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鳥蠟嘴雀
蠟嘴雀,一種普通的小鳥。我常常忽略它們的存在,很多年,我對它們視而不見,總覺得,像山雀一樣的蠟嘴雀,太過于平淡。走在山野里,它們冷不丁地出現在你的視野里,但是,它們大眾化的羽色,很難吸引你多看一眼。我就是這樣,很長一段時間,我不知道它姓甚名誰?
確實,沒有人知道它們的名字。在我們老家,它們有個土里土氣的名字——黃蠟嘴,是老家人為了叫著順口,根據它們身體的某一特征隨便起的。不過,名字還挺貼切的。
蠟嘴雀其實是很有名氣的鳥,而且在宋朝,就走進了達官貴人富麗堂皇的府邸。閑暇時,他們會圍著它轉,輕輕地撫摸它,深情地凝視它,開心地挑逗它,精心地喂養它。它叫一聲,主人覺得悅耳動聽;它歪歪頭,主人說它裝憨賣萌;它眨眨眼,主人說它是精靈古怪會遞眼色;它不想吃食,主人說這家伙脾氣大慪氣呢!在主人眼里,它是家庭重要的一員,它是乖巧玲瓏的寶貝,它是令人捧腹的開心果,被寵上天的。
說蠟嘴雀是名鳥,它還真是名鳥;說很多人喜歡它,也真有許多人喜歡它。五代十國時期的大畫家黃筌,在他的《珍禽圖》中,留下了蠟嘴雀憨厚的模樣。明代著名畫家沈周畫過一圖《蠟嘴》,乾隆皇帝還題詩一首:“黃嘴烏毛羽,翩翔階杏紅。禽經傳畫本,桑鳸佐蠶功。活脫出形色,飄飖謝雨風。不因能戲舞,安得入樊籠。”畫過蠟嘴雀的當然不止黃筌和沈周,作詩的也不止乾隆皇帝一人,多了去了。
我一直沒弄明白,蠟嘴雀,一種普通的鳥,是依靠什么魅力,贏得了人們的喜愛。論長相,它和普通的麻雀、山雀沒有多少區別;論叫聲,它的音節單調,與百靈、畫眉相比,少了些婉轉;論羽色,它沒有黃鸝、藍鵲的嬌嬈與艷麗。也許,蠟嘴雀的美,就在于端莊、質樸、憨厚和簡約,這可能是唯一的理由。
確實,蠟嘴雀很普通。雄鳥上身自頭部至尾部依次為藍黑色、淺灰色、淡褐色、灰白色;下身自喉胸部分別為淺灰色、白色。雌鳥有一個較為顯著的特點,眼睛像一個晶瑩剔透的玻璃球,嘴巴像是用蠟油做的。它的頭和身體都是灰色的,尾巴黑白相間,翅膀黃色,其他部位體色和雄鳥相似。如果給蠟嘴雀的羽色一個籠統的描述,應該是像黑色不是黑色,像灰色不是灰色,像白色不是白色,像褐色不是褐色,灰不溜秋才是它們的色彩。
蠟嘴雀是樹棲鳥,看到它們時,總是在樹上。山地平原,鄉村公園,只要有樹,它們就有可能出現。很多時候,它們是一只,在樹上蹲著;有時是兩只,也在樹上蹲著;還有時是三五只、十幾只結成小群,還在樹枝上蹲著。這是一種很活躍的鳥,常在兩棵樹間跳躍不停,蹲上幾十秒鐘就要換地方,你很難看到它們在樹枝上久立不動。它們似乎沒有安全感,生性多疑,用不停的跳躍規避潛在的風險,阻止獵食者的偷襲。
我總覺得,蠟嘴雀是一種孤獨的鳥。走在山野里,你看到的蠟嘴雀,總是一只鳥孤零零蹲在樹枝上。但你說它孤獨,它又玩得很開心,不停地蹦呀跳呀,偶爾叫兩聲,你根本看不出它的孤獨。我也多次看到過兩只鳥在一起,并不像其他的鳥,相依相伴,亦步亦趨。它們各玩各的,一只在這棵樹上跳,另一只在那棵樹上蹦,像兩只陌路的鳥,誰也不搭理誰。如果你能看到兩只蠟嘴雀肩并肩蹲著,或者面對面蹲在樹枝上,那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但是,有些事情總是出乎意料。我曾看到一個攝影人拍攝的一幅照片,兩只蠟嘴雀面對面蹲在樹枝上,嘴對著嘴,緊緊地咬合在一起,溫馨的場景,令人感動。記得那上面文字介紹說是接吻,但我看圖片,感覺是一只鳥給另一只鳥喂食,隱隱約約,看到一粒紅色漿果的影子。后來想想,能給同伴喂食,跟接吻又有什么差別?
