啼聲響亮

郝美麗問：半個月沒來事兒了，我是不是懷孕了？

劉大渡乜斜她一眼說：怎么可能，一個月才讓碰一回，還都穿雨衣，懷個?毛！話沒落地，劉大渡轉眼盯著郝美麗的肚子，眼神像刺，說出的話惡毒：咋，真懷上了？誰的？郝美麗一巴掌甩過去，劉大渡機靈地跳開，似乎早有準備——平時郝美麗總愛居高臨下，虛張聲勢，他也積極配合，夫妻倆一驚一乍，打打鬧鬧，習慣了的。郝美麗打不到便張嘴罵，高一聲低一句。劉大渡先是嘿嘿笑，聲音有點曖昧，品不出啥意思，然后正色道：還罵，你說，我講的是實話不？你平時工作忙，我想親熱一回吧，你推三阻四，不是說累就是說困，再就是沒情緒，你那情緒也不知奉獻給誰了？好歹讓辦一回吧，都盯著我帶套，每次還要檢查，讓我吹氣球，吹得像個大尿脬，比我的臉都大。你說，你憑什么懷孕？郝美麗無語，一跺腳進臥室躺著了，晚飯也不吃。

這個月例假拖五六天沒來，開始郝美麗并未在意，盡管此前她月經正常，前后差不了三兩天，今年她四十一歲，前幾天剛過了生日，她想，女人過了四十，身體會發生些變化吧，說明自己不再年輕。當然，還遠未到絕經的年齡，但經期出現變數亦算正常。再說，這兩個月工作壓力大，學生面臨升級考試，上面對學生分數要求幾近苛刻，她作為校長，壓力可想而知。她的眼睛盯著每個班級，每個老師，甚至每個學生，每周都要進行一兩次模擬考試，發現問題，及時解決，不能讓任何一個班級拖了學校后腿。有的學生一看到考試卷子就想吐。但郝美麗認為，實踐證明，模擬考多了，對緩解學生真正考試時的緊張情緒作用顯著。所以，郝美麗的精力都集中在工作上，月經拖后沒有引起足夠重視，直到過了半個多月仍沒動靜，她才慌了。去了醫院一查，懷孕近三周了。

郝美麗師專畢業分配到鄉鎮小學當教師，因教學成績突出，兼為人圓潤周到，又能吃苦耐勞，幾年后便由班主任晉升為副校長，據說是全市最年輕的女性副校長。一次偶然機會，與一個私立學校校長一起吃飯，具體誰組的局記不得了，當了領導，這樣的飯局多，你請我我請你，增進感情，便于溝通。那個油光滿面的校長當著一桌人夸贊郝美麗長得漂亮，還說這么年輕就當副校長前途無量。郝美麗本來對這個據說是靠販煤起家的油膩老男人無甚好感，覺得他就是一個不學無術，兜里插支鋼筆冒充文化人的土豪，但他的一番贊美還是讓她覺得受用，女人對于別人的贊美多是來者不拒的。為了回報，她送給校長一個發自內心的微笑，還跟她碰了一杯酒。或許這個微笑具有特別的魅力，傳送出某種信息，不久，那個校長竟動用關系，直接把郝美麗調到他們學校，并委以校長職務，自己則專做公司董事長了。也就是說，他把公司旗下的這個學校交給了郝美麗管理。當然，這不僅僅是因為郝美麗那個微笑，郭子林作為社會成功男人，什么漂亮女人沒見過，郝美麗姿色并不出眾，充其量是個長相平平有些氣質的女人。郭子林是經過充分調查，了解了郝美麗的教學水平和管理能力，才決定把她挖過來的。

