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文化一直以來被認為在科技上是“落后”的。但最近,國際高科技前沿正在興起東方傳統文化引領人工智能前沿科技發展的研究熱潮。我們研究后認為,中國傳統文化對低科技(工業時代科技)來說,確實可能是落后的;但對高科技(數字時代科技)來說,卻具有先進性和引領作用。
為什么會將中國傳統文化與高科技“反常”地關聯起來,需要結合科技本身發展規律,進行深入研討。
本文摘自中國工程院戰略研究與咨詢項目“國家數據空間發展路徑與技術體系研究”子課題“數據空間發展戰略的哲學與經濟學解釋”相關內容。
一、東方文化高科技先進性問題的研究緣起
當物理學走進牛頓原子論的死胡同時,是量子力學的場論幫助它走了出來。今天,人工智能正走進計算主義原子論的死胡同,場論可以幫助它走出來。這一點正在全球范圍不斷取得共識。
新認知科學的權威瓦雷拉(F.J.Varela)發現了一個新大陸,他認為亞洲哲學對智能領域的意義“堪比歐洲文藝復興時希臘思想的再發現”[。
在心智理論中,生成主義(enactivism)是生成認知科學(enactivecognitivescience)的主要主張。由瓦雷拉、湯普森、羅森等人于1991年率先提出。瓦雷拉、湯普森、羅森在《具身心智:認知科學和人類經驗》中,提出了生成主義的認知綱領。
以肖恩·加拉格爾(ShaunGallagher)為代表的新生成主義,提出七方面的主張2]:
第一,認知不僅是大腦中的事件,而是分布在整個大腦-身體-環境中的過程。
第二,世界的意義和行動者的意圖不是預先給定的,是通過認知、行動和社會互動建構的。
第三,重視從生活世界獲得意義的表征,那不是“世界之鏡”式產生內部認知模型的過程。
第四,強調橫跨腦-機-環境的動力系統的耦合和協同交互。
第五,認知系統可延展到主體間和社會的局域環境中,但延展不等同于功能擴展。
第六,深思熟慮、反思和想象等更高階的認知,也是與熟練技能的操作、與環境打交道的具身性行動緊密結合的。
第七,復雜的認知功能不僅奠基于感覺運動系統的協同行動,還依賴于全身心的情感、能動性和認知主體間多方面的協同交互。
大家熟知的李飛飛,就是新生成主義在前沿的實踐者。
生成主義的認識根源來自對西方笛卡爾心物二元論的懷疑,這種懷疑的總的文化背景,是西方總理念(文藝復興)與東方總理念(“第二次文藝復興”)的分別。瓦雷拉等人認為,“亞洲哲學,尤其佛學西漸,乃是西方文化史上的第二次文藝復興,其對西方文化的重要性堪比歐洲文藝復興時希臘思想的再發現”[。對數據空間來說,這無異于把智能范式的分別,提升到西方式現代化與東方式現代化理念的根本區別上來認識問題,變成選擇笛卡爾心物二元與選擇東方的心物一元論(如中國的天人合一論)的問題。
在人工智能生成主義前沿,瓦雷拉生成認知科學的思想來源,是印度佛教中觀派(Madhyamika)思想,強調“正念”。瓦雷拉認為,“正念意味著心智呈現在具身的日常經驗中”。
眾所周知,東方哲學歷來以探索智慧本質見長。而理解智慧本質,是理解智能(如人工智能)機量不可或缺的關鍵一環。人工智能發展當前面臨的主要瓶頸,就是無法跨越智能與智慧之間的鴻溝。而離開東方哲學談智慧,會形成由古希臘“愛智慧”學說帶來的系統性知識盲區,集中表現為主客二元、心物二元,這有可能成為人工智能的死穴。
梳理印度思想中超越計算主義(以谷歌為代表的美國主流AI路線)的先進智能理念,主要包括吠檀多論與“幻”的觀念、阿毗達摩學派與新唯識論的觀念、緣起論與場域的觀念(如華嚴宗“法界緣起”),以及中觀派觀念(李飛飛的具身智能)。
研究過程中發現,西方人工智能界前沿多受印度哲學思想影響,卻沒發現中國古代哲學、日本京都學派哲學(西田幾多郎與廣松涉),完全是同一方向(東方心物一元論)的思想。而且后者所論智慧與當前人工智能關系更為密切。
