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下午,黑云在天上折騰,屋里暗了下來,我收拾東西準備下班回家。
突然,一個人冷不丁地從窗口將頭探進來,頭發凌亂。我的心“撲通”了好一陣。她說她要開一家美容院,不知道需要啥手續。我順手拿來一張紙,把辦許可證的條件“唰唰”地寫在上面。我聽見她說,你好像是我初中同學。
我抬起頭,她的目光在我臉上逡巡,好像非得在我臉上找到點兒什么來印證她的話。我有點兒不耐煩,心想,沒事套啥近乎。
她似乎沒看出我的不耐煩,像是對自己說,我上次回老家看到了秀琴姐,她說你在這兒上班。
秀琴是我母親的名字。我一驚,瞪大了眼睛。
她的眼角鋪滿了細密的皺紋,紋路像秋后不規整的地壟溝,紋路盡頭是細長的眉毛,配上白白胖胖的圓臉,與她的聲線很不相配。她說話時,脖子一伸一伸的,窗口被擠得似乎有些晃動。我把她的話認真地在腦海里打了幾個回旋,眼前立馬浮現出三個字——王香紅。
屋內似乎又暗了一些,我的胸口有些發悶,沒想到在這碰到了她。我有點兒扭捏起來,好像是我有求于她似的。零星而短促的閃電不時劃破黑沉沉的天空,低沉的轟隆聲連續不斷地從遠方的天空滾過來。我穩了穩心神,不由得想起上次和她見面已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2
淺綠色褲子,白色襯衫,黑色高跟鞋,臉擦得雪白,像深秋樹葉上的冷霜。那一年,我看見王香紅是在我去上學的路上。
王香紅正在等開往長春的客車。她腳踩著馬路牙子,皺著眉,手在臉上一下一下地扇著汽車揚起的灰塵。她看見我走過來,臉上不自覺地顯現出那么一絲傲氣,腰身直得像一條線。
花喜鵲站在路邊的樹枝上。我瞄一眼王香紅,不想跟她說話,就想低頭直接走過去。王香紅脖子往前伸著,譏笑著說:“不認識咋的,沒大沒小的,見到我也不叫一聲姨?”我像個逃兵似的,低頭跑了,書包拍打著后背,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
王香紅是我遠房舅姥家的女兒,初一時和我是同班同學。她的眼睫毛有點兒長,有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她愛翻白眼,總拿眼梢掃人。說話時,她脖子愛往前伸,激動時,脖子伸得更厲害了。
她長得好看,學習也好。她見到我母親,會跑過去說:“秀琴姐,您放心,云錦在學校有啥事還有我呢。”王香紅臉上的笑容像早春的桃花一樣鮮活,一雙眼睛彎成了月牙。然后,她會拉起我的手,甜甜地說:“云錦, 咱倆一起上學去。”
每次提到王香紅,母親的贊美之詞溢于言表,說得我臉紅心熱,就像我欠王香紅什么似的。我心里憋著怨氣,可又恨不起來。
初一下學期有一個入團名額,最有可能入團的有我、王香紅和張洪波。最終我得到了入團名額。我胸前火紅的團徽,像一團日夜不息的火,把王香紅和張洪波的心烤得“噼里啪啦”的,似乎能聽見“嗞嗞”的冒油聲,彌漫的油煙蔓延到了教室、操場、樹林、校門口,還有回家的路上。
一次,我在張洪波和王香紅的面前走過,張洪波翹著厚嘴唇,“啊呸——”朝我前面的地上吐了口唾沫。她眼睛瞟著王香紅說:“你怎么跟三伏天廁所里的大蛆似的,那么惡心人呢?”
