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間的另一種語言

高維生，滿族，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田野考察者。出版散文、詩集三十多部。

一

一朵美麗異木棉花，從枝頭墜下劃破陽光。我在雙界河棧道上散步，相距不過一米遠。我捕捉到瞬間，陽光很刺眼，讓人不適，花落時的傷感，有著強烈的情感體驗，產生瞬間的印象。

我重讀弗吉尼亞·伍爾夫的短篇小說，二十多歲讀過《墻上的斑點》，現在讀又有新的感受。20世紀80年代，我熱衷于小說創作，也瘋狂地閱讀外國小說，這個時候遇到了《墻上的斑點》。小說不繞彎子，費盡心思設計，而是標題直接點出故事。主題圍繞一個“墻上的斑點”，以一個平常人的視角，敘述生活中的瞬間。

1919年，弗吉尼亞·伍爾夫發表的《墻上的斑點》，講述主人公在平常日子里，偶然的瞬間，抬頭看到一個斑點。由意識與精神發生的碰撞，用意識流動，表達對生活的感悟。

弗吉尼亞·伍爾夫在《論現代小說》中指出：“心靈接納了成千上萬個印象——瑣屑的、奇異的、倏忽即逝的，用鋒利的鋼刀深深地銘刻在心頭的印象。”當時讀《墻上的斑點》，由于年輕不知理解時間概念，只是覺得寫法獨特，突破傳統方法，有一種沖擊力。我讀過幾遍后，對于意識流喜歡起來，具有顛覆性的看法。我們從不平常的生活中，發現平常的東西。寫作者將這些印象記錄下來，深入人的意識，隨著心理波動寫出真實。捕捉到瞬間感受，意味著意識到某個特定的時刻，對生活感知的感慨，既包括感官的體驗，也有情感觸動。

我讀弗吉尼亞·伍爾夫的作品，對瞬間變得敏感起來，想找意想不到的東西。我拾起棧道上跌下的美麗異木棉花，其樹冠傘形，掌狀復葉，密生圓錐狀皮刺。花冠淡紫紅色，中心白色，花瓣舌狀或長卵形，花期由夏至冬持續數月，花朵大而嬌艷，盛花期綴滿枝頭。花朵濕潤，沒有枯萎，隨著時間體溫在消失。我記下花瓣每一條紋絡，這個印象存在記憶中，正如弗吉尼亞·伍爾夫所說：“心靈接納了成千上萬個印象”。我不忍心將它丟在木棧道上，被過往的人踩上去，便扔進雙界河中，隨著水流向遠方，匯入大海。

二

我住在13樓，窗子向北開，寬大的窗子，飄窗也特別大。讀的書擺放在上面，即使不讀，躺在床上，也可以望到它們。

7時56分，陽光強烈起來，從寬大窗子涌進來。我只好拉上窗簾擋住光的侵入，繼續讀伍爾夫作品。

弗吉尼亞·伍爾夫文集擺在飄窗上，《到燈塔去》《道通讀者》《一間自己的房間》《海浪》《一個作家的日記》。書封面采用伍爾夫姐姐凡妮莎·貝爾初版創意設計，布面精裝燙金，摸上去感覺不一樣。窗外景色和書中文字是兩個世界。高大的吊塔林立，一座座高樓建起，樓下施工的電鉆聲，鐵的撞擊聲，汽車的奔跑聲，顯示著現代化城市的繁忙。我在這樣背景下重讀弗吉尼亞·伍爾夫，回味瞬間的印象，留存在時間的記憶。“我想我已打定主意，不去迎合大眾，這是真心實意，我尊重他人的無視和非議。因為在我看來，這是我必須付出的部分代價。我想怎么寫就怎么寫，他們盡可以想說啥就說啥。我逐漸明白，作為作家，我的興趣不在于力量、情感或博人眼球，而在于追求異乎尋常的獨特性，可我又會對自己說，難道‘某些異乎尋常的獨特’不正是我所推崇之物嗎？”

弗吉尼亞·伍爾夫發出“獨特性”，與其他人不一樣，更是精神品質的體現，而不是故意玩弄花招，使人迷惑無法捉摸。當代寫作者有幾個人還在談“獨特性”，大多數人做接龍游戲，互相點贊，共同吹捧，你好我好大家都好，混日子是一個方法，學會了可以應對一切。現代人的精神纖維化是可怕的，這種癥狀在醫學上是指炎癥，所導致器官細胞發生壞死，引起組織結構破壞而發生器官硬化。如果人的思想得了纖維化，花里胡哨的語言替代文本，同質化效應，消除了個性。