在社會上呼風喚雨的男人，得到想要的東西可以說易如反掌，學校里許多教學好的老師，都是從其他學校挖來的。盡管郝美麗對突然而至的變化有點猝不及防，但那個學校給她的職務和優厚待遇卻讓她無法拒絕。郭子林的確是靠做生意發家的，后來錢越賺越多，企業越做越大，成立了子林實業公司，有資產幾千萬，成為全市著名企業家。錢多了便想做點慈善，也是想讓自己沾點文化的邊，便辦了一所學校。此類義舉，自然得到政府全力支持，政策上給予極大優惠。他呢，想體驗一下教書育人的新生活，兼做了學校校長。雖然學校名為私立，學校的教師卻都是在編制由教育局管理的正式人員，除了享有其他公立學校教師的同等待遇，福利上自有不受官方約束的優勢，所以吸引了眾多優秀教師加盟，其師資力量在市里眾多學校中出類拔萃。郝美麗當初接受郭子林好意，也是看好這一點。郭子林呢，著名企業家頭銜上又多了個教育家的名號，便理所當然成了市政協委員。任何事情都利弊并存，師資的雄厚和學校設施的高檔，使其收取高額學費有了充足理由，辦學做慈善的初衷隨風而去。高額學費一般平民家庭難以承受，學校招收的學生除了官員和富豪的子弟之外，多是經濟收入豐厚家庭的孩子。因而，這個取名“子林天華”的學校，漸漸被人稱之為貴族學校。

郝美麗作為這所學校的校長，像一朵嬌艷的花朵在市教育界燦然綻放，令眾多人仰慕或者嫉妒。這不僅是因為不公開的讓人產生諸多想象的薪金收入，也為她一女流之輩，竟能把以管理嚴苛著稱的學校治理得井然有序，學習成績始終名列全市前茅而感嘆。就連見多識廣閱人無數的郭子林，也不得不對她刮目相看，并為自己的慧眼識才暗自得意。

郝美麗把化驗單遞給劉大渡，劉大渡瞄一眼說：還真懷上了。又說，你給我看什么，是誰的給誰看去。話說得平淡，卻咄咄逼人暗藏殺機。郝美麗這回真火了，她把化驗單揉成一團摔到劉大渡臉上，又照他腚上踢了一腳，然后“哇”一聲大哭起來，委屈深重，聲音嘹亮。劉大渡也不惱，大度地笑笑，拍拍屁股走了。

劉大渡郝美麗有一個女兒叫劉郝荷，現在讀高一。取這名字頗費了心機，兩人姓氏各取一字，后面一個“荷”字與“合”諧音，又取其荷花高潔之意。女兒優秀，不僅學習成績好，看著也文靜懂事，被視為掌上明珠。如果沒有二胎放開，三口之家也算完美幸福，畢竟都是新世紀文化人，不受傳宗接代陋俗所困擾，像他們這樣的獨女家庭比比皆是。二胎放開后，年輕些的女人都動了心，相繼懷胎生子或生女，新生命誕生后的啼哭，圓滿了一個個美麗的夢想，也讓世界充滿了朝氣和幸福。即便那些已過了最佳生育年齡的女人，也蠢蠢欲動，冒險懷了二胎。