當然,成群的蠟嘴雀也并不罕見。“呼啦啦”飛來的一群蠟嘴雀,“呼啦啦”落在樹枝上,然后四散開來,這棵樹上一只,那棵樹上一只,三五只落在一棵樹上,基本是沒有的。我觀察多年,幾乎沒有看到多只鳥落在一棵樹上。也可能有,我沒有看到。不過,它們離開時,是成群飛走的,沒有看到一群鳥把一只鳥落下不管,它們的集體觀念還是很強的。不像麻雀,來時一大群,走時各顧各,有的飛走了,有的還在地上溜達。
因為受寵,在人們的觀念里,蠟嘴雀是一種叫聲優美的鳥。民間有“蠟嘴兒開聲,氣死百靈”的俗語,意思是蠟嘴雀輕易不叫,一旦開叫,百靈聽后,氣個半死。但在我看來,蠟嘴雀的叫聲并不動聽。尤其是黑頭蠟嘴雀,鳴聲單調,有時聽起來像“嘎嘎嘎”,有時聽著像“咔咔咔”,聲音清脆,帶點兒鋼音,怎么聽也沒百靈鳥的鳴聲婉轉悠揚。我在云南時,它們的叫聲卻變了個樣,像妹兒在深情地呼喚哥哥,“哥啊哥啊哥啊”地叫,聲音尖細響亮,有點兒急切。如果你沒有看到鳥,你根本無法想到,鳴叫聲來自蠟嘴雀。
但蘿卜白菜,各有所愛。蠟嘴雀是老北京人最喜歡飼養的寵物鳥,叫蠟嘴兒。經過對其訓練,可以讓它在手中吃食、叼硬幣、識字等,這是養鳥人的一大樂趣,喜歡的人不在少數。
老北京人玩蠟嘴雀,玩出了很多名堂,其中一種玩法叫打蛋兒,屬于高難動作。啥叫打蛋兒?就是馴鳥人擎鳥在手,另一只手里拿著一個骨頭磨成的小圓球,先把骨球拋向天空,再把雀兒拋向天空,雀兒會精準地叼住骨球,然后放回鳥把式手里,這個過程就叫打蛋兒。
蠟嘴兒也就一野雀,哪來這般本事?當然是馴出來的。馴鳥也是個技術活,過程很復雜。首先是選鳥,選身體健康的,羽毛齊全的,嘴巴寬大稍彎的;其次是馴鳥上架,讓鳥形成習慣,站在鳥架上;接下來是叫遠兒,把拴鳥繩放長或者去掉拴鳥繩,能在幾米外把鳥叫到你手中取食。訓練叫遠兒就是先餓后喂,讓鳥處于饑餓狀態,等餓急了,再賞點食物;然后是換食兒,把麻籽和骨球一起喂給蠟嘴兒,讓它分辨食物與骨球,反復訓練,熟練后,先給骨球,它就會自覺地把骨球放到主人手里。最后就是打蛋兒,前面幾步練好后,開始打蛋兒,主人將小骨球兒拋起來,讓蠟嘴兒接,先易后難,等蠟嘴兒把一系列高難動作熟悉了,訓練完畢。
終于明白,蠟嘴雀為什么討人喜歡。人們喜歡蠟嘴雀,不是因為羽色,也不是因為鳴叫,而是喜歡它的聰明。人們在調教時,享受征服過程帶來的刺激;在調教成功后,享受勝利的喜悅;在雀鳥表演時,享受欣賞帶來的快感。想想也是,一只鳥能給人們帶來這么多樂趣,怎么能不討人喜歡呢?
