺?證據呢?我們可不能冤枉好人!”
沈東方說:“那天,我在窯洞里給她講關于上海銀行的事情,白亮進來說漏了嘴,說抓捕蕭劍塵失敗了,我就見她的眼神怪怪的。當她再次請我給她講課時,無意間提到了‘兔子’,‘兔子計劃’只有行動組內部的人知道,她憑什么在我面前刻意提到‘兔子’二字,且顯得那么感興趣?她主動邀請我去窯洞上的山坡散步,給拉毛驢曬太陽的所謂老鄉通風報信,讓他趕快離開,沒有被我們抓住。這些都是鐵的證據!”
陳詩雨說:“你說的這些,都可以解釋為一種巧合,偶然的巧合,算不上證據!”
常有福聽了半天,說:“你們倆說的,我覺得都有道理,所以現在說劉小婉是特務為時尚早……”
恰在這時,有戰士前來報告:“不好!組長,劉小婉自殺了!”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三人火速來到劉小婉住的窯洞,問門口站崗的戰士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戰士說,他中午給劉小婉送飯,估摸她吃完了,進去取碗時,發現劉小婉用水果刀割破了自己的手腕。
陳詩雨撕下一塊布條,扎住劉小婉的手腕,說:“快!馬上送醫院!注意保護現場。”
經過緊急搶救,劉小婉脫離了生命危險。
常有福想,這個姑娘性子這么剛烈,連死都不怕,難道我們真的冤枉她了?
陳詩雨也在想,劉小婉受到的刺激太大了,特務這個罪名對她來說是不可承受的,簡直就是要了她的命,看來她確實是個單純的姑娘。
劉小婉醒來時,發現陳詩雨坐在她的病床前。她流著眼淚說:“陳副組長,我不是特務!”
陳詩雨安慰她說:“我知道你不是特務,你是個好姑娘。”
劉小婉說:“我有點兒想不通,我又沒有害別人,為什么卻有人誣陷我?”
陳詩雨給她拉了拉被子,說:“你說有人誣陷你,是誰和你過不去?”
劉小婉搖搖頭,說:“我不知道,我真的想不起來自己得罪過誰!”
陳詩雨笑了笑,說:“你就別胡思亂想了,你要相信組織,我們是不會隨隨便便懷疑自己的同志的。這段時間,你和誰來往得多一些?除了平時經常去的,還有誰去過你的窯洞?”
劉小婉眼前一亮,說:“我想起來了,還真有這么一個人!”
陳詩雨立即警覺地問:“誰?”
“老蘭,對,就是他!”
“老蘭?是食堂的廚師老蘭嗎?”
“是的!不過,他只去過我窯洞一次。那天,我的凳子壞了,請他來修……”
陳詩雨急切地說:“你把當時的情況說仔細點兒!”
劉小婉點了點頭,說:“那天,我剛坐在木凳子上,一轉身,發現凳子的一條腿竟然掉了,我很奇怪,早上不是還好好的嘛,怎么突然就壞了?我先是自己修理,但怎么也修不好,就想著找個人過來幫忙。正好老蘭剛開過飯,沒啥事,我就把他喊來了。老蘭剛開始修凳子,沈東方就過來找我了,他說他有時間給我講課,我們就一起出去了,只留下老蘭一個人在窯洞里修凳子。”
陳詩雨問:“就這一次嗎?”
劉小婉說:“就一次。老蘭平時做飯忙,從來沒有時間串門的。”
陳詩雨說:“你說的這個情況很重要,千萬不要對其他任何人講,知道嗎?”
劉小婉點了點頭,說:“知道了,詩雨姐!”
沈東方一夜沒有合眼,他失眠了。在對待劉小婉的問題上,他和陳詩雨的意見不一致,他不希望這樣的事情發生,但在工作上,他是個認真的人,有什么話就要講出來,不想藏在心里。
如果劉小婉沒有問題,陳詩雨可能就要懷疑自己,她強調的幾個巧合,說明她在心里已經懷疑上了自己。讓劉小婉承認這一切,自己就可以洗清嫌疑,陳詩雨又會像以前那樣對待自己。他不知道為什么現在特別在乎陳詩雨對他的看法。
我得和她好好談談,不然這誤會可深了!沈東方想。
剛走出窯洞,卻見陳詩雨正從對面走過來。
“詩雨!”沈東方心里涌出一股苦澀的滋味,欲言又止。
陳詩雨輕輕地一笑,說:“別苦著個臉了!你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其實我很清楚。這事先放一放,你現在陪我去一趟綏延分行吧。”
沈東方問:“有什么緊急情況嗎?”
陳詩雨笑著說:“沒啥,就是去見一個人!”
陜甘寧邊區銀行綏延分行的業務發展迅猛,各項業務都在邊區各分行里名列第一,為了慶賀取得的成績,邊區銀行特別邀請延安的抗戰藝術團,到綏延分行來演出。據說著名演員顧青現在是藝術團團長,陳詩雨一直想認識她,現在機會來了。
綏延分行門前的小廣場上早早地就擠滿了人,陳詩雨和沈東方也提前到了,他們找了一個好點兒的位置站住,等待演出開始。
舞臺就設在小廣場上,臺下和四周的山坡上,高高低低一層又一層地站滿了人。首先是陜甘寧邊區銀行的領導向大家賀喜,祝賀綏延分行提前完成了全年的任務。接著報幕員上場,晚會正式開始。
抗戰藝術團還是下了很大功夫的,他們對晚會節目進行了精心的編排,第一個節目是慶祝綏延分行完成任務的快板,接著有獨唱、舞蹈,舞臺節奏錯落有致。最后一個大戲則是大家期待已久的由顧青主演的戲劇《放下你的鞭子》,倏忽間臺下掌聲雷鳴,齊齊等待她出場。
臺上,一位衣衫襤褸的老漢,敲打著一面銅鑼,引導戲中的群眾演員圍成一圈。他拉起胡琴,催促一位長相俊俏的姑娘出場。
陳詩雨低聲問沈東方:“她就是顧青?”
沈東方說:“應該是她。”
因為距離太遠,又化了妝,陳詩雨看不清女演員的面孔,但她覺得好像在哪里見過她。
陳詩雨對沈東方說:“她讓我想起了一個人。”
沈東方認真地看戲,似乎沒有聽見她說的話。
劇中的姑娘嗚嗚咽咽地開唱:“高粱葉子青又青,九月十八日,來了日本兵。先占火藥庫,后占北大營……”
姑娘一陣咳嗽,老漢向觀眾作揖,逼迫姑娘繼續。
老漢舉起手中的鞭子狠狠地抽打,姑娘撲倒在地。
一時間,觀眾情緒沸騰。
突然,有人手里拿著一把菜刀沖到臺上,舉刀砍向那個老漢,老漢左右躲著,顧青也幫老漢躲閃。
臺下也開始混亂起來,只見沈東方一躍而起,踩著前面混亂人群的肩膀,飛一般跳上舞臺,就在刀要落在顧青身上的時候,他一把抓住了那人的手,反扭住他的胳膊,將刀奪了下來。
顧青吃驚地看著沈東方,剛張開嘴,只說了個“你”字,話又收了回去,露出嚇壞了的樣子。
這一切都被陳詩雨看在眼里。
持刀砍人的人不是別人,正是綏延分行食堂的廚師老蘭。
陳詩雨說:“把他先關起來!”她覺得老蘭這樣做肯定是有原因的。
其實,這段時間以來,陳詩雨一直派人暗中監視著老蘭,戲劇的內容只是引發他行為的導火索,對老蘭來說,又能有多大的意義呢?
當陳詩雨看到卸完妝的顧青后,不由愣住了,這不是黃麗麗嗎?一別三年,她以為黃麗麗早已不在人世,可眼前真真切切就是黃麗麗啊!她比以前長高了,也更有氣質了。
陳詩雨一把抓住顧青的手,激動地說:“麗麗!黃麗麗!怎么是你啊?”
顧青平靜地微笑著說:“對不起,我叫顧青!如果沒猜錯的話,你就是陳詩雨,咱們邊區的女福爾摩斯!”
陳詩雨一下子陷入了尷尬,說:“哦,對不起!顧青,你和我認識的一個人長得太像了,我一時之間……”
沈東方忙過來解圍,說:“詩雨,黃麗麗已經……她倆的確有點兒像,你也不要太難過了!”
旁邊的顧青也說:“哦,她已經不在了呀?詩雨同志,沒關系的,你看我長得像她的話,就叫她的名字好了。東方,你說呢?”
沈東方意味深長地一笑,沒有回答。
陳詩雨又是一愣,顧青竟然直接叫出了沈東方的名字,莫非他們以前認識?這也太奇怪了吧!她本想問沈東方的,但理智讓她把沖到嘴邊的話語一下收了回去。
常有福和陳詩雨商量,決定對老蘭進行秘密審問,連沈東方都不被允許在審訊現場出現。事情一樁樁一件件接連發生,肯定不是孤立存在的,沈東方身上的嫌疑依舊不小。
老蘭很快招供了,他拿菜刀上臺砍人,確實是受了劇情的感染。
這個老蘭,曾經是東北軍的人,“西安事變”后,東北軍內部發生了紛爭,老蘭積極主張國共合作,毅然決然選擇了投奔延安。他相信中國共產黨,贊賞共產黨的主張。可是,就在他即將前往延安時,事情敗露了,和他一起的十多個人都被殘忍地殺害。有人要挾老蘭,留他一條命,要他去延安潛伏,具體任務以后會有人聯絡他。要挾他的人并沒有透露自己的身份,他見老蘭態度強硬,不肯合作,便拿出幾張照片給老蘭看。老蘭看過照片后,一下子癱倒在地。照片上是他的老婆和孩子,他們被關押在一個看起來很窄小的房間里,穿得破衣爛衫,蓬頭垢面,顯得很無助。他徹底崩潰了,就答應了對方的要求,只身來到延安,以廚師的身份進了銀行食堂。
常有福問:“那你這次砍人,不是完全把自己暴露了嗎?”
老蘭痛苦地說:“這事一直壓在我心頭,這么多年了,老婆孩子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但我又不想替他們干活,就想著讓你們抓到我算了,這種日子我真的過夠了,不想再這樣下去了。”他揪扯著自己的頭發,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
常有福問:“他們給你的任務是什么?”
老蘭說:“多年來都沒有人聯系我,我以為這事就過去了,可就在十幾天前,我在食堂里發現了一張紙條,有人讓我想辦法竊聽審訊室的重要情報。為了能得到一點兒我家人的情況,我想那就做這一次吧。可我一個食堂做飯的,哪進得了審訊室……”
陳詩雨盯著他說:“所以你就想到用竹筒打孔來竊聽?還嫁禍給劉小婉?”
老蘭急了,站起來說:“不是的,不是的。我本來沒想到用這種方法,那天劉小婉請我給她修凳子,我剛進去,她就被人叫走了,我無意間聽到隔壁其他窯洞的說話聲,以為是老鼠洞里傳出來的。那幾天我正在為完成任務發愁,就突然想到用這種方法。我用一根細竹筒,將中間的竹節掏空,一點點地斜著捅上去,正好上一層對的就是審訊室。”
常有福驚奇地看著他,說:“你真有本事!你為什么偏偏要選擇劉小婉住的窯洞?”
