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方,看鳥是天經地義的艷遇,只要你有心,處處是機緣,一年四季都有美好的邂逅。是不是鳥兒見我老矣,要以這樣方式來昭示我生命中某種境遇呢?想著想著,竟生出鳥人的快感來,真不啻人生一大快事。
每到冬季,鳥兒成群地飛,有時是一大片黑點在天空中移動,變化,勾畫出各種形狀。有些鳥像葉片一樣平地躍起,箭一般射到電線上,然后休止,觀望。有時,鳥有點兒惶急,也可能是趕伴,或是換塊地方,襯托老樹的沉靜。
立冬過后,大量遷徙的鳥飛到湖泊濕地,有小云雀、翠鳥、灰雁、鴻雁、紅嘴鷗、小天鵝、斑嘴鴨、白額雁、鸕鶿、白鷴、夜鷺、反嘴鷸,成千上萬只水鳥,在灰藍色的水面上翩躚。
身臨其境,仿佛自己也成了一只鳥。生性恐懼社交喜歡安靜的我,沒見過什么大場面,在冬天的湖泊濕地卻見到了。如同趕赴一場鳥的舞蹈大會,鳥的劃水比賽,鳥的高端論壇,鳥的代表大會或年會,那盛大和熱烈的場面,真是群賢畢至,仙圣云集。我驚訝于鳥群的波瀾壯闊,鳥的曼妙多姿,鳥的美麗大方。這情形,真是太驚魂攝魄了。各種鳥的雀躍,鳥的靜立和鳥群的大規模大范圍布陣,只一會兒就泛濫起我無邊的寧靜。
夏天看鳥,是一種無比放松的狀態。當我親近了鳥,鳥也一次次撩起我內心幸福的漣漪。每一次相遇,就像鋼琴鍵彈出攝人心魄的音律,總是令人沉陷,總是被它帶著神思縹緲。我慶幸,每天清晨在鳥的叫聲中醒來,即便臥在床上都能聽鳥發出短促、簡單,卻悠揚的曲調,于是爬起來,深吸一口新鮮空氣,然后開始一天的與音樂為伴,開啟閱讀與書寫,過上又一個柴米油鹽的日常。
每天,窗外鳥兒興奮地嘰喳,在各自領地里談笑風生,這情景深深洗滌著我積滿塵垢的心,使我于消沉中有了興致與樂趣,甚至有幾分輕揚,要脫卻生活的沉疴。清晨走出戶外,空氣如水洗一般清爽,人鳥皆感到愉悅。
一日小雨,悶頭走在樹下。聽到一只大鳥在樹上吹哨,之所以說是大鳥,是憑空臆想的,聲音洪亮,在頭頂上空縈繞,小鳥是沒這大嗓門的。那叫聲里,透出好些個得意洋洋。猶如淺薄青蔥的我,撿了個便宜,得了個小獎,剛剛履新,免不了把自己的淺陋示人;抑或似老暮之年,久困教育的困惑,聞聽沉迷網絡的后人重返校園,忍不住一吐塊壘;又或是,身邊某個重病之人突然病去如抽絲,讓疲憊厭煩的我感到世界充滿了陽光。
足不出戶的日子里,我獨坐陽臺,享受在風中發呆的歲月靜好。陽臺上常有麻雀、八哥等鳥飛來。麻雀很喜歡從綠植或欄桿跳到地面,啄食飯粒與果屑。寂寞無聊的小白便煥發了青春,渾身來了勁,激情飛揚地與麻雀上演追逐游戲。小白看到麻雀在飛,居然箭一樣射出去,然后朝飛著的麻雀縱身一跳,前爪懸空,想抓住麻雀,結果總是徒勞。麻雀飛上躥下,機靈無比,扎實逗了矯健的小白一把。心情好的時候,我會學著小白,拿手當爪當翅,扭轉起伏身子,讓自己徹底放松。我丑態百出的樣子,在小白與麻雀看來,是多么的親近與友善。那一刻,人、鳥、狗,天真成快樂的仨,我們安然相處,任意東西。自此,我堅信把情緒交給鳥兒,更加安全與無害。
