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藏

地窖藏秋蔬

秋日，田園一派好景，蔬菜喜獲豐收，金黃的土豆、紫白的洋蔥、粉嫩的紅薯、青翠的包菜，色彩斑斕，鮮美欲滴。

“要是大雪天，能吃上它們，該多好呀！”我、姐姐、弟弟和妹妹內心充滿了關于冬天的幻想，不禁嘆道。父親憐愛地看了我們一眼，低頭沉思了一會，忽然拍了一下頭，他興奮地說：“有了，你們跟我來。”

父親左手一把鍬，右手一只筐，帶領我們來到前院。他圍著院子轉了一圈，在朝南的一角停下，用鍬尖劃了一個井口大小的圓，開始取土。見狀，我們大叫了起來：“爸，村里有老井，吃水不用愁，咱家難道也要挖一口？”父親神秘一笑：“到時候你們就知道了?，F在，大家一起動手吧，人多力量大！”

誰知，挖了半日，父親就不再往下挖了。我探頭看了一眼，不及村里老井的三分之一深。難道父親聽從了我們的勸告，放棄了挖井？正在大家疑惑之際，父親仿佛一只壯碩的壁虎，蹬著土坎，幾步到了坑底，又揮起了鍬。

這一次，與剛才縱深挖土不同，他是橫向而掘，朝四周開辟出新的空間。

到了第二天中午，父親興奮地喊我下來。我蹬下坑底一瞧，哎呀！里面別有洞天——只見東南西北，各有一個拱形的洞穴，使人聯想起經典電影《地道戰》里的場景。父親笑瞇瞇地說：“你現在明白了吧？”我高興地點了點頭：“一開始，我還以為是打井，沒想到您挖的是一口地窖?！?/p>

為了防滑，勤勞能干的父親，在壁坎上又安裝了扶手，保障上下安全。同時，為了避免雪花、雨水飄進來，父親又用實木做了一個圓形的窖蓋，吩咐我刻上竣工日期，以作紀念。

開始貯藏蔬菜了！

黃昏時分，一團鮮紅的夕陽掛在院墻上，將余暉脈脈涂在土窖壁上，一派輝煌，宛如電影里的畫面。一家人齊動手，分門別類將蔬菜清理后，一筐筐接龍傳送到井底，整整齊齊碼在四壁。全家仿佛過節一樣，又笑又唱，慶賀父親的“地下保鮮庫”落成。

下雪了。一夜之間，大地一片白！

多虧父親未雨綢繆，提前挖了這口地窖，利用土層保溫、保濕等性能，讓蔬菜在冬天不致腐壞，隨吃隨取。倉廩實，蔬菜足，人心安，這在鄉間是多么幸福的事呀！

一日三餐，母親取出窖里的蔬菜，開始大顯身手，為一家人烹調。灶火紅紅，炊煙裊裊，彌漫著蔬菜誘人的香氣，一家人圍坐在桑木桌上，品嘗著新鮮的蔬菜，對地窖充滿了感恩之情。

最令人難忘的是夜深人靜時分，窗外雪花飄飄，屋內炭火紅紅。一家人以火作燈，圍爐而坐。父親結著草繩，母親織著毛衣，我和姐姐借著火光滋滋有味地讀書。見我餓了，父親悄悄起身，拎著一盞燈，“吱呀”一聲輕輕推開門，閃入小院風雪中。一地銀白里，只見父親將窖蓋慢慢掀開，宛如一只豹子鉆了進去，不一會兒，父親浮出窖口，懷里緊緊摟抱著一筐紅薯，猶如摟抱著一個孩子。

撥開紅殷殷的火燼，將一只只紅薯埋好，不一會兒，一縷縷烤紅薯的香氣撲鼻而來。剝開赭褐色的皮兒，只見里面杏紅紅、軟膩膩、熱騰騰的，輕輕咬一口，又甜又糯又香，讓人吃了還想吃，將小肚皮撐得滾滾圓圓，自此一生難忘。

特別是到了過年，地窖的作用更為突出。來客吃多了大魚大肉，希望嘗一口鮮蔬，當色香味俱全的蔬菜端上桌，客人們大快朵頤，以為是新采摘的。直到觀看了院中那一口地窖，他們才恍然大悟，紛紛朝父親豎起了大拇指。

很快，一傳十，十傳百。鄉親們紛紛效仿，誠邀父親去現場指導他們挖地窖。父親毫不推辭，對挖窖心得也不保留，欣然前往。結果，家家戶戶，都有了一口屬于自家的地窖。到了天寒地凍時節，紛紛吃上了新鮮的蔬菜。

