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時,長輩們每每遇見我,無論是以學業還是以身高起始,必然以他們略帶落寞的“年輕真好”的感嘆作為結尾。語文老師在講解宋詞的美妙時,都會在蘇軾、李清照之外提及一位不知名的陳著,全因為那句“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
迎著長輩們艷羨的目光,縱使我再遲鈍,也能感受到目光落在我肩膀上的分量。可我并不想受到這些目光,只想把它們像灰塵一樣撣去。
我年少時哪里來的輕狂和張揚呢?只有不能為人知曉的羨慕、嫉妒、不甘、怯懦。我是如此不自信,考場上偶然瞥見鄰桌和我不同的答案,會毫不猶豫地懷疑自己是錯的那個;我是如此愛幻想,賽場上注視著同學們的身影,會控制不住地憧憬自己是最閃耀的那個;我是如此不堪,無論做什么事,都會在開始時信心滿滿、細致入微、意志堅定,隨著時間的流淌,逐漸陷入疲憊和無力,最后的結果自然是意難平。可我又如此愛面子,總會給自己尋出無數條理由,在它們的保護下心安理得地迎接第二天的太陽。
然而,我渴望太陽,渴望和那些出色的同學一樣。我好像一個只有賊膽的小偷,小心地覬覦著同桌,他的光風霽月、游刃有余、舉重若輕,時時刻刻刺激著我的神經:喂,你看到了嗎,這是你的同齡人呢。我數次模仿,都在天賦面前敗下陣來,最終我陰暗地嫉妒變成了無可奈何地接納:和他一比,我活得像個游戲世界里的NPC(非玩家角色),每天負責和他對話,觸發他的學習任務;每次在老師出現的時候,輕輕拍拍他的胳膊,把他從瞌睡中喚醒;抑或在教導主任出現在教室后門時,抄起教學書壓在他的桌面上,擋住他的卡牌。
同桌極喜歡卡牌游戲,每張卡牌都有不同的屬性,周末還去參加俱樂部,再后來,他成了這款卡牌游戲的職業選手。我對卡牌游戲興趣滿滿,可一聽說需要計算和籌謀便立刻沒了心思,理科課程難道還不夠我學的嗎,還要在卡牌上費心,饒了我吧。可同桌的職業賽不能錯過,我便約了一個空閑的周末前去觀賽,前一天的傍晚,我倆并排站在公交車站,他盯著手上的筆記反復思索。
“一場比賽,有這么緊張嗎?”我不解地問道,“難道比考試還難?”同桌翻過筆記回答:“緊張啊,對手很強的。”我聳聳肩膀,說道:“強又怎么樣嘛,你會輸嗎?”他合上了筆記,目光堅定地朝我點點頭說道:“會啊,上一次輸的就是我。”我愣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它說道:“我信你,這次一定能贏回來。”
第二天,我前往賽場。看著同桌和比他大不少的人對弈,他輕松地登上臺,輕松地坐下。輕松地對戰,輕松地……失敗。裁判宣布結果的那一刻,同桌站了起來,看向了我,反而是我躲開了他的目光,仿佛輸了比賽的人是我。散場時,我心里已經寫好了八百字安慰他的小作文,還未張嘴,同桌就拍了下我的后背,說道:“走,吃飯去!”全然沒有失落的樣子。
一路上,我看著同桌手舞足蹈地描繪戰局,描繪著當時的情形,絲毫沒有落敗的失意,我終于按捺不住,問道:“你不難過嗎?”同桌笑道:“哪里的話,當然會了,所以這頓你請!”我用手指在臉上轉了轉說:“完全看不出來。”同桌歪過腦袋,想了半天說道:“輸了一定會不爽,可即使輸了,也是我拼盡全力爭取到的。輸了就復盤,看看自己輸在哪里,改了就是。”“那如果下次還是輸了呢?”我脫口而出,頓時覺得自己說錯了話,趕緊捂住了嘴巴。同桌聳聳肩道:“下次輸了就輸了,在你眼里,我不能輸嗎?我輸不是因為我不行,而是對方強。”
“也不是不能輸。”我在心里回答。忽然,什么東西破開了。夜歸的路上,我一步又一步踩在月光里,仰起頭只能依稀看見幾顆星子——月明星稀,星子就不存在了嗎?一時間,我豁然開朗。那個優秀到保送清華大學的同桌也會失敗,會比我更坦然地接受自己的失敗,會比我更誠實地認可他人的優秀,因為他人的優秀和他無關呀。再華彩的月光都無法改變星體運行的軌跡,再燦爛的晚霞都無法阻擋再次東升的太陽。
我被困在了想要而未得的失落里,被困在了高他人一分的沾沾自喜里,被困在了“就差最后一口氣”的失落里。遇到吹向年少時的冷氣,輕而易舉地模糊我努力的意義。從始至終,我的糾結和陰暗竟然都生根于虛無的他人的世界里,那么,我呢,屬于我的世界呢?我不愿意,也不應該讓他人,讓朝夕相對的同窗,讓親密無間的親友成為我想象中的煉獄。
從那天起,我開始接納自己,接納自己所有的明媚和陰暗,即使我乘坐的列車正浩浩蕩蕩地接受風霜雨雪的洗禮,可我依然選擇逆風而上。如果說,人類最珍貴的品質是劉慈欣所認可的勇氣,那么年少時的我們,一定要成為全世界最奢侈的國王,不論輸贏,無論結局,高歌而行,不以山海為遠,不以日月為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