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閑話（二題）

彌陀寺看春聯

那年回老家過春節，年初一無事，便和家里人到河對岸的彌陀寺去游玩。寺廟建在半山腰的懸崖上，年初一，村里很多年輕人到那里看風景、放鞭炮，也有人去磕頭祈福，這已成習俗。十幾年前，這里還不叫彌陀寺，叫三教堂。歷史上這里佛、道、儒輪番登場，更換過多次名稱。現在這里是正規的佛門清凈地。

這寺廟做為道觀時，曾出過幾個名人。清代博山霧云洞的王來素道長，曾在這里修行。饑荒年間，他還籌劃銀兩，擴建了道觀。清乾隆九年《博山縣志·仙釋》載：“道士王來素，居霧云洞，道術頗神，取石子置爐中，鍛冶為銀”。據說他就是將鍛冶的“銀子”捐施各地建造廟宇、修建道路的。拋開法術不談，他是懂冶煉之術的。出生在西石村的劉奉山道長，武功高強，深明大義，率眾抗日以身殉國，我們小時候大都聽過關于他的神奇傳說。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正是因為有了這些歷史人物和傳說，才使得這處古跡有了內涵和吸引力。

寺廟的山門口，貼上了大紅的春聯，手寫的大王體行書，很有幾分功力：“解脫門開誰肯入，浮生夢覺自知歸”。

山門前是高高的石階，抬頭望去，這春聯居高臨下，奪人眼目，給這處幾經劫難的廟宇增添了不少生氣，顯示出佛門的大度雍容與神秘自信。解脫之門大開，我等只不過是匆匆觀光客而已。世俗中多有對佛家的非議和曲解。紅塵中男女來燒香拜佛，只不過祈求冥冥中的利益罷了，佛家視眾生平等、自律宜他的準則戒律，他們未必了解。佛家的解脫、開悟，使生命進入新的境界，也一直未擺脫許多人的質疑。你不了解的東西，就去否定它，這不是正確的選擇。所以，我等還是心懷敬畏吧。

拾級而上，半山腰懸崖下的地藏殿、觀音殿、彌勒殿，以及寺院里的每處殿門，都貼了不同內容的春聯。一路看下來，多數看過就忘了，唯有誦經堂上的一副，看一遍就記住了：“生本無生生西方，見猶離見見彌陀”。它的意思大概是：蕓蕓眾生的生命在渾渾噩噩中輪回，要修行超越生死才能去往極樂的彼岸；修行佛法要勇猛精進，又要放下一切，不執著不執迷，這樣才能領悟佛法的真諦。

以我對佛學淺顯的了解，只能朦朦朧朧知道是這么個意思。它讓我想起了在成都文殊院看過的一副對聯：“見了便做做了便放下了了有何不了；慧生于覺覺生于自在生生還是無生”。佛學的博大精深，與楹聯藝術相結合，產生了多少妙聯，讓人含英咀華，玩味不已。

寺廟里香火旺時，過年都要給村里年過七十的老人送點米、面、油，我父母也身受其惠。但這一年沒送，據說是跟村里干部關系搞得不好，他們把十幾萬香火錢捐給了鄉里的敬老院。這令我生出了敬佩，為這些佛子們的骨氣與慈悲。那些年農村亂得很，賣山賣地，開發無序。在利益面前，僧人們的覺悟，也許比有些凡人高。

寺廟里游人很多，幾位來磕頭的居士要跟寺里的住持大和尚合影，央我給他們照相。相機取景器里，那大和尚一臉的虔誠與正氣。寺廟北側有一條荒無人跡的小徑，通向山谷里。這大和尚曾把寺北邊山谷中懸崖下的一個山洞修葺，要去閉關修行。村里有位長輩對我說，修行不到一定火候，是不能閉關的。看來這是一位真有修行的和尚。花甲之年的他，何時出家？住過哪些寺院？師承哪方高僧？在這寺中清修，悟到禪門幾重消息？我胡思亂想著。