秋天的田野上,好多鳥還剛醒過來,四周能聽得到露珠滴下的聲音。她們一定也是收獲豐滿,在秋天里亮起了歌喉。耳畔響起幾聲咕咕……咕,咕咕……咕,悠遠,沉穩,帶著煙火味。后面那咕是加強,強調,是停歇,像某個作報告的人的口頭禪,無論在哪說話,愣是甩不掉。路面上有鳥啄一只毛毛蟲,一啄,松開,蟲落到地面,爬動幾厘米,鳥又啄,又放。如此反復,鳥是諸葛勝算在握,有巨大耐心,在擒與縱之間總是做著徒然的爬行。
斑鳩的叫聲有時聽起來像母雞在打瞌睡,喉頭發出要死不活的音響,仿佛從地底發出來似的,須盡力傾聽。搞不清她的具體位置,只能想象是來自周圍某個丘陵地帶。斑鳩總是離人遠遠的,躲在林中悶聲悶氣地自語,她不會想到自己的叫聲能提醒人抓緊播種,更沒想到這樣機械般重復的咕咕,會引來詩意的贊美。
有些帶仙氣的鳥如同陽春白雪,讓人一見便難以移開步子。她們具體,形象,細膩,美得我腦袋一片空白。她們飛翔的姿態,婉轉的啼鳴,氣定神閑不屑一顧的樣子,真是太勾人心魄了。我常常看到鳥梳理自己漂亮的羽毛,用喙梳理,轉動身子甩去羽毛上沾的雨水或塵屑,便也潛意識地以手扒一扒疏亂的頭發。鳥還愛擦嘴巴,飛到樹丫上后,尖尖的喙在小枝上左一刮右一刮,像剃頭師傅在油膩的剃布上篦刀,像飽食之人剔牙。把喙剔干凈后,她便小試尖喙去啄小枝丫,輕輕地,才觸到樹皮就縮回了。也可能是小孩磨牙般的習慣,她時不時啄一下,飛到一個新枝后重復啄幾下,似乎這就是她的日常,她歡樂的言談舉止。也許我千百次地聽到百靈動聽的歌喉,至今卻未曾真正認識它,她悠揚婉轉的旋律卻早已融在我的記憶里了。世上好多鳥,我叫不出名字,聽不懂她聲音,尋不到身影,卻一次次給我以美的相遇。這才真是值得感恩和珍惜的。
當我進一步貼近土地,又是鳥們讓我重回童年的純真。喜鵲的叫聲很簡單,嚓嚓,喳喳,似在哈哈笑。人常說她是報喜鳥,越到老年,越是對她有一種神一樣的期盼。八哥肥肥的身材,有些滑稽,有時好幾只相約飛臨,帶來片刻熱鬧,看著八哥熱鬧,我進一步閉緊了嘴,兀自得意起寡言之樂來。我很少見到相思鳥,一日在地邊矮林里卻是見到了幾只,干凈,漂亮,嬌小,小精靈小寶貝般令人憐愛,我生怕驚動了她們自在的小興致,樹樁一樣立在原地。就這樣癡癡相望。有種比喜鵲個頭小,比喜鵲機靈漂亮的鳥。她獨自的,興致很高,不停地叫,聲音悠揚,有楊鈺瑩式的甜。忽然地飛起來,在空中彈一下,縱身躍一下,很得意的樣子。她跳著飛的動作,如她棲在某處歌唱時的悠揚旋律,屬于一個頻率,是完美的吻合。就像小學生在放學回家的路上,一路走走,跑跑,跳跳,輕靈如兔。
有些鳥簡直瀟灑得令人傾倒。某日,山路上行人稀少,我發現一只鳥從高大茂密的樟樹上滑翔下來,輕盈得如同曼舞,然后貼著地面滑行十多步,貼在玉蘭樹叢下的草坪上。她居高臨下飛下時,如一片羽毛浮在空間,著地前恰似飛機熄了發動機后在跑道上慣行。平穩,輕巧,實在令人羨慕得緊。
坐在風里想著想著,不知不覺間心里就空了,如鳥兒飛過的天空。
選自《湖北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