王香紅似笑非笑,脖子往前一伸一伸的,用余光掃視著我,兩只小胖手在“一扭一扭”地學著蛆蟲爬行的動作,圍觀的同學們哄笑起來,像看雜技團的動物表演。對此,我毫無防備,也毫無辦法,只能強裝鎮定快速走開。
過了一段時間,張洪波已經淡然,可是王香紅沒有忘,她把這件事當成她們家發潮的衣服,時不時地總想拿出來晾曬一下。
張洪波和前座同學聊得熱火朝天的時候,王香紅伸著脖子,拍著桌子說:“都閉嘴吧,以后不想入團啦?”她說話時,眼睛瞅著張洪波,又用下巴往我這兒比劃,表情流暢灑脫,很有內容。張洪波的心里立刻躥起騰騰的火苗,長槍短炮地沖我發射。張洪波三下五除二,扯下袖筒塞進桌膛里,直戳戳地站起來,雙手在空中夸張地畫了一個大大的弧形,仿佛把同學們都罩在了里面,她忿忿地說:“你們聽,大蛆咋會瞎叫呢,惡心啊,咱們一起踩死它,扯死它,摔死它,要不拿家去喂雞也行啊!”
我姓曲,張洪波就用“廁所里的大蛆”罵我,同學們“嘻嘻哈哈”的聲音像泄了閘的水,頓時把教室淹沒了。我的臉像楓樹葉一樣經過霜打,變得通紅,盼望著來一陣風把我刮走,或是把我變成一個隱身人。
多年之后,自習課上的情形還時常滑進我的夢中:王香紅伸著脖子,促狹地笑;張洪波刺耳的噪音,洪水般翻滾著朝我壓來。
那段時間我就盼望著早點兒放學,趕緊跑回家。我常常想,自己要是個蠶就好了,吐絲結繭,最后變成一只裹在繭里的蛹,不被人打擾。
期末考試,我考了班級第一。我氣勢昂揚地把王香紅和張洪波掀起的濁浪給壓了下去。同學們也不起哄了,反而用鄙夷的目光斜睨著張洪波和王香紅。
初三上半年,王香紅輟學了。
初三畢業,我去了縣城上重點高中,母親再也沒有提起過王香紅。
3
我以為我和王香紅不會再有交集。
高三那年十一放假,我走在回家的路上,隱約看見有兩個人走過來。那女的里面穿著連衣裙,外面罩著一件米色風衣,腳上蹬著有些離譜的高跟鞋,風擺楊柳似的走在灰頭土臉的村路上。那男的和那女的個頭差不多,穿著皮夾克、休閑褲,頭發擦得油光锃亮,神情灑脫得有些玩世不恭,像是城里人來農村走親戚的。
走到近前,那女的猛地伸出戴金戒指的手推了我一下,差點兒沒把我推溝里去:“不認識我咋的,沒大沒小的,見著我也不叫一聲姨?”緊接著就是一陣笑聲,那笑聲高亢而嘹亮,把村里的嘈雜聲仿佛都壓了下去。
我的神經像被什么撥了一下,在腦海里瞬間顯示三個字:王香紅。
王香紅纖細的腰挺得筆直,她居高臨下,笑吟吟地看著我。那個“姨”字在我的嘴里像被什么黏住似的,最后也沒沖出口。我有些怯懦地說:“你……你們回來秋收了?”
