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風了,風像從遠方的戰場上凱旋的將士,身披錦旗,在田野里駐足。風吹樹響,草動麥黃,蟬鳴鳥唱。風放開喉嚨,仿佛憋不住藏在心中許久的暗語,聲音穿過麥浪,穿過林梢,穿過故鄉,穿過遠處的山崗。
似乎一夜之間,麥子熟了,他們領會了風的暗喻,而這暗喻一經破解,仿佛一場酣暢淋漓的夢,墨綠的麥田便被風染成了金色的舞臺。
母親握著鐮刀,走進這舞臺中央。幾十年來,她始終以躬耕的姿勢,謙卑地俯向大地,低著頭站在農業中心。麥浪在風中起起伏伏,金黃的曲線波動著,隨著母親有節奏地揮鐮,向遠處延伸。一串一串的汗,大顆大顆從母親頭上落下,砸進麥田。
干涸的麥地,張開干裂的嘴唇,貪婪地吮吸母親頭上的汗。我相信,那里面有許多許多咸咸淡淡的鹽粒,我也相信,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以勞作的姿勢把日子過得活色生香的母親,她脊背上滲出的鹽漬,肯定能發出鉆石的光芒,糧食的光芒,勞動的光芒。藍天無語,白云有情,她們注目著蒼穹下,一個農村婦女舵手一樣駕馭著一把鐮刀,駛向麥田深處。
金黃的麥子,古銅一樣的質地,沉甸甸,渾厚、結實。母親把麥捆抱在懷中,這曾經哺育在襁褓中的孩子,今天,已經成熟了。或許沉甸甸的麥穗貪婪母親肩頭的那番溫柔,它們伏在母親的肩膀上,麥芒如豎琴,被母親結繭的手指撥弄著,發出清脆的聲音,干澀卻又鏗鏘有力。母親不懂音樂,她柔軟的心,只懂蛙鳴、鳥叫、狗吠、牛哞、馬嘶、豬嚎、羊咩。
這凡俗的聲音,沒有金色大廳里那昂貴器樂奏出的優美旋律,也沒有指揮家引領通曉樂律的演奏家集體抒情的高雅。而就是這些悅耳的聲音,圍著母親,幾番晨昏幾番風雨,在歲月的輪回中,傳頌了大半生。母親老了,這些聲音也一天天老了。
只有莊稼拔節的聲音,豌豆花爆裂的聲音,麥子在烈日的揉搓下脫殼而出的聲音,牲畜生產幼小生靈的聲音,是年輕的,新鮮的。就是這些聲音,像一把糖果撒進她漸漸蒼老的心窩里,撒進她被農活拖累得漸漸矮下去的身影里,讓母親沒有多少雜念的心安穩、熨帖、欣慰。
母親的脊背如一把張滿的弓,汗珠如箭矢,一箭一箭射落夕陽。在農業的方圓里,從清晨到黃昏,她不怨不艾,背著晨曦,揮別晚霞,心里始終裝著一個糧倉。這些汗,或者這些鹽粒,一滴一點腌著農業部落里的家常春秋。春去,麥穗花開;秋來,麥香芬芳,飄過田野,飄進母親澄明清凈的心田。
晚風吹來,母親累了,坐在田埂上,我看到她脊背上的汗漬在汗衫上繪出一團團云煙,白色的汗漬、麥稈的黑枯葉、黃色的泥土,把她的汗衫染成一幅水墨畫。夕陽的余暉灑在靜坐的母親身上,時光靜謐,我感覺母親如佛,淡定、超然。一股說不出的氣場讓我不敢言語。
我坐在母親的背后,看著晚風吹著她稀疏的頭發,晚霞絢麗如云錦,母親的頭發像鍍了金,又像撒了一層霜。我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沖動。
母親說,回家吧,我們揉一把麥子帶回家。幾株干了的麥穗被母親摁斷后,放在掌心里輕輕揉了幾下,片刻攤開手掌,吹了一口氣,金色的麥殼,紛紛揚揚,像金箔像飛鳥。頓時,夕陽下,一只只金色的鳥,在麥田里飛翔。
農業是母親一生的坐標。兒女、莊稼、蔬菜、牲畜是分布在這個坐標上不同的標點。沿著這個坐標,清晨她從莊廓出發,把我們帶向麥田,認識農業這部古老典籍和生命坐標所蘊含的甘苦。經過三十多個春秋,我才明白,怎樣的姿勢才能抵達幸福深處。這一切是站在麥田中央的母親以彎腰拔苗到午后的姿勢、信念教會我的人生箴言。
而今,我就像一粒脫殼的麥粒,乘著一股從遠方來的風,遠離故鄉,遠離母親,遠離田野,落進他鄉的土地上,尋找一方供靈魂自由棲息的土壤。現在,我也在城里種田,不過我的田在流淌著唐詩宋詞的方格紙上,我的汗滴在城市流水線生產出來的鍵盤上。
攤開一張白紙,我就擁有一大片故鄉的雪;淌下一滴藍墨水,我就擁有故鄉的一方湛藍天空;輕叩一個鍵鈕,我就發掘出一眼故鄉河流邊上清澈的沙泉。藍墨水滴在白紙上,我就看到母親的藍頭巾漸漸隱沒在麥浪深處。文字閃耀在電腦屏幕上,我更感受到了母親握鐮揮向麥稈的力量。
很多個夜晚,當我在方格紙上、鍵盤上畫出一個圓滿的句號,我默念著站在麥田中央的母親,戴著草帽,揮臂拭汗的情景。
哦,親愛的母親,你賜予我們一方麥田。你說過“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在春天里,我們總要種下些什么,不然,當秋風吹來,檢驗我們走過的歲月時,我們站在麥田角落,畫不出一個圓滿的句號。
選自《風流一代·經典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