老蘭低頭說:“我沒想害小婉,她是個好姑娘,可那天特別巧,她請我修凳子,又自己跑出去了,她平時不喜歡呆在屋里,如果要偷聽,在她的屋里也比較方便。”
老蘭確實只是顆棋子,他連給他下達任務的人的身份都不知道。在劉小婉的窯洞里實施計劃,表面看起來是巧合,但這一切明顯是有人設計的,而且絕不是一般人,他對這里的環境和人員了解得非常清楚。
事情搞清楚了,嫌疑人也抓到了,可惜線索卻中斷了!
劉小婉傷好出院后,沈東方第一個來看望她。他希望劉小婉能原諒他,說那也是為了工作。令他沒想到的是,劉小婉很坦然,說她完全能理解,這事已經過去了,她反倒勸沈東方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負擔。
她越是不糾結,沈東方越是感到不安。有幾次,劉小婉請他繼續為她講課,他都找借口推辭了。沈東方也想知道,劉小婉窯洞頂上的小孔到底是怎么回事,在她的屋子里,她能一點兒都不知道嗎?鬧這么大的動靜,就不了了之?說她心理素質好吧,她遇到事情想不開就自殺;說她膽子小吧,有時候淡定的程度,不僅自己,就連常有福都吃驚。劉小婉,這女孩真讓人難以琢磨!
還有老蘭的事情,陳詩雨他們審訊得怎樣了?老蘭有沒有招供?如果他是看演出時出于激動,拿菜刀砍人也沒造成什么后果,關幾天就沒事了,畢竟他是東北軍出身,思念家鄉心切,大家都能理解。但如果他是潛伏的特務呢?如果他和竊聽案有關呢?憑陳詩雨的機警,她會對每個接觸過劉小婉的人都再過濾一遍。
必須徹底洗清自己,不能讓陳詩雨懷疑!沈東方決定馬上去找她,不能讓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好形象受到影響。
傍晚時分,夕陽西下,滿天飄著胭脂般的紅霞。
沈東方站在溝道里,陳詩雨看見他,遠遠地朝他喊:“東方同志,這邊,上這邊。”
沈東方走上前,接過她手里的洗衣盆,二人邊走邊聊。
沈東方說:“詩雨,你又幫我洗衣服了,謝謝你。”
陳詩雨笑著說:“你和我還用這么客氣啊,不就是洗個衣服嘛,反正我的衣服也要洗,順手的事。”
二人來到山坡上,肩并肩地坐在一起。
西天上,夕陽的余暉越來越暗淡,剛才的火燒云,這會兒已經變成濃濃的暗紅色。
陳詩雨凝視著遠處最后的光亮,說:“那天見到顧青,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和黃麗麗長得簡直太像了,每個眼神,每個動作,都是那么像!你說,天底下怎么會有這么相像的兩個人?可惜,她不是黃麗麗,我們再也見不到黃麗麗了!”
沈東方心情沉痛地說:“她也是為了救我……這個傻孩子,她本來可以不那樣做的……”
陳詩雨說:“那天晚上,她沒有按時趕到我們約定的地方,我就知道她出事了,當天,正好是她的生日,16歲的生日呀!她就這么走了,連一聲告別的話都沒有來得及說……”
沈東方雙手合十,說:“希望她的靈魂早日升入天堂……”
抗戰藝術團又在其他幾個單位連續演了幾場后,才踏上了回延安的路。
顧青感到很疲憊,老蘭的突然出現,劇團里的人都受到了驚嚇,加上連續演出,大家都很累了。在回去的卡車上,所有人都坐著靠著或半躺著,沒有說話的力氣。
顧青想,陳詩雨果真名不虛傳,她一見面就叫自己黃麗麗,看來黃麗麗在她的心目中很重要,她一直沒有忘掉她啊!
車子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行駛,前面傳來了一陣嗩吶聲。顧青特別喜歡這樣的聲音,這聲音,游走在山里的道道峁峁,與這片高原融為一體,攪動漫天的黃沙塵土,震撼古老的蒼天,她被這聲音迷住了。
一支迎親隊伍迎面走來,顧青讓車停在路邊,車上的人都下來觀看。只見四五個剽悍的陜北漢子吹打著樂器走過來。嗩吶聲悠揚悅耳,亢奮激越,氣勢磅礴,把勃勃的生命激情向四方張揚!
忽然,顧青發現人群中有個穿軍裝的人,是白亮!
白亮在延安接受審查過關后,上級讓他回來繼續擔任特別行動組下轄的行動隊長。歸途中,白亮遇上了老鄉的迎親隊伍,就高高興興地參與其中。
吹嗩吶的漢子頭上扎著白羊肚手巾,時而仰面朝天,時而彎腰俯地,時而面對面吹,時而背對背吹,那鼓起的兩腮,一會兒似乎要爆裂了,一會兒似乎要沉陷,一會兒又似乎走在平坦的大道上。
顧青看迎親隊伍過去了,立即招呼道:“大家快上車,我們抓緊時間回去。”
白亮跟在隊伍中走過去了,他突然發現顧青有點兒眼熟,回頭一看,她正在指揮大家上車,那臉蛋,那身形,還有那聲音……他不由發起愣來。
旁邊的一位老鄉說:“那是抗戰藝術團的顧團長,叫顧青,戲演得可好了!”
白亮自言自語:“太像了!她咋那么像黃麗麗呀!”
白亮從延安帶回來了最新消息:“最近,特務又有一批非必需品運進來,而且極有可能夾帶大量偽造的邊幣。上級要求,借此機會,把他們的頭目徹底挖出來!”
雖然白亮通過了審查,組織也進行了認定,似乎還立了大功,但在沈東方眼里,白亮已經有“污點”了,他也極力想把這種想法傳遞給陳詩雨。
他們三人行走在街道上,陳詩雨和沈東方走在前面說著話,白亮一個人跟在后面,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三個人的關系怎么變成這樣了?
陳詩雨突然發現前面有個熟悉的背影,便說:“快,跟上那個人。”
他們快步跟上去,前邊街道拐了個彎,等他們趕到轉彎的地方,卻是一個幾條街交匯的岔路口,那人沒了蹤影。
陳詩雨說:“我們分頭追。白亮,你留在原地。東方,你和我從這兩條道分開追!”
他們兩人剛剛離開,白亮猛一轉身,卻發現那個影子從旁邊的一間店鋪里閃了出來,朝另外一條巷子跑去,他緊跟著追了上去。
白亮追到巷子盡頭,影子又不見了。他正左顧右盼,身后忽然傳來一個聲音:“你不用找了,我的聲音你聽不出來嗎?”
白亮轉過頭,吃驚地說:“吳教官,吳昊,怎么是你?”
被叫作吳昊的人冷笑一聲,說:“想不到吧!你別耍花樣,憑我的身手,想脫身還不容易?”
白亮說:“吳昊,這是在邊區,到處都是我們的人。”
吳昊冷笑一聲,說:“你們的人?你是不是搞昏頭了?你給我聽著,你能躲過共黨的審查,說明你還是有些本事的。不過,你以出賣我們的弟兄為本錢,本該馬上送你上西天,念在黨國尚在用人之際,希望你能信守承諾。三天后,有人會聯系你,給你新的任務,這次別再動歪腦筋了,否則,你在上海的家人……”
白亮知道,為了達到目的,他們會使出各種陰招,便假裝害怕地說:“三天?好吧,我聽你的吩咐。”
回到特別行動組,白亮將遇到吳昊的情況毫無保留地匯報了上去。
常有福說:“看來,面對面的較量即將開始,特務公然在咱們的眼皮子底下出現,說明那批貨已經到邊區了。”
陳詩雨說:“前段時間,國民黨反動派偽造的假幣被我們堵住進不來,他們通過兌換讓邊幣貶值的行為又被我們挫敗了。但是,這次和以前的方式完全相反,他們是把一些非必需品偷運進來。大家注意,是‘非必需品’,銷售這些東西,是要把我們的邊幣集中吸納銷毀,讓邊幣市場從通貨膨脹一下子又變得資金緊缺。如果讓他們的陰謀得逞,我們印刷廠印鈔票都來不及,其用心太險惡了。”
沈東方說:“除了大面積傾銷非必需品吸納邊幣以外,敵人還會繼續加大黑市交易,多渠道把邊幣控制住。”
陳詩雨說:“吳昊應該就是在綏延地區實施這個計劃的負責人。”
常有福果斷地說:“他們有貨物過來,吳昊不會離開很遠,立即跟蹤吳昊!詩雨同志,由你負責,沈東方和白亮同志配合執行,你們務必盡快查出運到綏延的那批貨物的隱藏地點。”
陳詩雨、沈東方和白亮三人同時回答:“是!”
“兔子”又現身了!
一條幽深的巷子里,依舊包裹得很嚴實的吳昊正在急匆匆地行走,陳詩雨遠遠地跟在他后邊。
狡猾的吳昊似乎發現有人在跟蹤自己,腳下一加速,很快出了村鎮,上了高原。他鬼鬼祟祟地故意從這道溝繞到另外一條溝,滑得像條泥鰍。他希望行動隊的人能夠發現自己,但又不希望立即發現,一旦共產黨的人找到這些物資,他的計劃就成功了一半。但他也知道共產黨不是那么容易上當的,特別是陳詩雨,她的精明讓他佩服,他要抓住和利用陳詩雨這一點,親自出面來誘惑陳詩雨,讓她按照自己設計的圈套往里鉆,哪怕把自己陷進去,他也要為計劃的實施鋪好路。
終于,在他面前呈現出幾孔表面看起來很破舊的窯洞,他看四周沒有人,閃身進了其中一個。
陳詩雨一路跟上來,她清楚地知道,這批物資一旦分發到邊區各地,將會對邊區經濟再次產生巨大的影響。她順著另外一條較窄小的溝道進去,發現了遠處的幾孔破窯。
貨物很可能就藏在這里!她馬上提起了精神,準備悄悄地摸過去。
突然,她發現不遠處的一棵小樹上拴著一頭毛驢。奇怪,怎么又碰到了它?
陳詩雨腦海里立即浮現出了一個個畫面。在南瓜店后門,一頭毛驢在柴垛里啃著干草;當發現接貨人被害,她和常有福前往窯洞上面的煙筒通氣孔查看時,窯背上有一頭毛驢在靜靜地吃草;在邊區銀行院子里,特別行動組人員整齊地集合列隊,窯洞上面藍色的天空下也有一頭毛驢!
對,就是這頭毛驢,它鼻梁上的一縷白毛格外顯眼!
就是這里,東西一定藏在窯洞里!
陳詩雨拔出手槍,將子彈上了膛,繼續慢慢地朝窯洞方向靠近。
當她快要靠近窯洞門口的時候,里面傳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既然來了,就請進來吧!”