王香紅向上仰了一下臉,眼睛斜掃了我一下,笑了兩聲說:“我干不動農活了,給我爸爸出錢,雇了幾個人,一天就干完了。”接著,她用食指傲然地指著身邊那男的嬌嗔地說,“這是我愛人,孔煥希,紡織廠科長,我也在紡織廠上班。”
孔煥希很有禮貌地沖我點了點頭。
一絲慌亂在我的身體里東奔西竄,我木訥地打著招呼,看著王香紅和孔煥希從我身邊悠然地走過。
夕陽從云海中露出來,王香紅的兩條胳膊前后擺著,仿佛被一種什么氣勢拽著,昂揚地走在一片金黃中。高跟鞋踩在土路上,發出“咚咚”的悶響。她的風衣后擺像塞進去很多風,飄飄揚揚的,拉直了村里人一道道驚奇的目光。
第二天,在風裹挾著的泥土氣息中,我的臉和胳膊上的皮膚被秋天玉米的葉子劃出一道道血痕。一粒粒咸咸的汗珠子滑進我的眼睛里,我本能地閉上眼睛,黑暗壓了過來,耳邊又響起了“我干不動農活了,給我爸爸出錢,雇幾個人,一天就干完了”的聲音。那聲音像粗糲的砂紙,一遍遍地磨擦著我……
4
我考入醫科大學公共衛生預防專業,畢業被分配到了區級衛生防疫部門工作。
時光就像一個鐘擺,按照它的四季輪回循環往復地向前走,我也在往前走。
有一天,同事張杰像做賊似的,東張西望地小跑到了我跟前,小聲地說:“云錦,我跟你說,咱們單位要提拔一個稽查審批科科長,這事千真萬確,你工作出色,又是公共衛生專業的高材生,可要心里有數,千萬不能錯過呀!”
“拉倒吧,張姐,李曉麗比我早上班兩年呢,她比我更合適。”我忐忑地說。
張杰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絲不屑的笑,她說:“李曉麗?她好事往前沖,壞事往后退,拈輕怕重的,你說誰不知道吧?要我看,沒人得意她。”張杰說到這里沉吟了一下,接著說,“不過你還真得注意這個人,她心機重,善于搞關系。”
“張姐,我看還是算了吧。”
“算了什么算了,她當了科長,我們還能有好嗎?”張杰停頓了一下說,“要不你找個時間和領導說說去?”
張杰又把臉湊到我跟前,親昵地低聲說:“傻子,努力呀!”我當時真有些發傻,感覺如浮萍一樣在大海上漂著,找不到邊際,又觸碰不到底。
那天,我終于鼓起勇氣,想去找領導談談我的想法。當我走進領導辦公室時,李曉麗和領導正談得火熱。領導看見我,說:“云錦,有事嗎?”
我看見李曉麗促狹的笑,眼睛像釣魚的鉤子一樣,把我的心事釣得七上八下的。
我心里想的那點兒事,也就在七上八下中簌簌凋落了。我謙恭地說:“沒啥大事,你們先談,我過一會兒再找你。”
當我轉身要走出去時,李曉麗朗聲說:“云錦,你前一段辦理的處罰案件不夠標準,有人反映有點兒問題,一會兒我再幫你分析一下,看哪里出了毛病。”
她儼然一副居高臨下的口氣。我怎么也沒想到李曉麗會在這個時間和這個地點說這件事。我笑著說:“好啊,你的經驗和水平比我高,只是讓領導見笑了。”
競選那天,我比李曉麗多了兩票。事后聽張杰說,我之所以多了兩票,是因為領導把票投給了我。當然,我和李曉麗表面上相安無事。
你說巧不巧,我沒想到會遇到我的初中同學王香紅,還是當著李曉麗的面。
王香紅比以前胖些,她坐在我面前,嘴里說些后悔當初沒有繼續上學之類的話。她的手好像沒處放似的,一會兒摸摸胳膊,一會兒攏攏頭發,挺拔的后背也矮了下去。胖胖的臉上展露出夸張的笑容,這讓我想到了舞會上的面具。
我用余光掃視著李曉麗,問王香紅:“你怎么想開美容院了,不上班了?”