我們南陽,也有人養蠟嘴雀。我曾在前年春天,在一個早晨,沿著濱河路散步。在南陽濕地公園,看到一個老先生,在河邊晨練,他旁邊不遠處的一棵樹上,掛著一個鳥籠子,里面裝著兩只鳥。我好奇,就走下公路,來到鳥籠子邊,是兩只蠟嘴雀。我走過去,想逗逗它們,手剛觸碰到鳥籠子,一只蠟嘴雀撲過來就是一口。這家伙,夠野性了,我想。還好,鳥籠子小,它施展不開身手,叨偏了,一口叨在鳥籠子上。
我從地上撿起一根枯樹枝,伸進籠子里撥弄鳥。老先生看到我折騰他的鳥,快速跑過來,大聲說:“別動它,這鳥嬌貴著呢,現在買都買不來。”
蠟嘴雀確實有點兒嬌貴,但嬌貴卻不嬌嫩。黑頭蠟嘴雀的適應能力很強,國內大部分地區,都有它們的身影。蠟嘴雀的適應能力,來自它們堅硬的喙。蠟嘴雀的食物主要是植物種子,尤其喜歡堅果,很多果實,哪怕有著堅硬的殼,對蠟嘴雀來說也并非難事,它們很容易將果實啄碎,取出果仁。因此,蠟嘴雀還有一個名字:鐵嘴蠟子。
蠟嘴雀的嘴巴短粗,尖銳,咬合力很強,既強壯有力,又鋒利靈巧,很多高難度的取食工作,就靠一張嘴巴。它們喜歡帶殼的食物,比如它們采食向日葵,就攀爬在向日葵的花盤上,用尖利的喙拔出葵花籽,在“咔吧咔吧”聲中,葵花籽的外殼紛紛掉落,而籽仁早被吞進肚子里。它們采食農田里的各類谷物,含在嘴里轉幾圈,很快就把谷物的外殼過濾出來,功夫十分了得。如果你吃過葡萄,你就知道,它們是怎么去除食物的外殼的,就像我們吃葡萄吐葡萄皮那么簡單。
近年來,感覺蠟嘴雀明顯少了,還記得濱河路濕地公園養鳥老先生說的話嗎?他說:這鳥稀少著呢,嬌貴。他說這話與我的觀察是一樣的,蠟嘴雀,確實不常見。
2023年春秋,我先后兩次去寶天曼國家森林公園,尋找它們的蹤跡。第一次是在春夏之交,在朋友李小軍的帶領下,進入寶天大峽谷,轉了一個圈,鳥很多,但沒有看到蠟嘴雀。第二次是深秋,正是蠟嘴雀遷徙的時節,還是李小軍帶路,在寶天大峽谷對面的山坡上轉了兩天,看到了兩次。去的當天上午看到兩只,在山溝里的小溪邊喝水,停留時間大約五六分鐘。第二天是在山腳下一塊花生地里,有五六只蠟嘴雀在覓食,但沒看到它們進食的過程,也可能是在溜達,這是我看到的為數不多的小群蠟嘴雀在地面活動。
回去的路上,我問李小軍:“現在有沒有人捕捉蠟嘴雀?”小軍說:“現在年輕人都出去打工,隨便干一天,一二百塊錢。逮鳥,是要坐牢的,這種錢不敢掙。”
是的,這幾年確實沒人捕鳥了。以前,我回老家,經常看到有人在山野里、果園里張網捕鳥,凡是大一點的鳥,比如斑鳩、鵪鶉、野鴨,都是他們獵捕的目標。我們單位院子前后的林子里,也經常可以看到粘鳥網,最多的一天,我剪過五六張粘鳥網。四五年了,我們單位的林子里,再也沒有看到粘鳥網。老家的捕鳥人,也消失無影無蹤。
從粘鳥網的消失,我看到了明天。也許,在不遠的將來,當你走在大地上,當你在不經意間,一只鳥從空中緩緩而下,輕輕地落在你的肩膀上,蹦蹦跳跳、嘰嘰喳喳……那將是一幅多么美妙的畫面啊!