1918年2月18日，弗吉尼亞·伍爾夫沒有喝杯熱咖啡暖身體，而是思考一個問題，文學的“獨特性”，她不是挖空心思，怎么樣獲得更多的功名利益。弗吉尼亞·伍爾夫指出文學創作的命脈，寫作者如何形成自己的文本。大多寫作者是工業流水線，不可能有“獨特性”，所以很容易形成同質化寫作。

我看手機上日歷，再過兩天是霜降，早晚天氣較冷、中午天氣則比較熱，晝夜溫差大，秋燥明顯。霜降是一年之中晝夜溫差最大時節。南方氣溫變化明顯，東北則呈現出初冬景象。《黃帝內經》里提出：“早臥早起，與雞俱興”，其意思是說，秋天氣候轉涼不要熬夜，應該早一點兒睡覺，以順應陰精的收藏。又要早起床，以適應陽氣的舒長。

清晨起來，在雙界河邊散步，看白鷺在水面飛翔，棧道邊長著美麗異木棉、吉貝、黃花風鈴木，它們相挨水邊，有著各自的“獨特性”，彰顯自己的性格。清晨窗外的天空，飄著淡積云，又是一個晴天。

三

河水上泛起波光，天容水色。環衛工人清理棧道上落葉和凋落的美麗異木棉花。一些淡紫紅色花，被往來的人踩上，仍然不改艷美，殘缺的美流露出的憂傷，使人心疼痛。走過的女孩拾起落花，拿到鼻前聞了一下，擺在安全欄上。我經過時望著女孩放的花，可能是掉落的花，使她情感波動。

1902年，弗吉尼亞·伍爾夫的照片流傳最廣，高聳而筆直的鼻子，目光微微下垂，臉部線條柔和，輪廓分明。臉上流露出的神情，不是為了表演裝出來的，而是真性情的體現。每次看到這幅照片，似乎感受到春寒料峭的遙遠日子。二十多歲時，我第一次看到貝雷斯福德拍的弗吉尼亞·伍爾夫，臉上沒有青春的喜悅，而是流露出憂傷。2007年，羅馬尼亞發行的郵票上，也是使用這張照片。郵票方寸空間，表現一個國家或地區的歷史、文化、經濟、科技、自然風貌特色。一張郵票蓋上郵戳意義不同，既有集郵的思想性、藝術性、知識性、史料性和娛樂性，又有情感體現。羅馬尼亞發行弗吉尼亞·伍爾夫的郵票，可見她的作品，一代代地影響不同國家的人。

1941年3月28日，弗吉尼亞·伍爾夫又一次精神崩潰，分別給丈夫和姐姐凡妮莎·貝爾留下短信后，她用石頭填滿口袋，投入了羅德麥爾家附近的歐塞河，終年59歲。這個舉動正如她所說：“我會像浪尖上的云一樣消失。”雙界河和歐塞河兩條河，流淌在不同的地域，每一個水紋都是符號，記錄時間中發生的事情。我望著河水中陽光印下的光斑，回味墻上的光斑，還有照片留下的肖像。

四

6時45分，我坐在工作臺前，透過寬大窗子，聽著天空傳來轟鳴聲，直升機穿越而過。

我重讀弗吉尼亞·伍爾夫的《普通讀者》，在文字中看到她的心情，“管他們呢！對我來說，沮喪一直是令我振作的最佳療法。在創作新作品之前，最好當頭澆盆冷水。這令人振奮，也會讓人說‘噢，那好吧，我寫作是為了取悅自己’，然后一如既往地寫下去。同時它會使我變得更嚴謹，更堅定自己的風格，想來對我真是再有利不過了。”弗吉尼亞·伍爾夫是冷靜的，不愿意過多地聽奉承話，“最好當頭澆盆冷水”不僅是清醒，也是一種好心態。對于寫作者多聽批評意見，對自己寫作起促進作用。批評這詞最早出現在錢鼒《大雅集》序：“會稽楊鐵厓先生批評而序之。”其意是評論評判的意思，對事物加以分析比較，評定其是非優劣。有效的批評能夠讓寫作者有所覺悟，有所觸動，有所啟發，然后能夠突破。

我們當下寫作，聽得贊美太多，批評不一定順耳。讀弗吉尼亞·伍爾夫，看到這段文字，停下閱讀，望著窗外天空。女作家教會了這一點，寫作不是為了迎合別人，首先要讓自己快樂，堅持獨特與眾不同的寫作。

