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臺（六首）

修煉成一棵樹

這一生，請允許我托生于一棵樹

從一顆種子發軔，抽芽

立志破土，掙脫黑暗

即使生長緩慢，也要迎來開花

最后，向太陽獻出圣潔的果實

——這美好的假想，是一棵樹的前半生

而我，似乎忽略了它丟失的部分

凋零、枯萎，走向死亡

沒有一片落葉，不印證黃昏的啟示

沒有一節枝條，能避開泥土的暗喻

時間充當劊子手

我充當了一棵樹，我把自己

種在生活的土壤里，為了讓偏頗的一生

向一棵樹無限靠近，殊不知

生命意義在于接納自己

——認識到這一點，樹的后半生才剛剛開始

收拾聲音

是時候該收拾了，這耷拉下來的聲音

在我身體里，低徊了很久

一直以來，我不敢解讀自己——

看到霜降，想到大地在衰老

看到蟬蛻，想到空殼的人生

看到長滿菌斑的蘋果，想到微生物

在分解我的過錯

我把自己放在一個腐爛的角落

這偏安在身體里的回音

低吟了很久，直到

直到一塊落水的石頭，叫醒了我

我站在河邊，探身下去

看見鏡中的自己

形貌矮了半截，意識長滿了窟窿

直到水面變得平靜，我把聲音收拾干凈

把風借給你

人這一生，要借的東西很多

比如一扇虛掩的窗，漏下的光

比如云朵洗白的天空，再比如

干癟的生活里，一首稀薄的小詩

借了那么多東西，總歸是要還的

日期寫在沙里，心事記在水里

到了歸還的日子，一句陌生的方言

卻無法兌現生活的虧欠

是啊，我向案頭的詩集討要了這么多

卻從未與異鄉的自己，握手言和

當我兩手空空，面對虛無的分身

這些借過的光陰，都向我

投擲生活的隱喻

起初我不懂出借的意義，直到后來

一片枯葉突然吹起，我驀然明白

——其實，我還有風

請允許我把風歸還給你，遠方的炊煙

催著失意的我，回去

遠方，送我一匹白馬

多年以來，我一直在馬廄馴養自己

咀嚼干草，吞咽生活

一座孤獨的村莊，騎在我背上

遙遠的嘶鳴，從身體里傳來

在馬廄的日子里，草原是遙遠的故土

我是故土放養在外的兒子

每天勒緊韁繩，日復一日

打發黃昏，和那盞點亮又熄滅的燈

為了討要生活，我甘愿

被重復的太陽，拴住

可如果今夜的月色很好，有幸遇見

那我愿做一匹白馬，掙脫束縛

與嘹亮的遠方呼應

站 臺

已經走遠的風，遺落在站臺

困在時間里的人，又將搭乘綠皮火車

發往褪色的夜晚

那些被天黑惦記的人，會從一節生病的車廂里

走出來

那些裝滿村莊的行李，會被薄薄的霧氣

提攜著

清晨即將到來，啟明星也將褪去

遠方的記憶

會在合適的地方，停靠

而我，緊握一張褶皺的車票

為一個嗚咽的黎明，送行

石頭記

撿起一塊粗糲的石頭，裝進兜里

或是塞進生活的縫隙

帶著它一起修行，穿過河流和風谷

在河流里修整，在風谷中銷蝕

學會圓融，放棄石頭的身形

可石頭一意孤行，繼續

長出鋒芒的故事

帶著痛，奔赴無數個清晨與落日

甚至，利用粗糲的棱角

與時間對立，保持沉默

最后，在詩集中棲身

學會打量生活，守持粗糲的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