我期待著……
樸素的燕雀
年少在鄉村時,我喜歡在山野里游蕩。那時貧窮,家徒四壁,只有布滿蛛網的墻。家太寂寞,沒有電影,沒有圖書,只有迷離的目光充滿渴望。寂寞的日子,總是按捺不住出去走走的沖動。邁出家門,就是山坡,我在山坡上閑逛,沒有目的。在鄉村,只有山,才能拴著一顆躁動不安的心;只有山,才是鄉村孩子理想的游樂場。
我就在那時喜歡上了山中的樹木花草,喜歡上了山上的鳥;我就在那時,認識了燕雀,認識了各種各樣的鳥。我在鳥聲中,度過了孤獨的童年少年。
燕雀,它們不是那種美艷的鳥,盡管它們不丑。但我始終覺得,它們的身上,少了一些華貴的質感。它們是屬于鄉村的,屬于山野的,帶著一種泥土的氣息。
確實,它們沒有艷麗的羽毛,從頭到背,是灰黑色的羽毛,背部有少許的黃色至胸腹,尾巴上黑下白。自頦至胸羽毛杏黃,腹部至尾下羽毛白色泛著微黃。雌雄鳥基本相似,但雌鳥背部褐色的羽毛上布滿黑色斑點。如果就顏色來說,黑、灰、白、黃、褐五色,也算得上色彩繽紛。但燕雀的羽毛色彩整體偏于暗淡,缺少光澤,是一種很樸素的鳥。
如果你仔細觀察,你會發現一個很奇怪的現象。那就是,隨著季節的變化,燕雀的羽毛顏色也在不斷地變化著。其他的鳥,是不是也和燕雀一樣,羽毛會隨著季節發生改變,我還未發現。但燕雀的羽毛顏色確實是在不斷地改變。夏天,燕雀的背部、頭頂和腦后依舊是黑色,但與春天不同的是,此時它們的羽毛會發出藍色金屬光澤,腹部則呈現白色,喉嚨和胸部呈橙黃色,尾巴上還帶有淺色的斑紋。冬天,它們的頭頂是深褐色,胸前的顏色由杏黃變成橙紅,翅膀上的羽毛也變成了紅棕色。夏秋,是燕雀最美的季節。
在鄉村,農人對燕雀有點兒排斥,收獲季節,它們喜歡成群結隊,成百上千啄食農人的莊稼。水稻、玉米、高粱等農作物和農人種植的水果成為它們覓食重點,對農業有一定的危害。但燕雀并不完全是害鳥,很多時候,它們生活在樹林中,捕捉昆蟲。對于林業來說,燕雀又稱得上是益鳥。
燕雀是不是危害莊稼,我還真有點兒說不清楚。我在老家時,看到過幾十只結群的燕雀在莊稼地里覓食。有一年水稻成熟的季節,我去南溝為稻田排水,看到近百只燕雀在稻田里覓食,還未靠近,那群燕雀便嘩啦啦飛得了無蹤影。燕雀到底是吃的害蟲,還是吃的稻谷,我沒看清。記得稻田里的害蟲很多,有褐稻虱、白背稻虱、卷葉螟、粘蟲、稻螟蛉等害蟲,水稻成熟時節,田里的害蟲上躥下跳,蛾子飛來飛去。我想,那么多美味不吃,去吃幾粒稻谷,燕雀不就成了傻鳥嗎?
但燕雀吃高粱米是真的,我見過。在我們家鄉,很多農戶每年總要種點高粱。種高粱,主要是實用。高粱米可以吃,也可作飼料;高粱稈用來織成箔,蓋房可以用,圈糧食也可以用;高粱穗去粒后,扎成刷子刷鍋用。在農村,高粱全身是寶。高粱成熟季節,燕雀來了,它們蹲在高粱穗上,任憑高粱穗隨風搖擺,它們緊緊地抓住高粱穗,啄食紅色的高粱米。農民有時也去轟攆,但轟攆過后,前腳剛走,燕雀后腳就來,趕不走打不退,農民對燕雀無可奈何。好在也吃不了多少,農民也就沒當回事。
燕雀的適應能力很強,面對任何惡劣的自然環境,都可以從容面對,不論是大山和丘陵,不論是森林還是灌木,也不論是農田還是曠野,它們都能繁衍生息。從南到北,從西到東,它們想到哪里就到哪里,從沒有因地域環境的變化而影響燕雀家族的繁衍。歷經數千年上萬年的風霜雨雪,始終保持住純正的血統,整個家族沒有分化出亞種,這在小型雀鳥中,是不多見的。
