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輪車姚師傅
我只知道他姓姚,河南人
在樂清踩人力三輪車
看上去五十來歲
我讓他幫我把20來袋百斤重的泥土
從一樓扛到三樓的花壇里
他把外衣脫了一袋袋往上扛
他大概花了氣喘吁吁的1個多小時
賺到了150塊錢
他因為疫情失業的妻子也過來幫忙
夫妻倆對這筆額外的收入
顯得很高興,和我說話時
臉上的皺紋層層蕩漾。我下樓,
看見夫妻倆面對面站在街上的三輪車邊
姚師傅在穿衣服,妻子在幫他整理衣領
讓我聯想起泰坦尼克號里的男女
站在船頭說“你跳,我也跳”的情景
我存了姚師傅的手機號
微信新朋友欄里跳出他的微信名:散落天涯
我突然找回了消失很久的寫作沖動
露天電影
我媽把我關在家里把門鎖了
她臉上還有淚痕"她哭了一下午
她覺得羞愧但我猜她
更是因為心疼三更起床賣韭菜蔥
半年才能賺到的那160元錢
現在,她終于在15瓦的白熾燈下
睡著了。我跳出木窗戶時沒有吵醒
她和她一邊哭一邊收拾的韭菜蔥
她們都要在凌晨時醒來趕路
好人英俊壞人一張臉都是委屈
槍聲噴噴噴子彈打穿了銀幕
人群中我踮著腳看電影忘了酸麻
直到電影中場夜色占領幕布
廣播里突然響起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
“各位村民,各位村民,今天晚上
放電影,是因為萬岙堂村民盧某某的兒子
偷橘子抓住,罰電影2本。”
我連忙把毛衣的高領拉上來遮住臉
像是電影里的蒙面人,在夜色掩護下
我看完了對我來說最貴的露天電影
站在岸邊尿尿的孩子
樂琯運河拐過萬岙堂,一個孩子往河里尿尿
更多的孩子排成隊往河里尿尿,仿佛他們都是
樂琯運河的一條條支流,他們在比賽誰尿得高
也尿得更遠。他們不知道,這其實是古老的河流
在他們的身體里拐了一道彎然后繼續靜靜地流淌
直到后來的一個個夏天,一個接一個的小伙伴
被溫柔的河水吞噬,打撈上的尸體埋葬在山坡上
有時候開滿了野花我不敢去采,有時候積滿落葉
他們更不會知道,這其實是季風在他們的身體里
改變了方向然后繼續輕輕地吹拂著這一片靜默的 土地
福清站
廈門回樂清,最近的動車要在福清中轉
第一次聽說的福建沿海小城,被丘陵簇擁
我將在那里度過平淡無趣的半小時轉車時光
車到福清,接到通知第二程車票被取消
只能買到兩小時后到福州南的車票
“先到福州再說吧,總會有辦法到樂清,
兩小時我可以到福清城里走一走。”
兩小時我真的去福清城里走了一走
福耀玻璃的家鄉,一只讓我虧過不少錢的股票
我拖著行李走過滿街的肯德基、麥當勞
星巴克和古茗奶茶店,找到了擺在小巷口的
福清紫菜餅,我愿意嚼著這硬如木頭的土餅
在一家小吃店里我點了一碗番薯芋和牡蠣粉
跟年輕但已是兩個孩子父親的老板一家
說著:福清,福清。老板說:“去福清站
最方便最快捷的就是坐摩的,只用十塊錢。”
我真的坐上一輛老舊的摩托車穿過陽光
和海邊的荔枝桂圓樹林,風涌向山岙里的
福清站,動車延誤19分鐘,我有足夠的時間
坐在候車室里發呆,慢悠悠地排隊檢票
回幾條微信,等我再抬頭的時候:“天哪!”
我一聲驚叫,眼睜睜地看著
我等了兩小時的動車風馳電掣地開走,卻把我
留在了狗日的福清站
樂清的雪
我從不說雪的壞話,即使它把我凍僵
如孤獨者口中說出的詞語,在樂清
一夜大雪覆蓋掉我們的年齡,孩子們
驚喜歡呼陌生化的世界和停課的早晨
把雪裝進書包,讓自己也成為雪
雪幫助心事重重的孩子隱瞞了考試分數
以及爸爸媽媽的焦慮和相互指責
他們堆的雪人擁有雖然短暫但快樂的童年
雪讓他們看見自己,雪是他們的島嶼
和長久鏡頭里突然拉近的遠方
在小區里,我看見有孩子正在融化的
雪人前默默哭泣,他們流下的眼淚
像是他們也將和雪人一樣融化然后消失
路邊賣菜的女人
像流亡者遇見流亡者,我從口音和穿著中認出
她們來自正在消亡的萬岙堂
她們喊包心菜為球菜,大白菜叫山東菜
在我問她們有沒有菜頭時,風吹動了
她們面前奔棱菜翠綠得像是悲傷的葉子
她們的模樣跟行動都像我的鄰居和老母親
在被征為開發用地和樓群間執拗地
種上吃不了的菜,她們在路邊擺上菜
不全為了收入幾塊錢,她們種菜賣菜。
她們有時被驅逐像是一群沒了方向的人
也和我的母親一樣,她們認不得幾個字
一輩子沒看過書,她們的夜晚沉悶
像是夜晚本身,她們在電視機前打旽
她們的三觀來自她們的鄰居和村干部
糧食和蔬菜來自土地,我們的祖輩
用自己的方式和語言在大地上有機地生存過
當我們的孩子在書上學會了這些簡單的常識
他們會不會帶上他們的孩子,在墳前
種上古老的蔬菜和糧食,為曾經活著的我們
父 母
我們完成了身體的最后一次發育,心臟
變得更強大,當孩子們開始反對權威
他們用行動催化了父母的成熟或使我們
變成神經癥患者,焦慮,大聲吼叫出
我們對生活固執的誤解,錯愕并且恐懼
我們擔心孩子在未來工作不體面,餓死。
而孩子為我們的擔心背上沉重十字架
他們走在路上要努力爬過父母設置的障礙
他們哭泣甚至抑郁,他們干不過獨裁者
我的女兒我做不了任何主,她自己說了算
她生病,我沉默地著急,如果她不吃藥
我把煙抽了一支一支又一支,她落下太多的
功課,她像一個貧窮落后的國家,地位不高
她的人民在路邊擺水果攤,他們甜如水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