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

從小商品批發(fā)市場逛了一圈后再走在紫金橋上，感覺自己就像一棵枝丫上掛滿大包小袋會移動的小圣誕樹，回頭率真是不要太高，好在再走五六分鐘就能到家了，想到這兒她松了一口氣。

帶著大包小袋很壯觀地下紫金橋時，她突然想到賣爆米花和炒米花糖的那對老夫妻，忍不住心存期冀地看向左邊，便看到三四十米遠(yuǎn)處的一株老柳樹下，停著一輛裝了一堆物什的三輪車，兩個人正在三輪車前彎著腰整理什么，心里一喜，待看清那一堆物什是炮彈似的黑乎乎的老式爆米花機(jī)、風(fēng)箱、煤爐、硬邦邦的黑皮桶和棕色的軟麻袋，心里驀地一松，心說，可算等到你們了！

她已經(jīng)盼他們盼了三天了。

為什么如此焦灼地盼他們來呢，因為一張百元鈔票。

事情是這樣的。大前天，她買了他們一袋炒米花糖，因為身上零錢不夠，給了一張百元鈔票讓他們找零，現(xiàn)在她擔(dān)心這張鈔票是假的，想找他們確認(rèn)一下。為什么以前從沒想到確認(rèn)，這次卻要確認(rèn)呢。因為當(dāng)時老太曾對鈔票的真假表示過懷疑，而她以絕對的自信打消了老太的疑慮，還因為老太送了她“好人”的稱號，她雖然無意做好人，卻也不想做到好人的反面去，更因為那錢是同事還她的，如是假錢，那……就得另說了。

事情的詳細(xì)經(jīng)過，因為這三天一直在她的腦中盤旋，如今已經(jīng)被她完整還原。

大前天下午，她如常出門，前往站點等待公司的班車。走到紫金橋下時，看到老夫妻擺的攤子，由祖父母帶大、向來對老人有好感、一貫照顧老人生意的她，腦子才起了要不要再次照顧老夫妻生意的念頭，腳下已先大腦一步，向老夫妻的攤位走了過去。

老夫妻是今年才來紫金橋下擺攤的，現(xiàn)做現(xiàn)賣爆玉米花和炒米花糖的生意。可能是覺得這兒有一所小學(xué)，人流量大會有很多生意吧，反正老夫妻后來就經(jīng)常來擺攤了。

老頭負(fù)責(zé)用老式爆米花機(jī)爆玉米花賣，爆好的玉米花用方便袋一袋一袋裝好，放在他身邊的兩張長條凳上，老太負(fù)責(zé)在三輪車上做炒米花糖賣，三輪車上擱塊厚木板，厚木板上放四個四方的托盤，做好的白花花油亮亮大小均等的炒米花糖全部整整齊齊碼放在托盤里。兩人相隔四五米的距離。

老夫妻把攤位擺在柏油路外沿的柳樹下，要說這位置吧，很好，柏油路的外沿已經(jīng)算是河岸，岸邊的一排柳樹都已有些年頭，樹冠龐大，樹葉十分濃密，千萬條綠絲絳很是遮擋視線，攤位擺在樹下很具有隱蔽性，能很好的規(guī)避風(fēng)險——城管的檢查。卻也于生意不利，因為一般人根本注意不到，更別說她這個眼睛近視又神經(jīng)大條且總是很趕時間的人了，但老夫妻自有攬客的武器，那就是他們的老式爆米花機(jī)開爐時“嘭”的一聲巨響和隨之而來的濃煙、爆米花四散的香味，讓人想不注意都不行。這爆米花機(jī)開爐的聲音初次聽得她心驚膽戰(zhàn)，幾乎是本能地回頭尋找聲源，以為什么爆炸了，而隨之升起的濃煙更加深了她的懷疑，也讓她的恐懼進(jìn)一步加深。好在，緊隨而來爆米花的香味，及時地驅(qū)走了她心頭濃重的疑云，很好地?fù)嵛苛怂@遽不安的一顆心，而濃煙散盡后眼前的景象——帶壓力表的老式爆米機(jī)，大皮袋子出口一骨碌一骨碌滾出來的黃燦燦脹鼓鼓的玉米花，三輪車上托盤里白花花油亮亮大小均等的炒米花糖，更勾起了她幼時的美好回憶：