五

琴葉珊瑚是大戟科麻風樹屬常綠灌木，葉子形如古琴，花朵紅艷欲滴似珊瑚得名。它的花很小，花色紅艷，一年四季都可以看到。

我每天去雙界河散步，走下臺階是小橋，岸邊有一片琴葉珊瑚。我們天天見面，艷美的小花，總是給人喜悅，帶來好心情。《普通讀者》封面是她姐姐瓦妮莎·貝爾初版創意設計，有一朵小花。我回味弗吉尼亞·伍爾夫所說：“文學創作必須是嚴肅的，藝術必須受到應有的尊重。這是我在讀自己的筆記時產生的感想。頭腦里如果沒有任何約束，人就會變得自私，以自我為中心，而我最討厭這樣。同時，創作的靈感火花也非常重要，或許為了釋放靈感，一個人必須先經歷混亂的狀態，但不是說以混亂的形式展現在公眾面前。”

弗吉尼亞·伍爾夫對文學的思考，說出創作的重要一點，任何人寫作的態度決定寫作方向。文學創作不是想什么寫什么，記錄下生活中雜亂的事情，要有敬畏之心。我欣賞女作家的這段話，分析每一個字的重量，審視自己文字是否合乎這條標準。

六

弗吉尼亞·伍爾夫在日記中，她急切地說：“我的意思是說，一流的作家應該嚴肅對待寫作，不能太過賣弄、炫技或追求轟動效應。”看似隨意的話，沒什么“打人”的警句，但揣摩每一個字所飽含的重量，一字千金。

讀完這段話，我似乎看到弗吉尼亞·伍爾夫的眼睛，在讀完那位大作家的書后，發出一聲警告，說出一個大作家寫作的態度和標準，她所說的“賣弄”，直截了當切中要害。任何寫作者面對文字時，不要帶有玩之心，做文字游戲，他必須端正態度，懷著真誠的心、樸素的情感，寫下每一個字，文學來不得半點兒虛情假意。她的眼睛毒辣，觀察到一些作家在文字上做表演。我們縱觀當下，一些作家，他們驕傲是說些名人名言，解讀一番經典作品，說自己的讀書量大，視野寬闊，在寫作上“炫技”自己與眾不同。弗吉尼亞·伍爾夫在這么短的話中，簡明扼要，能抓住本質。

我從中提煉出“嚴肅”“賣弄”“炫耀”“轟動”幾個關鍵詞，弗吉尼亞·伍爾夫指出創作的緊要處，敏銳的觀察、深刻的見地，貫通于睿智的字里行間。作家的自我反思，成為文學創作的警醒標志，讓人頗感新意。

七

在生態文學盛行的當下，大多數人寫的是游記，按著老套路寫點兒草木和山野，搖身一變成為生態文學。1927年2月22日，伍爾夫就看出，并且深刻地指出獨特視角。這個說法有難度了，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尤其“獨特”兩字，不僅是視而不同，它是審美表現，思想的強大力量。

1926年2月12日，弗吉尼亞·伍爾夫在日記中寫道：“我認為，作為作家，我的獨特之處就在于先理解透徹，然后表達到位。倘若我寫游記，我定要等到某個獨特的視角出現后，才順著那個角度寫下去。按順序敘事的方法不會有多好，因為在人的思維中，事情并非如此發生。”但她寫起來頗有章法，而且善于表達。

我對弗吉尼亞·伍爾夫的“獨特的視角”，有了新的認識。正如我寫長白山野花，我們在山野中停下奔走的腳步，靜下心思索重大問題。在技術高度發展，物質豐富的時代，為什么回歸自然，去尋找什么？這么大的問號，可不是順手拈來的，它是深刻思考。隨著生活節奏加快，技術進入日常生活中，人們變得焦慮，從容似乎是遙遠事情，它是稀有的藏品。人們很少談從容，它似乎是天外來客，與我們毫不相干。我在找“獨特的視角”，而不是游記似的連湯帶水的寫法。弗吉尼亞·伍爾夫說：“按秩序的方法不會有多好。”女作家發出警告，其實是重要之言。游記是對旅行記錄的文體，在游山玩水的時候，把所見所聞和所思寫出來，主要是按游覽順序描寫，寄情于景，粘貼一段歷史，品嘗幾種美食。游記成為炫耀的工具方式，只有地名不斷變化，無任何新意，不疼不癢。