高鳳琴與郝美麗是閨蜜，又是同學，在市里一個公立學校當教師，兩個人關系一直很好，隔三差五扎在一起吃喝海聊。聊起二胎，高鳳琴說，這根本不是女人的意愿，都是迫于家庭壓力，不得已而為之。她摸摸自己略顯滄桑的臉繼續說，對于女人，十月懷胎，一朝分娩，畢竟要承受巨大辛苦，甚至是生命的風險，男人倒樂得你生，生一大窩才好，反正他們不遭一點罪。郝美麗頻頻點頭，對她的話表示贊同。高鳳琴來了興致：據說，女人生一個孩子，會加速衰老，一年等于十年，所以有的明星或有錢人找人代孕，自己絕不生。女人是吃青春飯的，說老快著呢，就那么幾年好日月。現在的女人，都在拼著命年輕，用盡了所有護膚養顏良方，貼膜拉皮，恨不得再造一張臉出來，有用嗎？假里假氣，像戴一張面具。說著，又下意識摸自己的臉，然后看郝美麗，發現她的臉也無可避免地出現了衰相。她嘆口氣擺擺手繼續說，唉！女人就是女人，生兒育女是她們的本性，更是責任，哪個女人也逃脫不掉。據說，放開二胎后，四十歲以上生育的女人占比百分之三十加，最高紀錄被一個五十六歲的老女人創造。悲哀啊！大齡女人趕上這趟末班車，一種瘋狂的驅動讓世界遍布生機，同時也充滿危險和血腥，聽說有不少因冒險生育喪命的。美麗你知道嗎？現在年輕人大都不想要孩子，城市里有很多丁克族。韓國的生育率最低，只有零點幾，日本、中國也不樂觀。真想不到，增加出生率的重任竟然落在我們這些半老徐娘身上了。郝美麗聽著高鳳琴一番振振有詞又充滿哀怨的話，想笑笑不出，想哭哭不來，心里驀然產生一陣悲涼。想想也是，現在生活和醫療條件優越，人多長壽，老年人人數年年增長，而出生率卻在降低，還真是一個不可小覷的社會問題。她不想對國家政策做任何評判，就像當年響應“只生一個好”的號召時一樣，人云亦云隨波逐流，但她也不想冒那個風險，更不想為了生育加速損耗自己不再年輕的生命。更重要的是，她現在的職位，其命運絕不允許像普通女人那樣隨意安排。高鳳琴不知道郝美麗想什么，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著她，欲言又止。郝美麗問：怎么了？風琴，你的眼神游移不定，似有難言之隱。高鳳琴拍拍自己的肚子說：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我懷上了。郝美麗吃驚地張大嘴巴，眼睛落在高鳳琴肚子上。高鳳琴說，咱倆的丫頭是一年生的吧，今年正好十五周歲，他家里非讓我再生個兒子，美麗你說，生什么咱說了算嗎？這把年紀了，若再生個閨女可怎么受啊！郝美麗的心被揪了一下，五味雜陳。此時，郝美麗月經遲遲不來已有些日子了，不免心頭一震。

但劉大渡不這樣想，劉大渡的父母也不這樣想，他們非常渴望郝美麗為他們再生個男孩，如此，他們的生活才算真正圓滿。因此，劉大渡和郝美麗之間進行了無休止的拉鋸戰。郝美麗不僅在工作中是強者，在家里也霸道，她的防線壁壘森嚴，任劉大渡采取何種方式，加上他父母的助攻，郝美麗就是巋然不動。現在，一紙化驗單讓劉大渡欣喜若狂，她堅固的堡壘竟然不攻自破。可轉念卻對郝美麗的生活作風產生巨大懷疑。他早就對那個調她進“子林天華”的老男人有所戒備，那老東西或許對自己老婆覬覦已久。劉大渡看郝美麗的眼神比較復雜，疑惑委屈中隱隱透著欣喜和期待。他這種表達，讓郝美麗感覺有點故弄玄虛，但也說不出哪里不對勁兒。他的這種突如其來的強硬姿態，讓郝美麗如遭雷劈，心冷如冰。一起生活這些年，他可從沒有如此固執和強硬過。

郝美麗大鬧一場，最終提出了離婚。劉大渡說，離就離，你出軌在先，離婚就凈身出戶，上了法庭也會這樣判。郝美麗大叫道：我郝美麗潔身自好，我對天發誓，除了你這個混蛋，沒有任何男人敢碰我的身子。劉大渡冷笑一聲：你信嗎？如果這個世界相信誓言，天下就沒有戰爭和罪惡。

郝美麗躺在床上，淚水洇濕枕頭，腦子陷入一片混沌。

不久前，郝美麗評上全市十佳校長。學校給她擺宴慶功，郝美麗榮譽加身，紅光滿面，出盡風頭。晚上，郭子林不盡興，又專門在市里唯一的五星級酒店設宴為她慶賀。偌大的餐廳只擺一張長方餐桌，潔白的桌布，旁邊布滿蠟燭，搖曳的燭光醞釀著脈脈溫情。盡管氣氛有點曖昧，可郝美麗沒有任何理由拒絕。她反而覺得，這個沒有文化的富豪，還會搞些浪漫的情調出來，也是難得。郭子林說，他開了酒店僅存的兩瓶法國十年葡萄酒，為郝美麗慶賀。還說，省勞模也給她報上去了，指日可待，以后她就是學校的金字招牌。郝美麗的吃驚可想而知，她的感動隨即蔓延上來，臉上又把初見郭子林時的微笑奉獻出來。喝光了十年紅酒，郭子林醉了，郝美麗也有點醺醺然。郭子林說，他在酒店有常年包的房間，讓郝美麗扶他上樓休息。郝美麗沒多想，攙扶著步履踉蹌的郭子林乘電梯上樓進了房間。房間很大，豪華，里間放一張寬大的雙人床，鋪著雪白的床單，在幽暗的房間里放著柔軟的光。進了套間，郭子林往床上一躺，沒有任何過渡，順勢把郝美麗拉入懷中……郝美麗掙了幾掙，怎奈頭重腳輕，渾身癱軟，一頭扎下去便失去意識……