王香紅伸著脖子,神色黯淡地說:“我早就下崗了,開個旅店也沒掙著錢。我又去學了美容,尋思這個掙錢快,這下還學對了,沒想到你在這工作啊,你可得照顧照顧你姨呀。”
我笑了一下,想了想那個“姨”字終究還是沒有叫出來。我心里想,以前光鮮亮麗、趾高氣揚的王香紅也有求我的時候。
我尷尬地笑著說:“你先按照規定的步驟做,到時候我們去審核,先把衛生許可證辦下來,再把其它的手續辦齊,就可以開店了。”
后來的事情都是從這天開始的。
我正和王香紅說話的時候,張杰急匆匆地走進來,她瞥了一眼李曉麗,對我說:“云錦,有個案卷需要合議,合議人有你。其他同志都到了,就差你了。”
因為和王香紅說話,我把合議案卷的事忘記了。我笑著對王香紅說:“你等一下,合議會開完我就回來。”
我和張杰往會議室走去,張杰看四下無人,便放低聲音說:“云錦,據說咱們單位要從中層干部中競選一個后備干部,我看你各項條件都具備,你可要爭取啊。”
張杰說的事我也聽說了,我也做了一些準備,昨天已把競選稿寫完,可我還是壓住了心中的欲望,淡淡地說:“張姐,我就怕到時候競選不上。”
張杰貼著我的耳朵悄聲說:“我衡量了一下,以你的綜合能力我看你選上的可能性大,不過你工作上可要認真,別讓有心人抓到你的把柄。”
說完,她在我的手心里輕輕寫下一個“李”字。
等我開完合議會,再回到辦公室時,李曉麗和王香紅正熱火朝天地聊著,好像是久別重逢的老朋友。
第二天到單位,李曉麗神秘兮兮地跟我說:“科長,我看王香紅和你說話時眼睛里有不易察覺的嫉妒,像魚蹦出水面,只閃一下,就又進水里去了,不過嘛,還是被我的火眼金睛給捕捉到了。”說完,李曉麗張開雙臂,拎著裙角在我面前轉了一圈兒,好像立了多大的功勞。
我似笑非笑地依舊整理檔案,心想:王香紅再不好,也輪不到你說三道四。我淡然地對她說:“是嗎?我還真沒注意呢。”
5
星期天早上,霧氣彌漫,路上的行人仿佛在虛無縹緲的仙境中。我伸出手,什么也沒碰到,卻已經濕漉漉的了。
關上窗戶,我給母親打電話,想問問她最近的身體情況,也想了解一下王香紅的近況。
王香紅輟學那年,長春君子蘭賣得火爆,比人參都貴,她賣了兩年花土也掙了一些錢。后來,她又去夜市賣衣服,沒有固定地方,擺在市場邊上,跟打游擊似的。再后來,她又去廣州賣了兩年衣服,也掙了不少錢。可她不想在外地奔波,又回到了長春,正好有一家國營紡織廠招工。在紡織廠上班時,她和車間主任孔煥希結婚了。
母親說,王香紅上周還給她打電話了,說她辦理美容院的手續時遇見了我。母親的語氣變得歡暢起來,說王香紅邀請她去長春,要請她吃飯,還要請她做美容。
掛斷電話,我心里想,王香紅邀請母親去美容院做美容不是出自真心的,她巴不得找機會和母親親近親近,因為她是個無利不起早的人。
我打開窗戶,霧氣早已散盡,蔚藍的天空,一朵軟白的云飄去,又一朵軟白的云悠悠追來。秋風涼涼,往事被歲月推遠,又被行走的光陰拉了回來。
6
我把王香紅的事情交代給了李曉麗。開始,她面露疑惑,不過后來還是很熱情地答應了。
王香紅和孔煥希開起了美容院。開業那天,王香紅給我和李曉麗送來了十幾張美容卡。在我們科室,業戶送美容卡是常見的事情,但是誰也不會因為幾張美容卡而失去原則。
時間就這樣恬淡而悠然地過去了。王香紅的美容院開得紅紅火火,她又有點兒飄飄然了。