一年中大約有幾次吧，有爆米花的人挑著這種爆米花機(jī)到各個村子爆米花和玉米花，原料都是各家自備：一茶杯玉米粒或大米、少許糖精。爐子生火，將爆米機(jī)預(yù)熱后，往鍋里倒入米和糖精，擰緊鍋蓋，轉(zhuǎn)動鍋子，待壓力達(dá)到，出口對準(zhǔn)爆米花的大口袋，用加力管套住小彎頭的尾部，猛用力往后扳，“嘭”的一聲，黃燦燦脹鼓鼓的爆玉米花或白花花胖嘟嘟的爆米花就變戲法一樣出爐了，香氣濃的啊，把一個村子都熏香了。那時候孩子都沒啥好吃的，一看到爆米花的來了激動無比，不消孩子說，大人就趕緊裝上一碗玉米或大米交給老師傅，加工的人很多，甚至還有鄰村聞訊趕來的，爆米機(jī)一鍋接一鍋一刻不得閑，從下午四五點開始一直轉(zhuǎn)到晚上七八點。大人們排著隊邊等邊聊天，孩子們圍著爆米花機(jī)邊等邊追逐玩耍。紅紅的爐火隨著風(fēng)箱的推拉上下躥動，歡快地舔著爆米花機(jī)，特別是在夜色的籠罩下，場面更顯得熱鬧，她們的臉蛋在爐火的映照下紅撲撲的，激動無比，以至于在她印象里，每一次爆米花，都像過年。每一次臨近出爐，爆米花的便會大聲提醒一下大家，于是每個人都捂著雙耳，靜等那“嘭”的一聲響，巨響過后，孩子們歡叫著呼啦啦一擁而上，眼里滿是驚喜和饞意。有些慷慨的大人會讓小孩子先抓些嘗嘗，而她總是乖乖地等在隊伍里從不去蹭吃。那時她總是不明白，一茶杯玉米和大米從炮彈一樣的黑家伙肚子里走了一遭后，怎么就變得那么多那么大。

炒米花糖的原料也是各家自備，爆好的米花加入熬好的糖稀拌勻，倒進(jìn)一個兩三寸深的模具里攤平壓緊，待凝結(jié)在一起了，用刀切成大小均等的小塊，便是炒米花糖了，因原料和工藝不同，較之于米花和爆玉米花又上了一個檔次。可惜，它出現(xiàn)在她眼前時她已是孩子的媽，孩子不想吃，她也不好意思為了這一口特地回家拿原料，跟在一群老頭老太后面排隊。不過，這并不是主因，主要原因是，做炒米花糖的師傅出于經(jīng)濟(jì)和質(zhì)量考慮，對各種原料的加入量有嚴(yán)格限定，這使得做出的炒米花糖不僅味美量還很多，她和孩子兩個人根本就吃不了這么多。

乍見幼時的老式爆米花機(jī)、略帶炭火干澀味道的爆玉米花和手工做的炒米花糖很是驚喜，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喜滋滋地各買了一袋去單位和同事們分享。單位前年因經(jīng)營不善被兼并，經(jīng)歷了裁員重組一番大操作后，早已物是人非，說是一家新單位毫不為過，她年初才調(diào)到這個班做班長，所謂萬事開頭難，為了工作順利開展，她除了業(yè)務(wù)上讓同事們心悅誠服，還必須盡快熟悉新環(huán)境，了解他們的性格，和他們培養(yǎng)起感情，為人處世上得到他們的認(rèn)可，從而完全融入這個團(tuán)隊。這也算是一個機(jī)會，因為班上絕大部分同事都是七○八○后，和她差不多年紀(jì)和經(jīng)歷。

果不出她所料，第一次帶去，引發(fā)了同事們的懷舊熱潮，還因為共同的情感記憶增進(jìn)了相互間的了解，拉近了彼此間的距離，那袋爆玉米花和炒米花糖很快被消滅自不消說。不過，這種老式法子爆的爆玉米花和手工做的炒米花糖并不比現(xiàn)代方法制作出來的美味，更別說當(dāng)下零食繁多了，連買兩次后，她和同事們就對爆玉米花和炒米花糖失去了興趣，但她還是會買，不過，這時候的她已純粹是照顧老夫妻的生意了。同事們嘴上說著含鉛不宜多吃，還是很給面子地你一把她一塊吃個精光。她算了一下，這半年下來，自己在那對老夫妻的攤位上光顧了近十次，也算是他們的忠實老顧客了。

