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葉子青過于端正地坐在我面前,腰板挺得直直的,好像和座椅靠背有仇。她雙手交叉著放在桌面上,頭略微前傾,緊繃的樣子給人一種疲憊的感覺。
昨晚沒休息好?她問我。
我搖搖頭,用力壓下一個哈欠,一團氣堵在胸口,困意更重了。沒,我一直這樣。
葉子青毫無避諱地盯著我看,眼神銳利,就要刺穿我的全部心事。服務員端著飯走過來,打斷了她。她掰開一次性筷子,避開蒸騰而上的熱氣,撥了碗里的面,眼神變得失望起來。我說,你好像沒什么胃口。
沒意思,沒意思啊。
她收起直挺挺的背,像一只泄氣的皮球,落在椅子上。她問我,上次的故事還沒講完,何平離開學校之后呢?
我還以為我們不會再聯系了。我避開她的話題,說道。
為什么不,你爸媽,我爸媽,催婚跟催命一樣,不如演場戲,省得無休止地相親下去。況且,你是我目前遇到的相親對象里,還算正常的了。說完,葉子青夾起厚厚一筷子的面,往嘴里塞。
第一次和她見面,為了搞砸這場相親,我編造了幾個離譜又下三爛的故事,通常這招還是挺管用的,能嚇退不少人,她卻得出一個我“還算正常”的結論。我好奇地望著眼前大口扒飯的姑娘,思緒退回到半月之前。
第一次和葉子青見面,是在一家偏僻的小酒館,衰頹的室內裝潢好似下一刻就要坍塌。墻壁上卷起邊角的牛皮紙海報,顯得店內光線更加黯淡,讓人昏昏欲睡。酒館老板的精神狀態和我不相上下,慢吞吞地遞來一張酒單,上面盡是些離譜的詞語搭配,像AI隨機吐出來的詩句。葉子青點了一杯“失落的電風扇沒有不幸”,我挑來挑去,沒有一個名字念得出口,只好淡淡回復:我也是。
她淺啜一口,自言自語道,也不知道為什么,這家店在網上的評分還是挺高的。我說,你看著不像一個喜歡跟風的人。她笑了,怎么能把滿足好奇心等同于跟風呢,你別這樣聊天,會讓我想到我那個該死的前任。我喝了一口酒掩飾尷尬,嘴里涌入奇怪的味道,略苦,杏仁味,還有一絲薄荷香氣。葉子青打斷了我的味覺,不客氣地問我,你呢,你前任是個什么樣的人。
我放下酒杯,換上一副我認為看起來更為真誠的表情,問她,你要聽嗎,故事很長。她眼神忽然亮了起來,點點頭。
我前任……很漂亮,我很喜歡她,但又常常不安,她不是一個閑得下來的人,喜歡聚會,喝酒,蹦迪,玩桌游,熱鬧刺耳的活動一個都不放過。我不習慣參與這些場合,基本不會和她一起去。我不明白,人類產生的噪音到底能帶來什么消遣。有一次,她出門忘記帶手機,我追著下樓,看見她跨上一個陌生男人的機車后座,男人戴著頭盔,看不見面容,也許是那架黑色機車帶來的氛圍感,讓我覺得他倆是更為合適的情侶。回到公寓,我在她手機里裝了定位app,連到自己手機上。接下來的幾周時間,我發現她經常出入安山路的那個小區,對,就是裕隆花園。憤怒的情緒沒有持續太久,更多的是無措。我開始用不同的理由說服自己:也許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樣。嗯,我不愿就此和她分手。
第一次跟蹤她的時候,還是很緊張的——你別這副表情,或許是一時沖動,情緒使然,好吧,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會這樣做。我跟著他們進了小區,看到兩個人親密的樣子……你知道嗎,跟蹤是會上癮的,證實一些看似無端的猜測,有種難以形容的快感。剛開始,我只跟蹤她,漸漸地,我開始跟蹤那個男人,好奇心可以戰勝羞恥心。他也是個不安分的人,常帶著不同的女人進進出出,有一個女孩黏他黏得最緊,經常不請自來,撞見他和別的女孩在一起,歇斯底里地發瘋,逼走掉男人身邊一個又一個女孩。我不知道他為什么還是和她保持見面,任憑她發瘋抓狂,也許是不想斷,也許是斷不掉,也許只是覺得好玩——看一個女孩這樣為他而瘋狂,好像就能掌天握地了。