陳詩雨小心翼翼地舉槍走了進去。
那是個身材肥胖的男人,他似乎絲毫沒感到詫異,背對著陳詩雨,連身子都沒有轉過來。
“陳詩雨,我佩服你的智慧和膽量!”
陳詩雨一驚,他認識我?這人一定是吳昊,她決定先發制人,厲聲道:“吳昊,舉起手來!”
吳昊這才不緊不慢地轉過頭來,他依舊戴著帽子,圍著一條大圍巾,只露出兩只細小的眼睛,根本看不清他的真面目。
吳昊哈哈大笑道:“我的毛驢已經給我報信了,它早把你認出來了。”
毛驢?難怪多次見到這畜生,原來是特務們用來打掩護的。陳詩雨怒視著他,說:“你作惡多端,還不快舉手投降!”
吳昊仍然大笑不止,說:“看來你都調查清楚了!我老實告訴你吧,王掌柜、張所長他們都是我殺的,你們用邊幣干擾黨國的經濟,這是黨國絕對不能容忍的,必須堅決阻止!在邊區,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干的。怎么樣?在你們的地盤上,這場仗目前是我們贏了,邊幣對法邊現在都9:1了。你明白這個兌換比例的意義嗎?我是黨國的大功臣!”吳昊越說越來勁,“怎么著,還不服氣?不服氣就拿出真本事。我承認你們共產黨打仗有幾把刷子,可沒有錢,你們拿什么打?”
陳詩雨鄙視地看著他,口氣嚴厲地說:“呸!你們搞這些小動作叫本事嗎?全民族都在打鬼子,你們卻在背后掐我們的脖子,拖我們的后腿,你們還是中國人嗎?”
吳昊突然喊了一聲:“老漢!”
一個五十多歲的漢子不知從什么地方鉆了出來,用槍抵住陳詩雨的頭,一把將她的槍奪過去,大聲說:“你給老子老實點兒!”
吳昊驕傲地抬起頭,非常自信地說:“陳詩雨,我告訴你,最后的勝利是屬于我們的,你們的邊幣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堆廢紙,接下來會徹底消失,永遠成為歷史。”他朝前走了幾步,向老漢一揮手,“干掉她!”
可是老漢半天沒有動靜,原來,白亮正站在他身側,用槍狠狠地頂著他的腰眼。
老漢一臉緊張地說:“白亮,別……別開玩笑,咱們可都是自己人。”
白亮毫不理會地命令道:“‘老漢’,把槍放下!”
吳昊立馬變了臉色,喝道:“白亮,你瘋了?”
白亮一臉嚴肅地說:“少廢話!我一直就沒有想成為你們的人。”
吳昊也掏出了槍,說:“白亮,你敢背叛黨國?共產黨能真的相信你嗎?別做夢了。”
白亮說:“我從來沒有背叛,一直就是貨真價實的共產黨員!”
“你……”吳昊猛然醒悟,“原來你是潛伏進‘漢訓班’的共黨臥底?唉,我吳昊培養了那么多黨國諜報精英,沒想到竟被你這個無名之輩給耍了,白亮,你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陳詩雨大聲說:“白亮,別聽他的,快開槍。”
就在這時,窯洞外槍聲大作。
吳昊吃驚地說:“這……這是怎么回事?”
“老漢”也顧不了那么多,猛地把白亮一推,說:“頭兒,他們打過來了,咱們快跑吧!”
吳昊撒腿往窯洞外沖,對著白亮就是一槍,白亮中彈倒地。
陳詩雨想上去抓住吳昊,卻被“老漢”死命地抱住,白亮掙扎著一槍打死了“老漢”。
吳昊逃跑了!
很快,常有福帶著行動組的戰士出現在窯洞門口。
陳詩雨蹲下來抱起白亮,痛心地叫道:“白亮!白亮!你不能死呀!”
白亮躺在她懷里,艱難地抬起手,想摸她的臉,說:“詩雨,我、我……”
陳詩雨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把白亮的手拉到自己臉上,含著淚說:“白亮,你別說了,我相信你,我永遠都相信你。”
白亮臉上露出了欣慰的微笑,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陳詩雨緊緊地抱著他,失聲大哭:“白亮!白亮——”
楊家溝的槍聲漸漸稀落下來。
吳昊帶著幾個手下一邊還擊,一邊朝溝的另外一個出口撤退。
常有福帶領特別行動組的戰士緊追不舍。
就在吳昊等人快要跑出去的時候,他們一抬頭,發現溝口站著一排八路軍戰士。
特務們絕望地向八路軍戰士射擊,換來的是暴雨一樣的子彈,幾個特務被擊斃,最后只剩下吳昊一個。
常有福舉起槍對準他,說:“吳昊,束手就擒吧!”
吳昊冷笑著說:“常組長,你未免高興得太早了!告訴你,吳某的任務已經完成,今天這點兒物資都送給你了,做個人情,再見!”說完,他突然舉槍朝自己的腦袋摳動了扳機,倒了下去。
常有福等人上前一看,吳昊已經斷氣了。
幾個窯洞門上的柴草被揭掉,窯門被打開,露出窯洞里的物資,這些全是特務們運進來還沒來得及下發的物資。
常有福指揮戰士們將窯洞里的貨物搬出來,準備全部運走。
一個戰士過來向常有福報告:“組長,這次行動大獲全勝,共殲滅敵特13人,繳獲敵全部物資。”
常有福點了點頭,指著已經堆放在一起的貨物說:“大家加快速度,天黑以前把所有貨物全部拉回去。”停頓了一下,皺著眉頭嘆了口氣,“可惜便宜了那只‘旱獺’!”
邊區保安處派來一位新同志,接替白亮行動隊隊長的職務。他叫李擁軍,是地道的陜北后生,一米八的個頭,說起話來卻有些靦腆。李擁軍給特別行動組帶來了最新的情況,根據邊區在其他地方抓獲的特務交代,敵人確實已經將一批偽造的邊幣輸入到綏延地區,而且藏得十分隱蔽。為了迷惑特別行動組,吳昊故意自己親自出面,把視線引向物資這邊,假幣才是“兔子行動”的重點,假幣的隱藏地只有幾個人知道。同時,李擁軍還帶來另外一個重大消息,敵人正式啟動“兔子行動”,他們喚醒了一批潛伏特務,在整個邊區發動地痞流氓、土匪和不法商人,在每一個區每一個村大范圍地私下進行邊幣與法幣兌換,目的就是為了讓邊幣大量且快速貶值。就像陜北的野兔一樣,從許多小洞里冒出來,讓共產黨無法應對。
行動組再次遇到嚴峻的挑戰。
為阻止國民黨特務的計劃,行動組決定針鋒相對,“以大化小”,分頭深入各村采取行動。
夜晚,漆黑的黃土高原,只有暗淡的星光在天上閃爍,偶爾傳來一兩聲夜鶯的叫聲,等聲音過去,更顯得夜的寧靜。
劉小婉走出窯洞去上廁所,寒冷的夜風刺激得她打了個寒戰。行動隊的人外出執行任務了,他們住的窯洞都沒有人,劉小婉望著夜色,心里竟有些膽怯,她沿著熟悉的土坡,朝廁所方向走去。
突然,她發現前面有個黑影,她以為自己看錯了,又揉了揉眼睛。確實有個人!這么晚了,會是誰呢?她悄悄地跟著黑影,努力地想著她熟悉的人,但由于天黑,輪廓很模糊。
黑影下到坡下的一層,繞過銀行這邊的一排窯洞,直接拐進了后面的一條小溝。那里有兩個已經廢棄的破舊窯洞,多年的荒草幾乎遮蔽了洞口。
黑影走到洞口停下來,向四周張望了一番,見沒有什么動靜,就慢慢地移開一些雜草,閃身鉆了進去。
劉小婉大吃一驚,她悄悄地蹲在一邊,屏住呼吸,心想,他來這里干什么?
那人進去不多久就出來了,并將洞口覆蓋好。
等那人走遠了,又過了一會兒,見沒啥動靜了,劉小婉才一步一步地走過去。
窯洞里面更黑,一點兒都看不清楚。她用手摸著朝里面走,忽然,腳碰到了一個很硬的東西,疼得她差點兒喊出聲來。她順著硬東西往上摸,原來是許多摞起來的木箱,她使勁地推開最上面的箱子蓋,用手一摸,天啊,她感覺好像是一捆捆的鈔票。難道是特務運進來的假幣?他們真會找地方,竟然就藏在銀行旁邊。
劉小婉感到事情重大,必須盡快給特別行動組匯報。
可是,特別行動組的人全都出門執行任務去了,這個消息應該向誰報告?想了半天,她最后決定去找陳詩雨,因為只有陳詩雨值得她信任。
陳詩雨去的地方是云霧山中的云林寺,于是,天剛蒙蒙亮,劉小婉就出發直奔云霧山。
云霧山名不虛傳,云霧繚繞,松柏蒼郁,廟宇林立,其中云林寺最為出名,寺中香火旺盛,游客絡繹不絕,不少黑市交易都在那里進行。
一路上,劉小婉完全沒有心情欣賞風景,她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盡快見到陳詩雨!
她拼命地往山上爬,但前面的山路上,上上下下都是上香禮佛的男女,一時之間根本看不到陳詩雨的影子。
劉小婉沒有放棄,上一層山坡找一圈,每間殿堂都不放過,沒找幾圈她就累得氣喘吁吁。她靠在樹上稍微休息了一會兒,然后繼續尋找。
終于,她登上了山頂,來到了大雄寶殿。大殿里,善男信女們正排著長隊在燒香磕頭。
劉小婉沒有貿然進去,她看了一下四周,左右各有兩個獨立的房間——晨鐘殿、暮鼓殿。在這兩個殿的后面,各有一排佛堂,每個佛堂都關著門。她有點兒納悶,這些小佛堂是供香客朝拜的,為什么都關著門?她又仔細地查看了一下,發現沒有一個和尚,全部是上香的百姓。
有問題!她立即意識到特務們就藏在周圍。她拿了一炷香,學著其他香客的樣子,挨個在那些關著門的小佛堂周圍轉悠。她發現,在送子觀音殿門口,有幾個人不停地左右張望。
她裝作要急著拜佛的樣子,趁他們不注意,快速跑了進去。
門開了,她一下傻眼了,里面關著的全是和尚。
旁邊看押的幾個人過來用槍指著劉小婉,喝道:“找死啊,滾開!”
劉小婉故意大喊道:“我要拜送子觀音,我要拜送子觀音,讓我進去!”
那幾個人抬起她,一下子將她扔出去好幾米遠,疼得她半天才爬起來。
當她來到藥王殿門前時,旁邊有許多人向她靠近,她趕緊離開,心里說,這一間肯定也有問題!
劉小婉的想法是對的。原來,陳詩雨所在的小組剛到云霧山下,就被特務們盯上了,她的一舉一動都在特務們的掌握之中。她上了山,剛進藥王殿,突然從屋頂掉下來一張大網,將她牢牢地罩住,扯起來吊在半空中。
陳詩雨在網里動彈不得,槍也掉在了地上。她這時才意識到自己上當了,大喊道:“狗特務,放開我!”