再聽到開爐時"“嘭”的那聲巨響她心里有了準(zhǔn)備，不會想到爆炸了，但還是會被嚇一跳，一如幼時。每次途經(jīng)紫金橋，她都會警惕地看看那對老夫妻有沒有出攤，如來了，就會盯著他們那老式爆米花機(jī)看，看是不是好出爐了，好就迅速逃離，沒好就繼續(xù)晃悠。每次見她倉皇地逃離，“嘭”過之后再迅速地停步或走回，老太一驚之后都會哈哈大笑，笑她人到中年猶作幼童之舉。

那天，看了看老頭身邊長凳上的玉米花，再看了看老太身邊三輪車上的炒米花糖，想了想，她斜向了三輪車。

老太看到她往自家攤位上走，熱情地打招呼：姑娘買袋炒米花糖啊？

她笑著嗯了一聲。

老太轉(zhuǎn)過身，從車頭的一疊紅方便袋里揪下一個方便袋，背朝著她手腳麻利地把托盤里的炒米花糖往袋里裝，裝好后又?jǐn)?shù)了一遍，準(zhǔn)備扎袋口時猶豫了一下，又打開袋口，放進(jìn)一塊炒米花糖。邊放邊笑道：你是老顧客，再送你一個！

她邊拉錢包拉鏈邊笑著撒嬌：就是嘛，我可是老顧客啊！

在一個和祖母當(dāng)年一般年紀(jì)的人面前，撒嬌發(fā)嗲的事她做來毫無壓力。

聽了她的話，老太停下來的手又果斷伸向托盤夾起了一塊，豪氣道：好吧，再送你一個！下次你還要照顧我生意啊？

從錢包里拿出一百元，她一邊遞給老太一邊笑道：一定，謝啦！

老太一看是一百元，唇邊的笑意一下子凝住了：一百塊啊？

她點點頭：今天沒帶零錢。說完，把錢夾拉鏈拉開把里面的三張夾得平平整整的一百元和三個硬幣給老太看，證明自己不是故意給大鈔的，錢包里有零錢，但只有兩元五毛。一袋炒米花糖要十二元。

老太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終于接受現(xiàn)實，伸出手來接錢，邊接錢邊干笑著問她：這錢不會是假的吧？

她看著老太，笑著保證：放心吧，我最看不起用假錢騙老人的人了，絕對不會做用假錢騙您的這種缺德事情的。

老太低頭看錢，看了一會兒后抬起頭看她，又把視線轉(zhuǎn)移到錢上，把錢對著陽光照了又照，一臉的猶豫不決。

因為時間還早，她很有耐心地安安靜靜地站在原地，等著老太驗收結(jié)束。

老太突然松了口氣，從她身旁走了過去，走到老頭身邊：你看看，是不是假的？

她正不知何意，跟著老太把身子轉(zhuǎn)向了老頭，聽到這話忍不住笑了起來，看著老頭靜候老頭的結(jié)論。

老頭從手中的活計里拔出視線，看到了老太手里的錢，抬頭很快地看了她一眼，又面無表情地把頭低了下去，并沒依老太之言接過錢細(xì)看，而是低低地責(zé)怪老太：看什么看，還不找錢？！

老太輕笑了一聲，飛快地看了她一眼，為自己找臺階下：也是的，你是個好人，怎么可能給我假錢呢。很快從貼身的衣兜里掏出一個小皮夾，數(shù)出一疊錢又快快地跑到她身邊把錢遞給她。她大略掃了一眼，都是二十元和十元的紙幣，沒看到五元紙幣和一元的硬幣，看來老太今天給她的是十元的價，一同事曾告訴她別處炒米花糖十元一袋，看來老太這回真當(dāng)她是老顧客了。

想給自己的一百元留個印記，讓老太更放心的，一時間卻想不到妥當(dāng)?shù)挠∮洠植辉噶裘寣懹凶约好值拟n票滿天飛，所以，念頭也就這么一轉(zhuǎn)，她接過零錢轉(zhuǎn)身離去。