如果把中、印、日哲學聚焦到一點,這個點就是與“原子”(論)相反的“場”(場)。對人工智能來說,“場”把西方思維很難理解的智慧的核心,也就是類似量子疊加態背后更深層的存在,擺到了前臺,變成難者(西方人)不會、會者(東方人)不難。久而久之,最后就會變成在西方人工智能(AI)的意料之外,左出一個DeepSeek、右出一個DeepSeek這種表面現象。
由此,產生了重新發現中國傳統文化中高科技先進因素的想法。
需要說明一點,發現中國傳統文化可以指導未來高科技,不代表我們認為中國農業社會形成的思想真的“先進”到能超越當時歷史階段;尤其不認為它對工業技術、工業社會來說是先進的;只不過在過去與未來之間,存在否定之否定的“隔代遺傳”(過去被現在否定,現在被未來否定,因此未來“負負為正”肯定過去)現象,因此可以在螺旋式上升的更高階段,在發揮數字技術、數字經濟和數字社會中重新批判與繼承。
為節省篇幅,本文只集中在一個核心主題上,就是構成人工智能兩大分殊的原子論與場論的比較上,中國場論的思想資源對未來的啟示。我們研究發現,中國傳統文化與典型的印度哲學、日本哲學,都具有與西方原子論相反的場論傾向,這有助于突破西方人工智能技術頂層范式上的瓶頸。而場論在數據空間中,以數據場、數據要素場的形式進入現實,引導人們走出長期以來跟隨西方的非自主狀態。
二、中國傳統文化中對場的基本抽象
鄭家棟在《場有與中國哲學》一文中指出,“與西方意義上的實體主義相比,中國哲學可以說本質就是一種‘場有型’哲學”[3。其中,把周易、老莊、儒家、陰陽五行都算在內。
(一)《易經》是場論,是中國的場有哲學
1.中國哲學是場論哲學
有學者認為,“《易經》哲學乃是一部徹首徹尾的‘場論’ 一部以‘場’的理念來貫穿其整套宇宙觀和人生觀的‘場有哲學’”[4
在易經中,場有的思想特征主要表現在“相對相關性”與“生生”之上。相對相關,就是數據空間定義中提到的相互關系,涉及變化(易)的結構。而生生,則對應于數據空間定義中的相互作用,涉及變化(易)的動力。
對于一個世界來說,最主要的相對相關性就是主客相對相關性。易經作為場有哲學,與笛卡爾哲學相反,是主客一元的。對易經來說,“主體本從客體來,客體本來就是主體;沒有無物之心,也沒有無心之物”[4。對數據空間理論來說,第一,這提煉出了數據空間人機物三元融合背后的最后哲學依據。實際上,數據空間還提出一個機(如人工智能)的問題,人工智能要起到從中間融合人的智能與物的智能的作用,從而否定了“機器取代人”這種判斷;第二,主客一元是數據空間實踐性(把空間定義為活動空間)的認識基礎。這說明從生產力實踐(技術實踐)中得出的結論,與馬克思主義與中國文化是暗合的。
有研究認為,“《易傳》里所有的主要觀念如‘太極’‘易’‘生生’‘道’‘陰陽’‘天地’‘乾坤’等無一不是由場有觀發展出來的形而上學觀念”[4
其中,太極是場有之體,易是場有之用。最高層次的道,就是場有自身,是“即體即用”的場有。這也與日本哲學(西田哲學)中的場所的思想不謀而合。場所是無的總容器。無就是動者,就是變易(中國稱為“易”)。
2.場論由關系論與生成論組成
成中英釋易,將三義擴展為五義,除釋變化本身的三易(不易、變易、簡易)外,增加了關系義與生成義,在于解釋“變化”不同于“狀態”(being,存有)之所在。
關系義,被稱為“易的交易互補”[5]。交易,是相互作用涉及的關系;互補,說明這種關系與原子論式的關系的不同。原子論的關系是互替(競爭)而非互補。強調交易互補,是為了說明,“為了發揮事物的潛能以求更好的存在狀態,而必然產生相互交易與交換”。不過,成中英將市場經濟解釋為互補是不確切的。因為工業經濟中的市場經濟是互替的,是排斥外部性的,因此并不是互補,而是競爭性的。但數據空間發展出的雙邊市場,內生了互補關系(交叉網絡外部性)后,可以實現數據價值的關聯釋放。