一個瘌痢頭特務用槍指著陳詩雨,說:“你死到臨頭了還嘴硬,看我不收拾你!”猛地抓起旁邊的一根棍子,照著網里的陳詩雨就是幾下。
旁邊一個瘦個子特務一把奪過光頭特務手里的棍子,說:“你不要命了,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嗎?”
瘌痢頭特務立馬清醒了,說:“你不說我倒忘了,頭兒不讓她死。”
瘦個子特務說:“你又在胡說八道,你就不怕頭兒聽見了?”
瘌痢頭特務一撇嘴,說:“聽見了又咋地?他不會來的,山上藏的那批貨比他的命還重要,他拉屎都恨不得拉在上面。”
瘦個子特務趕忙捂住他的嘴,說:“得得得,就你話多!”
陳詩雨從他們的對話中了解到,他們說的那批貨一定是假幣,原來就藏在山上,怪不得行動組到處都找不到。
就在陳詩雨想辦法如何脫身時,突然,一個人用身子撞開了殿門。來人身手敏捷,舉起槍,“啪”的一聲打在網繩上,網掉了下來,她又一個翻滾,用自己的身子墊在網下,托住了陳詩雨。來人顧不上撞擊的疼痛,快速躍起。兩個特務圍過來想抓她,她一手死死掐住一個特務的脖子,同時飛起一腳踹向另外一個特務,那個人重重地碰在墻上斷氣了。
是劉小婉!陳詩雨大吃一驚,原來她身手這么好!
劉小婉快速關上殿門,隔著門往外射擊,只聽見外面特務中槍倒下的聲音。她邊還擊邊騰出一只手,從身上抽出一把短刀,“蹭蹭”兩下挑斷陳詩雨身上的網繩。陳詩雨從地上撿起槍,和劉小婉一起朝外面開槍。
陳詩雨還沒完全回過神來,她問劉小婉:“小婉,怎么是你?”
劉小婉說:“時間緊迫,回頭我再跟你解釋。我剛才看過了,左邊這幾個佛堂連接的是用紙糊的屏風,用力一捅就破了,你可以從這邊出去,后山有條小路,直接就下山了。”
陳詩雨焦急地說:“咱們一起撤!”
劉小婉態度堅決地說:“我掩護你,快撤!不然咱們一個也走不了。”
外面火力很猛,殿門幾乎被打爛了。
劉小婉一推陳詩雨,就在這時,一顆子彈射進來,正好打在劉小婉的胸口處,她身子一震,倒在了地上。
“小婉!”陳詩雨一把抱起劉小婉,“我不能丟下你!”
劉小婉笑了一下,斷斷續續地說:“我……我是2號,假幣……就在……銀行……”話未說完,頭一歪,閉上了眼睛。
陳詩雨大聲叫喊她的名字:“小婉——”
外面的特務一看里面槍聲停下來了,便大喊:“快,沖進去!”
突然,特務們的背后來了一大隊人,雙方激烈地對射起來。
李擁軍帶著人沖進了藥王殿。
“陳副組長,快走!他們人太多了,這里不宜久留。”
李擁軍背起劉小婉,一行人按劉小婉指的路線,撞開連接佛堂的一個個側面屏風,邊打邊撤……
劉小婉犧牲前斷斷續續地說出了一個秘密,假幣就藏在銀行。
她是怎么知道的?陳詩雨一時難以做出準確的判斷。劉小婉一定是發現了假幣的藏匿地,然后趕來向自己報信的,具體藏在銀行的什么地方,劉小婉沒有來得及講清楚,行動組一直追查的假幣,竟然就藏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可是,在陳詩雨被特務關押起來的時候,她清楚地聽到那兩個特務的對話,假幣藏在云霧山上,而且是他們的頭兒一直親自守護著。難道是敵人把假幣分幾個點藏起來了?她覺得不可能,因為得到的情報說,敵人行動計劃的時間很緊,他們根本來不及分配,再說,如果分開看管,他們也沒有那么多人力,反而不利于保密。
那么,這批假幣到底藏在什么地方?莫非敵人是有意讓我聽見的,他們確實說到不能讓我死,要留活口,如果是這樣,特務簡直太狡猾了!我們必須趕在敵人分發下去以前,找到藏假幣的地方。
特別行動組的大部分同志都分散下去還沒有回來,陳詩雨和常有福商量,決定雙管齊下,由常有福、李擁軍帶上特別行動組現有的同志,公開搜查云霧山。同時,請綏延地區警衛隊配合,由陳詩雨指揮,秘密搜查邊區銀行綏延分行周圍。
綏延警衛隊的同志很快包圍了綏延分行方圓兩里的地方,從外往里一點一點地進行拉網式搜查。
當他們搜索到銀行后面的一條小溝時,草叢里突然冒出來七八個人,對著他們瘋狂地射擊,警衛隊沒有提防,幾個戰士中彈倒了下去。看來敵人有準備!陳詩雨想不通,這次行動,只有她和常有福等幾個人知道,其他參與者都是臨時得到通知,消息怎么又被泄露了?不過,從對方的情況看,他們人數并不多,說明他們得到情報的時間也不長,還沒來得及調集更多的人。
陳詩雨對敵人喊話:“放下武器!你們被包圍了,負隅頑抗只有死路一條!”
誰知這是一群亡命之徒,他們根本不聽勸告,死也不投降,雙方便激烈地交起了火。
畢竟特務人數太少,很快他們就被消滅了。
陳詩雨帶著人沖了進去,在兩個快要坍塌的破窯里,發現了被干草覆蓋著的一箱箱的假幣。
為徹底打敗國民黨反動派對邊區的經濟封鎖,陜甘寧邊區政府決定由銀行發行“有獎儲蓄券”,組織動員軍民參與有獎儲蓄。各地區、縣分別成立勸儲分團,同時,邊區銀行組織勸儲巡演組,深入各地進行文藝演出,宣傳有獎儲蓄。
在綏延分行的門口,一場勸儲宣傳文藝演出正在進行。
沈東方和陳詩雨也來到熱鬧的人群中。
在臺上宣講的不是別人,正是顧青。
“鄉親們,同志們,有獎儲蓄,近得利息,遠得本錢!請加入到有獎儲蓄的行列,買一份獎券,就是對邊區經濟的一份支持,經濟需要您,抗戰需要您,人民需要您,用行動來支持吧!”這是顧青熱情洋溢的話語。
她的話很有號召力,立即得到了臺下群眾的響應,大家紛紛拿出錢,在旁邊設的銷售點購買獎券。
看到陳詩雨他們,顧青走下臺階,熱情地和他們握手,說:“陳組長,沈東方,我們又見面了。”
陳詩雨問:“顧青同志,你什么時候到的?”
顧青笑著說:“早上剛到,這不,一到地兒就開始工作了,這次是專門宣傳有獎儲蓄。”
陳詩雨說:“你們的宣傳任務很艱巨,一定要注意勞逸結合哦。”
顧青說:“謝謝!我就住在綏延分行,回頭我去找你。”
在社會各方面的大力宣傳下,不到一個月時間,有獎儲蓄券就銷售完了。但是,節約儲蓄運動開獎儀式出現了問題,有些搖到號的老鄉當天沒有到現場,他們不知道自己中了獎。
為了保證邊區金融的信用,上級把尋找獲獎群眾的任務交給了特別行動組,意圖非常明顯,要求在查找獲獎群眾的過程中,尋找敵人有可能運送假幣進來的秘密通道。
在陜甘寧邊區和國統區的交界處,有一片大的人口聚集區,被稱為東行政區。東行政區下轄三個行政村,人員主要集中居住在狀元溝、冉家溝和后溝,人員成分特別復雜。
陳詩雨和沈東方到達東行政區后,和辦事處的人取得了聯系。由于邊界地區比較亂,保安處專門派專員老劉帶著人前來保護陳詩雨他們的安全。
老劉告訴陳詩雨,據可靠情報,敵人將有一大批假幣輸入邊區,前幾次都暴露了,這次他們將孤注一擲。另外,取代“旱獺”吳昊的那個幕后最大的人物,才是真正的“老漢”,也是“兔子行動”的直接負責人,他一直就隱藏在我們內部。敵特極有可能選擇東行政區作為假幣輸入口,上級指示,借查找獲獎人員之機,摸清這里的情況,打聽到“兔王”的行蹤,爭取一舉殲滅敵人!
他們從每個村開始,在部隊武裝保護下,逐戶查問。
陳詩雨帶人一戶一戶細心詢問,順便查看各戶的情況。一天過去了,他們篩查了狀元溝和冉家溝,查到幾十個三四等獎,但還有一組號碼的一等獎沒有出現,也沒有發現其他問題。馬匹已經累得跑不動了,只好等明天再查。
陜北溝里的天,說黑馬上就黑,一眨眼的工夫,周圍的一切都變得墨黑,偶爾有些窯洞里的燈光像天上的星星,微弱地眨著眼,忽明忽暗。辦事處的同志給行動組準備了小米粥和蒸南瓜,大家累得實在不行了,借著油燈光,抓緊時間吃點兒東西,就回窯洞躺在炕上休息。
可能是累過頭了吧,陳詩雨翻來覆去睡不著,反復思考著那個“兔王”可能是誰?眼前老是晃動著沈東方的影子,抹也抹不去。
她想,沈東方是個入黨多年的老黨員,經歷過無數次考驗,當年自己來延安還是他介紹的。不論是在重慶、上海,還是在延安,他都為黨立下了汗馬功勞。可他對白亮的態度和他平時的一些行為,確實很讓人懷疑。
如果他就是那個特務,我一定會毫不留情,把他揪出來,不管他曾經有過多大的功勞!
突然,窯洞外傳來崗哨的一聲大喊:“什么人,站住!”
陳詩雨一骨碌爬起來,拿起槍沖出了窯洞。
戰士的聲音驚動了其他人,老劉等人也衣服沒穿好就跑了出來。大家舉著槍朝陳詩雨住的窯洞圍過來。
幾道手電光照過去,只見一個人慢慢地站起,低聲說:“是我!”
陳詩雨一看,是沈東方。她很詫異地看著他問:“東方,怎么是你?這么晚了!”
沈東方從一個低洼處閃出來,說:“陳副組長,這里是邊界,我不放心你,所以一直在你的窯洞外面守著。”
陳詩雨有些感動,這么冷的天,他卻想著自己的安全!
老劉見是沈東方,就對大家說:“都把槍收起來,散了散了!”