因為分布范圍廣,燕雀既是普通的鳥,也是人人皆知的名鳥。但真正讓燕雀成為名鳥,源自《史記·陳涉世家》:“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一句,上學時學過,至今記憶猶新。這句話的字面意思很簡單:燕雀怎么能知道鴻鵠的遠大志向呢?引申開來,就是說普通人是不懂得英雄的雄心壯志的。把燕雀想象成鼠目寸光,只是人們的一廂情愿。也正因為人們一廂情愿的理解,讓燕雀蒙受了不白之冤。
順帶說說鴻鵠,以我的理解,世上沒有鴻鵠這種鳥,如果說有,應該是兩種鳥的合體。鴻應該是大雁,鵠指的是天鵝。如果說鴻鵠是一種鳥,那只能是我們的臆想。也有人說鴻鵠連起來是神話中的白色鳳凰,遠古的時候,可能有白色鳳凰,但只是可能。鳳凰是高貴的,屬于宮廷,屬于深宅大院。但燕雀是平民的,屬于山野,屬于鄉村。這種小鳥,沒有桀驁不馴的性格,更談不上傲慢,它們與人類的關系比較和諧,通過馴化的燕雀非常聽話,甚至可以表演一些簡單的節目。它們像山澗的溪流,疾能開山劈石,緩也能潤物無聲。
其實,在鳥類中,蒙冤的何止于燕雀?烏鴉不也背負千多年的罵名。在遠古,烏鴉是吉祥鳥。唐以前,烏鴉在民俗文化中,是吉祥鳥和有著預言作用的神鳥,有“烏鴉報喜,始有周興”的歷史傳說。很多地方,烏鴉被視作一種神鳥來崇拜,曾經的烏鴉,是圖騰的象征。
唐以后,烏鴉主兇兆的學說出現,晚唐志怪小說家段成式的《酉陽雜俎》里面記載:“烏鳴地上無好音。人臨行,烏鳴而前行,多喜。此舊占所不載。”意思是說,烏鴉的鳴叫,聲音非常難聽。如果在人們出門時,烏鴉先行一步出門,也許會有喜事發生。不過,這都是舊時的說法,是沒有史料記載的,把烏鴉全盤否定。由此,烏鴉的地位開始坍塌。
此后,烏鴉成為兇鳥,常常伴隨著死亡與厄運出現。烏鴉的鳴叫,被當作兇兆、不祥之兆,很多人認為烏鴉的叫聲是招魂的、奪人性命的,烏鴉成為人們心中的不祥之鳥。但科學的解釋是,烏鴉的嗅覺靈敏,它們喜歡腐肉,聞到腐朽的氣息,前來覓食。民間俗語:“聽見烏鴉叫,兇事必來到”。甚至連烏鴉結群,也說成是“烏合之眾。” 可見人們對烏鴉的偏見之深。
與烏鴉相比,燕雀還不算太冤,頂多就是個沒有遠大志向的鳥。事實上,燕雀是一種嚴謹的鳥,且極具團隊精神,它們為了生存,經常大規模遷徙,數百只、上千只鳥結群而飛,它們陣容整齊,聲勢浩大,訓練有素。燕雀的足跡幾乎踏遍了歐亞大陸和中東地帶,因此,它們不僅有志向,而且志向遠大。
但我覺得,沒有遠大的志向,未必就不是一件好事。能在林子里飛來飛去,在灌木叢中蹦蹦跳跳,尋一兩條蟲子和飛蛾;能在草叢中悠閑地散著步,啄食一些草籽;能在農人的莊稼地里和果園中,偷食那些鮮艷而又香甜的果實和種子;能在天空中自由飛翔,盡情歌唱……這樣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的生活,何嘗不是一種活法。
燕雀遷徙,可以說蔚為壯觀,落地一大群,飛起一陣風。小群數百只,大群上千只,甚至還有上萬只燕雀大遷徙。它們在天空中排列成不同的形狀,一會兒像飄浮的云朵,一會兒又像是旋轉的花朵。其數量之多,排列之整齊,令人驚嘆!夜晚,它們結小群,在樹上過夜,天亮后,一個個小群從四面八方飛來聚集。直到它們找到一個食源充足、安全可靠的地方后,在此落腳,繁衍生息,不斷地擴大種群。