生成義,被稱為“易的和諧相成義”[5],除具備成己與成物的相成之義外,還正確指出了這種相成是以和諧為取向的。這是堅持主客一元(天人合一)立場的必然。成中英特別強調,“故真正知易者,不能不正視易的和諧化的價值”[5]。否則,強調生成(包括創造)就會成為盲目和偶然的,這體現了事實判斷與價值判斷的統一。
(二)場性:關系與生成
中華文化的本體核心,既然是變化(易),其道理自然就是關于變來變去的道理。場就是容納“易”這個“水”(流變)的水池。這個水池的結構和動力機制是道之下最近本原的架構。解析這個問題,須從場性談起。場有兩性:一是關系,體現場的結構性,指關系的相互關系一面,即唐力權所說的相對相關性[4];二是生成,體現場的動力性,指關系的相互作用一面,即權能勢用的一面。二者合在一起,就是“各正性命”。
關系與生成,就是藏在類似量子疊加態這種非原子論現象背后的雙螺旋DNA。中華民族以往不過拿它當延續幾千年基因的方法來用,現在正好可以用在同樣具有生命本質的智能質續上。
1.場性的第一方面:關系屬性
場的本體結構與構造,可以由關系(結構)與生成(動力)兩個基本方面極簡地構成,體系是這一極簡內核的展開與復雜化,由關系義與生成義構成解析易(陰陽)的兩個基本維度,生發出無極、太極、河圖、洛書、陰陽、四象、五行、八卦的內在結構邏輯。
陳瑞祥認為,事物的陰陽變化既有陰陽的交替變化,即陰性與陽性的互相轉化,又有陰陽的此消彼長變化,即陰值與陽值的互相消長變化,分別對應“顯、潛”“升、降”兩組陰陽基本量。四象可以用“顯、潛”和“升、降”的交叉劃分進行定義,利用“顯、潛”和“升、降”兩組基本量可以定義五行。基于“顯潛”“升降”兩個維度,建立了陰陽理論現代化表達的整體邏輯框架。
(1)關系場性的第一個方面是有無
易的第一個基本維度由關系的元性質即關系的有無來界定,可以用顯潛表示,定的是性。性即性質的狀態。性質由功能決定,功能由結構決定,而結構由關系決定。這個鏈條是這樣理順的。
關系場性的第一個方面是有無,可以在圖像上用顯潛表示。顯潛代表的是中國(包括印度、日本)語義中的有無。有為顯,也就是看得見;無為潛,即看不見。陽(白)為顯,陰(黑)為潛。在卦象中,乾卦主顯,坤卦主隱。易就是顯潛轉換,也就是陰陽轉換,代表的是變化導致有與無的相互轉化。
何以用“有無”代表關系的性質呢?因為易關注的不是節點本身的有無(事物在節點上的存在只是現出的“象”),而是連接節點的關系(包括相互作用)的有無。因此易所指關系,不是節點之間的關系,首先是使節點得以呈現(變為“有”)的關系,是什么使個別事物時而隱、時而現。
東方說的有無,與西方說的有無,意思不同。換作西方式的表述,東方說的有,同時等于西方的有(tobe)和無(nottobe);而東方說的無,是指動(todo)靜(nottodo)。可以驗算一下,東方說的無有生有,不是指從空無(nottobe)中產生實有(tobe),而是指在變化(包括過程、行為、活動)的節點(被限定的時間、空間上),被改變的事物呈現靜止狀態的存在(如物象)。比如,冰、水和水蒸氣都是看得見的有,無則是看不見的溫度變化。隨著濕度在0度或100度等不同節點過程中變化,由這種“無”的運動會產生不同的形態的“有”。
用有無觀念看待數據空間中的基礎設施,會發現有形的基礎設施(軟硬件)與無形的基礎設施(算力、智能)的不同。《中共中央關于進一步全面深化改革推進中國式現代化的決定》提出的“建設和運營國家數據基礎設施,促進數據共享”[,就是對算力、智能這些無形要素、資源的戰略安排。
(2)關系場性的第二個方面是質,質的關系特指復雜性關系