陳詩雨過來握住沈東方冰冷的手,說:“晚上有保安處的同志站崗,你不用為我擔心,快回去休息吧。”
沈東方猶豫著有些不愿意離開,說:“那你晚上注意點兒。”
老劉說:“東方同志,你就安心休息吧,明天還要工作,這里有我們呢。”
陳詩雨和老劉看著沈東方離去的背影,都是一臉的疑惑。
第二天,行動組重點對后溝進行查找。他們連續找到了好幾個中獎的人,獲獎者皆喜出望外,全村都非常興奮。
根據銀行提供的獎券銷售情況,第二組的頭等獎應該就在這個村。
陳詩雨滿懷信心地對沈東方說:“頭等獎快出現了,我們加把勁,看哪一家運氣這么好。”
沈東方說:“我調查過了,這里住的老鄉,有一半是前幾年從山東、河南逃難來的,如果一下能得到如此巨金,生活就完全改變了。”
陳詩雨說:“是啊,邊區政府號召開展節約儲蓄運動,起碼從提倡節約、籌集資金、改善個別群眾的生活方面來看,是很有必要的。”
沈東方搖了搖頭,說:“任何事情都像一個硬幣的兩面,有獎儲蓄是籌到了資金,把百姓手里的閑散資金集中起來,用于發展生產,但這資金的成本有點兒高,動用的人力也太多了。”
沈東方的最后一句話引起了陳詩雨的警覺,動用的人力太多了?他是不是想到部隊駐扎在邊界,對他們這次的大行動不利?如果是他失口說出來,那大批的假幣很有可能將通過這里輸入邊區。陳詩雨趕緊將思緒拉了回來,埋怨自己,我怎么老是把他當成特務?他是我們的同志啊!只是,他的言行為什么越來越像特務?不行不行,必須要有證據,我不能隨便懷疑自己的同志!
窯洞外的小院子打掃得很干凈,幾只蘆花雞在旁邊悠悠地啄食。女主人背上背著個孩子,正在碾盤上磨玉米,她身邊還有一男一女兩個小孩,看上去都不到十歲。
看到有人來了,還有背槍的戰士跟著,女主人趕忙放下手里的活迎上前,問:“同志,你們找誰?”
陳詩雨笑著回答:“大嫂,我們是邊區銀行來尋找有獎儲蓄中獎者的,你們家有沒有買彩票?”
女主人說:“這個我不知道,俺家都是孩他爹當家嘞。”
陳詩雨逗著她背上的孩子,盡量輕松地說:“孩子他爹,他在家嗎?”
女主人似乎猶豫了一下,有點兒勉強地說:“他……他在。”
陳詩雨看她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就說:“你能請他出來問一下嗎?”
女主人朝院子的一角大喊:“孩他爹,孩他爹,有同志來了。”
那幾只蘆花雞撲棱棱地飛起來,不一會兒,從地下鉆出一個男人。
那人一上來,就樂呵呵地過來和每個人握手,說:“同志,你們辛苦了,歡迎來我家。”
看到大家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那人連忙解釋:“看我這滿身的土,我在挖地窖呢,想把吃不完的洋芋存起來,你們看我這一大家子的,一到冬天吃飯就成了問題。”
陳詩雨一臉和氣地問:“你叫什么名字,有沒有買過儲蓄獎券?”
“俺叫田大金,河南人,今年四十一歲。獎券嘛,我想起來了,上次趕廟會,正遇到唱大戲,許多人在排隊,我也買了一張。”說著,從貼身的衣服里摸出一張皺巴巴的還沾著泥土的紙。
沈東方接在手上,慢慢地展開,仔細地在中獎號碼里查找,一眼就看到了,說:“老鄉,恭喜恭喜,你中了頭獎!”
“啊!”田大金愣了半天,突然醒悟過來,雙手握住沈東方的手,“同志,太謝謝你了。我中獎了!我中獎了!”然后驚喜地跑過去把兩個孩子一手一個抱起來,高興地喊,“我中獎了!這下可以買騾子去馱炭了!”
旁邊的戰士在院子周邊查看著。
陳詩雨對沈東方說:“東方,我們在這里休息一下,也讓馬歇一歇。”
沈東方明白她的意思,就接過她手里的馬韁繩,把馬拉走,故意走到田大金挖地窖的地方。
田大金頓時緊張起來,放下兩個孩子,一只手慢慢地伸向褲兜里。
沈東方見狀,順勢把馬韁上的樁打在地上,和田大金攀聊起來:“你這地窖,好像剛剛開始挖?”
田大金先是一愣,馬上滿臉堆笑道:“是的,同志,剛剛挖,也就是能藏一點兒洋芋、白菜啥的。”
陳詩雨見田大金的舉止有些鬼祟,想走過去看看,沈東方卻走過來,說:“我看過了,才挖了半米深,你不用看了。詩雨,你不是還要給老鄉講解嗎?”
陳詩雨被擋回來,就不好意思再堅持了,說:“老鄉,你這地方對面就是國統區,平時過路來往的人肯定不少,一定要注意安全。咱們的有獎儲蓄,你中了頭獎,感謝你對邊區經濟的支持,為體現邊區政府的信譽,請你后天到綏延分行來領錢,到時候,會有一個發獎儀式,給沒有兌獎的老鄉集中發放。”
“哦,好的,到時我一定去領獎。”田大金機械地回答道,目光閃閃爍爍的。
陳詩雨覺得對方太不對勁了,就站起來,直接走到有個破門的窯洞前,想一把推開門,說:“我想喝點兒水。”
田大金一個箭步沖過去,臉色大變,急忙堵在門上,說:“水在那邊窯洞里,這個窯是做廁所用的。”
陳詩雨一瞬間已從門縫里看到窯洞里堆滿了新挖出來的土。
通過對東行政區的暗查,陳詩雨摸到了一些線索,她第一時間和老劉私下里進行了溝通。很明顯,田大金有問題,一般陜北人都是把洋芋做成粉條,一年四季都能吃,留下的一些洋芋放在窯洞里,根本沒有必要另外再挖地窖。田大金不是挖地窖,而是在自己家里挖地道,就是想避開上面關卡的檢查,把假幣偷偷地運進來。
特務已經浮出水面,為了不打草驚蛇,老劉說他們留下來進行監視,等假幣全部運過來后再統一行動,爭取一舉搗毀敵人的整個窩點,繳獲所有的假幣。
同時,老劉代表邊區保安處,向陳詩雨傳達了上級安排的另外一個秘密任務……
陳詩雨在回去的路上還在想,沈東方肯定發現了地窖不止半米深,他為什么要說謊?為什么故意阻止我過去查看?他是為了麻痹敵人,還是另有原因?如果不是我以找水喝為由,強行推開那個窯洞,不知道里面挖的新土,豈不是被蒙混過關了?不對,當時田大金的一只手就在褲兜里,好像在我后面已經用槍對準了我。
陳詩雨恍然大悟,如果我堅持過去,田大金肯定會開槍,我死是小事,敵人一旦發現他們暴露,后面的假幣就可能會選擇其他的地點入境!雖然不能證明沈東方不是敵人,但起碼他一直在悄悄地保護自己。
回到駐地后,陳詩雨立即向常有福匯報了這兩天的情況。
“你覺得沈東方有沒有問題?”常有福毫不避諱地問。
“這……”陳詩雨一時語塞了。想到沈東方對自己的好,即使他是特務,可他的眼睛里對自己始終充滿著憐惜的光芒,況且,現在也沒有證據證明他就是特務呀,“我不能確定他有沒有問題,但我可以肯定,他對我一直很好。”
常有福嚴肅的表情一下轉成了笑臉,說:“哈哈,我早就看出來了,你們倆很般配。這小子挺有福氣的。我是常有福,人家可是有長福呀。”
陳詩雨說:“從我們認識的第一天起,無論什么時候,什么情況下,他一看到我,好像眼神立馬就變了,從他眼睛里,我看到了一種說不出來的東西。”
常有福嘆了口氣,說:“說真心話,我都有點兒嫉妒那小子了。詩雨,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向組織提出申請,幫你們把喜事給辦了!”
這話來得很突然,陳詩雨的臉一下子紅了,再次不知道如何回答。
常有福笑著說:“你們倆郎才女貌,是天生的一對,東方那邊我再問一下,這層窗戶紙早該捅破了!”
當常有福對沈東方說出這個意思后,沈東方非常高興,說:“謝謝您,常組長!我非常喜歡詩雨,正打算找個機會向她求婚呢!”
這天,是綏延分行的休息日,特別行動組的同志和銀行員工在駐地的窯洞前互相學著紡線,陳詩雨儼然成了紡線教練,教李擁軍他們紡線。
沈東方也跑過來,站在離陳詩雨不遠的地方深情地看著她。
陳詩雨紡了一會兒線,直起身子喘口氣,忽然發現了沈東方,便走過去問:“東方,你等很久了吧?”
沈東方憋了幾秒鐘,說:“詩雨,我……我們去河邊走走吧。”
陳詩雨點了點頭。
小河邊,河水像細細的線條,緩緩地流著,地上的干草叢上鍍了一層白色的霜,像老人的胡須,硬硬地豎著。
沈東方和陳詩雨在河邊散步,他們都不好意思第一個開口。
“我有個事想和你商量。”突然,他們同時說出了一句相同的話,接著都笑了起來。
沈東方停下腳步,看著陳詩雨的眼睛,說:“詩雨,嫁給我吧,我會一輩子對你好的。”
陳詩雨點了點頭,望著他,微笑著說:“東方,我相信你,謝謝你帶領我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沈東方顯得很激動,說:“我應該謝謝你,從第一次見到你,我就把你刻在我的心上了,讓我覺得每一天都活得特別有意義,特別有夢想,特別有期待!”
陳詩雨低下頭說:“本來,我近期不打算考慮個人問題的,畢竟是戰爭年代,我們隨時都有可能犧牲,我不想給自己的愛人帶來傷痛……”
沈東方一把抱住她,說:“詩雨,你不要這樣想,和你在一起,哪怕只有一天時間,我這輩子都滿足了。”
陳詩雨被沈東方的真誠感動了,喃喃地說:“東方,我答應你!對了,等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你打算做什么?”
沈東方深情地撫摸著她的秀發,用上海話說:“阿拉想回上海,帶著太太,我的詩雨,還有我們的孩子,喝茶,讀書,看黃浦江……”
陳詩雨憧憬著未來,甜甜地把頭埋在沈東方懷里,說:“我也希望能有那么一天……”
“報告副組長,有緊急情況!”二人正在纏綿,通訊員忽然跑過來,要陳詩雨立即趕回特別行動組。
原來,特別行動組在市場上發現了一張新偽造的邊區貨幣,和上次繳獲的完全不一樣。
綏延分行的送發獎儀式非常熱鬧,沒有兌獎的群眾收到通知后,都在這天集中前來兌獎。顧青帶的勸儲巡演團十分活躍,他們把宣傳購買下一期儲蓄獎券的內容也巧妙地穿插在節目之中,在發獎儀式上推出。
發獎儀式結束后,陳詩雨和沈東方來向顧青的成功演出表示祝賀。
常有福也來了,他看見大家都還沉浸在剛才的喜悅里,就借機宣布:“都在啊,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陳詩雨和沈東方同志的結婚申請,組織上已經批準了,恭喜他們!”
群情激揚,掌聲歡呼聲匯成一片。
沈東方興奮地一把握住常有福的手,說:“謝謝常組長!謝謝組織!謝謝同志們!”
陳詩雨在一邊面露羞澀,打趣道:“看把你美的!”