八卦真挺有意思的,你問起我前任的事,也是想聽八卦吧。那段時間,窺探男人的情感隱私成了我的一個娛樂項目,我簡直要置身事外了,快要忘記他和我女朋友在一起的事。但跟蹤的風險還是有些大,我考慮了下,決定去裕隆小區上班,當門衛。這活清靜,簡單,閑了還能打兩把游戲,你別小看這份工作,門衛可以知道所有事。嗯……物業的表情和你現在一樣,他們看我證件齊全,也沒過多追問,只當我是個閑著沒事干、腦子有毛病的年輕人。我很快就入職了,看男人載著不同的女孩回家,看偶爾出現的我的女友。
直到有一天,那個擅長發瘋的女孩,來到門衛室,站在我面前,帶著哭腔求我,能不能幫她一個忙。我問她,發生什么事了。她反問我,是否對一個騎著黑色機車的男人有印象,還和我大致形容了男人的衣著和長相。我點點頭,他……很難沒印象。女孩寫下了自己的手機號,遞給我,哀求著對我說,如果你看到他載別的女生回小區,聯系我,就打這個電話,求你了……我答應了。她對我的爽快感到意外,眼底飄過一瞬的質疑與困惑,但也只有短暫一瞬,隨后倉促道謝,眼淚還在往下淌,妝容花成一團,失魂落魄地跑了出去。
那天晚上月亮很圓,圓得可怕,淺淡的光暈像是要昭示命運。我看到我的女友挎著男人的胳膊一同進入小區,男人手里拎著超市的袋子,里面裝滿了零食。我盯著桌子上的座機,猶豫后挪開目光,掏出手機,換上我新買的電話卡,照著紙張上面的號碼,一個一個輸了進去。女孩很快就到了,她聲音顫抖著問我,他們沒再出來過吧。我“嗯”了一聲,她慌忙跑進小區,消失在月光里。
第二天凌晨,三四點的樣子,巡邏的保安忽然推開門衛室,踉蹌著走了兩步,跌坐在我面前,渾身顫抖著說,2號樓出事了。我沒有感到意外,但心臟還是一直狂跳,設想著千萬種可能,腦海里不斷切換著各種可怖的場面。警察很快趕到,我和他們一起去到2號樓,那個男人和我的女友躺在地上,衣物錯亂而勉強地遮掩著皮膚,身體扭曲成詭異又親密的姿態,摔得血肉模糊,至于那個擅長發瘋的女孩,不知道在哪里……
葉子青用筷子敲擊著碗的邊緣,聲音清脆刺耳,我的回憶戛然而止。她不高興地問我,想什么呢,叫你好幾聲。我說,我在想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葉子青笑了,怎么,終于因為騙我而感到內疚了嗎。我問她,什么意思。她說,我知道你一直在編故事,不過那個門衛的故事,還挺有意思的。
我問她,你怎么知道我是編的。她說,因為我就住在裕隆小區啊,那里的門衛我都眼熟,根本沒有見過你,更沒見過那個機車男。我笑了笑,好吧,本來以為講出一個真實的小區名字,會讓故事聽起來更可信,以后還是把小區名字隱藏掉吧,她的語氣有些責備,我告訴你這些,不是為了幫你完善謊言的。對了,何平的故事,你還沒講完呢。
反正都是編的,有什么好講的。
不知道啊,無聊吧,真的好無聊,每天都無聊……
飯店門口的風鈴嘩啦啦響了起來,進來的男子身材魁梧,半長的頭發凌亂地散在腦袋上,鼻梁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沒有鏡片,直直地出賣了他的眼睛。也許是我盯著看他太久,他開始四處尋找這股冒犯的視線,和我的目光就此對上,我倆同時露出驚訝的神情。
男人朝我走來,站在我面前,臉上沒有任何情緒,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我對葉子青說,你不是一直好奇接下來發生什么了嗎,當事人來了,你自己問他吧。說完,我起身離開了飯店。
二