以有無可以區分同質關系與異質關系。西方原子論也不是不講關系,但這種關系是同質關系,而場論中的關系是指異質關系。同質關系與異質關系在圖論中表示為,同質關系是點與點之間的關系(邊)等長,由此形成的網絡是規則網絡。例如,生人關系、公共關系,包括主體間性,都屬于這種關系。人們通常所說的關系網,指的是特殊的關系,在圖論中表示為關系不等長(節點與節點之間的邊不等長,有近有遠)的網絡。規則網絡是一種簡單性系統網絡,而邊不等長的網絡是復雜性網絡。
緣在是指在復雜關系(非線性關系、拓撲關系,古稱“錯綜”)中,節點在關系中(如海德格爾所稱“在世界中存在”)的存在特征,即一個節點與另一個節點的關系是隨機的。此時此地的存在,取決于這個存在節點的上下文(由邊所構成的網絡情境)的特殊結構。點與點之間,由不同的緣分(關系遠近,邊的長短)決定了這個特定結構(緣在)的性質。
如果把復雜性關系結構還原為簡單性關系結構,如把區分關系遠近的熟人關系還原為不區分關系遠近的生人關系,場就還原回原子論的特殊結構,即節點性質沒有區別的同質網絡關系,代表人與人關系的同質化,如物化關系。此時的節點就不能稱為緣在,而是螺絲釘式的存在,彼此置換沒有任何區別。
從緣在可以感知確權的相對性,將原子、節點從其所在的網絡中摘出來是特殊情況,而把信息資源要素開放共享給其情境網絡才是一般情況。
2.場性的第二方面:生成場性
易的第二個基本維度由生成的元性質即生生來界定,可以用升降表示,代表變化中關系的相互作用性質。
與關系場性并列的,是生成場性。生成哲學的倡導者金吾倫提出“生成比關系更基本”[8]。“‘生成’與‘關系’是什么關系?”這是場論內部的基本矛盾。
生成比關系多出的內容,是關于變化的意向與動力的信息。
(1)對于“易”來說是動靜之力,即使動或使靜的力
升降隱喻的不僅是太陽的升降,這只是天地變化,更重要的是生生之德帶來的變化,而這是天地人三才之間的關系,是主客體之間的作用力。它們的關系,是天地代表的外力(被動的相互作用力,決定有序與無序的循環)與人代表的內力(主動的相互作用力,決定目的與合目的的循環)一起變化,是統一在一起的力,是無中生有之力。人具有使動之力,代表宇宙本體的能動、主動的一面;自然具有使靜之力,代表宇宙本體的受動、被動的一面,二者相輔相成。如果說,關系場性決定的是“各正性命”的性(由關系而結構、功能、性質),生成場性決定的就是“各正性命”的命(由關系而動力、勢用、生成)。生成在這里代表的是成(使可能性變為現實)與不成(可能不能轉化為現實)。
(2)生成是易的隱顯之力
唐力權以權能(“事物的運作變化”)釋生成,進一步以生成的隱顯表示陰陽,“從蘊徼真元流向意象世界,這是一權能向量的開顯;從意向世界回歸蘊徼真元,這是此權能向量的閉隱。用易學的語言來講,造化權能的開顯是‘陽’,造化權能的閉隱是‘陰’”[3]。一陰一陽之謂道,說的是生成之道。升降的本質是隱顯。
這里的蘊徼真元相當于西田的動者,是變易本身(“易”本身,即不易——變的本身不變)。意象世界相當于廣松涉所說的物象,意指西方所說的物(being)并非實在,而只是變化在限定時空所成之相,或所凝之形(臨時的存在)。也就是說,物不是物,只是事。唐力權更徹底,事還只是說人,他把人融于宇宙,談最終的場有(天人不分之有),說是力量、有為,這就通了主客兩界,極言生成的本體特殊性。唐力權的物質概念是特殊的,指物的質。其中,“‘質’者,活動作用的性質也”[3]。生成一旦表現在力量作用于物并使之成象,象背后內里的質,實質是“有為性”。他認為,“活動作用的性質”“不在別的,它就在力量的‘有為’處”[3],因此,“一切場有事物的性質,最后分析起來,莫不來自力量的‘有為性’”[3]。這就把事歸結到事因上。對數據空間來說,作為活動空間、實踐空間,活動作用是場的生成一面的場性所在。為此,要看的是有為性(包括有用性),而不只是有形物的堆積量。