一陣“噼里啪啦”的鞭炮聲,窄窄的山路上擠滿了八路軍戰士和銀行工作人員,熱鬧的人群中,常有福把一條紅綢帶遞到陳詩雨和沈東方手上,他們倆穿著干凈的八路軍軍裝,拉著紅綢帶走了過來。
顧青站在較高的地方,笑吟吟地在他們頭上撒著野花。
婚禮在熱鬧的氣氛中開始了,參加婚禮的賓客每六人蹲在地上圍成一圈,中間放著三樣菜:一盆水煮洋芋片、一盆蒸南瓜、一盆涼拌粉條。每人再發一個饅頭,大家以水代酒,互相碰杯。
這樣的婚禮已經算是很奢侈了,邊區的首長結婚時,也只能吃一桌飯,簡單的兩三個菜。為了這頓飯,常有福向上級申請了好幾次,費盡了周折。
陳詩雨和沈東方過來,舉杯答謝大家。
常有福舉起水杯說:“來,大家一起干杯,祝賀一對新人新婚大喜,百年好合!”
夕陽下,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快樂,人們爭先恐后地向沈東方和陳詩雨祝福。
天色慢慢暗了下來,常有福看大家吃得也差不多了,就大聲說:“下面,請新郎新娘入——洞——房!”
顧青和一些年輕戰士嬉戲打鬧著,將新人送進了洞房里。
顧青關上門,彎著腰貼著門縫偷聽。
陳詩雨突然打開門,眾人“轟”的一下都跑開了。
洞房里,油燈的火苗跳躍著,沈東方和陳詩雨靜靜地坐著。沈東方向她靠近一些,打破了僵局,說:“詩雨,我們終于可以在一起了。”
沒想到,陳詩雨突然變臉,掏出手槍對準沈東方,說:“沈東方,你別過來!”
沈東方吃驚地看著她,問:“詩雨,你這是怎么了?”
陳詩雨表情嚴肅地說:“沈東方,你的戲也該結束了吧。”
這時,門被撞開,常有福帶著人沖了進來。
常有福指著沈東方說:“沈東方,你的如意算盤打錯了。”
沈東方莫名其妙地說:“我……我怎么了?你們該不會是懷疑我吧?”
常有福大聲道:“懷疑你?哼,我們有證據。吳昊死了后,你就是真正的‘旱獺’‘老漢’,你藏得夠深的啊!”
沈東方怔住了。
常有福看他不說話了,就繼續列舉他的罪證:“你想借舉行婚禮之機,安排手下的特務通過秘密通道,躲過關卡把假幣運進來,連夜再分發下去。你沒想到吧,你的詭計早被我們識破了,我們已經埋伏好了,就等著甕中捉鱉呢。”
沈東方一聽火了,大聲說:“常有福,你胡說八道!”
常有福說:“我胡說八道?你這個叛徒!在上海你就悄悄投靠了日本人,你以進步青年的身份潛入邊區,為日本人做事,殘害了不知多少革命同志,真是罪該萬死!”他越說越來氣,“還有,你幾次給蕭劍塵通風報信,讓他逃之夭夭。你為了潛伏下來,干更大的事情,故意暴露吳昊等人,你是不是認為吳昊死了就死無對證,‘旱獺’就永遠是那個吳昊了,你就可以安心地實施你的下一步計劃?”他用槍指著沈東方,“沈東方,不,應該叫你‘旱獺’,要說功勞嘛,你也確實有。比如,你介紹陳詩雨和白亮來到延安,而你卻心狠手辣,為了嫁禍白亮,竟給延安保安處寫舉報信,讓白亮同志接受審查。你多次嫁禍給劉小婉,想讓她成為你的替罪羊,你可真歹毒啊!”
陳詩雨沉不住氣了,一把抓住沈東方的衣服,使勁地搖晃著,說:“沈東方,你這個無恥的東西,你為什么要害白亮?你為什么要害劉小婉?”
沈東方趁陳詩雨沒注意,一下勒住她的脖子,用槍抵住她的腦袋。
常有福急了,說:“沈東方,你別亂來!放開詩雨,你跑不了的!”
沈東方對陳詩雨說:“詩雨,對不起,我這樣做也是迫不得已,回頭我再跟你解釋。”他一邊朝窯洞門口退,一邊對常有福說,“讓開,如果你不想讓她死的話!”
常有福只好退到一邊,慢慢地把門口讓出來。
沈東方一出窯洞,就發現外面的戰士齊齊地用槍口對著他。
這時,顧青不知從什么地方跑出來,她見陳詩雨被劫持了,便猛地撲了上去。沈東方沒有提防,陳詩雨倒向一邊,顧青卻倒在他懷里,他順勢用槍抵住了顧青的腦袋。
常有福要開槍,陳詩雨連忙擋在他前邊大聲說:“都別開槍!沈東方,你別傷害顧青,你有什么條件我答應你。”
沈東方說:“我被冤枉了,你們先放我走!”
這時,一個戰士急匆匆地跑進來,在常有福耳邊嘀咕了幾句。
常有福一下緊張起來,對陳詩雨說:“詩雨,我那邊有點兒急事需要處理,這里就交給你了,注意保護好人質的安全。一隊留下來,其余人跟我走!”
沈東方趁這工夫,劫持著顧青,在夜色的掩護下往山上逃去。
陳詩雨對留下來的戰士說:“追!保護人質,看不清楚不要開槍!”
等他們追到山上時,沈東方已經不見了,只有顧青被打暈在地。
陳詩雨說:“大家分頭找,千萬注意安全,必須抓活的!”說罷舉著槍,一點點地朝山上搜索。
天空朦朦朧朧的,月亮在云層里鉆來鉆去,山峁忽明忽暗。
陳詩雨看見有個黑影在晃動,便追了過去……
陳詩雨和沈東方的婚禮,其實是組織上有意安排的一次行動,目的是為了讓潛伏的敵特分子充分暴露出來,揪出真正的“兔王”。
那天在后村,老劉代表邊區保安處,向陳詩雨傳達了上級安排的一項秘密任務。這個任務就是讓陳詩雨利用沈東方對她的好感,在條件成熟的情況下,看能不能舉行一場形式上的婚禮,促使敵人跳出來。沈東方對陳詩雨的愛慕,大家早已看出來了,常有福又是個熱心人,一心要促成他們。當常有福主動向沈東方提起他和陳詩雨的婚事時,沈東方想都不想就同意了,經過組織批準,這場婚禮很快舉行。一切都按計劃行事,其中的內幕只有陳詩雨知道。
果然,常有福得到的情況是,國民黨特務決定借特別行動組全體人員參加婚禮之機,動手運送假幣。
常有福帶著人緊急趕往東行政區,剛走了一段路,他忽然對李擁軍說:“擁軍,你帶領行動隊去后溝,支援那邊的戰斗,詩雨這邊我還是有些不放心,沈東方太狡猾了,我得回去幫幫她。”
李擁軍說:“知道了常組長,那你帶上幾個人回去吧。”
常有福說:“我一個人回去就行,東行政區那邊需要人手,等我抓住沈東方就立馬趕過來。”
李擁軍點了點頭,轉身對大家說:“所有人,跑步前進!”
看著隊伍離開后,常有福沒有回特別行動組駐地,而是往另外一個方向急急地奔去。
在東行政區后溝的關卡周圍,老劉帶的邊區保安隊和當地的邊界駐軍已經布下了天羅地網。月光下,對面敵人的邊界關卡只有幾個哨兵在移動,老劉帶人埋伏在田大金家的山峁四周,觀察著院里的動靜。
田大金悄悄地披著衣服走出來,他在黑暗中掏出火柴,劃著一根舉在手上,朝對面晃了一下,接著又劃著了兩根。一會兒后,他走到地窖那兒,輕輕挪開上面覆蓋的玉米秸稈,露出黑黑的洞口,他對著洞口咳了幾下,很快,從洞里爬出來一個人。
那人問田大金:“有情況嗎?”
田大金說:“一切正常!”
那人對洞里說:“兄弟們聽好了,開始行動!”
洞里的人一個個像老鼠似的鉆了出來,每人懷里抱著一個箱子。
田大金牽過來幾匹馬,一伙人把箱子捆在馬背上。
這里的一切,都被老劉他們看在眼里。等地窖里的人全部上來后,他數了數,一共有20個。
看到敵人要出發了,老劉一聲令下:“打!”
敵人好像預料到有埋伏,他們前面排成一排還擊,后面的幾匹馬準備撤到對面去。
老劉看出了他們的意圖,大喊:“截住他們,決不能讓他們把假幣帶回去!”
敵人邊撤邊還擊,眼看快到邊界了,就在這時,李擁軍他們趕到了,兩撥人合到一起奮力射擊。
雙方打得難解難分,敵人看到我方已經搶回了馱假幣的馬,他們又不能越過邊界,只好作罷,剩下的人一溜煙跑到對面去了。
老劉心里很不踏實,讓人打開馬背上的箱子,大家一看,全傻眼了,箱子里放的根本不是假幣,而是馬糞羊糞。
老劉氣得大罵。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聲巨響,在深夜的山溝里特別明顯,天空中閃過一片紅色的亮光。
老劉看了一下,說:“好像是狀元溝方向。”
李擁軍回答:“是狀元溝。”
老劉說:“原來敵人是聲東擊西,他們故意挖地道,通過地道做出運貨的樣子把我們吸引過來,實際上是為了從狀元溝偷偷進入。”他立刻下令,“全體都有,去狀元溝!小張,你去通知埋伏在附近的邊界巡邏隊,然后分別從狀元溝左右兩側的梁上包圍過去。”
剛才那聲巨響確實來自狀元溝。
在狀元溝的溝底小路上,一行化裝成普通老百姓的人牽著馬,急匆匆地走著,馬背上馱著一大包一大包的偽造邊幣。聽到響聲,他們也來不及退回了,只能繼續往前走。
陳詩雨看著沈東方上了一個山峁,等她追過去,下了坡,沈東方卻不見了,到處一片漆黑。憑經驗,她判斷了一下方向,那邊應該是東行政區。
陳詩雨加快了追趕的腳步,邊走邊說:“沈東方,看你往哪兒跑,我今天非抓住你不可!”
沈東方不是想逃跑,他是想用實際行動來證明自己的清白。
其實,沈東方在幾天前去后溝的時候,已經發現了敵特的破綻,陜北的窯洞就是一個大地窖,那個叫田大金的人何必要另外挖一個呢?田大金家所處的地理位置,肯定是特別行動組檢查的重點,而且田大金當時的表現完全是故露馬腳,不過是想引起特別行動組的注意,意圖可想而知。
狀元溝歪歪扭扭,拐來拐去,沈東方氣喘吁吁地終于跑到了溝的邊沿。溝口突然變窄,兩邊非常陡峭,沈東方趴在溝沿上朝下面看去,月光暗淡,什么也看不到。
這時,他背后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沈東方!別動!沒想到你這么快就到了!”
沈東方慢慢轉過身,一看,是常有福舉槍對著自己。
“常有福,我早猜到是你,你才是真正的內鬼,為什么要陷害我?”
常有福冷笑道:“我是特別行動組組長,你是國民黨狗特務,我抓你是天經地義,何來陷害?”