組長給我發來消息,讓我把修改好的策劃方案立刻發給他。我看了眼時間,剛過凌晨,在對話框內打下“去死吧你”四個大字,又刪掉,起身打開電腦。
文檔經過漫長地加載,不情不愿地打開了,像是譴責我的深夜驚擾。我重新復核了一遍,確認沒有細節錯誤,準備發送的時候,組長又發來消息:你該不會睡了吧,嗯?別讓我催第二次。
他沒有直接給我打電話,說明這并不是一份緊急的文件,他甚至期待著我能錯過這條微信消息,第二天就有足夠的理由對我發泄情緒。我重新打開文檔,在最后一頁的空白部分敲下“去死吧你”,不知復制粘貼了多少次,等心情稍稍穩定下來后,再把他們刷成白色,和凄慘又刺眼的紙張顏色融為一體。
剛處理完工作,手機屏幕又亮起。葉子青發來消息:他根本不叫何平,他叫何畢,你這個騙子。緊接著又發來一條:我已經知道他的故事了,搞不好比你知道的更多哦。
略帶挑釁的話看得我心煩,我按滅手機,倒在床上,本以為煩躁會使我毫無困意,開始盤算該怎樣對付這個不眠之夜,卻在不知不覺中進入夢境,回到高中時代炎熱凝滯的夏季,時間靜止在高溫里,好像永遠不會冷卻。何畢光著膀子站在天臺上,雙臂曬得黝黑,肚皮卻白花花的,沖著下面一群黑壓壓的腦袋大喊著什么,聲音全被消解在股股熱浪里。
那年夏季實在太熱了,沒完沒了的蟬鳴讓人變得哀怨。何畢盯著頭頂的風扇轉了一圈又一圈,他轉過頭來問我,是我們更累還是它更累。我說,看起來它更累吧。何畢低下頭,在自己破舊的筆記本上匆匆寫著什么,他一直不讓我看那個本子,我也不好奇,不過是些與課堂無關的內容。老師還在講臺上扯著嗓子照本宣科,我思緒忽然脫了節,回想著何畢的問題,看了眼電扇,如果它忽然掉下來,剛好可以砸中我……
放學后,何畢一路小跑追上了我,問我怎么不等他就走了。我想起白天走神被老師批評的場景,對他說,你以后上課別找我說話。何畢提高了音量,問我,為什么,嫌我打擾你?你就這么喜歡學習嗎。我來了氣,你是天才,你不用聽課還能保持年級前十,我要是有你這個腦子我也不聽課,專門騷擾別人。何畢站在原地,沒再跟上來,我走了兩步停下,回頭對他喊,讓別人承認你聰明很有成就感是嗎?
那天之后,無論大考小考,何畢穩居班級倒數第一的位置,年級排名更看不見他的身影,老師家長輪番找他談話。他態度積極,爽快地承認錯誤,表示自己以后一定加倍努力,上課再也不搞小動作,裝出一副認真聽講的樣子,變得規規矩矩的,然而成績沒有任何變化,還是倒數第一,所有人都對他無可奈何。
我走到何畢面前,他正蹲在地上玩螞蟻。我問他,你是不是有病。他放下手里的樹葉,抬頭,笑著看著我,你終于愿意理我了啊。我想對著他的屁股踢上一腳,忍住了。你之前的成績,完全可以保送的,干嘛非得作踐自己。何畢詫異地看著我,站起身,他比我高了大半頭,我不情愿地抬著頭,陽光全潑在臉上,比何畢看我的眼神更令人難堪。他說,那就不保送啊,多大點兒事,犯得著你用“作踐”這個詞?我低下頭說,也對,你參加高考,名校照樣任你挑。何畢嚴肅地看著我,說,我沒想參加高考。頭頂的太陽烤得我渾身發痛,汗不停地流,手心像握滿了針,綿綿地發麻,突如其來的眩暈讓我的視線變得模糊,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醒來后,我看見何畢坐在床邊,他說,你中暑了,這里是校醫務室,感覺好點兒沒。我點點頭,他扶我從床上坐起來,遞給我一小杯黑乎乎的液體,給你,醫生叮囑我,等你醒來之后把這個喝掉。我接過杯子,不安地咽下一小口,甜甜的,是可樂。何畢滿意地看著我驚訝的表情,說,醫生非讓你喝什么藿香正氣水,我嘗了下,那味道簡直要命,你會暈過去第二次的,還不如來杯冰可樂。我大概是腦子還沒徹底清醒,一股愧疚感從心底涌起,把剩下的可樂一飲而盡。