身后老太兀自感嘆著：你是好人，好人……

這年頭取信于人很難，如今她不但被陌生人信任了還被陌生人夸成好人，這事她想不飄飄然也很難。所以，工作間隙，她忍不住把老太的感嘆告訴同事，為自己的人品值得信賴小小得意了一番。

一同事附和：那老頭老太一看你面相就知道你是好人。

另一同事故意和她抬杠：你怎么肯定你給的是真錢？你仔細(xì)看過了？

她一愣，想了想答道：沒認(rèn)真看過。看了也不一定分得出真假，不過，我包里的百元鈔票都是我兩天前才從銀行取的，怎么可能有假？

抬杠的同事也許覺得有理，不再說話了。

大家各忙各的。

下班后從門房走過時，她突然就想到錢包里有200元來自同事，并非取自銀行。十天前，移動公司有企業(yè)集團(tuán)號滿200送40的充值優(yōu)惠活動，管理處在企業(yè)微信群里發(fā)了公告，稱移動公司會派人上門服務(wù)，讓有需求的員工去門房辦理。那天她們班上中班，到公司里時移動公司的人已離開，業(yè)務(wù)委托給了門房的一個員工代辦，她便把200元交給了那個員工手里，一周后那個員工帶著錢去移動公司集中辦理時，查到她的手機(jī)號曾經(jīng)辦過送手機(jī)的活動，無權(quán)享受這次優(yōu)惠，又把200元退給了她，也就是說，這錢在門房那員工手里耽擱了一周。這一周里，公司里人的都把錢交到他手中，讓他幫辦業(yè)務(wù)，誰能保證他給自己的那200元，還是自己給的那200元？那一百元保不齊是假的。她惴惴不安起來，想到開小店的父母收到百元假鈔時痛心疾首的樣子，父母尚且如此，更別說老人了，那倆老人別一個想不開做出什么極端事來吧。

她把自己的擔(dān)憂說給老公聽。

老公笑她杞人憂天，說那員工素質(zhì)沒這么差吧，都是一個公司的，說起來是同事呢，怎么可能拿假錢給你呢。

不提同事還好，一提同事，她更加懷疑了，心說，還不知那門衛(wèi)全名叫什么呢，只知道姓李了，再想到同一單位的二三百人，她默然，說是同事，可誰又了解誰呢？

說不定那員工沒拿假錢給她，但別人拿假錢給了那員工，那員工恰巧沒發(fā)現(xiàn)呢。單位里二三百人呢，素質(zhì)良莠不齊的，單位前年大舉裁員重組期間發(fā)生的齷齪事還少嗎？人為了自保真是什么都做得出來，人性之惡真是想想都后怕。也說不定那員工自己的錢就是假錢呢……一切都是有可能的。

老公臉上的表情沒先前篤定了，想了想說：萬一你給的不是假錢，那老頭老太訛?zāi)悖f你給的是假錢咋辦？現(xiàn)在社會風(fēng)氣差，老人扶不得，扶了被訛的那些報道還少啊？

她想了想，那就訛唄，左不過是一百元的事。我還承擔(dān)得起。總好過老人氣出個好歹來，更甚至氣得丟了老命。

不過，老公提醒了她。為此，思慮再三，她制定了三種預(yù)案。一，假錢是自己的。那么，向兩位老人道歉，收回假錢，給張真的，從此對同事都提防著點。二，假錢不是自己的。但老人訛自己，硬說假錢是自己給的，那么自己自認(rèn)倒霉，還是向兩位老人道歉，收回假錢，給張真的。三，假錢不是自己的，但兩位老人因為收到假錢很傷心，和自己的父母當(dāng)年一樣，那么，自己就拿出五十元安慰他們，讓他們?nèi)ベI點營養(yǎng)品補(bǔ)補(bǔ)被張假鈔氣傷了的身子。為什么給五十元而不是一百元呢，因為給一百元這性質(zhì)就不同了，容易讓人誤會自己心虛理虧，搞不好再次懷疑假鈔是自己的，她可不想做了好事還惹了是非。

下橋后一個左拐，徑直向兩個老人走去，那對老夫妻的面容從模糊變得清晰起來，從花白頭發(fā)，佝僂著的背，一直看到滿臉的皺褶，她心中的念頭越發(fā)堅定了，為防屆時慌亂，邊走邊把事先擬好的三種預(yù)案又在心里過了一遍。