郝美麗驚醒，浸一身冷汗。是一個夢。可這夢境真實異常，每個細節都那么清晰明了。她意識漸醒，仔細回憶那天的情景。燭光宴，葡萄酒都是真實的，還有喝酒時郭子林對她說的話都清晰如昨。后來，郭子林醉酒，她攙他上樓進房間也是對的，可進了房間以后的事，她卻記不起了，朦朦朧朧，混沌一片。難道，她對最后那個時段發生的一切失憶了？怎么會出現如此大的空白？這可是最關鍵的細節，證明她是否清白的關鍵細節。為什么突然做這么個夢，又偏偏在這個時候，難道是上天給她的某種暗示？郝美麗頭痛欲裂，陷入了極度的恐慌和無助中。她對那天獨赴郭子林的晚宴產生了深深的悔意，如果真的發生了不該發生的事，將是她人生永遠抹不去的污點。

郝美麗與劉大渡的婚姻，在她看來雖算不上完美，也是幸福的。她對幸福的理解比較簡單，兩個人相互理解，和睦相處便是好日月。這個男人盡管說不上優秀，但中規中矩，對自己百依百順，從沒讓她受過委屈，是女人眼中的好男人。年輕時曾有過幾個優秀男人追求過她，特別是那個帥氣陽光的體育老師，但她總覺得那些男人過于張揚，強勢，讓人心里不踏實。初見劉大渡那天，陽光明媚，劉大渡手里卻提了把花雨傘。她心里一笑，覺得這個男人有點意思。怎么說呢？應該像一個思維縝密、生活細致的人。散步聊天之際，突然間烏云密布，電閃雷鳴，細密的雨點隨即從天而降。劉大渡的雨傘為他們撐起一方安全空間，也罩住了他們以浪漫起始的婚姻。她堅定地認為是天作之合。

劉大渡和郝美麗進入了冷戰。為了避免與劉大渡接觸，徒惹煩惱，郝美麗中午不回家吃飯，在學校跟老師一起就餐，晚上就睡在學校的值班室。如此，短時間還可以，長了不免引起老師們猜測和議論，而她自己也被折磨得身心俱疲，感覺像患上了抑郁癥。最終，她決定把事情弄清楚，不然，自己要崩潰了。