唐力權的場有哲學與羅嘉昌的關系實在論相比,極言生成(他稱為權能勢用)之義。他認為,“力量的發揮是‘行’,力量所成就的事功是‘業’,合而言之也就是‘質’之‘物質’義。‘物質’者,力量的‘行業’也”。這對理解新質生產力與數據空間的關系,是有啟發性的。在這里,質是行(實踐)所成就的。新質,包括新質生產力中的科技創新,都是一種實踐,要落在產業這個事功(業)上。數據空間中的算力與智能,都著眼于“有為性”而立論,并不是單純追求物質條件本身。
(3)生成要看勢用
勢用是生成的事功。講生成,必講事功。事功涉及相互作用中力量的趨勢(勢)、功用(效)、結果(果)。勢用既涉及事實判斷,也涉及價值判斷。
從關系角度看波,波有起伏升降,這種場性說明什么?在物理場中,波函數背后還有勢函數,表示的是獨立于關系的力的存在,由它決定事之成與不成,也就是說相互關系背后是相互作用。凡變化,除了帶來關系的空間變化,還會從時間中觀察到動力變化。動力有被動(他動、被動等“死”的物質運動)與能動(自動、主動等“活”動)之分,有強弱之分,有作用大與作用小之分。
對數據空間來說,僅僅理解勢函數是不夠的,因為勢函數解釋的只是自然力,而數據空間作為社會活動空間,還有社會力的一面。算力、智能都有其社會動力機制在起作用。人機物三元智能空間,是一個自然歷史過程。各正性命的“命”在主客一元語境下,代表自然的命(必然)與歷史的命(可能)的統一。因此,還需要有對于勢的社會解釋。法國哲學家余蓮曾在《勢:中國的效力觀》中指出,中國獨有各國所沒有的“勢”這一哲學概念(如韓非的法術勢),作為一種核心概念。勢代表一種效力,是“有效力的布置所產生的可能性”[9]。對應勒溫框架(詳見后述),相當于從位置(“布置”)發生的有結構的活動中產生了可能性。例如,算力經過算力網調度(“布置”)實現性能上的可能性,而從一種靜態的潛在計算能力(power)變為一種具有性能的效力(force)。再如,從社會經濟發展角度看,計算不僅涉及計算(事實判斷),還需要與“為什么人”(包括從倫理到產業的各種價值判斷)聯系,與社會力(利益)統一起來考慮。
(三)氣:場有的中介存在
在人機物三元智能研究中,存在一個哲學問題,即人與物是經典的主客關系,這在哲學中是基本研究對象。但對于機(如AI)的本體論定位,研究的就不多了。我們假設這個問題是在問主客體之間的中介體系,則“氣”的本體論研究就變得重要了。因為氣與算力、智能一樣,都是一種中介性的存在。此時,需要在無形的事物中,區分出心(無)與心物(有無)之間的中介,即這兩種“無”。
中國、印度、日本都與西方相反,強調無。但中國獨以“氣”這一范式,表達“無”所代表的關系、生成介于狀態與變易之間的存在特征。無本身作為“變易”(動者),不是狀態,而是狀態的變化。生活中的氣本身是實在,如呼吸的氣是實在,它是變化的無形事物中最接近實在的東西。但說元氣是實在,只能是在比喻的意義上。氣不可能是being那種實在,更不是原子實在。只能說,氣這個概念是在用狀態來比附不屬于狀態的活動作用。或者說,氣是狀態的活動與作用,但對氣進行言說時,把它比喻為一種狀態式的存在。甚至說,氣就是有與無之間轉化的中介,或有形與無形事物之間的中間性存在。
1.中國古代文獻中關于“氣”的中介作用的哲學論述
一是宇宙生成論以氣為中介。
莊子提出“通天下一氣耳”,將氣視為貫通萬物的基本介質,認為有形物質與無形能量均通過氣的聚散實現轉化。這一思想在《淮南子》等文獻中,發展為“陰陽二氣交感化生萬物”的宇宙生成論。
二是氣以天人感應為運作載體。
古代文獻常以氣解釋自然與人事的關聯,如《素問》記載“天地合氣,命之曰人”,強調人體之氣與天地之氣存在共振。這種觀念在中醫運氣學說中系統化為“五運六氣”理論,通過氣的中介作用解釋氣候、物候與人體疾病的周期性關聯。
2.中醫文獻中關于“氣”的中介作用的論述
中醫構建了氣作為中介的雙重屬性,既具有實體性的能量傳遞功能,又承擔抽象性的系統協調角色。