沈東方說:“你說我是國民黨的特務,那請你拿出證據來。”
常有福哈哈大笑,說:“我說你是,那你一定就是!他娘的,想跟我玩,你還嫩了點兒。你想想,你是錢幣專家,邊幣從設計、印刷、防偽等等,每個環節只有你最清楚,如果有人要偽造,那個泄密者會是誰?我現在打死你,不會有任何人懷疑我的!”
他的話一下子提醒了沈東方,當邊區政府決定發行貨幣的時候,沈東方被調到研發組,從邊幣的設計、印刷等都參與其中。那時候,特別行動組還沒有成立,常有福以保安處的名義經常來找沈東方,說是工作需要,向沈東方請教邊幣方面的事情,每次還“虛心”地用本子記下來。原來,是他把這些情報賣出去了,難怪邊幣發行沒有多久,就被敵人偽造出來。沈東方后悔自己太大意了!
不行,我不能背這個罪名,得趕快想辦法逃離他的魔掌。
常有福看出沈東方想逃跑,說:“把槍扔過來,你是跑不過我的子彈的。”
沈東方沒辦法,只好把槍扔了過去。
沈東方說:“常有福,你也是個老黨員了,為什么要背叛黨和人民?”
常有福一聽,氣不打一處來,說:“呸!還老黨員,革命這么多年,我他媽的還是窮光蛋一個!實話告訴你,老子干這事就是為了錢。你都是要死的人了,我不妨告訴你,其實我才是‘老漢’,吳昊他們都是小卒子,蕭劍塵是我派人拉下水的,整個‘兔子計劃’由我負責執行,我才是黨國真正的大功臣!”
旁邊,陳詩雨早就趕過來了,她躲在一個土包后面,常有福和沈東方的談話她都聽到了。陳詩雨終于明白,沈東方是被冤枉的!
她憤怒的熱血直往上涌,面對常有福這樣偽裝成忠實革命者的偽君子,她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可是,她不能感情用事,她得努力克制住自己。
常有福舉起槍,就要朝沈東方開槍了,說:“老子不跟你廢話,早死早投胎,到那邊你照樣可以多印點兒錢。”
沈東方說:“常有福,你且等等,我還有個問題。你既然想置我于死地,就讓我死個明白,你為什么要一次次挖出你們的人?為什么還要撮合我和詩雨結婚?”
常有福不耐煩地說:“你他媽的問題真多!不暴露那些小嘍啰,上級能信任我嗎?我這個行動組組長還怎么建功立業?至于婚禮嘛,你難道真的看不出來?我早知道你在懷疑我,你們倆提出結婚這事,看起來是隨意的,其實是上面故意給我使的計,我就順竿而上。你忘了嗎?你們的結婚時間為什么要由我來定,我也只能將計就計。上面原以為讓我定下你們的結婚時間,趁你們結婚時,我會偷偷派人把那批假幣運進來。可是,上面沒想到,我會用地道吸引他們的人全部過去,來個聲東擊西。好家伙,這個計策只有你沈東方識破了,你居然來到了狀元溝!不過,話說回來,我還真喜歡詩雨那丫頭,幾次都沒舍得殺她,等把你這個狗特務解決了,她就是我的人了!”
沈東方聽到這里,氣憤至極,說:“常有福,你別高興得太早!你以為你的陰謀能得逞嗎?我手榴彈一響,周圍埋伏的人馬上就會向這里包圍過來。”說著一把舉起了兩顆捆綁在一起的手榴彈。
常有福沒想到沈東方會使出同歸于盡這一招,一慌神,竟摳動了扳機。
沈東方站在深溝邊,本能地退了一下,子彈打在他的肩上,沒等常有福第二槍打過來,他迅速拉掉了手榴彈的引線,轟的一聲巨響,手榴彈在空中爆炸了,他自己也被炸得墜下了深溝。
沈東方拉響手榴彈的那聲巨響,徹底暴露了特務們的位置。在寧靜的夜間,兩顆手榴彈的爆炸聲引來了附近的八路軍戰士向這邊靠近。
常有福傻眼了,偷運假幣的隊伍這時應該是走到狀元溝中間,進退都來不及了。
藏在土包后的陳詩雨忍不住大喊:“東方——”舉槍朝常有福射擊。
常有福沒想到陳詩雨會突然出現,為了保住假鈔,他顧不得陳詩雨,拼命地往溝口方向跑,準備下到溝里去。
陳詩雨在后面緊追不舍。
常有福狗急跳墻,看陳詩雨快追上來了,突然轉身,露出一副猙獰的面目,用槍對著陳詩雨,一邊后退一邊說:“陳詩雨,你別過來,不然我就開槍了!”
只聽“叭”的一聲槍響,李擁軍正好帶人趕到,一槍打掉了常有福手中的槍。
戰士們一擁而上,將常有福死死地摁住。
東邊的天空開始泛白,月亮還掛在天上,老劉和邊界駐軍將偷運假幣的特務隊伍團團包圍,從狀元溝的東、西兩頭,同時往中間行進合圍。天麻麻亮,包圍圈越來越小,“口袋”終于扎起來了。
這場戰斗打得很激烈,持續了一個多小時,敵人漸漸支撐不住了,老劉帶人發起了強攻,戰士們沖上去,喊殺聲響成一片,剩下的敵人見大勢已去,紛紛繳械投降。
天已大亮,經過清理戰場,八路軍共繳獲偽造的假幣40箱,斃敵167人,俘虜120人。老劉通過電臺請示上級,對繳獲的假幣就地銷毀。
這次行動徹底粉碎了敵人的“兔子計劃”。
陳詩雨派去尋找沈東方的戰士回來了,大家找遍了狀元溝所有的地方,都沒有找到沈東方的尸體。
她再次來到山坡上,站在白亮、劉小婉等戰士的墓碑前,眼淚順著她的臉頰刷刷地流了下來。
“白亮、小婉,我們勝利了,殺害你們的人被抓住了,你們可以安心了!”
老劉來到她身后,摘下帽子說:“白亮、劉小婉都是我們的好同志。其實,白亮在軍統漢中特訓班時,就已經是我們的臥底了。你們來延安時他被敵人抓住,過了幾天就逃了出來,在西安八路軍辦事處呆了一段時間,組織上給了他特殊的任務,安排他回去潛伏到‘漢訓班’。幾個月后,他回到延安,受軍委二局的安排,先上了前線,跟蹤查出了一大批他認識的特務。為查出更多的國民黨特務,我們實施了反間計,派他來到特別行動組,當時,常有福以沈東方的名義揭發他,故意干擾我們的視線,我們將計就計,對他進行組織審查,就是為了迷惑敵人,讓敵人放松警惕。當然,這也讓白亮同志受到了很大的委屈。”
陳詩雨哭得更加傷心了。
老劉繼續說:“還有劉小婉同志,她年齡雖小,卻是我們保安處的優秀偵察員。組織上考慮到特別行動組開展工作不容易,就在你來之前,提前安排劉小婉同志到綏延分行監視特務們的一舉一動,給特別行動組提供可靠的情報線索,不到萬不得已不可暴露。還有許多同志,都是我們永遠不能忘記的,他們由于工作的特殊性,不能給自己身邊的人講實話,哪怕自己被人冤枉,哪怕為此付出生命……”
快過年了,“趕年集”是陜北黃土高原最具儀式感的活動之一,綏延地區本來就有“逢四遇九”趕大集的習俗,農歷日期尾數為“四”“九”,便是綏延的集市日。
這天是臘月二十四,又臨近春節,四面八方的人來到集市選購年貨,集市上熱鬧非凡。扭秧歌的敲鑼打鼓,各類攤販的吆喝叫賣聲此起彼伏,市場上花生、核桃、紅棗等應有盡有。一位老大娘坐在地上,用一把剪刀剪著窗花,她的跟前排著長隊,剪刀在她手里神奇地變幻著,各種造型別致的窗花一張又一張地被剪了出來。
在市場的中心廣場,顧青和勸儲巡演團的演員們在進行最后一場演出,演出結束后,他們將返回延安。
這些日子,陳詩雨不止一次和顧青見面、暢聊(因篇幅所限,相關情節省略),二人之間的感情越來越深,得知巡演團即將離開,陳詩雨特意趕來為顧青送行。
巡演團的最后一個節目是大合唱,由顧青指揮,演員們集體演唱《抗日軍政大學校歌》。
“黃河之濱,集合著一群中華民族優秀的子孫,人類解放,救國的責任,全靠我們自己來擔承……像黃河之水,洶涌澎湃,把日寇驅逐于國土之東,向著新社會前進,前進,我們是勞動者的先鋒!”
嘹亮的歌聲響徹高原上空。
演出結束,顧青拉著陳詩雨的手,說:“姐姐,我真有點兒舍不得你,不知道下次再見要到什么時候!”
陳詩雨為她正了正帽子,說:“你看你,都是八路軍戰士了,都是知名演員了,還這么孩子氣,我們離鄉棄家干革命,分手是正常的,不必這么兒女情長!”
顧青一下抱住她,說:“可我心里很難受,在這個世界上,你就像我的親人,和你在一起,我感到特別親切溫暖。”說著就哭了起來。
這一刻,陳詩雨心里也很難受,她找不到更好的語言來安慰她,雖然她們見面的次數有限,但陳詩雨覺得好像很早就認識她,可能是自己把她和黃麗麗當成同一個人了吧!
過去的已經過去,陳詩雨想,不管她是不是黃麗麗,都是我們的革命同志,一定還會有機會再見的。
“再見,詩雨!”
“再見,顧青!”
在熱鬧的集市上,兩人依依不舍,揮淚告別。
送走了顧青,陳詩雨心里空蕩蕩的,她獨自在集市上漫無目的地轉悠,一陣寒風刮來,她不由打了個冷戰。
時間過得真快,到特別行動組已經快一年了,發生的那些事情、那些日子、那些人,都令她終生難忘。雖然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特別行動組堵住了假幣的流入,挫敗了國民黨的“兔子計劃”,但這只是取得了初步的勝利,敵人并沒有就此罷休,仍然在暗中虎視眈眈。前段時間在市場上發現的那張假幣,到底是怎么進來的,它和截獲的所有假幣在偽造方法上完全不一樣。形勢依然非常復雜,這場貨幣戰遠沒有結束,敵人隨時都有可能再次發起進攻,雖然沒有硝煙,但她已經聞到了濃濃的火藥味。
真是越擔心什么就越來什么,假幣又出現了!
陳詩雨回到特別行動組時,正遇著幾個老鄉在給老劉講他們遭受假幣欺騙的過程。
其中一個頭上纏著白羊肚手巾的后生說:“我們幾個老鄉,聽說有客商來高價收購玉米,為了能多賺點兒錢,過個好年,我們把幾家的玉米集中到一起,賣給了前來收購的商人,誰知道竟出了這樣的事。”
老劉見陳詩雨回來了,就對她說:“陳組長,老鄉們又發現假幣了。”
陳詩雨給他們倒著水,說:“老鄉別急,先喝口水,慢慢地說。”
那后生有些沮喪,接過水碗說:“我能不急嗎?這鄉里鄉親的,你讓我咋給大家交代呀!”
