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木頭長出耳朵
雨已經落了九日,到處都是濕漉漉的,天一放晴,太陽似乎要把積攢的熱度一起燃燒。于是這山野之間便有了被蒸騰的氣息,泥土味混合著草木的味道,讓人著迷又有些興奮。
“木頭長出耳朵了!”我喊。此時我在屋后的山坡上。
這根枯木不知是雷劈落的還是被砍柴的人遺忘了,它臥在半坡中的一個淺坑里,也不知臥了一年還是多少年。在它的橫截面,曾經清晰的年輪已在歲月的侵蝕下變得模糊難辨,然而,多少季的霜痕卻如同歲月的刻刀,深深地拓印在它的紋理之中,清晰可見。
我想,在它成為枯木或者朽木,或者通俗地叫它為老木頭的日子里,一定看見過螞蟻在它的裂紋中修筑王朝,看墨綠的地衣幽幽鋪展。年輪里封存的蟬鳴與風聲漸漸消失,木質纖維被時光泡得酥軟,直到某天菌絲穿透它的骨骼,于是,死亡,變成了一種蘇醒。
菌絲在朽木深處游走,無聲無息卻又充滿力量,像蘇醒的神經末梢重新編織感知。那些柔軟的耳朵,在時光的滋養下,逐日緩緩舒展,仿佛是某種古老而神秘的暗語。這些剛剛誕生的木耳,它們緊緊貼附在樹干上,身上還粘著些許樹皮剝落時留下的細碎殘渣,宛如蒙著一層歲月苔衣的古老陶片,承載著時光的痕跡;又好似被驟雨打濕后,無力振翅的蝴蝶。
當第一只耳朵鉆出樹皮時,整個山坡的私語都涌了進來。小巧而柔軟的耳廓,收聽著雨滴敲打蕨類葉片的清響,蝸牛黏液滑過樹皮的戰栗,甚至月光在菌褶上凝結成霜的輕嘆,風聲中飄來草木的清芬,假若再早上幾年,還能聽到我在這山坡上讀詩的聲音。老木頭終于懂得,腐爛不是終結,而是生命更遼闊的耳蝸。
我蹲下來觸摸那些濕潤的黑色耳朵。它們正在汲取雨露,將朽木積攢半生的寂靜,釀成無數透明的聲波。樹皮皸裂的溝壑里,去年干涸的樹脂正化作琥珀色的淚。原來所有消亡都在悄悄等待,等待某個潮濕的契機,讓腐朽也能生出傾聽萬物的溫柔。
山霧漫過來時,新生的木耳們正輕輕搖晃。它們接住墜落的雨珠,接住飄零的花瓣與樹葉,接住整個山坡失而復得的歌謠。
這些黑色的木耳,是老木頭重生后的耳朵,我不忍摘下它作為一種大自然饋贈的美味。然而當雷聲再次滾過山坡,暴雨傾盆,這鮮嫩飽滿的耳朵,將會逐漸化作墨色的軟泥。老木頭眼看著自己的耳朵回歸大地,它也許沒有半點兒傷心。
老木頭當然知道,當來年燕子回時,那些游走在它體內的菌絲,便會成為破土而出的希望,再次頂破樹皮,在自己身上重新綻開新的耳朵。它們將繼續收集積雪融化時那溫柔的私語,聆聽嫩芽破土而出時那充滿生機的顫音,還有橡子落地時,那聲無人知曉卻又飽含著生命輪回的嘆息。在這青山的褶皺里,朽木用耳朵傾聽大自然譜寫的一首首歌謠,周而復始,永不停息。
會行走的麻
天橋溝的盛夏并不炎熱,我在蟬鳴中睡了一個短短的午覺。起來后想往山里走走,媽說你穿那鞋可不中。看看腳上的鞋,純白的顏色,高的鞋跟的確不適合走山路。我說媽,要是有一雙你做的布鞋就好了,記得之前穿著那樣的鞋子,在山上挖草藥、在地里做農活,走在路上時刻跟飛一樣。
所謂布鞋,新布、舊衣服的布都可做鞋面,做鞋底就復雜繁瑣得多,鞋的舒適度大部分取決于鞋底。而制鞋底最重要的材料便是麻繩。當你面對一雙嶄新的布鞋,你能與山上的葛藤聯系起來嗎?