隨著時代的發展，鄉村生活條件大為改善，保鮮柜、冰箱開始走進尋常百姓家，不少農戶開始利用大棚種植蔬菜，到了冬天，人們再也不用為吃不到新鮮蔬菜而發愁了。自然，號稱“土冰箱”的地窖退出了鄉村舞臺?？墒悄且豢诘亟?，卻時常出現在我的夢里，化作了一縷甜蜜的鄉愁……

老壇腌咸菜

進入立冬，該腌咸菜啦。

清晨，“吱呀”一聲推開柴扉，只見水藍藍的天空下，滿園蔬菜，長勢喜人，蛺蝶翩舞，蟈蟈在叫，一派豐盈。

“天氣說變就變，一下雪，蔬菜會凍死，早點行動吧。”隨父親一聲令下，一家人踏著露水行動了起來。

水靈靈的蘿卜，從泥土拔出，宛如一根根紡錘，白胖胖的；紅艷艷的辣椒，從枝頭采下，仿佛一朵朵火苗，喜盈盈的；綠油油的卷心菜，如同一枚枚恐龍蛋，抱在懷里，沉甸甸的；青鮮鮮的豆角，如同一條條辮子，攬在手心，嫩滑滑的……

隨著一團鮮紅的日頭升起，一筐筐蔬菜仿佛抹了一層胭脂。距籬笆不遠，有一條小溪，正好清洗蔬菜。沒想到，不知啥時候，幾只綠翡翠似的蟈蟈藏進了柳筐。剛要洗菜，它們纖腿一蹬，“唧——”一聲告別，就躍到對岸草叢，倏地不見了。

洗好的蔬菜，在腌之前要曬。琥珀色的陽光，灑在打谷場，一派清暖。一家人在幾株落葉喬木之間拴了繩，將水淋淋的蔬菜掛在上面，讓它們充分吸收陽光。

蔬菜越曬越香。為防小鳥啄食，父母安排我看場。坐在打谷場，只見一串串蔬菜彌散著光芒，投下一溜溜暗紫色的影子，儼如一幅畫。

一兩日后，蔬菜仿佛霜打似的，蔫了。父親將它們一一取下，裝入柳筐，挑回家交給母親。此時，母親早已將家里的大壇小壇洗凈、晾干，并從溪邊撿回老鱉大小的鵝卵石，備用。

腌菜的關鍵，在搓鹽。母親使用的，是大顆粒的粗鹽，好讓嬗變的時間久一些，這樣腌制出來的蔬菜，更有風味。

首先腌白菜。在腌之前，要消毒。為此，父親架起一口大鍋，填滿水，在鍋底燃起柴火，將之燒沸。取一棵白菜，在開水中滾一遍，迅速撈起。待晾干后，先抹鹽，再揉搓，直到滲出汁水。隨后，將它鋪陳壇底。如此反復，層層疊加，直到壇滿、壓實。最后，壓上鵝卵石，封口，將美味的嬗變交給時間。

腌了白菜，開始腌蘿卜。月光皎潔的村夜，家家戶戶，咚咚之聲不絕于耳，那是切蘿卜條的聲音。此間，令人聯想起古時的搗衣聲，想起李白的詩：“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敝徊贿^，古人是為遠征的親人備寒衣，而父母，是為一大家子準備過冬的蔬菜。

切好的蘿卜條，搓了鹽，反復揉，母親又添了茴香、八角、花椒、桂皮、丁香，美其名曰：五香蘿卜干。

接下來，腌制大白菜、大頭菜、辣椒、茄子、萵筍、黃瓜……幾乎土里長的，皆可入壇，成為腌菜。

終于忙完，只見灶房西墻，擺了一溜兒大大小小的壇兒，令人心安。要知道，一大家子，上下十幾口人，就靠它們過冬了。

再看母親的一雙手，被鹽漬得雪白。為了一家十幾口人的過冬，她常常忙到天亮，明顯消瘦了不少。

一覺醒來，大地一片白。雪，終于飛到了村莊。而家家戶戶，卻灶火紅紅，捧出一炷炷炊煙，裊裊升起在村莊，充滿詩情畫意。

該吃腌菜了。

當啟開壇蓋，撩人的香氣撲面而來，惹得人忍不住流口水，撈一箸腌制的白菜，只見它通體透亮，晶瑩如玉；再掀開壇蓋，只見五香蘿卜條猶如一根根軟黃金，拱得肚里的饞蟲直鬧架，夾之入嘴，“嘎嘣——”又脆又香，回味綿長，好吃得不得了。