站在郭子林辦公室門口，郝美麗遲疑了。如果那天真的是夢中的樣子，她該如何面對郭子林，這種事又如何開口？

郭子林和藹地笑著，一臉皺紋生動地聚在一起，讓人產生一種面對長輩的親切感。郝美麗卻顯得拘謹而尷尬，仍沒想好如何開口。

美麗啊，聽說這些天你廢寢忘食，吃住都在學校，讓人感動啊。不過要注意休息，身體搞垮了，學校咋辦？學校可不能沒有你呢。

郭董，我來是想……

怎么吞吞吐吐，有什么困難或要求，說嘛，我一定全力支持。郭子林說著從老板臺后面站起身，坐在郝美麗對面的沙發上。

郝美麗抬頭看著郭子林和藹的面孔，舒展開的皺紋一條一縷都釋放著真誠。她決心把話說出來，不能半途而廢，讓自己再受折磨。

郭董，我想問您一件事，這對我很重要，涉及到我的……那天，您請我在酒店吃飯，就是那個燭光晚宴……

呵呵，小事一樁，你對學校貢獻大，又評上十佳校長，應該的嘛，不用總掛在嘴上。

不，郭董，我是想問，那晚喝完酒我送您回房間，然后……您和我有沒有……

郭子林大吃一驚，臉上的肌肉迅速聚集，但隨即松弛下來。郭子林哈哈大笑起來：你是說，我和你，那個，那個什么……

您別誤會，我是想，那天咱倆好像都喝多了，后來發生的事我一點記不起了，一絲一毫也記不得了，我是說……郝美麗語無倫次，但還是把事情表述清楚了。

郝校長，你怎么能這樣想呢？我郭子林是那種人嗎？我是堂堂的董事長，市政協委員。

您別誤會，我就是想……我懷孕了，可我跟我丈夫根本不可能的。

哦……明白了。郭子林站起身踱步，他似乎也在努力回憶那晚發生的事情。不可能啊……那晚你送我去房間沒錯，可你接著走了啊，我記得很清楚，是我的司機送你回去的吧？你走后我便睡了，衣服都沒脫，昏睡一個晚上……我的司機可以作證的。郭子林說得非常確定，不容置疑。那晚，他的確有過那種想法，男人嘛，喝點酒很難把持自己亦屬正常。在他眼里，郝美麗雖然相貌平平，也不再年輕，但她無所不在的精明強干和對他始終如一的忠誠，讓她的形象逐漸變得親切可愛起來。盡管如此，他仍然保持了一種戒備之心，他必須顧及自己的利益，學校每年會帶給他上百萬的利潤，如果真的跟這個女人上床，一旦感情上有了糾纏，勢必交織到工作中去，結果是得不償失，他太了解女人了。"他在市里可是響當當的人物，決不能在女人問題上翻船，許多大人物都是栽在女人身上，前車之鑒呀！想到此，郭子林定定看著郝美麗，突然恍然大悟：郝美麗，你不會是想賴上我吧？懷孕了，難道你認為是我的嗎？想多了吧，笑話！你缺錢嗎，我每年給你的還少嗎？一年比你在別的學校三年掙得還多。

郝美麗無顏相對，落荒而逃。她突然覺得，平時令人尊敬的董事長怎么會如此無禮，但她又如釋重負，一種虎口脫險的慶幸，感覺身心莫名輕松。

說話間，兩個月過去，郝美麗的肚子有點顯了。她現在已經沒有流還是留的矛盾心理了，她堅定地認為，肚子里的孩子百分之百是劉大渡的。盡管她和劉大渡少有的同房都采取措施，但百密一疏，避孕失敗的例子并不鮮見。她甚至認為，是自己平時對劉大渡太過冷淡，使他的荷爾蒙遭受巨大壓抑，精子從而積蓄了超常能量，一旦爆發，便銳不可當，刺透薄膜偷襲成功是完全可能的。想到此，一種愧疚驀然襲上心頭，劉大渡那張總是蓄滿委屈的臉在他面前搖來晃去。而她現在最糾結的是，如果她決定生下這個孩子，她的工作怎么辦？她不是一般教職工，這個學校可以說一天都離不開她，她如果不在，那幫怨氣沖天的教師就翻身農奴把歌唱了。每當看到教師們抵觸和怨懟的神情，郝美麗的心就堵得難受。想想這些老師，委屈怨恨并非毫無道理，為了學生成績，周末加班是常態，大家甚至沒休過一個完整的節假日，每天都像上足了發條的鐘表，一刻不得停息。她也反思過，自己對老師是不是太苛刻了，可她有什么辦法呢？她也是一個頭上懸著鞭子的人，處境并不比任何一個老師好。學校要的就是高于普通學校的成績，塑造出高大上的矚目形象。既然上了這條船，就得咬牙堅持，堅定不移走下去，在她眼里，沒有“半途而廢”這個詞。可是，如果拿掉這個孩子，那就證明劉大渡的懷疑是真的，她百口莫辯了。突然，她感覺肚子里動了一下。哦，三個月應該能感覺到胎動了。她的心怦然跳了幾下，臉也倏地泛起紅暈，燦若桃花了。此刻，母性的本能緊緊攫住她的心，一種無可替代的幸福感讓她如飲甘泉般沉醉。郝美麗面前出現一個迷幻的世界，她看到湛藍的天空中一個閃著白光的嬰兒，身上生出一對柔軟的翅膀，周邊鍍著一圈金色的光暈。那嬰兒從高空扇動翅膀俯視著她，眼睛里閃爍著純凈的光芒，整個天空春風輕拂，云波蕩漾。郝美麗仰望著這個神奇的嬰兒，身體似乎離開地面徐徐飛升。

