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西關三里河橋西頭,有一棟紅磚紅瓦的樓房,隱匿在繁茂的楊樹林里。若你坐在開往西面鄉鎮的班車上,稍不留神,便會與它擦肩而過。這棟普通的雙面樓,曾是一家國有企業的單身宿舍。我退伍后被安置到這家工廠,在這棟樓三樓的一間宿舍里與另外三名單身職工共處。
單身宿舍的日子,充滿了荷爾蒙過剩的男人們在業余時間的喧鬧。工作的疲憊根本無法耗盡我們似乎無窮無盡的精力。宿舍里,臭襪子味、劣質酒精與煙草味交織,荷爾蒙的氣息彌漫其中,讓人躁動,卻也能在喧鬧過后沉沉入睡。
1996年初,我26歲,在鄉下同齡人大多已為人父,我還窩在單身宿舍里,這讓父母十分擔憂。在經歷兩段無果的戀愛后,經親戚撮合,我與城東一家國企的一名女工相戀,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結婚得有新房,鄉下的家離城里太遠,通勤不便,我只能向領導求助。幸運的是,一樓剛好騰出一間空房,在走廊南面從東往西數第二間。房間朝南,有扇大玻璃窗,采光極佳,不用爬樓,自行車還能直接推進屋。主任笑著說:“你這個‘筆桿子’運氣真好,好多老職工都盯著這屋呢!你可得好好布置你的愛巢,到時候別忘了請我喝喜酒!”
在朋友和同事的幫助下,我把房間重新收拾了一番。墻壁刷上白涂料,破舊的窗戶換成嶄新的鋼窗,門窗都漆成喜慶的紅色。天花板上掛著彩色拉條,席夢思床頭上貼著大大的紅“囍”字,水泥地坪被我愛人擦得锃亮。煤火爐和煤氣灶安置在走廊,廚房用品放在房間門口。
我們房間的右邊住的老姚,三十多歲,也是復員軍人。他身材壯實,皮膚卻出奇得白皙,在保衛科當科長。我們之前就認識,但并不熟。他老婆在城里開副食批發部,生意不錯。他家有兩個男孩,大的叫姚遠,小兒子的名字我已記不清了。老姚在走廊角落用木板圍了個小廚房,增添了家的氛圍感。左邊住的老楊和老姚年紀相仿,瘦高個,戴著深度近視眼鏡,身形像綠豆芽。他以前是民辦老師,轉正無望后招工進了企業,在分廠當核算員。他老婆是農家女子模樣,也是招工進的廠,在物料倉庫當保管員。他們有個兒子,名字我也忘了。和我家一樣,他們門口走廊也擺著簡單的灶具。一樓走廊,每家每戶門前都如此,一日三餐時,鍋碗瓢盆碰撞聲、飯菜的香味,滿是生活氣息。
宿舍樓后的空地,被勤勞的鄰居們開墾成菜地,種上時令蔬菜,施上大糞,青菜長得郁郁蔥蔥。老姚和老楊也各有一塊小菜地,采摘后總會分我一些。老姚媳婦常送豆角,老楊則拿來青辣椒,讓我受之有愧。好在我愛人情商高,下班路上常買棒棒糖給兩家孩子,孩子們開心,家長也高興,鄰里氛圍十分融洽。我們三家男人經常晚上約酒,今天在我家,明天在老楊家,后天在老姚家。下酒菜很簡單,油炸花生米是必備,再炒幾個小菜就滿足了。喝的是鄰縣產的酒,物美價廉,三五塊錢一瓶。我們就著簡單飯菜,喝著小酒,抽著煙,天南海北地聊天。三家女主人也坐在床上聊得火熱,相見恨晚。
哪家有親朋來訪,另外兩家必定到場幫忙。女人們下廚做飯,男人們泡茶倒酒,一心要讓客人吃好喝好,不失主人顏面。老姚酒量最大,號稱“斤半不倒”,老楊次之,能喝一斤左右,我的酒量最差,半斤就醉得找不著北。很多個深夜,我們借著酒勁傾訴生活的苦澀、無奈,也分享偶爾的小驚喜。
我家包餃子或燉肉,愛人總會給兩家鄰居各送一碗。其實,我們一開始做飯,鄰居家的小孩就聞著香味來了。他們兩家改善伙食時,也會送過來讓我們嘗嘗。