春聯會不會是出自他的手呢？

年年春草綠，年年雪花飛。

戊戌狗年春節，再到彌陀寺看春聯。

腳下踏著咯吱響的積雪，穿過河灘，來到彌陀寺的山門前。不知是因為雪后路滑還是別的原因，游客很少。山門兩側倒是貼了春聯，卻是印刷品。春聯有些短小，貼在空曠的山門上，尺幅有些不相宜，好比一個身材魁梧的漢子披了件遮不住肚臍的小馬甲。

拾級而上，半崖地藏殿、寺院大門、韋馱殿等處，也都貼了春聯，都是印刷品，內容也都很空洞。看到寮房平臺那里，村里的劉某穿一身保安制服，正在賣香火。他有大腦炎后遺癥，從小就有些呆，沒有成家，一個人過。年齡大了，其他掙錢的活他也干不了，數年前就待在這里混，看看門，打掃一下衛生，賣賣香火，收個婦女們來磕頭擺下的供養。佛門慈悲，寺里的人也默許了他。

“念佛有好處啊！”他見我上山來，無事便過來跟我搭訕，“我念了這幾年佛，身體好好的，啥毛病也沒有了。”

他跟我說，那位大和尚去別的寺院住持，已不在這里修行了。這里就剩一兩個剃發的年輕僧人常住，香火不像以前旺了。這讓我想到，寺院興衰也要看人才，關鍵看住持。我懷疑，今年寺里那些不太相宜的對聯，也許是這位念了佛的同學貼上去的。

“殺生不得好報！你看咱村里，殺羊的都死了，×××死了，×××也死了。”

經他這么一提醒，我想起來，村里這兩個壯年病亡的人，真都殺過羊。短壽的人多了，讓我驚奇的是，他竟把這和殺生聯系起來。難道他不是為了混生活，真的在這里日日念佛心生慈悲了？我心里的“慢疑見”上來了，跟他開玩笑：“那你也去跟你弟弟說，別再殺雞了。”他的弟弟在村口開飯店接待游人，節假日很是紅火，買了一籠籠雞養在那里待殺。

他的眼光暗淡了下去，不再看我，看著別處：“我和他說過，他不聽……”若他的話是真的，我能想象出一個場景：一個篤信菩薩的哥哥，去勸開飯店的弟弟別殺生，結果被搶白和呵斥。一個耽于心事小心翼翼閃爍其辭，一個為了生存理直氣壯不屑一顧。那是兩股道上跑的車，那邊絕塵而去，這邊只能望其興嘆。但我又懷疑他此刻對我說這番話的真實性，他異于常人的腦瓜，難保不會臆想編排。我的目光越過他的肩膀，看到那邊誦經堂上貼的一副對聯：“安住春夏秋冬日，常發慈悲喜舍心”。我真心期望這位命運多舛的鄉鄰，心無旁騖，在這里找到安寧。

寮房山墻上，有一行朱漆大字，是印光大師的語錄——“看一切人都是菩薩，唯我一人實是凡夫”。

傳 說

淄河沿岸有許多傳說。峨莊嵧因其地域的獨特性，傳說特別多，人文地理，花草樹木，鬼怪精靈，無奇不有。

小時候，經常聽大人們在閑暇的時候，拉呱，講古。那時沒有電視，電影也很少放映。農閑時節，特別是冬天的夜晚，人們常湊在一塊，圍爐夜談，打發無聊的時光，這成為主要的文化生活。陰森恐怖的鬼狐故事，十鄉八里的奇聞異事，常常讓人聽得脊梁溝冒涼氣，散了場走到外邊，不敢一個人走夜路。

傳說時常跟歷史聯系在一起。傳說又有別于歷史，喜歡給歷史插上想象的色彩斑斕的翅膀。

在當地的傳說中，齊公子小白被困懸羊山，他一句話，讓整個山上酸棗樹的鉤刺，改變了生長的方向。會嫁接果樹、能看水井方位的李吉清，在傳說中成了“半仙”之體：他救過狐仙一家、娶狐仙的女兒為妻，能日行千里，預知未來。日寇掃蕩，在砍伐柏樹村的一棵千年古柏時，柏樹竟流出鮮血一樣的樹脂來，嚇得鬼子磕頭不迭，以為惹怒了神靈。抗日先驅劉奉山，人們傳說他天賦異稟，水火不侵，功夫練得刀槍不入。子彈打到他身上，只留下一道白印，他甚至用胳肢窩夾住了日寇一發未炸響的炮彈。