弗吉尼亞·伍爾夫早就看出，指出“獨特視角”，這個說法難度大了，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獨特”兩字不僅視角不同，它是思想的力量。我喜歡擺脫任何陳腐、俗套的表達方式。它使人感到你觀察事物是通過自己的觀察，直至找到用以表達自己的言語，而不去考慮其他人想要你說些什么。我想這也可能是個開端的正確方法。

弗吉尼亞·伍爾夫說的“獨特的視角”，不僅展示對生活敏銳觀察，也賦予文本的個性和生命力。既有傳統的繼承，也有現代主義的先鋒，展現了創作中的自由和創新。她說的“獨特視角”，在敘事探索路上走得比較早，也比較遠。她不是拘泥于傳統寫作方法，符合規矩、標準，平淡無奇。她是文學叛逆者，以自己獨特敘事視角，創作出屬于個人的文本。這一切，基于獨立人格的自覺和對文學個性的自信，表現她的文學視野和審美的意識。

八

深圳下雨了，天空積滿烏云，見不到一點兒亮色。一陣雨后，空氣潮濕得黏稠。我關閉房間的窗子，打開床頭燈，讀弗吉尼亞·伍爾夫的書。

1927年10月16日，倫敦。讀到詩人朱利安寄給她的詩，她在給對方回信中寫道：一個詩人寫作，必須擺脫“俗套”。伍爾夫讀完詩人朋友的書，有些激動地發出感慨。

雨停了一陣，接著又下起來。我聽著弗吉尼亞·伍爾夫的講述，從中品出寫作的重要性。她清醒認識到這個致命的問題，真誠地對朋友說，自己的觀察就是與眾不同，要有一個屬于個人的看法，而不是眾人角度。以個人語言表達，形成自己的文本。

九

上午8點多，我在雙界河邊散步，兩只白鷺在天空飛翔。其中一只突然轉彎，向北岸的鳳凰木飛去，落在樹冠上。

我望著飛行的白鷺，它們縮成“S”形，兩腳直伸向后超出于尾外，兩翅緩慢，飛行從容不迫，且成直線飛行。這種飛行姿勢，想起杜甫的名句：“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白鷺在外形上具有獨特優美之處，它捕食害蟲，對農業生產有益，可以作為水質的守護者，對棲息地的水質和環境有著極高要求，它們選擇在這里棲息，是生態優質的證明，對于監測和保護具有重要意義。

清晨起來，我讀弗吉尼亞·伍爾夫的作品，她說出的話值得深思。我放下書來到雙界河散步，以往是早飯后散步，今天是讀完這段話，在房間里待不住，出來緩解一下心情，思考女作家的話。“做個筆記，寫個日記，聽起來很不錯，但奈何寫作是一門非常艱難的藝術。你總是要做選擇。我現在睡意太濃，所以只能像抓沙子一樣隨便寫點兒零碎的東西。寫作可一點兒也不輕松。只是想著要寫點兒什么，看似挺簡單的，但想法很容易走丟，四處亂竄。”

我經過琴葉珊瑚，看著天空飛翔的白鷺，有著自己的路線，不能胡亂行動。它在空中的紙上產生相同的影響，同樣精彩。弗吉尼亞·伍爾夫所說：“但奈何寫作是一門非常艱難的藝術。”這是貼心窩的話，絕不是擺弄架子做出大師狀，拿出教育人的口氣。她的“艱難”不是憑借小技巧，寫些小故事。如何坐下來寫作，這個好像很簡單，其實不容易。

十

陽光從大窗子涌進，我拉上一半簾子，阻止其鋪在工作臺上。在書中走進1939年4月11日，弗吉尼亞·伍爾夫在準備創作前，為了換換腦子，讀狄更斯的書。

弗吉尼亞·伍爾夫通過文字，想了解狄更斯如何生活，這種閱讀是好事，但也帶來無形的壓力。狄更斯筆下精準刻畫的人物形象，描寫簡直棒極了。她深有感觸地說出：“此外，不可囿于那些老一套的觀點。因為我越來越懷疑自己在下筆之前是否了解透徹，寫出來的句子總顯得太武斷，太陳舊乏味。”大多數寫作者喜歡老套子，既熟悉又容易，不必費力氣。弗吉尼亞·伍爾夫不是隨大流的人，為了虛榮心寫作，獲得一些贊美聲。她是在表達生命的感受，和對人世間的看法，每一個字不是亂來的。以她的敏感，卻在懷疑自己對人物的故事是否真正熟悉。寫出的文字，只憑自己的想象作判斷，當整個作品完成后，審視每一個字，缺少情趣，語言乏味，又是老一套路。這種感覺是真正作家所獨有的，并不是每個寫作者都敢說的。讀完女作家直言，對比自己的寫作發現有很大問題，捂得嚴實，害怕別人指出。

