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或蔚藍之中（五首）

從火中取出光的語言，飛蛾做到了

從淤泥里開出花，蓮藕做到了

把一日當作一生，拼命地活，熱烈地愛

蜉蝣做到了

一只天鵝，至死都保持飛翔的狀態

當它被制作成標本

一根木繩從簡陋的屋檐垂下

懸掛它——

人歌人哭，我不跟著流水向前，因為羞愧。

山前山后，我跟著落日走啊，走啊

翻越昨天今日

——是。也是因為羞愧。

在草洲

你知道這條路的盡頭什么也沒有。

你知道無邊無際的風，吹動無邊無盡的草洲

無數的草被風拉直身子，草尖如筆尖

在風中，在蒼穹之下

寫下自己的一生

你知道你和朋友們，沿著這條路一直走

在風中，在草洲

像在生活中一樣，散落在各自的深處

你知道在深處，大風又一次吹過

朋友們忽隱忽現

你也一樣在某個時辰，朝朋友們的方向

揮動手臂

——無數的鳥兒在飛。無數的鳥在飛

你知道你知道

它們，是同一只鳥兒在飛。

光，或蔚藍之中

與其說，我們來看海

不如說，當我們看到海水中的我們

還困在各自的生活中

還在為此岸彼岸掙扎

還在為我們看不見，但一直召喚

我們的自由奔波

……我們躺下來，在陽光照暖的海堤上

有人起身

有人抽煙

對著大海的方向

只有她呵，走進光中

海風模擬波浪，像所有的昨天停在

她今天的發梢上

那么純粹，完整，沒有疑問

……海靜下來。

蔚藍之中，她，把所有的我們一一帶了回來。

船過血印禪寺

綠水明人心。游船在運河上行走

仿佛，時間也是慢的

我們聆聽水聲，仔細傾聽水聲里

響箭如雨

舍身取義

——我們從不知道，我們和歷史這么近。

——我們從不知道，我們和真理這么近。

——我們從不知道，我們和遺忘這么近。

……都是血，和淚。

船過血印禪寺，我們知道，殺戮一直在場

熱血和僧侶

來自同一個太陽。而石柱，有銘記之心

正如我們所見——

舟行水上，有光。有動蕩。有一路跟從的善。

生而為人

聽說他很英俊，年輕，有一身的蠻勁

習武。上山打鳥，下山摸魚

吹口哨

手扶拖拉機一直開到莊稼的盡頭

聽說那時水清，云淺，人世情深

鄉親們看見他，方言里

溪流迸濺，土生土長的喜悅

飛流直下——

人們說，這個快樂的小伙子啊。

聽說那時，我還沒有出生。

聽說我出生后兩年，他已經死去。

他是我的父親。

我已經很多年沒有想起他

我已經很多年不愿想起他

四十多年了

父親！我已經活過了你活過的年紀

你沒有經歷過的衰老，我在經歷

你沒有經歷的世界，我在經歷

我用你留給我的眼睛

再次從鏡框里看見你

白襯衫。衣領上方盛開微笑——

是活著。是生而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