燕雀是一種十分活躍的鳥,它們總是不停地在灌木叢中跳躍,從不知疲倦。麻雀有時候還知道蹲在樹枝上歇息,而燕雀似乎永遠不知疲勞,不停地蹦跳和鳴叫。它們的叫聲清脆響亮,像一連串短而急促的哨音,帶著金屬碰撞的聲音,響徹天空。就是飛翔時,也會灑下一串哨聲或者笛聲。盡管它們的鳴叫是重復的,也是單調的,但依然不失婉轉。
燕雀的繁殖期從五月左右開始,直到七月結束。繁殖期間夫妻成對共同育雛。燕雀的巢一般營造在樺樹、榆樹、杉樹、松樹等樹木主干的分枝處。鳥巢像個杯子,材料有枯草、樹皮、青苔,巢內鋪墊各類獸毛和羽毛。鳥蛋綠色,上面有紫紅色斑點。年少時,我曾找過燕雀的巢,一直沒找到。但村子里的伙伴們找到過,他們爬到樹上看了,說鳥蛋綠瑩瑩的,很好看。我后來也在山上一棵松樹上找到一個鳥巢,爬上去看,有幾枚綠色的鳥蛋,但不知道是不是燕雀的。在我們老家生活的鳥,有很多種鳥的鳥蛋是綠色的。
后來很多年,我一直在關注著燕雀,但很少看到它們的身影。2016年我寫“觀鳥筆記”系列散文時,曾陸陸續續在伏牛山走了一個多月,只看到過兩三次,最少的一次,只看到兩只,多的一次看到十幾只,感覺這種鳥越來越少,與我少年時代看到成群的燕雀,相差甚遠。
回來后我有點兒想不明白,近年來家鄉的生態環境越來越好,山越來越綠,水越來越清,空氣越來越清新,但燕雀卻少了。我在寫這篇文章時,正是秋天,燕雀遷徙之時,我和朋友再次到地處伏牛山腹地的馬市坪鄉,轉了一天,無甚收獲。下午四五點時,準備下山,走到一個淺山洼,很意外地聽到一陣急促的“唧唧唧啾啾啾-嗞嗞”鳥鳴聲,那是一種久違但熟悉的聲音,撞擊著我的耳膜。我的心跳瞬間加速,帶著激動的心,循聲望去,二三十只一群的燕雀,在一片灌木叢中蹦跳,它們還是那么活潑,叫聲依然是那么清脆。
此刻,我突然覺得,我的擔心是多余的。沒看到的東西,未必就不存在。燕雀其實并沒有遠去,它們一直都在家鄉的土地上。是的,它們還生活在這里,在偏居一隅的某處林子里,幸福地生活著。
黃胸鹀的悲劇
看見它們,是在黃鴨河上游,一片長滿荒草的濕地上。那時它們正在一塊草地上溜達,五六只,其中一只蹲在一塊石頭上。我先看到的是蹲在石頭上的那一只,它棕黃色的胸腹吸引了我。再往下看,草地上還有幾只,我數了數,五只,也可能是六只,它們在草地上來回跑,我定不準。
很耐看的小鳥,麻雀般大小,上身自頭頂至尾栗色或栗紅色,兩翅黑褐色;下身鮮黃色,胸有一深栗色橫帶。雌鳥與雄鳥羽色相似,雌鳥肩背的白斑和翅斑較雄鳥灰暗,下身黃色較暗淡。時常發出“嚦嚦嚦—嘀嘀—啾啾啾—嘀嘀”的鳴叫聲,聲音多變,低沉但悅耳。
它們的身影,似曾相識。開始以為是黃雀,但黃雀腰鮮黃色,腹部灰白色,尾羽黑褐色;再看又覺得像黃腹山雀,但黃腹山雀體型較小,黑頭黑喉,銀白色的腰,黑色的尾巴。眼前的小鳥,在羽毛顏色上,有兩個比較明顯的特征:一是胸部羽毛顏色為亮黃色;二是尾部羽毛顏色為栗紅色。通過羽色上對比,這鳥既不是黃雀,也不是黃腹山雀。
站在那里想了半天,終于想起來,這鳥叫黃胸鹀,是當年家鄉的山坡上一種較為常見的鳥,經常成群結隊在山坡的小樹林、灌木叢里穿梭,它們似乎更喜歡在河流、山溪、湖塘邊的草地上溜達。感覺它們不喜歡大山和稠密的林子,在深山老林里,很少看到它們。最早見到它們,因為不知道鳥名,我們叫它“黃肚子麻雀。”隨便起的,方便識別。其實,它們還有一個很詩意的名字:“禾花雀”。