每年春末,葛藤會在老根上生出嫩的枝條,開紫色的小花。到仲夏時節,那些新生的枝條已經長出四五米長,筷子一般粗細,柔而堅韌地伏在山上的大石頭上,或纏在低矮的灌木上。這個時候,村民們開始互相打著招呼,沒鞋穿了,該上山斷葛條了。
山上的葛藤很多,只要望見一叢,附近周圍都是。我們稱這樣的地方為葛條籠,一入葛條籠,便可割上半天。鐮刀割掉的長長的葛藤,攢夠一把的時候用一根葛藤扎好,到割了很多把的時候,再合在一起扎好,擺整齊,折個來回,背在肩上下山。這樣上山幾天,院子里的葛藤越堆越多,下一步就該蒸葛藤了。
葛藤被截成兩米左右的小段,盤成圓盤放入大鐵籠。灶膛里的火舔舐著大鐵鍋的底,蒸籠里飄出的熱浪里有葛藤獨特的味道,媽臉上滾著汗珠,頭發被水蒸氣弄濕了幾縷。約四十分鐘后,揭開蒸籠,里面的葛條已經變得柔軟了許多,顏色也由綠變黃。蒸好的葛藤拿到河里浸泡四五天,撈出來,再一根根剝去藤衣,里面露出一根白色光滑而又質地很硬的筋。這根筋沒有用,有用的是藤衣。
我最喜歡看捶麻。尤其是剛下過一場大雨,河水暴漲,河床加寬,河邊的青石板被沖刷得干干凈凈。村里的姑姑嬸嬸都帶著棒槌來捶麻,孩子們在河里掀起石頭捉螃蟹、撈魚,這時的河邊異常熱鬧。棒槌在青石板上起落,藤衣迸裂出細碎的黃皮,青白色的麻絲便顯露出來。反復地捶打之后,在河里沖洗,直到看不見皮為止。大人們叫住那些正在玩耍的孩子,到地里拽一些灰灰菜,裹在麻里繼續捶,繼續捶打之后,青白的麻絲由于灰灰菜的作用而變得潔白。
那些泛著珍珠光澤的麻絲,在晨光中被掛起,蜿蜒在竹竿上,仿佛銀河垂落的絲絳般美麗。經過陽光的暴曬變得干燥卷曲,空氣中都是新麻的味道,潔凈而清新,使人迷醉。曬干的麻顯得尤其珍貴,一根都不舍得被風吹跑了。山里人天天都忙,地里的活,屋里的活都要干,沒有空閑的時候,用我媽的話就是轉不出去的鐵圈圈活,整麻這件事,就要放到雨天了。
逢著雨天,串門的女人手里都會拿著一團麻,不管串到誰家,坐下就可以整。把那些麻一根一根抽出來并齊,理得像發絲一樣順滑,然后五六根捻一個麻捻兒。在童年時代,整麻,是我幫媽媽干得最多也是最擅長的活了。
麻捻兒整整齊齊盤旋在針線筐里,媽拿出磁轱轆開始合麻。麻捻兒纏上轱轆,在轱轆的旋轉中再次合成一小股。這些小股要經過最后一道工序,在叫作脖吊耳的工具上合成繩,此刻麻繩終于誕生了。一副鞋底,一雙新鞋也即將誕生。月光漫過窗欞,昏黃的燈光下,媽納鞋底,同時教姐姐納。媽帶著頂針,左手拿鞋底,先用針錐在鞋底上穿透一個孔,再用針把麻繩引進去,麻繩穿過鞋底時會隨著速度發出“哧哧”的聲音,仿佛在編織一種歌謠,我已經習慣于這種聲音中進入夢鄉。此時我站在院子里,眼前連綿的山上,葛藤正盛,媽媽已經老邁,看她滿頭的白發,多像那些院中曬過的麻絲。