有一次,我領著母親從商場出來,正好碰見了王香紅。王香紅張開雙臂緊緊地抱住我母親,熱情地說:“秀琴姐,我昨天做夢還夢見你了,沒想到今天就見面了。”
我看著王香紅夸張的動作,心里一陣陣地翻騰,心想,真會演戲,比我這個親閨女還親。
王香紅瞟了一眼腕上的手表,說:“秀琴姐,正好到吃飯的時間了,咱們邊吃邊聊。”說著,她緊緊拉著我母親的手,走進了一家飯店。
一桌子海鮮顯示出了王香紅的經濟實力。
“秀琴姐,好長時間沒見面了。云錦沒少幫我忙,不過她現在還沒我掙得多。吃,吃,別客氣!”她說話時,對我調皮地笑了一下,說,“秀琴姐,我和孔煥希又開了一家美容院,以后我的生意會像滾雪球似的發展,我們的計劃是走出省城,邁向全國。”
王香紅的臉激動得緋紅,那經過精心描畫的眉毛也在歡樂地跳躍。她看著我說:“云錦,我看醫療美容掙錢快,以后我也要開一個。”
“醫療美容?”我沉吟一下說,“我看還是開調理型美容院比較適合你。”
王香紅好像沒聽見我說話似的,立刻轉身看向我母親,熱情地說:“秀琴姐,多吃點兒,多吃點兒。”
母親笑著對王香紅說:“三歲看小,七歲看老,從小我就看你是有出息、能干大事的人。”
王香紅不管怎么變化,一激動,脖子往前伸的動作還是沒有變。她伸著脖子,春風滿面,叫服務員給我們拍照。王香紅說:“今天是我最高興的一天,留個紀念。”
回家的路上,母親又對王香紅贊不絕口。母親說:“你在許可的范圍內能幫還是要多幫她一些。”我沒有吱聲。
自從那次吃完飯以后,王香紅和我走得更近了,她總邀請我去她們家,逢年過節還給我買一些東西,當然我是拒絕的。但她會給李曉麗帶一份,一來二去,她和李曉麗的關系處得比跟我還親,有什么事情她直接找李曉麗,好像李曉麗也不反感。
幾個月后,我在集體投票中被選為所長助理,試用期一年。如果這一年考核合格,我就會順利地升為副所長。對于進入而立之年的我來說,前途是明朗的。
李曉麗說她在選舉中投了我一票。我微笑地看著李曉麗,心里當然很高興。
7
閑著沒事,我翻看手機里王香紅傳過來的我們三個人一起吃飯的照片。王香紅笑容燦爛,她渾圓的身體像膨脹的氣球,仿佛再多吹一口氣,都會撐破似的。
有一天,我接到了投訴王香紅美容院的電話,說店里給一個瘢痕體質的人做雙眼皮項目,導致客人創口感染。王香紅的美容院是沒有資質做醫療美容的。
我帶領科室人員到了王香紅的美容院,檢查舉報內容是否屬實。
王香紅一聽,眼里閃過一絲慌亂,但故作鎮靜地大聲說:“沒有這回事,我哪能做違法的事呢?”說著,她神秘地把我拉到一個空屋子里說,“云錦,我這不是新學的做雙眼皮嗎,我尋思那玩意也好做,掙錢也快,誰想到她是瘢痕體質呀。”
“你的美容院沒有醫療美容資質,你不能為了掙錢什么都干。”這都是沒有實質內容的流水話,但我還得照常說。
王香紅急了,脖子又向前伸了一下,說:“你是不是要處罰我呀?咱倆可是親戚,不管怎樣,你得叫我一聲姨。”
我向門外看了看,沒有人。我說:“你當時怎么不問問我你家能不能做醫療美容?要我看,你就是明知違法還在做,就是存在僥幸心理。”
王香紅不愿意聽了,半是懇求,半是發火,更有下命令的味道,說:“我知道出事了就得處罰,但是,你能不能少罰點兒,意思一下就行了?”