我和何畢走在路上,落山的太陽并沒有讓氣溫有明顯的變化,風吹來陣陣熱浪。我問他,你為什么不想考大學呢,不考大學,將來能干嘛。他把筆記本遞給我,我謹慎地翻開,好像里面會闖出來什么洪水猛獸,但只是一行行被反復修改的文字。我認真看了幾頁,把本子還給他說,寫詩嗎,你別寫了,一點兒天賦都沒有。他被我的直白震驚到,你是怎么一眼看出來的,我投稿了幾家期刊,都被退了。我搖搖頭說,直覺吧。何畢把本子收起來,你真是個奇怪的人。我笑了,說你相信我,在這個學校里,最奇怪的就是你了。何畢才想起替自己辯解,或許我是不夠有天賦,但一定能遇到懂我的人,他能知道我想表達的是什么。我說,你惡不惡心。
我的話沒有打擊何畢創作的積極性,他不斷地產出更多的“文字垃圾”讓我看,我的評價也越來越不客氣,最后實在忍無可忍了,我對他說,你要不好好參加高考,去上大學,學一學該怎么寫詩,總比現在這樣浪費紙張好得多。他很快拒絕了我說:創作是種本能,還要去學習如何創作,也太可憐了吧。我說,這種話,只適合有天賦的人說。他沒有接我的話,眼睛看向遠處,思緒不知神游到哪里。
何畢帶我來到操場,神神秘秘地,用眼神示意我看向不遠處的一個女生,小麥色皮膚,瘦瘦小小的一個,正和同伴打乒乓球,動作很靈活,但始終看不清楚五官。何畢對我說,你看她的衣服,我重新看過去,說,白色短袖,運動褲,咋了?何畢似笑非笑地,留下一副耐人尋味的表情。
何畢把那個破本子上的詩歌謄抄在新的本子上,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奮筆疾書”的樣子。已經放學很久了,他還在一筆一畫地寫著。我帶著質疑的語氣,問他,這樣行嗎?你不怕被女孩誤會。他頭也不抬,邊寫邊說,不可能,她一定會明白的。我被他的天真氣笑了,就因為她衣服上印著勒內夏爾的詩句?他反駁我,不,不是印上去的,是手寫上去的,肯定是她自己寫的。頭頂的風扇緩慢轉動著,何畢已經聽不進去任何聲音,我由著他繼續寫下一行又一行,直到保安把我倆趕出學校,催促我們盡快回家。
幾乎整個暑假,何畢都沒再和我聯系,對我來說倒沒什么,正好不會有人打擾我學習。假期快結束的時候,他打來電話,聲音疲憊虛弱。我趕去見他,他看起來沒什么精神,淡淡地說,她好像,以為我想跟她告白。我說,早跟你講了,一本酸詩拿去讓人家女孩看,任誰都會誤解的。何畢一直沉默,反而讓我更加好奇,我追問他,那后來呢。
何畢說,我想和她聊聊我寫的東西,她以為我想跟她在一起,我也不是不想跟她在一起,但不是那種在一起你懂嗎。假期她拉著我出去玩,我們頂著太陽走過一個又一個地方,像兩個精神病,她每次出門都會擦很久的防曬,化厚厚的妝,說羨慕我,皮膚白,怎么都曬不黑。我說你的膚色很健康,很好看。她覺得我在虛假客套。有時候她會穿長袖防曬衣,可是太熱了,汗順著眉毛往下流,讓妝容變得更糟糕,不過,我覺得還挺可愛的。我問她有沒有看我寫的詩,她好像有點兒不好意思,不接話。我問起勒內夏爾,問起那件短袖,她變了臉色,不再沖我笑,始終沉默,不然就是轉移話題。
我聽著何畢有些語無倫次地表達,勉強知道了大概是怎么一回事。我問他,馬上開學了,你打算怎么辦。何畢回避了我的問題,反問我,如果一個人,跟你喜歡同樣的詩歌、電影、音樂,你會因為這些而喜歡上對方嗎。我沒有過喜歡一個人的感覺,還是盡量回答了他:如果僅僅因為這些就喜歡對方,那我真正喜歡上的,大概是自己的“品位”吧,聽起來很自戀。何畢聽完我的回答之后,眼睛里忽然亮了一下,又很快失去光澤,喃喃自語道:無聊啊,真的好無聊,每天都無聊……
開學的前幾天,我一直沒有見到何畢,給他打電話,發信息,都沒有任何回復。那個瘦小的女生偶爾出現在操場和別人打打鬧鬧,我好幾次想沖過去問她是否知道何畢的情況,還是忍住了。又過了一段時間,何畢回學校了,初秋的天氣已經開始慢慢冷卻下來,他還是短袖短褲的裝束,老師們對他的到來似乎更為驚訝,學生們沒什么反應。仔細想想,何畢在學校,似乎也只有我這一個朋友。