其他人也說:“是啊,我們回家后,怎么跟家里人說這事嘛!”
陳詩雨問:“你們一共賣了多少錢?”
后生拿出一沓錢,說:“總共賣了一千元,我給大家分錢的時候才發現,里面有三張和其他的錢不太一樣,收錢的時候我也沒看出來,唉——”
老劉說:“我們的糧食是軍需物資,你們為什么要賣給商人?”
后生一聽,臉立馬紅了,說:“我知道錯了,但賣給他們,我一個人就可以多賺兩百元錢呀。”
陳詩雨說:“你仔細想想,那人長什么樣?”
后生嘆了口氣,說:“就是個一般經商的,聽口音好像是從那邊過來的。”
案情分析會上,陳詩雨非常氣憤,說:“敵人一直沒有死心,我們付出了那么大的代價,好不容易把假幣堵在外面,可是現在突然間又涌入了這么多,這是敵人對我們的公然挑釁!”
會場很安靜,面對風云突變,大家的神經再次繃緊了。
陳詩雨接著講:“根據我們調查的情況,近期敵偽推行假幣的方法又有了新變化,主要有以下幾種:一是利用奸商在根據地邊緣區,包括我們綏延地區,高價收購糧食,在每千元中混入三四百元的假鈔;二是利用漢奸找關系,在根據地的糧食市、布市上使用,利用農民不認識假票,喜歡新票的心理,大力拋出,收購根據地的糧食、山貨、布匹、土特產、藥材等戰略物資;三是利用假鈔到鄉村購買匯票,既可以大量推出假票,又因為不是在市場上買賣,不易被發覺。除這三種方式外,還有性質更惡劣的,利用奸細偽裝成我方工作人員,在市場上查禁假票,專門查禁真幣,推行假幣。這些卑劣手段,比以前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通訊員進來,走到陳詩雨跟前,將一份電報遞給她。
陳詩雨看后,臉色變得很難看,一拍桌子,大聲說:“無恥!”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陳詩雨控制了一下情緒,說:“根據地下工作人員提供的最新情報,經過邊區銀行研究比對,這次新出現的所有假幣,和我們銷毀的國民黨那些幣不是同一種,但和上次發現的那一張是一個批次的。它們都是同一個出處——日本人!上級要求我們,要盡快查到這批假幣的源頭,粉碎日本侵略者對我根據地發動貨幣戰的陰謀!”
老劉問:“陳組長,我們下一步該怎么辦?”
陳詩雨說:“馬上張貼打假通令,廣泛宣傳,讓老百姓盡快識別假幣,不再上當受騙!”
陳詩雨帶著人上街了,幾個戰士將假票粘在布上張掛起來。陳詩雨站在打假通令前,向圍過來的群眾列舉假幣與真幣的區別。
她指著上面的樣鈔對大家說:“鄉親們,你們看,我們邊區造的這種土紙鈔,摸起來很粗糙,連續在一個地方折疊幾下,就不能恢復原樣。而日本人印的假幣,紙張比較輕薄,這樣晃一晃,還有清脆的響聲。另外,這錢上的花紋、花邊、字跡、圖章等,仔細看也和我們的邊幣完全不一樣。”
行動組的幾個戰士也向人們比畫講解。
這時,一個穿著長棉袍、戴著皮帽的人走過來,拿出一張十元邊幣,問:“陳組長,聽了您剛才的介紹,我發現我這張不對勁。”
陳詩雨接在手上,認真地辨別了一下,指著鈔票上的內容說:“老鄉,您這錢是哪來的?您這上面的花紋有點兒不一樣。”
老鄉說:“這是我前幾天給人做衣服時收的。”
陳詩雨立馬警覺起來,說:“您是裁縫,我們能去您家里看看嗎?”
老鄉回答:“可以,走吧,我的店就在前面不遠處。”
劉記裁縫鋪,位于街道最南頭,這里相對于熱鬧的中間地段來說,顯得有點兒冷清。劉老板領著陳詩雨他們來到店里,拿出這段時間收到的所有的錢。陳詩雨一張張地查看,果然,在劉老板收的錢里,一連發現了幾十張不同票面的假鈔。
陳詩雨認為事情重大,她讓劉老板回憶一下這幾天來過的客人。劉老板的店鋪地理位置較偏,每天只有一兩個顧客光顧,也收不了多少錢。大概十天前,突然一下子來了七八位客人,他們說領導看他們工作太辛苦,給他們發了獎金,就來到裁縫鋪,每人想做一身衣服。他們要的時間很緊,想趕在離開綏延前拿到衣服。劉老板加班加點做好,昨天他們給付了錢后取走了衣服。
“您能回憶起他們是什么樣的人嗎?”陳詩雨問。
劉老板說:“這些人都長得年輕漂亮,聽口音應該是從外地來的。”
陳詩雨馬上聯想到巡演團,綏延地區不算大,來了這么多年輕人,還能住這么久,除了巡演團,再沒有聽說過有其他團隊過來。她立即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同時發現這么多的假幣,如果是發的獎金,那一定是有人預謀。
陳詩雨立即向邊區保安處發電報,請求火速協同調查。
就在她調查劉記裁縫鋪的時候,老劉和李擁軍等人在不同的地方也發現了假幣。這些地方,有的是賣涼粉的攤點,有的是賣化妝品的小鋪,有的是賣南瓜子、花生等零食的地方。根據被調查人描述的情景,所有的嫌疑都指向勸儲巡演團。
會是勸儲巡演團嗎?有可能是特務故意陷害,希望和他們沒有關系。陳詩雨想到了顧青,想到了演出團那些活潑可愛的年輕人。肯定不是他們!在邊區投放日本人的假幣可是滔天大罪,他們不會不知道。
天黑時分,勸儲巡演團的車到達延安。
在延安城外,邊區保安處的人攔下巡演團成員,所有人都被帶回去詢問。
保安處的同志發現,勸儲巡演團團長顧青不見了。
巡演團副團長小李說:“當時,顧團長坐在前面司機旁邊,大家一起從綏延出發,車走出不到半個小時,顧團長突然說她有件重要的事情忘記告訴特別行動組的陳詩雨同志,她讓我們先回來,說她明天再趕回延安。”
保安處對所有人進行了問話,眾口一詞,和小李說的幾乎一模一樣。
保安處讓大家把身上的錢都掏出來,經過仔細比對,再次發現中間有許多假幣。
保安處立即啟動應急預案,一方面請綏延地區各地方組織密切關注,特別強調,發現顧青后立即逮捕。
陳詩雨接到命令后,馬上帶著特別行動組的人四處查找假幣及顧青的下落。
這天,他們終于在一個窯洞里發現了幾十箱假幣,打開一看,這些假幣和日本人偽造的那張一模一樣。
清點假幣時,陳詩雨在一個大箱子上意外發現了一封信,是顧青寫給她的。
詩雨:
我親愛的姐姐,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離開邊區了。對不起,我騙了你,我就是黃麗麗,請姐姐原諒,我實在沒辦法。三年前的那個晚上,我沒能按時趕到蘇州橋,那天,我被日本人抓住了。他們以我要挾沈東方。在特戰總部的地下室,我受盡了非人的折磨。沈東方為了保住我的性命,答應幫助日本人印制假鈔。看到沈東方投靠了日本人,我很生氣,甚至想殺了他。關鍵時候,日本人帶來了我的父親,逼我就范。為了能讓父親活下去,我氣餒了,妥協了,答應做日本人的間諜。在對我進行了三個月的特務強化訓練后,我來到了延安。在延安,濃烈的革命氣氛深深地感染了我,我很后悔當了日本人的走狗幫兇,幾次想對組織講出實情,但因為父親在他們手中,我就一直沒有勇氣說出來。見到你以后,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經過反復思考,我決定把這一切都告訴你。沈東方是日本人派過來執行任務的(編者注:黃麗麗并不知道沈東方在上海時的真正身份是中共地下黨)!他的具體任務是什么我不知道,但一定和假幣有關。日本人給我的任務就是把假幣輸入整個邊區,那張假幣就是我放出去的,日本人制造的所有假幣,都是通過各種方式一點一點地運進來,然后集中在這里,再伺機分發出去。
詩雨,對不起,我想再叫你一聲姐姐!我知道我不配,希望能有下輩子,我們姐妹倆再也不分開。我走了,親愛的詩雨姐!
“東方!麗麗!”陳詩雨一陣揪心,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1944年,北平。
身穿藏青色旗袍的陳詩雨站在老鴰胡同86號院前。
這是個典型的北方四合院,門口的巷子很窄,狹小的巷子里沒有一個人,只有三頭默默咀嚼草料的駱駝。地上像是被烤得要冒火,那幾只駱駝用奇怪的眼神望著陳詩雨,嘴里的上牙和下牙慢慢地反復交錯,安靜得像一尊尊雕像。
陳詩雨上前敲門,一位操著濃重京腔的中年婦女打開門,一臉笑意道:“哎呀,您是閻太太吧!快進來,閻先生說您今天要來,專門去車站接您了,你們應該是走岔道了吧!”
“您是?”
“我是房東,您就叫我李嬸吧。”
“李嬸好!”
李嬸幫陳詩雨接過行李,領著她進了屋子,邊走邊說:“閻先生呀,真是個好男人,您看他還給您買了花。您先休息一下,飯都給您準備好了。”
李嬸的熱情讓陳詩雨有點兒不好意思,她說:“謝謝李嬸,您先去忙吧。”
組織上這次安排陳詩雨來北平,是要執行一項非常特殊的任務:和一個叫閻立本的同志以夫妻的名義“同居”,想方設法破壞掉日本人手里的邊區假幣電板。
閻立本到底是個怎樣的男人呢?陳詩雨在心里猜想。她的聯系人只向她介紹了一些簡單情況,閻立本是我黨的一位資深地下工作者,有著多年秘密戰線對敵斗爭經驗,且屢建奇功,目前的身份是北京大學金融系教授。
就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外面傳來李嬸的聲音:“閻先生回來了啊,您太太已經到了!”
“哦,謝謝李嬸!”
閻立本進來了,大熱的天,他穿著一件長衫,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一看就是個大知識分子。
他一跨進房門,陳詩雨就愣住了,吃驚地叫道:“東方!是你!”
自從婚禮那晚匆忙分開后,一晃三年過去了,陳詩雨只知道沈東方還活著,在某個地方秘密執行任務,想不到今天……
沈東方見陳詩雨手上拿著一本莎士比亞的書,便問:“小姐,你也喜歡莎士比亞?”
“是的,我喜歡讀他的劇本。”
“你最喜歡哪一部?”
“《羅密歐與朱麗葉》。”
“不要指著月亮起誓,它是變化無常的,每個月都有盈虧圓缺。”沈東方背起了劇本中的話。
陳詩雨接著他的臺詞:“你要是指著它起誓,也許你的愛情也會像它一樣無常。”
接頭暗語對上了。
沈東方一把握住陳詩雨的手,激動地說:“詩雨,我們又能在一起了。”
陳詩雨淚光閃閃地說:“是的,東方,我們又能在一起戰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