俗話說：“好看不過素打扮，好吃不過咸菜飯”。整個冬季，母親不斷變著花樣，將腌菜烹飪成一道道美食。

門檐晾干鮮

在鄉間，于門檐之下，晾掛一串串絢麗紅火、吉祥喜慶的農作物，可與窗花、門聯、年畫媲美。

猶記舊年，秋收過后，鄉間開始閑了下來。村空青蒼，草木清朗，田園疏曠，屋舍安寧。在村子的正前方，有一口池塘，明如青鏡，粉墻黛瓦，蒼檐木窗，倒映秋池，歷歷如畫。一聲雞啼，數聲犬吠，有淡淡古意，讓人思緒縹緲。

鄉下女人，對于艷麗的色彩，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喜好。

母親也不例外。在這個季節，她最高興的事，莫過于將一些好看的農作物綴串起來，巧妙搭配，晾掛門檐，成為一幅富有鄉土氣息的民俗畫。

裝扮門檐，離不開紅辣椒。

母親選用的，是朝天椒、燈籠椒。前者尖長長，宛如燃燒的火苗；后者圓扁扁，恰似火紅的燈籠。皆好看得不得了！母親用七彩絲線將它們系成一串串，晾掛檐下，紅紅火火。再配上一束束紅高粱，一下子點燃了人們生活的激情。

我站在池塘對岸望去，如欣賞一幀電影鏡頭。只見，在粉墻的映襯下，老屋門前，不！準確地說，是整座房子，都鮮明生動了起來。

俗話說：“紅間黃，喜煞娘”。為了增添喜慶，母親將金黃、飽滿的玉米棒子編串起來，一簇簇晾掛起來，與紅辣椒緊挨在一起。兩種暖色調一搭配，紅的更紅，黃的更黃，鮮艷、純凈、耐看，強烈的色彩沖擊著人的眼球，讓人忍不住尖叫，亢奮得想要流淚。簡直喜上添喜啊！

有些農作物，不但能起到裝飾的作用，還可以隨時取而食之。母親最常晾掛的，是扁豆、蘿卜、蒜瓣、荸薺、酒曲，既美觀，又實用。

從地里拔出蘿卜，挑到池邊洗凈，切去纓子，留下白嫩嫩的蘿卜。秋蘿卜長得旺，水分足，“咔嚓”一口咬下去，甜汁溢滿了口，又香又脆，堪比水果。然而，鮮蘿卜遇冷，倘若保管不善，就會糠心，味道差許多。

立冬之前，母親會將鮮蘿卜切成片，鋪在蘆席上晾曬，成為“蘿卜干”，嗅之極香。母親穿針引線，將它們一片片綴串起來，晾于門檐，宛若一串串風鈴，風搖影動，珊珊可愛。食用時，用溫水將之泡發，別有一番風味。

檐下風景，自然少不了干扁豆。

母親選用的是紫扁豆。將扁豆莢用大鍋煮熟，曬干之后，薄如紙片，輕似刨花，用五彩絲線穿綴起來，宛如一枚枚小小的紫月牙兒疊串在一起，好看極了。食用時，同樣用溫水泡發，用之燒五花肉，或與梅干菜同炒，好吃！

鄉里人家，門檐下少不了晾掛一串串酒曲。

將蓼花采回，傾入石臼，搗成碎末，拌入米粉，摶成一粒粒小丸，置于竹匾，覆上稻草，待之發酵。兩三日后，拂去稻草，但見小丸長滿菌絲，白絨絨的，將它們用棉線串起，晾于門檐，玲瓏可愛，仿佛剛打撈上來的巨大的珍珠。

想飲米酒時，母親會在門檐下摘取一粒，碾碎，將之拌入糯米飯，用竹筷掏一小孔，灑一層涼白開，裝入陶罐，封存一兩日，即可聞見酒香。

揭開蓋子，只見罐里瑩潤生光，上覆一層菌絲，細白似春雪。再瞧孔中，如泉眼一般涌出乳液，舀一勺至鍋中，加水稀釋，再添入冰糖，將之煮沸即可飲用。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天寒時節，雖無綠蟻酒，但有米酒相伴也不錯。此酒，甜糯之中，微微帶酸。飲之，快活似神仙。

采了荸薺，晾于門檐，當時間一長，就會慢慢風干，成為“風荸薺”。

裝飾完這些，離過年就不遠了！

劉 峰：筆名宇原、顏紫，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工人日報》《長江文藝》《廈門文學》《鐵路文學》《躬耕》《陽光》《地火》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