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之詩

熱烈到發抖的遺憾鋪滿在人生的缺口上，我忽然間發現，有些景一生只能見過短短一面，但我還是想去追第二眼，盡管追到我一次次在錯失里近乎嘔血地苦灼，追到心中泛起生命咸澀的味道。我尚且年輕，本不會在意這份無關痛癢的日落，每一天都擁有一個新的，有什么好珍惜的呢。但我照不下來，無法拿著我的相機拍到它，如果每天都錯過拍到落日，我必然也會看重生活中的其他遺憾。

近乎永恒的太陽，青春易逝的我。

自從在家鄉拍到過那火一般的落日，我便沒法不去想再見一面。看不見人的原野上，望不到邊際的天空，樹林里的風響得時遠時近，我和我的相機站在日落光束的中心，有點迷醉的感覺。我舉起相機拍到了那亙古不變的太陽，紅色的光暈照著我單薄的身影，厚重得似乎無法支撐，忘卻了直視的刺痛，回憶里只有那巨眼深沉的輪廓和我珍貴的照片。后來，我回到城市，再想拍到這樣的景象，卻怎樣都不行了。做了功課去找日落的機位、日落的時間，但兩三次去追日都是空手而歸。要么是時間一緊，落日沉入云層，要么是相機突然故障，任由天空灰暗下去。那天我按時追到海邊，卻是陰天，連光暈也沒有，只留我站在心口的裂縫上。見不到追不上的遺憾越積越重，我越是瘋一般地想補上這個心愿，命運越是捉弄自己。

偶然我又去了海邊，拿著我的相機，閑逛了一個下午，不覺到了黃昏。南方的冬天總是霧蒙蒙灰暗暗的，今天的陽光卻很明媚，把我的臉照得又紅又熱。我本想留下來拍日落，但時間看起來還需要很久，我便開始等公交車回家，一等就是二三十分鐘。上了車，才發覺光線越來越平，襯出來純凈的落日，它又一次注視著我，美麗而瘋狂。擠在人群里，我的心沉得像石子般，碎掉的思緒在我胸腔里發出爆裂的回響，遺憾，又是遺憾。我坐在慢慢晃悠著的公交車廂里，還沒有開燈，周圍很黑，顯得窗外的落日耀眼而光彩。天邊沒有云彩，只有黃昏的橘色在無盡地蔓延，燃燒著樹上空空的枝杈，灼紅了港口的起吊架，看不見海，波浪的涌動全都還到了天上，像搏動的人的心臟。樓宇在遠處嗚嗚鳴聲，鳥群卻沉默了，我感受到落日的光線鋪在我抽動的臉上，在眼鏡的框角處閃爍，我的頭、我的心都浸成了橙紅色，然后一切影影綽綽，夢一樣的悲傷透了過來。我又一次錯過拍到日落，盡管沒有云霧，沒有時差，海景近在眼前，我的相機就在包里被我捂得發燙。我在車里，沒有辦法穿越人群的屏障，沒有辦法舉起我的相機無所顧忌地拍攝，沒有什么奇跡。我只好看著耀眼的太陽在一節節的玻璃窗上跳動，最后殆盡在山群里，留下滿天昏黃的光，我開始覺得有些寒冷了。對于遺憾的執念那么深，腦海里一次次太陽落下來，重重疊疊，包裹著我輕飄著的心。

我有千件萬件的遺憾，當然，人們都會有，沒有什么特別。但我知道我很遺憾，會遺憾沒考好一次重要的考試，會遺憾沒有舉手回答那道自己做對的題目，會遺憾說錯一句劃清界限的話語，會遺憾沒有抓緊朋友的手，會遺憾沒能在爺爺健康的時候好好練書法，會遺憾自己竟然在憂傷里過完了大半個青春。縱使我掩面嘆息，過去了總是過去了，也該向前走。我想我只是在意那些似乎永遠補不全的遺憾，以至于跌跌撞撞，做出一些過火的事情。或許我還可以自我安慰未來每日都有彌補的機會，因為人生總是有點希望的光亮寄托在這些微小的事物上。所以今天又見日落時，我只是平靜地望著，像端詳著故人的臉龐。在車上總有種奇妙的感覺，外面是一幅夢一樣的畫，蓋住了整個世界，不惜封住了冬日的陰霾，展給我這可望不可及的太陽。柔和的、恬美的光彩，每絲每縷都落到了我的身邊，好像之前都談不上什么遺憾不遺憾的。黑夜離得還很遠，我想我的太陽也還很熱烈，一定能一點點散出那些寬慰的溫暖，讓生活的裂縫里長出新的花朵，填滿這漫長的歲月。有再多的遺憾也不怕，但是要大步向前走了，少一點未來的遺憾，也是人生自我的救贖。握緊愛著的人的手，享受每一秒美的遇見，我們的心靈會被無限地點亮。日落下次會拍到的，一切一切所念的愿望，在未來一定會實現。

日落最后一點光線落在我的身上，遺憾的缺口在沉默中被縫合，我們愛著的世界又完美無瑕了。

（責任編輯：孫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