我跟在他身后,追問他為什么一直不來學校,還失聯了一陣。他苦澀笑笑,問我,暑假的時候咱倆不也沒聯系么,怎么不見你對我有這么多疑問。是啊,為什么,是什么讓我現在變得好奇和在意了。何畢加快腳步,一步跨過幾節樓梯,我跟不上他的速度,氣喘吁吁地停在樓梯拐角處。
沒過多久,教學樓外面傳來陣陣騷動,我趕緊跑過去,胸腔里咚咚作響。大家正仰著脖子看向高處,何畢光著膀子站在那兒,一動不動。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也捉摸不透他的動機,但我篤定這一切與毀滅無關。有幾個學生喊來老師,老師趕緊報警,安排保安上樓。我看向高處的何畢,他在人群里找到了我,對我揮揮手,似乎喊了幾句話,我聽不清楚。后來保安和老師一起把何畢從天臺“救”了下來,樓下響起一陣莫名其妙的掌聲。何畢被兩個人一左一右地架著走下來,圍觀的同學對這詭異的一幕充滿好奇,但誰也不敢靠近,仿佛何畢此刻是頭精神錯亂的怪獸,要撕碎每一個接近他的人。我跑過去,想問他剛才說了什么,被老師喝止,何畢突然放聲大笑,嚇得老師和保安立刻加快步伐,不知要把他架去哪里。
那天之后,我再沒見過何畢。
三
我剛在工位坐下,領導辦公室傳來刺耳的責罵聲。同事告訴我,組長進去一個多小時了,一直在挨罵。我百無聊賴地打開手機,看著和葉子青的對話框,想象著她和何畢都會說些什么,要如何談起我,也許根本不會談論我……粗暴的關門聲打斷了我的思路,組長從辦公室走出來,諂媚而討好地送走領導后,立刻換上一副惡毒的表情,壓抑著渾身怒火,腮幫子幾乎快要咬碎,朝我走來,說,吳皓,你跟我來。
我倆走到天臺,自建的辦公樓只有七層,向下看去全是些無聊而安全的景色。離開空調房,溫差驟然的變化讓人難以適應,我能清楚地聞到空氣炙烤的味道,狠毒的太陽恨不得要讓所有人成為它的盤中餐。我還沒來得及痛恨這股熱浪,組長的拳頭已經揮向我的臉,我被打得后退了幾步,趴在天臺外圍的護欄上。組長的表情有些耐人尋味,似乎在責怪這些沒有眼色的護欄,不然我就能直接摔下去了。
他走過來,憤怒到讓聲音變形,跟我耍這種低級手段,是嗎?我摸了摸被拳頭砸過的嘴角,好遺憾,沒有一滴血滲出來,是啊,就是這么低級的手段,不照樣整到你了。
我們小組一共八個人,每個人出的策劃或提案都先交給組長,他會把其中一些不錯的內容據為己有,署上自己的名字,再交給領導。我們出力,他受賞,一直這樣。我猜那位領導已經看到了那一排排緊湊的“你去死吧”,而文件的署名偏偏是我的組長。
組長還想揮起第二拳,不知是什么阻止了他,他忽然對我露出惡狠狠的笑容,說,你給我等著。
你給我等著,多么無力而無聊的威脅。
領導開完會回來,隔空指了指我,用眼神示意讓我去他辦公室。領導是一個比組長還要年輕的人,言談舉止干凈利落,我遲鈍地反應過來組長為何如此憤怒了。他讓我坐下,開門見山地問,老趙說,那行白字是你寫的。我說他只說對了一半,不僅是那行白字,整份策劃都是我寫的。
那為什么署名是老趙。
這么明顯的事,你都當領導了,怎么可能不明白。
領導抬了抬眼,笑著說,這么大怨氣?我說,組長不是只搶我的功,小組里寫的好策劃,都被他據為己有,也是挺神奇的,他一個人這么“高產”,回回都能交出領導滿意的策劃,怎么這么些年,還是個普普通通的組長。