這是我婚后第一段居家時光,也是我第一次以一家之主的身份與鄰居相處。部隊的集體生活、小時候父母與鄰居的交往,如“遠親不如近鄰”“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兩好擱一好”這些道理,在與鄰居相處的實踐中得到驗證。
至今我還記得那個冬天的周末,因為計劃第二天回老家,做完晚飯后我就沒續放煤球,想省幾塊煤。妻子上夜班去了,臨睡前我把快熄滅的煤火爐搬進屋里,想借余溫取暖。第二天早上醒來,我非但沒感到輕松,反而頭痛欲裂、渾身癱軟。我掙扎著起床,搖搖晃晃去公共廁所,剛蹲下就失去了意識,倒在大便池上卻渾然不知。關鍵時刻,老楊進了廁所,發現暈倒的我。瘦弱的他背起我就往外沖,呼喊著早起的同事來幫忙。幾個人七手八腳把我抬上廠里的桑塔納,緊急送往縣醫院。下夜班的妻子騎車趕到急診室,焦急地呼喚我。經過吸氧、輸液,我總算醒了過來,真是在鬼門關走了一遭。望著疲憊的妻子和趕來的親人,我真切體會到“遠親不如近鄰”的深意。
很快,我被抽調至縣經濟貿易委員會工作,和妻子搬到城里。后來,國有企業改革,工廠破產,職工們各奔東西。九十年代我們沒有手機,自然就失去了聯系。再后來,我通過公務員考試來到南陽市,妻兒也追隨而來,縣城成了我回老家的中轉站。原來的工廠被拍賣,變成民營企業,那棟宿舍樓也換了新主人,外墻貼上漂亮瓷磚,住進新員工,開啟新故事,而我已遠離這個舞臺。
樓上樓下
“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這句兒時耳熟能詳的俗語,承載著一家人對美好生活的向往。那時,我們一家擠在幾間破舊的草房里,屋里屋外都是高低不平的黃土地,茅草頂僅能勉強遮風擋雨。“樓上樓下”對我們來說,是遙不可及的夢。
2003年夏天,是我來南陽市工作的第四個年頭。上世紀末,我和村里同齡人一樣,離開村子、田地和縣城出租屋,奔赴想象中充滿希望的生活。一家三口租住在宛城區的城中村,房子緊挨著公共廁所,陣陣惡臭撲鼻而來。出租屋空間狹小,周邊環境雜亂,和房東、其他租戶共處也有諸多不便,這讓我和妻子下定決心買房,哪怕房子偏遠、小點也沒關系。
機緣巧合下,位于城市邊緣的一套兩室兩廳成了我們的第一套商品房。這原是一家單位的家屬院,雖說是二手房,但房子很新,聽說是原房主討債得來的。整棟樓交工不久,入住率大概百分之八十。簡單裝修后,毛坯房有了家的溫馨模樣,這是我們第一次完整擁有了屬于自己的私密生活空間。入住時,兒子興奮極了,在屋里跑來跑去,而我和妻子卻累得癱在沙發上。
從平房搬到住宅小區樓上后,和鄰居的交流變得很簡單。在樓梯上相遇時,匆匆問聲“你好”,還沒看清對方模樣,人就消失在防盜門后。這樣的招呼,更多是敷衍或禮貌。很多時候,只是相視一笑、點頭示意便各自走開。
對門是一對年輕夫妻,剛有寶寶。女人是南陽本地人,娘家不遠;男人來自安徽亳州農村,和河南搭界,口音相近。女人在醫藥公司上班,男人在工程公司跟著工地四處跑。他們是大學同學,為安家,男人追隨女人來到南陽。男人身材瘦小,戴深度近視眼鏡,看起來弱不禁風;女人中等身材,微胖,可能是剛生完孩子身材還未恢復。她長相普通,丟在人群里毫不起眼。男人的母親幫忙帶孩子,她是個瘦高的鄉下婦人,說話帶著皖西豫東口音,總是小心翼翼,說話聲音很小。我們雖住對門,卻很少交流,每次見面也只是在門口簡單寒暄幾句。女人似乎在家里比較強勢,男人和他母親話不多,見人總是很謙恭。我們搬來兩年多后,對門突然搬走了。有人說他們回了亳州,也有人說在市里買了新房。因為交往不多,也沒什么特別的回憶。