曾經有多少游子穿著這樣一雙鞋,包里還帶著一雙離開家鄉啊!那些被體溫焐熱的麻繩,針腳間縫紉的是故土的晨昏,在遠行的雙足之下,散發著溫情,抵擋著陌生。在無數個跋涉的黃昏里,麻是會行走的,它輕輕摩挲著地平線,陪旅人走過一段歲月。
蒲公英去了遠方
蒲公英真多呀,院子里的墻角邊,房頂的瓦楞間、田埂上,野地里到處都是,金黃色的花朵像是散落的繁星,閃爍著微小的希望。蜜蜂從不錯過每一朵花,它們光顧后沒多久,這些花朵成為一個個輕盈的絨球,仔細看又分成一把把小傘,仿佛等著某個起風的清晨將自己送往遠方。
星期天和放學后,我和陳苗總挎著竹籃,拿著镢頭在山野間跑,在挖蒲公英的過程中,我們談天說地,分享著彼此的夢想和小秘密。那時候,我們都特別渴望擁有一本心儀的書,可是家里哪里有閑錢讓我們買書啊,根本不敢向大人開口。于是便打起了蒲公英的主意,我們知道,蒲公英是一味藥草,曬干后能賣錢。用镢頭仔細刨出整棵蒲公英,根要留得齊整,就得用力,根曬干了才壓秤。刨一天的蒲公英,晚上胳膊疼得厲害,我和她誰都不說。
我們并排坐在青石板上,陳苗的麻花辮上粘了好多蒲公英的絨毛,在風里顫顫地飛動,如同銀色的小蝴蝶落在頭上。“等咱倆攢夠《飛鳥集》的錢,我要在扉頁畫滿蒲公英。”陳苗的睫毛上停著細碎的陽光,仿佛隨時會抖落成金色的詩句。攤曬在平房頂上的蒲公英,等曬到抓起來“嘩啦嘩啦”響的時候才算曬干了。離家四里多有個藥材收購站,曬干的藥草能賣一塊五一斤,收購站的老伯總說:“蒲公英賤命,不值錢。”
一次次把曬干的蒲公英拿到收購站去賣,一次次數著瓦罐里的錢是不是又多了幾毛,數錢時仿佛看到了那本書離我們越來越近。然而,蒲公英的價格很低,攢來攢去,那筆買書的錢卻總是不夠。那年的收購價跌到一塊,我們藏在瓦罐里的硬幣加起來,永遠停在了十三塊七毛。
日子一天天過去,變故突如其來。陳苗的爸媽要去南方打工,她不得不跟著離開天橋溝。那天,我們站在熟悉的山野間,看著隨風飄散的蒲公英種子,“我在家繼續挖蒲公英,等攢夠了錢我把書買了,看完寄給你看!”我說。山道上的三輪車揚起塵土,她的碎花衣角漸漸隱沒在晨霧里,我第一次有了淡淡的屬于離別的惆悵。
一年之后的冬天,放學路上,陳苗的姑姑拉住我,輕輕說苗苗沒了。當時我沒問原因,因為我不相信是真的。我無法接受,那個曾經和我一起在山野間刨蒲公英,許諾共買一本書的女孩就這樣消失了。可我的錢還沒攢夠呀!
不久,收到陳苗媽媽寄來的《飛鳥集》,書頁間夾著一棵干枯的蒲公英,細莖仍保持著向上的弧度,扉頁有鉛筆畫的蒲公英云海,云朵般蓬松的絨球里,藏著用橡皮反復擦拭的算式。
又是春天了,蒲公英再次如星星落了滿地。風起時,那些小絨球散開,如千萬柄小傘同時起飛,載著每一粒流浪的種子,但愿都會飛向約定的地址。仿佛看見扎麻花辮的陳苗逆著光站在田野里,手里拿著一本書,朝我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