氣的中介作用是指氣在生命活動中充當信息傳遞和感應傳導的媒介,維系機體的整體聯系。在中醫理論中,氣不僅是構成人體和維持生命活動的基本物質之一,還具有多種功能,其中中介作用是其基本特性之一。在數據空間中,場具有為相互關系、相互作用提供中介的功能。場的中介作用與氣一樣,都是彌漫性的,不集中在點和邊,而是充滿整個空間。
3.氣的中介作用的具體表現
一是信息傳遞與感應傳導:氣作為媒介,聯結臟腑、形體、官竅等組織結構,促進信息感應與傳遞。例如,五臟之間的相互影響就是通過氣的運行來實現的。對數據空間來說,算力網同樣具有整個場域的通信功能與傳感功能。
二是物質交換與機能協調:通過氣的運行,實現人體內外、臟腑間的物質交換和機能協調。例如,心腎相交、營衛運行等生理現象都是氣的中介作用的具體體現。對數據空間來說,算力網承擔著算力協調、調度的功能。
4.氣在基礎設施場中的運作規律
氣在場中表現出的中介作用,與有形基礎設施相比,在相互關系與相互作用上,表現出無形事物特有的運作規律。基礎設施建設也存在有形與無形兩種系統,即使它們在物理上是同一套系統。其中,是否存在以場的機制發揮作用的算力經絡,值得思考。
根據西班牙城市建筑師伊格拉西·德索拉-莫拉萊斯(IgnasideSol?-Morales)于1982年在巴塞羅那城市更新實踐中首次提出的“城市針灸”理論,巴塞羅那通過改造小型廣場或街角空間(如圣卡特琳娜市場更新),激活周邊社區活力,進而推動城市功能整體優化。
5.氣與場的關系及其啟示
李存山認為,“在中國傳統哲學中,與物理場概念相似的范疇是‘氣’。”他指出,“‘場有’思想所反對的‘實體’觀念,是一種絕對的實體觀,亦即一種認為實體可以脫離關系而獨立存在的觀念。這種觀念曾經盛行于西方哲學,但在中國氣論哲學中并不是如此認為的。”[3]
中國古代思想中的氣,是場中的相互關系與相互作用的中介性存在。作為本體的氣(如元氣),是場中處于活動(過程、行為)中的相互關系、相互作用的承載中介。在精氣神中,氣既與精(身)有關,也與神(心)有關,與信息一樣,都具有以無示有的特點。對數據空間來說,人機物中,中介性的存在顯然是機。機器的運作,包括計算活動、計算過程、計算效用,都具有與“氣”相同的中介作用。天人關系,實際是天人以氣為中介的關系。心物關系,現在也正在轉變為人物以機為中介的關系。
場就是無的容器,而無就是指運動(而非空無所有)。運動本身是無形的,因此無只是指無形。無的只是形。在數據空間中,對應氣的,實際就是算力。算力不是計算機(“有”),而是計算機的運動(“無”),是運動本身。從算力的無形來看(如在內存中處于計算過程當中,是看不到的),它是無,但不是什么都沒有,因為它在改變世界,存在力的作用。數據空間就是容納算力的場。我們不能認為,算力只有當它將內存中流動的東西存在硬盤里,它才是存在的,而在內存中就不存在。同樣,整個數據空間內,也不能把智慧處于活動、運動、過程中的運作,當作不存在的無。數據空間就像太極這樣一個場所,把智慧這種無變為有,容納起來,并且能讓它以智能、算力的存在方式發揮作用。
三、初步結論:深入理解算力、智能的本質
從高科技角度研究文化,興趣不在文化本身,而在高科技。科學家不會為了論證一種文化的優勢,而改變對科技規律的認識。相反,只有當文化對科技發展構成正向影響時,才會關注文化。
(一)算力、智能問題的戰略判斷
今天,選擇機會出現的機緣在于,智能發展走到了人類選擇的十字路口上,出現了東西方融合的契機。沿著西方原子論的方向走下去,終點將是人工智能,即人機物三元智能中的三分之一;沿著東方整體論的方向走下去,終點將是融合智能,即人機物三元智能的整體。
正如李德毅院士指出的,“數據空間將發展人機物智能(humancyberphysicalintelligence,HCPI)。人機物智能亦稱三元融合智能(ternary fusion intelligence),反映了物理空間、信息空間和社會空間的有機融合,是人工智能未來發展的重要方向和前沿課題之一”[10]。