四樓住著一對看起來很斯文的中年夫妻,有個女兒。男人白白凈凈,說話做事很有素養,每天都很忙碌;女人戴著近視眼鏡,長得秀氣,在私立幼兒園打工。相處久了才知道,男人在國企上班,效益一般,下班后就兼職跑摩的,早出晚歸,和鄰居說話也總是急匆匆的。遇到雨雪天不能出車時,他會在門衛室下象棋。他很熱心,鄰居著急出門打不到車,他總會主動騎摩托車送人,還不收錢。后來有段時間沒在院里見到他,我還以為他有事出門了。偶然聽其他鄰居說,他突然查出重病,大醫院也沒辦法治,被送回老家后就去世了。又過了一段時間,女人帶著孩子回來了,身邊還多了個男人,是方城人,和我算老鄉。這個男人性格內向,很少和鄰居交流,所以大家對他了解不多。
三樓是一對白領夫妻,四十多歲,都在信用聯社上班,男人叫阿偉,像是領導。他們個子很高,男人大概一米八幾,女人一米七幾的樣子,他們的皮膚紅潤有光澤,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不少。他們說著正宗的“南陽普通話”,開著高檔越野車和商務車上下班。在這個以工薪族、打工族和小生意人為主的家屬院里,他們格外顯眼。
這對夫妻沒有一點優越感,和鄰居們相處得很好,見誰都主動打招呼、熱情寒暄。家屬院所屬單位沒什么人上班了,沒有正規物業公司管理,公攤水電費收繳、二次供水維修、化糞池清理、車庫管理、門衛考評等事務都沒人牽頭,院子的正常運轉成了問題。之前也有人管過,但因辦事不公道、私心重,惹得鄰居們不滿。這時,大家都想到了阿偉夫婦,希望他們能出面管理。阿偉夫妻倆沒有推辭,利用業余時間義務承擔起物業工作。他們每月定時核算費用并公示,讓大家繳費時心里有數。定期請專業人員清洗二次供水裝置、清理化糞池,還聘請了責任心強的門衛。一時間,家屬院秩序井然,環境變好,也沒再丟過東西。
后來,阿偉夫婦搬到了建業森林半島,那是白河之濱的高檔小區。他們搬去那里,大家并不意外。離開時,他們把很多不錯的家具都送給了鄰居。兩年后,我也搬了新家,離開了住了十來年的家屬院。
四樓的女士,在經歷丈夫離世的悲痛和再婚后,生活逐漸步入正軌。三樓阿偉夫婦搬走后,新搬來的是一位退休教師。他姓陳,六十多歲,精神矍鑠。陳老師熱愛書法和閱讀,經常在自家門口擺上一張小桌,鋪上宣紙練習書法。他的書法作品剛勁有力,吸引了不少鄰居駐足欣賞。他還很樂意分享自己的書法技巧,不少鄰居在他的指導下,也漸漸對書法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我們對門的那對小夫妻,后來在亳州發展得不錯。男人憑借在工程公司積累的經驗,和朋友合伙開了一家小型建筑公司,生意逐漸有了起色。女人也辭去了醫藥公司的工作,回家專心照顧孩子和老人。他們在亳州買了更大的房子,把男人的母親接過去一起住,一家人生活得幸福美滿。
從青年時的左鄰右舍,到中年時的樓上樓下,那些鄰居們在我的生命里來了又去,如今大多音信全無。每當回憶起他們,一種難以言說的悵惘便在心底蔓延開來,好像生命的拼圖中,缺失了幾塊重要的碎片,讓這份記憶變得不再完整。
秀 健:中國科普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陽光》《火花》《散文選刊》《散文詩世界》《奔流》《躬耕》《河南文學》《山東散文》等刊物。2022年,曾獲中國科普作家協會組辦的“與自然同行的故事——生態科普創作征文”優秀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