領導問我,你說得對,那你覺得呢,為什么這么久了,他還是個組長。見我沒說話,他繼續講了下去,我早知道這些策劃不是他一個人寫的,但一直沒有證據,開除他,還得賠錢。對我來說,工作能完成就行了,至于是誰完成的,并不重要,連你們都沒意見,我何必沒事找事。不過你這么一折騰,倒是給了我一個開除他的理由。我問他,你想開除他,開除便是了,為什么告訴我這么多,對你沒好處。他說,因為我想讓你當組長。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可是我不想干了。他始終態度溫和,說,不著急,你再考慮考慮,先去工作吧。走之前,我問他,你是怎么看到那群白字的。他看起來比我更為驚訝,我以為你是故意的。我說我打下白字是故意的,只是為了發泄,但沒想故意讓你看到。他收回原本略帶贊許的表情,有些失望地說,因為我一直用護眼模式,白字躺在綠紙上,很醒目。我點點頭,離開了他的辦公室。
組長忽然出現在我的背后,看見我正在敲打一份辭職通知,這個可憐的笨蛋幸災樂禍地諷刺我,喲,要滾蛋啦?我就說嘛,領導又不是傻子,誰干的事就該誰擔著。我說,你放心,就算我要滾,也不會比你先滾。組長和我的手機同時響起,他掃了一眼屏幕,臉色瞬間變得難看,慌忙離開。我打開我的手機,是一個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
你能聯系上葉子青嗎。
緊接著收到第二條信息:我是何畢,葉子青給了我你的聯系方式。
我回復他,咱倆見一面吧。
我倆約在和葉子青第一次見面的小酒館里,那里依然一副破敗凋敝的樣子。何畢穿得像個流浪漢,幾塊破布隨意地披在身上,頭發也亂蓬蓬的,快要遮住眼睛。他在我身邊坐下,我這才看清楚他的臉,明明沒什么大的變化,卻給我一種陌生的感覺,好像我從未真正認識過眼前這個人。他和調酒師熱絡地打著招呼,我感到不可思議,不知是驚訝于他是這里的常客,還是驚訝于他能像個正常人一樣和別人講話。
你盯著我看太久了吧。何畢的話像刀子一樣,斬斷我的目光。我說,你沒怎么變。他沒接我的話,自顧自地問,葉子青呢,你給她打電話了嗎。這么久沒見,他好奇的只有葉子青。我涌起一股火氣,眼神也不自覺變得骯臟起來。他笑了,說,我沒有和葉子青在一起,也不是那種無聊地喜歡來喜歡去的關系——如果你在琢磨這些的話。
那天,在面館,我回去之后,你們聊了什么。我問他。
何畢低下頭,掃視著手里的酒單,目光忽然停在一處,問我,你記不記得,高中的時候,我站在天臺上,對你喊的話是什么。我知道我不可能記得一句我根本沒聽清的話,更不必為此內疚。但何畢的眼神讓我莫名心虛,我搖搖頭,說,雖然聽起來像是遺忘的借口,但那天風太大,我根本聽不見你說話。何畢拿起紙筆,寫下一句英文俚語。
你英語這么好,不用我解釋給你聽吧。
意思我懂,但,為什么?
高中對我來說就是一個巨大的風扇,每一秒發生的事就像往這臺疲憊旋轉的風扇身上投擲狗屎,撞到扇葉的那刻,就是不幸的開始。何畢面無表情地說。我回想著他剛才掃視酒單的動作,忽然想到了什么,抓起酒單,找到那個奇怪的名字:失落的電風扇沒有不幸。
何畢看著我的神情和動作,說,對,這張酒單上的名字,都是我起的。我笑了,你現在該不會還在寫詩吧,別浪費這個時間了,真的。他也笑了,你說得很對,我一點兒天賦都沒有,可是多數時候,活下去并不需要什么天賦,有天賦的人反而常常活不下去……不是嗎。我讀了很多詩集,寫出來的東西連它們的十分之一都不及,品味和能力是兩碼事,我快認命了,把寫過的所有東西,在抖音、微博、小紅書,各種叫得上名字的平臺,都發了一遍。剛開始沒什么人看,后來忽然有了點兒流量,不過大都是唱衰和看熱鬧的。再后來,有一個編輯找到了我,我知道那家出版公司,出版了不少網紅書。我問那個編輯,我說你看不出我寫的東西都是狗屎嗎。他說,何老師,您不必妄自菲薄,流量為王,有人看就行了。那會兒我還真想到你了,想到你說我沒天賦,讓我趁早放棄。
所以呢,你出版詩集了?