走到離老夫妻三四米遠(yuǎn)處時，老夫妻感覺到了她的存在，齊齊抬起頭看她。見她肩膀挎左手捧右手拎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臇|西，卻又徑直走向他們，可能以為她是路過的熟客想和他們打聲招呼，老太展開笑顏和她客氣地打招呼：你出去買東西的啊？老頭慣常的面無表情地看著，一言不發(fā)。

她安靜地笑著向老頭老太走近，在距他們幾步遠(yuǎn)的地方停了下來，看著老太問道：大前天給您的一百元去看真假了么？

老頭老太一怔，很快反應(yīng)過來，激動地瞪大了雙眼，大張著嘴，異口同聲道：假的！假的！

雖然早就作好是假幣的心理準(zhǔn)備，她的大腦還是被他們的話狠狠地敲了一記，有點發(fā)懵，清醒過來后，心里一慌，難道我擔(dān)心的成真了，門房的那員工給我的錢真是假的？

那員工看上去挺忠厚老實的呀！莫不真是公司里哪個人給了他假錢？想想還是不敢相信，雖然大裁員發(fā)生的事讓她變得懷疑一切，但骨子里終究是相信一切不愿把人往壞處想的。遂一臉狐疑地問老頭：假的？

老頭點頭，斬釘截鐵道：假的！

還是不敢相信，她又把頭轉(zhuǎn)向老太。誰知，不等她問，老太也點頭，斬釘截鐵道：假的！

怕她還不信，兩人斬釘截鐵地齊聲說：真是假的！

這下她信了。老人和同事之間，她選擇相信老人。因為心里對給了假幣早有準(zhǔn)備，也做好了重給老人一百元的打算，倒也沒有什么想法。不過，用假幣騙老人的行徑在她看來實在是無品無德，對自己從一個“好人”一下子變成了這樣的人，一時間很是接受不了，也很是不甘。想想，向他們再次確認(rèn)：我是大前天下午買的東西。

老太有些茫然。看來，收到假鈔一事發(fā)生在上午還是下午她一時記不起。她看到了一線希望，連忙追問一句，進(jìn)一步提醒她：您再想想？

老太看著她，目光慢慢有了焦點，歪過頭開始回想，想了一會兒，很肯定地說：你是在××中學(xué)校門口拿的一百元買的爆米花。

她在心里大大地松了口氣。不等老太說下去，果斷地否認(rèn)：不是的，我就是在這兒拿一百元買的炒米花糖。我每次都是在這兒買的你的東西。

老太不說話了。

老頭也不說話。

世界一下子變得很安靜。

她給的不是假鈔。

他們完全可以說剛才記錯了，假鈔就是在這兒收的，他們應(yīng)該知道，她既然主動找上門，那么，說明她心里也有懷疑，只要他們說了，她肯定會承擔(dān)責(zé)任，但他們并沒有訛她，看上去也無意訛她。

那情況就不同了。

依計劃，將自動轉(zhuǎn)入第三個預(yù)案。

她認(rèn)真地看了看老頭和老太，老頭依舊面無表情，不言不語，而老太也面色平靜，并無想象中收了假鈔的悲傷表情，讓她覺得這第三個預(yù)案的多余。不知為何，腦中突然浮上同事們吃爆玉米花和炒米花糖時的一句話——爆玉米花不脆也不甜，可能是玉米曬得不干，白砂糖放得少，也可能是短了火候，炒米花糖壓得不緊，黏性不足，不夠鮮也不夠香，偷工減料不少。

一切都結(jié)束了。想了想，她轉(zhuǎn)身欲去。

老太似乎也意識到了這點，拿起了爆米花的系列器材，手腳麻利走過她身旁，向一貫擺放的位置走去。

走出兩步遠(yuǎn)的時候，只聽得老太邊走邊感嘆：好人啊！好人啊！……

她這是在夸我。想到公司里的幾百個同事，她不由對老太一陣感激，心里忍不住也感嘆了一聲：好人啊！

黃金梅：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三級。作品散見于《時代文學(xué)》《北方文學(xué)》《短篇小說》《山東文學(xué)》等文學(xué)期刊，出版散文集《一根稻草的安慰》和小說集《從黑夜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