說話間,李曉麗已經帶人把店里給客人做醫療美容的相關物證找了出來。王香紅臉通紅,神色慌亂,但是對李曉麗說了些感激的話。
從那之后,王香紅從我的生活里消失了,我覺得也沒有去解釋的必要,本來就不是一路人,為什么要捆在一起?
一年后,我的副所長試用期到了,局里領導要對我進行考核。不論是我本人,還是所里的領導,都對我能夠順利通過考核不存在任何異議。
考核公示第三天的時候,所里領導找我談話,說是接到一封匿名舉報信,舉報我對業戶吃拿卡要,有照片為證。我據理力爭,然而照片中一大桌子海鮮,我、我母親、王香紅坐在那里,個個笑容燦爛。
我的副所長考核沒有通過,我受到了警告處分。
回到家后,我提不起一點兒精神。窗外秋雨綿綿,我感覺有點兒冷,鉆進被窩,蒙眬睡去。睡夢之中,我和母親在一起,看見王香紅遠遠地跑過來,她對我母親說:“秀琴姐,你放心,云錦在學校有啥事都有我呢。”
醒來后,我的頭仿佛鉆進了十萬只蜜蜂在嗡嗡轟鳴,鋪天蓋地,無遮無擋。
我病了,母親來照顧我。知道了我生病的原因,母親說,她要打電話問問王香紅為什么這樣做。我閉著眼睛聽母親絮絮叨叨,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8
年末的時候,王香紅又來到我單位。
她神情黯然,似乎比以前瘦了一些,沒有化妝,整個人像被霜打了似的,無精打采的。
她坐在我面前,臉由于激動而變得緋紅,似乎有許多話要向我傾訴。她欲言又止,我也默然無語。
我愛搭不理地對王香紅說:“好久沒看見你了。”說著,我順手把辦公桌上的一瓶礦泉水往她面前挪了挪。
王香紅不自然起來,臉上的緋紅蔓延到耳朵。她突然站起來,握住我的雙手,哭著說:“云錦,我知道你挨處分了,那張照片可不是我給你們領導發的。罰款單到手時,我是恨你,可是美容院在停業整頓的時候,我真的知道自己做錯了。再說了,咱們是親戚,你得管我叫聲姨呢。”
我心里罵道,你貓哭耗子,可真會演戲。緊接著,我心里沉積已久的憤怒噴薄而出:“那張照片就你有,吃飯時就咱們三個人,難不成照片長了翅膀,飛到我們領導那的?!”
我的話像拋出去的燒紅的木炭,灼烤著王香紅。她的臉騰地紅了起來,汗水從鬢角流下來。
她抬起頭,愣怔地看著我,脖子一伸一伸地說:“云錦,我今天來就想和你說這件事情,李曉麗手里也有那張照片。”
像被誰在頭上澆了一盆冷水,我的后背升起一股冷氣。我知道李曉麗一直和我貌合神離,可她怎么會有那張照片呢?
王香紅的話在我耳邊轟鳴著:“有一次我請她吃飯,我打開手機相冊的時候,她看見了那張照片,她說那張照片照得好。她說她手機里還沒有我和你的照片,想留一張,我也沒多想,就給她發了過去。”
我在工作上兢兢業業,嚴肅認真,就是怕李曉麗在背后捅刀子。可是,防不勝防,還是讓她找到了機會,而這個機會雖是無中生有,可又讓我無話可說。
我臉色蒼白,渾身發冷,手不由自主地顫抖。
王香紅搖晃著我的雙手,焦急地說:“云錦,你別生氣,我……我要找你們領導,把這些情況如實反映上去。”我斜倚在椅子上,瞅著她,不說一句話。王香紅還說了什么我沒聽清,只看見她低著頭出去了。
該干什么還得干什么,我沒為難李曉麗。王香紅的美容院不開了,她和孔煥希去廣州開了一家服裝店。我再也沒有遇見過王香紅。偶然照鏡子,我發現,自己眼角的魚尾紋很明顯了,轉眼間,我已經四十出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