讓人記憶深刻的，是幼年聽到的那些發生在當地的傳說。它們總是用實實在在的地點，用奇異的身臨其境的氛圍，演繹出神話般的效果。

黑風口是老家村南的一條山谷，這里有一個傳說。從前有個看山的，住在山上的石屋里。每到深夜，他總聽到黑風口有熱熱鬧鬧的聲音。從高處往山谷里一看，看到一隊迎親的人馬，衣著光鮮，騎馬的，抬轎的，吹吹打打，鬧到三更天。報曉的雞一叫，眼前的一切瞬間就無影無蹤了。如此幾天，吵得他睡不好覺。他知道這不知是什么精怪在鬧騰。這天夜里，他把獵槍裝好火藥，埋伏在堰頭上。待到山谷里又出現迎親的隊伍，他扣動了扳機。一道火光，一聲巨響后，山谷里恢復了寧靜。第二天，他去山谷里查看，只發現了一撮動物的毛和幾滴血跡。

相似的故事還有。也是一個看山的，晚上在山上乘涼、抽煙。這晚有個跟狗一樣大，尖頭、直立行走的怪物，湊到他身邊來，用人的口氣對他說：“抽袋煙，抽袋煙。”看山的把煙袋給它，它真抱著煙袋桿有滋有味地抽了起來，抽完煙就不見了。如是幾晚后，看山的想了個法。這晚他早早到棚子里關門伏下，把獵槍裝滿火藥。怪物又來了，在外邊圍著棚子轉，邊轉邊說：“抽袋煙！抽袋煙！”看山的把獵槍伸到棚子外，說給你煙嘴，你含上我再點火。待怪物含住槍管后，他開了槍。一聲轟響后，外邊傳來不停的咳嗽聲。“這煙勁好大！”怪物撂下一句話，沒了動靜，從此再也沒出現。

相似的傳說，我們依稀從書上、從童話里，看到過。不知是書籍臨摹了傳說，還是傳說演繹了書籍。在這一類傳說中，傳遞著人們勇于挑戰大自然的無畏的精神指向。

從太河街向峨莊嵧方向走，從前都是一溜順著河灘——淄河支流往上走。進峨莊嵧不遠，有一處懸崖陡坡，叫黑老鴰崖。夜晚，人們走到這里，常常突然聽到山上轟隆隆有巨石滾落的聲音。不只是人害怕，牲畜也受驚了，坐下的驢子沒命地嘶叫，狂奔不止。第二天到這里看看，一點滾石的痕跡也沒有。太河街有大集，多少趕集串親走夜路的人，碰到過黑老鴰崖的滾石。有時人們還會遇到“鬼打墻”：夜晚走在路上，突然發現四周有高墻擋路，無論如何都走不出去，折騰一夜，天亮才發現自己就在路上原地打轉轉。

這一類傳說，則透露出人們對未知世界的迷惘和對自然的敬畏。

淄河兩岸、峨莊老嵧的傳說，大都帶著地緣傳承的鮮明印記。參加工作后，在孔孟之鄉、魯國故里生活多年，我幾乎沒有聽到過這樣的傳說。豆棚瓜架，空有細雨如絲；廟堂之側，道貌依舊岸然。順著地域文化的脈絡捋下來，我終于弄懂了其中的緣由。孔孟之鄉，儒家文化盛行，人們重禮義綱常，“以修身治國平天下等實用為教”（魯迅語），“子不語怪力亂神”，浪漫主義在這里沒有市場。而道教文化流布的泰山之東、黃海之濱，在“萬物有靈論”的啟蒙下，人們可以讓石頭說話，可以讓大樹成精。我們從段成式（鄒平人）、蒲松齡的著作里，看到了這種文化脈搏的跳動。在當代作家莫言的筆下，那些稀奇古怪的民間傳說，也讓我們會心一笑。

傳說承載著民間的理想，也鼓蕩著人們的思維與創造。

張 波：兗礦集團退休職工，曾任中國煤礦作家協會第六屆理事會副主席。作品散見《時代文學》《百花洲》《黃河文學》《陽光》等刊物。小說曾獲中國煤礦文學烏金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