郝美麗的同學季紅在醫院做彩超，她為郝美麗仔細檢查后說：胎兒很正常，發育非常好，比一般孩子都大。郝美麗問：男孩女孩？季紅嗔道：當校長當傻了，這么小能看得出嗎？不過……季紅湊到郝美麗耳邊壓低聲音說，憑我的經驗和感覺，應該是個男孩，十有八九。郝美麗立即有了眩暈的感覺，她想，這莫非是上天的安排，命中注定。

郭子林一臉警惕，但他心里是踏實的，無論郝美麗用何等手段也休想賴上他。有要求可以講，訛詐不行，一分都不行，這是原則問題。郭子林顯然是多慮了，郝美麗來找他，是為了表明自己想生下這個孩子，希望得到他的支持。

我當然支持你生孩子，我沒有權利阻止嘛，既然放開二胎，就說明國家希望女人多生孩子，或許還會鼓勵生三胎四胎呢，給國家培養更多人才。可話說回來，再有幾個月你肚子大起來不能上班了，看看，現在都顯懷了嘛。郭子林盯著郝美麗的肚子瞟一眼接著說，生了孩子休產假又是幾個月不能上班，學校咋辦？這不是種地，種地能撂荒，大不了明年再種，可學校不能停課。當然了，沒你學校也不會停擺，能當校長的人多的是，比如那個靳娟，現在是副校長，比你年輕，學歷也比你高，研究生呢，她早就想當這個校長了，這可是塊肥肉，誰不想咬一口呢？你生孩子她就得當校長，你生完孩子回來就沒你的位置了。

郝美麗早就料到郭子林會這么說，但她沒想到他的話跟她預想的竟然如出一轍，甚至一個字都不差，語氣也不錯分毫。她差一點笑出聲來，可嘴角還沒翹起立即又耷下來，淚水控制不住順腮流淌。

郝美麗沒再說話，她擦干眼淚，從包里抽出一個信封放在郭子林面前，上面赫然寫著三個字：辭職書。

郝美麗約劉大渡喝咖啡。這讓劉大渡莫名其妙，也有點小激動，就是談戀愛時，兩個人都沒一起喝過咖啡，也就在小飯店吃過幾回飯。這浪漫來得太突然，雖然有點晚，畢竟還是來了。

劉大渡，今天咱倆正式談話，你嚴肅點，別嬉皮笑臉。郝美麗先給劉大渡打預防針，讓他有心理準備，對下面發生的一切都要坦然接受。

劉大渡真的肅下了臉，定定看著郝美麗：你說吧，我洗耳恭聽。

我肚子里的孩子三個多月了，究竟是誰的現在無法定論，你懷疑不是你的，等孩子生下來就去做親子鑒定，如果真不是你的，證明我出軌有別的男人，隨你怎么處置，悉聽尊便。可以像你說的，離婚，我凈身出戶。

劉大渡笑笑，笑得看似尷尬，又十分從容。他想說什么，被郝美麗擋住了：等我把話說完。劉大渡，做了DNA，如果證明是你的種，該怎么辦？我覺得離婚、凈身出戶都不足以懲罰你的罪孽，難平我心中的屈辱和憤怒。

劉大渡還是笑：嘿嘿，那你說咋辦，都聽你的。

那好，你聽好了，這個孩子如果是你的，等生下來，跟我姓，姓郝。如果是兒子，名字我也想好了，叫郝小渡，保留你一個字，也算給你面子。說完，郝美麗拿出一張紙拍在桌上說，為了以后不起爭議，我草擬了一份協議，你如果同意就在上面簽字。如果你不同意，明天我就去把孩子做掉，咱倆兩清，從此互為陌路。