是的,就是黃胸鹀。我想再仔細確認一下,向前走了幾步,那只站在石頭上的鳥,聽到了動靜,扇動了一下翅膀,向河對岸飛去,另外幾只鳥尾隨而去。但我還是看得很清楚,它們確實是黃胸鹀。還是那么膽小,見人就飛。
突然想起,已有十幾年沒看到黃胸鹀。如果不是再次看到,它們早已從我的記憶里抹去。是的,曾經多么熟悉的鳥,竟一時沒有想起它們的名字,甚至淡忘了它們的容貌。
在人們的心中,黃胸鹀是一種普通的雀鳥,很少受到關注。但它們的羽毛色彩豐富,灰色的頭,配上白色的眉線和黑色的眼線,格外顯眼。顏色的合理搭配,讓黃胸鹀的眼睛分外明亮,就像青春靚麗的女孩,畫著黑色的眼線。黃胸鹀的胸部,是锃亮的黃色,純凈得耀眼。它們的尾巴修長,像一條栗紅色的絲帶,尤其在飛翔時非常優雅。
時光回溯到20世紀80年代,這種小鳥隨處可見,在山坡丘陵稀疏的小樹林里,在清澈的山溪和河流邊,在湖泊池塘的濕地上,在青青的草地里,都能看到它們的身影。有時是幾只,有時是幾十只,遷徙時幾百上千只,甚至成千上萬只,落地一陣風,上天呼隆隆,形成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在我的記憶里,黃胸鹀并不是膽小的鳥。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黃胸鹀很多,春秋時節,它們常在草叢中來回走動。我站在距它們幾米遠的地方,看它們在草叢里扒拉草籽和蟲子。對我的到來,它們視若無睹,自顧自覓食。那時的黃胸鹀,過得悠然自得,無憂無慮。
每年的秋天,是稻谷、高粱成熟的季節,它們蹲在稻谷上,壓得稻谷晃晃悠悠,而它們不慌不忙,悠閑地啄食谷粒;有時候站在高粱穗上,啄下一粒高粱米,仰起頭吞到肚子里,很優雅很從容。它們吃飽后,就在灌木叢中跳躍,有時也會鉆進灌木的枝葉間,然后露出頭,再跳到上面,仰頭大聲鳴叫。
記得黃胸鹀是一種喜歡鳴叫的鳥,常常蹲在低矮的樹梢上、灌叢中和草莖上鳴叫。鄰居老歪喜歡養鳥,有一年秋天,在山坡上撿到一只黃胸鹀,翅膀有點受傷,老歪撿回來后就養了起來。那只鳥養好傷后,整天不停地叫,開始時老歪還很高興,養了一段時間,就覺得吵得煩,第二年的春天,老歪找到我,想把鳥送給我,但我那時候在上高中,沒時間養,老歪就把那鳥放生了。老歪養鳥,其實就是玩,看見什么鳥都想養,但養一段時間就煩,煩了就放生。他心地善良,從不殺生。
鳥叫是鳥的天性,它們從出生到死亡,鳴叫聲從不停歇。很多年后我才明白,老歪養的那只黃胸鹀,晝夜不停地鳴叫,是因為孤獨。它沒有同伴,同伴們已經飛回南方,它被圈在籠子里,看不到它們的身影,也聽不到同伴的聲音。它比圈在籠子里的云雀更可憐,云雀雖圈在籠子里,但能聽到同伴從天空中傳來鳴叫聲。但它也是幸運的,它遇到了老歪,不僅救了它的命,還在春天里把它送給了藍天。
黃胸鹀在我們家鄉消失,似乎有點突然,在不知不覺中,它們悄無聲息地離開人們的視線。它們的消失是緩慢的,一年比一年少,先是突然看不到大群的黃胸鹀,然后是幾百只的鳥群也不見了。后來,只有幾只、十幾只小群,再后來,蹤影全無,封存在我們的記憶里。
2022年秋天,我多次來到崔莊,在黃胸鹀出現的地方,想看看它們,沿途看到了很多鳥,遺憾的是,唯獨沒有黃胸鹀。此后,我多次到山林、河流、草地、庫塘、濕地尋找它們,依然無果。
它們去了哪里,誰來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