為什么說這種選擇與東西方文化比較開始相關?因為,無論在美國前沿還是中國前沿,智能專家已趨近達成共識,美國主流計算路線核心特征與缺陷都在主客二元,這是西方文化本身的核心特征,而認為智能的未來(十年后)在于主客一元。區別只在于,西方專家希望沿著現象學方向,逼近主客一元,為此主要求助于印度中觀論(從中發展出具身智能等四個新方向),這是季飛飛能走向前臺寫自傳的背后助力。因此,產生了對東方文化進行再發現的必要。
(二)算力與智能的技術判斷
從《易》的角度看數據空間,它是一個變易空間(《易》即變易),而非實有空間。算力、智能都是以變易(變化、過程、行為、活動、能力、生成)方式存在的,而不像西方基礎設施,以芯片、計算機、網絡這些實有為主。工具很重要,但人對工具的運用更加重要。工具強調得心應手,而不是工具決定人,應把主要精力用于人用好工具上。
從人機物三元智能角度講,認識氣的性質,對于深入理解算力、智能的本質,具有啟發意義。
1.對數據空間來說,認識數據的中介作用是有意義的
第一,信息是主客體之間的中介,具有在實體與運動之間搭建橋梁的作用。因為算力就像氣一樣,看不見,摸不著,但又客觀存在。算力是與計算機器的運作過程聯系著的,但又不是機器本身;算力與應用也是聯系著的,但其本身也不是應用。算力的存在與氣的存在,在中介性上,有異曲同工之處。
第二,由氣的理論可以推想,數據空間存在氣血兩套交通系統。血是有形的基礎設施,如數字基礎設施;氣是無形的基礎設施,如數據基礎設施。二者運作規律不同,本質上是簡單性線性系統與復雜性系統的區別。
2.算力與智能代表了物質之虛與運動之實
從某種意義上說,氣在計算中,就是量子疊加態的存在,以關系和生成這種場有的方式存在。如果一定要問智能、算力以什么樣的方式存在,可以回答,它們都以氣這種無形的運動方式存在。數據空間就是充滿智能與算力的氣動空間。
首先,算力與智能都不是實有(存有),不是軟硬件本身,而是有形存在運動(形之動),因此只能用場(如數據基礎設施這種數據場、數據要素場)來納容,好比用河道來作為流動事物(水)的承載體。
其次,算力與智能作為場有體現在動中,是“動者”(有序-無序間的循環)之動(特定時間-空間限定下的具體的動),承載的不是原子存在(存有、有形的存在),而是相互關系的相互作用本身。
3.算力要評估的是運動作用的無形效果
對算力的評估,與對氣的評估一樣,不是計算其有形(如計算中堆積了多少芯片、機房承重了多少機架)的方面,而是專門計算其無形的方面,即動的效果,如連接得怎么樣、作用大還是小。“人活一口氣”,有氣沒氣要看的是死還是活;將勢函數用到社會經濟上,是要看力的作用(有無氣勢、勢力,是否達到勢用),如算力在算力網這個“運河”中完成了多少任務、完成得怎么樣。
研究這個問題的價值在于,認清我們自己的定位。中國人研究發展智能,包括人工智能,不是為了物,而是為了用。因此,不僅要重視軟硬件建設,而且要重視無形的數據建設;不僅要重視有形的計算機,更要重視無形的算力;不僅要重視算法,更要重視將智慧變為能力,最終更好地為人服務。長期以來,這個問題并沒有很好解決。因此,需要繼續往深處想,找到問題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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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于小麗,博士后研究生,himmmel@163.com,研究方向:數字經濟分配制度、國民經濟學;姜奇平,研究員,研究方向:數量經濟與技術經濟、互聯網產業經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