沒有,出版公司聯系我的時候,不知道誰放出了風聲,說我即將出版實體書。幾個讀書博主聽到這消息,快氣死了,罵我寫得爛,并且,能夠拿來攻擊我的,一個沒落下。我覺得他們罵得挺對的。我受不了他們這種沒日沒夜、近乎偏執的攻擊,就放棄出版實體書了。其實,在網上寫詩挺有意思的,你也應該試試,你甚至都不用寫完一首結構完整的詩篇,只是一句“抖機靈”的句子,就有好多人給你點贊。我全平臺點贊量最高的一句詩,是“一個二十出頭、無所事事的年輕人,常常幻想自己是個詩人”,太好笑了,這么多人給我點贊。沒人知道這根本不是我的原創,是我從一個電影里抄下來的,只是改了一個詞。你看,多有意思啊,人比詩好玩多了。
何畢停止了講述,似乎是在給我大腦緩沖的時間,我消化著他說的每一句話,好像熱油進鍋,讓人覺得可怕又煎熬。他自嘲又自負的樣子,漸漸背離我印象中的那個赤膊少年,我再一次覺得,也許我從未真正了解過他。他撥了一通電話,很快又掛掉,自言自語地說,還是關機。
那天你和葉子青到底聊了什么。我不甘心地再次發問。
你記不記得高中的時候,那個打乒乓球的女孩。何畢問我。
我說我當然記得。
那件短袖,印著勒內夏爾詩句的短袖,不是她的。何畢說。
何畢說,我記得很清楚,開學的前一天,那個女孩找到我,問我是不是因為這件T恤才跟她在一起的。這句話讓我局促,我知道我理解的“在一起”跟她所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但又不知道該怎么和她解釋。我告訴她,是的,我以為你和我有同樣的喜好。她很沮喪,說,這件衣服不是我的,是我姐姐的。我欽佩她的坦誠,其實她是一個挺有趣的人,我想跟她說,這不重要,我們還是好朋友。話到嘴邊,卻變成了:那你可不可以把你姐姐介紹給我認識。她抬起手,我以為要挨一巴掌,當然我也挺活該挨上這一巴掌的,就沒躲,但她只是推了我一把,帶著哭腔說了句,我好恨你,就走掉了。
何畢眼底的失落不像是裝出來的,我把原本醞釀好的俏皮話咽了回去,我倆久久地陷入沉默。調酒師一聲響亮的“歡迎光臨”嚇我們一跳,這破地兒還有誰會來。我和何畢扭頭望去,葉子青戴著墨鏡,身穿長袖防曬服,手里提著一把半閉合的遮陽傘,一副勢必要和陽光與世隔絕的樣子,出現在我們面前。
四
調酒師似乎能感受到我們三個人之間詭異而奇妙的氛圍,將空調一連按低了好幾度。我受不了這股黏膩凝滯的沉默,率先向葉子青發問,你電話怎么打不通,何畢一直找你,都找到我這兒來了。葉子青摘下墨鏡,脫掉防曬衣,露出臉上和身上的傷痕,慢悠悠地說,有些事要處理,不想被打擾。我和何畢愣了一會兒,他說,那看樣子,這些事并沒處理好。葉子青點點頭,喝了一口我杯子里的酒,一副不知道從哪開始講起的迷茫神情,淡淡地說,這些傷,是我前男友打的。我們倆分開有段時間了,我提的分手,他不甘心,以為我和以前一樣,只是鬧脾氣,并不是真的要分。直到我拉黑了他的聯系方式,他才意識到我是認真的,就開始去我住的公寓鬧,去我的公司鬧……
等等,公寓?你不是住裕隆花園嗎?我打斷她。
葉子青笑著搖搖頭,那是我前男友的家,我們同居過一段時間,前兩天我回去了一次,想把自己的東西,書、化妝品、衣服什么的都收一收帶走——本來都不打算要了,只是最近忽然想起來,有個重要的東西落在那邊了,還是拿回來吧。我專門挑了個工作日去的,但沒想到他在家,然后就成現在這副樣子了,東西也沒拿回來。我們倆在一起的時候,他就經常動粗,現在還是這副德行,可悲。
我艱難消化著葉子青吐出的每一句話,然后問何畢,你多高?他疑惑地看著我,一米九,怎么了。我又問,你擅長打架嗎。這下葉子青和何畢都明白我的意思了,葉子青用眼神試圖阻止我接下來離經叛道的想法,何畢則會心一笑,一場痛快淋漓的畫面已然在他的腦海中生成。