弗吉尼亞·伍爾夫有個棕色小本子，不過普普通通，對于她極其重要。它督促自己多讀書，拿起筆多寫，記錄下每天的經歷和感受。同時警告她不讀輕浮油滑、不誠懇、不嚴肅的文字。這個本子用處大，也對我們提個醒：是不是準備這樣的本子，時時發出預警信號，監督我們的行動。

十一

樓下建筑工地，電鉆聲擊破安靜，不時有鋼鐵碰撞聲。我在雜亂聲中讀弗吉尼亞·伍爾夫，聽她在講述。

我看到弗吉尼亞·伍爾夫說出真心話，“如果我是在寫作，那就應該在舍棄謊言和舍棄真相之間做抉擇，是這樣嗎？是的，我想對我來說是的；但無須毀掉整個創作；只是我必須堅持練習每種風格，這是保持創作動力的唯一方法。我是說，避免筆頭生硬的唯一方法就是將一捆捆文字送入烈焰。可這是個空口號。不管它了。”寫作是一件痛苦的事情，絕不是小情小緒的表露。每次讀弗吉尼亞·伍爾夫的作品，總是帶著無數個為什么。

我到了這個年齡，對弗吉尼亞·伍爾夫所說的理解，如果是十年前，恐怕覺得這句話是在做文字游戲。我摘錄下這句話，“如果你正在失去你的閑暇時光，小心！可能你正在失去你的靈魂。”因為她在告訴我們，浪費時間是在丟棄“靈魂”，如果人連這都沒有了，活著的意義在哪里。

十二

呱呱叫聲掠過水面，兩只翼為白色，身上長著褐色縱紋，從頭及頸深栗色，胸紫醬色，背部深褐，就能辨認出是池鷺。它不是群居的鳥兒，單獨或成分散小群進食，一般情況下不發聲，爭吵時發出低沉的聲音，我被吸引住，看見雙界河的草坪中，池鷺在找食。

我距離池鷺兩米多遠，它一點兒不害怕，只是一陣汽車跑過的聲音，驚得它斜刺起飛。池鷺的自由和不受束縛，讓我回味讀過的弗吉尼亞·伍爾夫日記中所說：“一個人一旦有了自我認識，也就有了獨立人格，而一旦有了獨立人格，也就不再渾渾噩噩，虛度年華了。換言之，他一生都會有一種適度的充實感和幸福感。”

日常生活中，我們隨意說出要有“獨立人格”，它要求“獨立性、自主性、創造性”。這就是說不依賴于任何外在的精神權威，也不依附于任何權力和平臺，具有獨立判斷能力和自主精神。它自主性比較強，有獨立意識的一種人格。這個獨特標準在創作中相當重要，寫作者如果沒有“獨立人格”，不可能寫出好作品，更談不上經典。寫作和池鷺一樣，在天地間自由飛翔，按著自己的行為，擁抱天空和大地，一定能寫出大作品。

十三

二十歲的弗吉尼亞·伍爾夫拍了照片，憂郁的眼睛，流露出的目光充滿疑問。我看過以后，便記住這種不屬于二十歲青春的神情。多少年后，再次看這張照片，還是無法言說的心情。“為了讓自己顯得與眾不同，我們的靈魂分泌出一層保護色。”弗吉尼亞·伍爾夫說的“與眾不同”，表示與其他人不一樣，不僅是服飾，而是思想品質不同，彰顯個人性格。這樣強大的力量，分泌出的精神之光作為保護色。我在下午陽光中，坐在工作臺前，又一次看到這張照片，讀到這句話，觀察每一根光線，纏繞在書中的文字上，把書中的老照片移到陽光中，讓溫暖觸摸弗吉尼亞·伍爾夫。

魯迅先生說：“凡是已有定評的大作家，他的作品，全部就說明著應該怎么寫。只有知道了不該怎么寫，才知道該怎么寫。”這段話是有寓意的。他所說的“應該怎樣寫”，其實已經說得透徹，每一個字，每一句話，呈現著作家的思想和情感，沒有任何變戲法似的遮掩物，玩些小花樣的技巧。一部作品展現的是作家世界，容不得半點虛情假意。