劉大渡捧著協議看了一陣，臉上說不出是什么表情。但郝美麗心里跟明鏡一樣，哼哼冷笑一聲。劉大渡摸起筆在上面簽上自己的名字問：如果是女兒呢？郝美麗想也沒想說：郝小麗。

媽媽懷孕了，你也看出來了吧？郝美麗問女兒劉郝荷：無論給你生個小弟弟或小妹妹，你歡迎嗎？郝美麗覺得應該給女兒打聲招呼，畢竟是家庭中大事。劉郝荷低頭玩手機漫不經心說，無所謂，想生就生唄，一只羊是放，兩只羊也是放。郝美麗看著女兒，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平時忙學校的事，很少跟女兒交流，她一直認為，女兒是個懂事的好孩子，可她的腔調就像男孩子變聲粗劣嘶啞，轉眼像變了個人。郝美麗沒回過神來，劉郝荷又說話了：這孩子生下來，我比他大十五歲，他該叫我姐姐還是阿姨呢？郝美麗生氣了：怎么說話呢？當然叫你姐姐，叫阿姨不亂輩了，瞎扯！劉郝荷不以為然：這有什么稀罕，叫什么就是個稱呼，現在的女孩子都愿意嫁大叔，甚至嫁個有錢的爺爺呢，哪里還講什么輩分？郝美麗怒了，怒不可遏了，可她不敢發作，對胎兒不好，她可不想節外生枝。郝美麗吞口氣低聲問，現在學校就這樣教育你們的嗎？還講不講倫理道德。劉郝荷笑了，笑得前仰后合：老媽呀，什么年代了，你咋還這么老土耶！拿我當你們學校的那些小學生，還用倫理道德綁架我，笑死我了，哈哈哈……郝美麗在女兒的笑聲里百感交集，身心如落冰窟般一陣寒徹。平時忽視了女兒的變化，只覺得她一直是一個成績優異積極向上的好孩子，可突然之間，她像變了一個人，變得如此陌生，不可理喻。她下意識撫著自己肚腹，心想：這個即將出生的小東西，如果聽見他這位大姐姐這番話和肆無忌憚的笑聲會怎么想？對這個即將面臨的世界充滿好奇，還是恐懼？她的悔意和內疚瞬間爆發出來，作為一個母親，為了自己的工作和前程，竟然忽略了對女兒的成長教育，這種極端的自私是不可原諒的。郝美麗抹一把溢出眼睛的淚水，目光閃現出從未有過的堅定和自信。

那天正好立秋，郝美麗產下一個八斤八兩的胖小子，肥頭大耳，眉眼像極了劉大渡。事也湊巧，高鳳琴也在同一天同一個醫院產下一女，比預產期拖后了幾天，似乎在等著郝美麗。郝美麗想，真是緣分，倆孩子做不成閨蜜了，將來做兒女親家倒也可能。

郝美麗本想自然順產的，她不想在肚子上留一條蜈蚣一樣的疤，看著丑陋而恐怖。可畢竟年齡大了，孩子也大，醫生盡了最大努力，孩子就是不肯出來。郝美麗實在經不住痛苦的折磨，最終同意在肚子上劃了一刀。迷蒙中，郝美麗感覺身心一陣輕松，接著，她聽到嬰兒響亮的啼哭，似一聲春雷，在產房里驀然炸響。

劉大渡抱著胖兒子笑得合不攏嘴，小眼睛瞇成一條線。郝美麗說，別太得意，找醫生去做親子鑒定，孩子說不定是誰的呢。

劉大渡搖頭晃腦說，不必，不必了，看他這眉眼，錯不了。說著在孩子臉上親一口，嘴里不停叫著：小渡，小渡，劉小渡。郝美麗高聲罵道：滾一邊去，是郝小渡！

產假結束，郝美麗調到市里一個普通小學做了一名普通教師。

辛國云：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青年文學》《山東文學》《時代文學》《當代小說》《青島文學》《雨花》《陽光》《河南文學》《星火》《小說林》《短篇小說》等各級報刊，出版長篇小說兩部，作品集四部。有作品被《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選刊、選本選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