我們三個人站在2101號房門口,何畢攔住打算開門的葉子青,要不你先下樓,等我倆打完了,你再上來收拾東西。葉子青點點頭,把鑰匙交給了我。我的心臟狂跳,悶熱的樓道使我的手指變得濕滑,捏不穩那支小小的鑰匙,何畢接過鑰匙,向我投擲著自信的眼神,消解了我部分緊張情緒,“咔嗒”一聲,好像手槍卡膛的聲音,門打開了。
我和何畢里里外外轉了三圈,確認那個男人并不在家,打電話告知葉子青,讓她上來收拾東西。她拖著行李箱,鬼鬼祟祟地走進這個曾經住過的地方。
葉子青去臥室收拾衣服,我和何畢百無聊賴地坐在沙發上。我問他,要是她前男友現在忽然回來了,咱怎么辦。何畢輕描淡寫地說,干他唄,還能咋辦。葉子青連續打了好幾個噴嚏,我從包里抽出一個口罩,走去臥室,遞給她,無意間掃了一眼床頭柜,上面放著一個锃亮的機車頭盔,看得我心里一驚。葉子青注意到了我的表情,笑著接過口罩,她很清楚我在想些什么,但也并不打算解釋。我問她,要不要幫忙,她一邊搖頭,一邊從衣柜里翻出一件白色短袖,黑色的水筆印記已經有些斑駁,隱隱約約顯露出一行詩句:這依舊是桎梏的風。
我盯著那件“罪魁禍首”,血液瘋狂向大腦涌竄,陣陣目眩襲來,太陽穴跳著發痛。葉子青像是收拾一件再平凡不過的物件那樣,把衣服簡單折疊后扔進行李箱里。我愣住,問她,所以你就是……她停下手里的動作,輕輕地“嗯”了一聲。
東西不多,葉子青很快就收拾好了,我們三個人坐在客廳吹空調,打算歇一下就走。我看著何畢,想在他的表情上尋找些蛛絲馬跡,又不由自主地看向葉子青,內心一陣翻江倒海。葉子青看穿我的心思,說,他不知道。何畢發問,誰不知道?不知道啥?葉子青猶豫了下,重新打開行李箱,翻出那件寫著詩句的短袖,像一個老練的魔術師抖落幕布試圖變出一群鴿子那樣,抖開短袖,攤在何畢的面前。我們三個誰也沒有說話,窗外的蟬像是看到笑話,刺耳尖銳地癲狂大笑。
我不走了,我等他回來,你倆先撤吧。在我準備打開門的前一刻,何畢說。
葉子青拉著他就要往門外走,何畢很固執,一動不動,最后干脆坐在地上,我倆誰也拖不動他。
行行行,不過了是吧。我說著也坐在地上。
葉子青無語,我就不該讓你們來。她也賭氣地坐在地上,無奈地看向我們。
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已經不知道過了多久,男人還沒回來。窗外的蟬還在嘶鳴,空調忽然停止了運轉,客廳的燈也隨之寂滅,大概是停電了。我們三個人躺在地板上,感受殘存的冰涼。又過了一會兒,我催促何畢,走吧,又熱又餓。
何畢像是憋悶了很久,呼吸粗重,誰也不敢扭過頭去看他的表情。他嚴肅地發問,他給你打成這樣,你不想報復嗎。
葉子青說,以前想過,現在不了,現在只想快點兒遠離他,不再跟他有任何瓜葛。
似乎是這句話敲醒了遲鈍的何畢,他緩慢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說,算了,走吧。我從地上爬起來,一陣耳鳴加眩暈,差點兒把我重新撂倒在地。門外忽然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我們三個人僵在原地,窗外吹進一陣又一陣發熱的風,沒有帶來涼意,反倒讓血液加速流動,汗不斷地往外冒。
我看向何畢,他攥緊了拳頭,眼神變得猙獰銳利,決絕地朝門口走去。葉子青面無表情,沒有看他,也沒有看我,回避似地望向窗外,也許是在好奇今年的蟬鳴為何如此尖銳,也許是在期待一個更陌生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