魯迅先生又說道：“不應該那么寫”，這一句話，說出創作的精髓，這六個字，厚重而廣大，不是順口出來的，它是經典中的經典。每個寫作者如果將這幾個字研究透了，作為橫匾掛在心中，那么他不會走彎路，堅守自己心靈的指向。

魯迅先生和弗吉尼亞·伍爾夫兩位大師，具有相同的認識，他們雖然在不同的國家，但對文學創作有著一致的看法。

十四

今天霜降，二十四節氣中第十八個節氣，秋季最后一個節氣。“霜降”節氣，反映的是天氣漸漸變冷的氣候特征。我家鄉長白山區，這個時候已經供暖，進入漫長冬季。

我在窗前望著窗外陽光，深圳氣候特點，屬亞熱帶季風氣候，霜降期間降雨減少，日照稍長，干燥日數增加。北方有的地方穿棉衣了，在深圳仍然穿T恤衫，外套都不用穿。我走出家門去雙界河邊散步，遇到幾只蜻蜓飛來飛去，便追趕幾步，它們飛向遠處。蜻蜓的翅膀，飛翔的姿態，讓我回味讀弗吉尼亞·伍爾夫的話：“人不應該是插在花瓶里供人欣賞的靜物，而應該是蔓延在草原上隨風起舞的旋律。”這句話越想越覺得意味深長，體現女作家的價值標準，很少有人看得這么透徹。我讀完以后，想到寫作也應該是“草原上隨風起舞的旋律”，這句話值得認真思考。

十五

1928年10月，弗吉尼亞·伍爾夫兩次應邀前往劍橋大學，做了主題為“女性與小說”的演講。不久以后，她將演講整理，并擴大修改成書，就是有名的《一間自己的房間》。她在書中直截了當地說：“一個女人如果打算寫小說或詩歌的話，每年必須有五百英鎊的收入，外加一間屬于自己的房間。”從弗吉尼亞·伍爾夫一貫主張的“獨特視角”，房間的意義不僅是為了生活，更有精神層面上。帕特里克·阿夫納拉談到房子時說：“我們居住在房子里，和我們居住在自己的身體里并且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是一樣的。我們帶著信仰、憂慮、快樂，以及全部的過去和對未來的期望。如果說房子有靈魂，有意識，那是因為男人和女人在不停地建造它。”在那個女性生存的困境，所面對的共同命運，伍爾夫發現女人想要記錄自己的生活難上加難，不斷被瑣碎的事情打擾。房間意味著獨立的空間，使女性有了思考能力，不受他人影響，可以沉浸在內心世界里。

十六

二樓有戶人家在裝修，噪聲不斷，電鉆聲停下，電鋸聲響起。直升機在天空穿越，我讀弗吉尼亞·伍爾夫的書。她說的一句話，字字敲擊人心，很少有人說出這么真實的話了，“文學圈子里鋪天蓋地都是過度在意他人評價的人。”現在說話時要戴好面具，說好聽的話，不能持相反意見，人們等待更多的是贊美。“評價”是發自內心的，對于事物肯定的一種表達，現在成了粉飾，刻意掩蓋缺點和紕漏，掩飾事物的真相。弗吉尼亞·伍爾夫“過度”一詞，包含太多意思，好比二樓人家裝修，弄出“過度”的噪聲，使一幢樓的人不安寧。

十七

三十多年前，我在濟南泉城路書店，買了深圳海天出版社1993年版的《伍爾夫隨筆集》。我讀到一段話，在筆記本記下。

那個時候，我迷戀弗吉尼亞·伍爾夫，由小說轉向散文寫作。這段話對我有很大的影響。“在一篇散文中，絕無文學雜質的空間。不管用什么方法，是刻意求工或者是有賴于自然的慷慨，還是兩者兼而有之，散文必須如水般、如酒般純凈，絕對地排除單調乏味、死氣沉沉以及異質的沉淀。”我讀完這句話后，合上書來到陽臺，夜空灑下月光，這種光干凈而單純，回味弗吉尼亞·伍爾夫的文字滲出的思想。三十多年后，我帶著這本書到了深圳生活，重新讀這本書時，打開書頁散發時間味道。看到文字下，當時畫出的鉛筆線，這時才真正明白“散文必須純凈如水般、如酒般純凈”。說句實在話讀起來容易，真正懂得相當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