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州記
河西走廊要比夢中更為蒼涼。
這不是悲壯的開始,也不是輝煌的結束,日出像一個火球,允許我抱著它,像抱住了一個帝國。
無人的遺址上,仔細聽,還有兵馬嘶鳴,刀槍劍戟的碰撞聲,最后的天下誰人平定。
不去辯論誰對誰錯,一條路通往哪里,風會告訴我,前面有更精彩的故事,需要有人去聆聽。
玄奘坐過的石頭上,風沙延續了講經者的風范。
日出畫下的影子中,誰的顫抖是對明天早上的預言,迎風搖擺的草木,千年不動,千年守候。
我的腳步沒有暗示。
越往前,大地會有說不盡的話,更像是 一種引導,這里從未有人來過。
日出瓜州,我知道自已并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被沙漠記住的人。沙漠,什么痕跡都不會留下。
風口記
遙遠的沙丘就在腳下。
和一粒沙子一樣,成為瓜州的一部分,站上連綿起伏的小山包,我依然如此渺小。
滿目石頭與沙子,荒蕪是主題,天空藍得像一面鏡子,仔細看,是一個人深邃的眼眸,不見底。
大戈壁的荒灘上,看不到行人,看不到炊煙,風滾草結伴而行,它們的盡頭在哪里?
不敢說話,怕吐出一口黃沙。
想想這一滴雨就能夠活下去的草,在大漠之上,走到哪里,哪里都是它們的家園。
吃草的駱駝扭過頭,像看到了異類,它們的驚奇,不亞于我對這片土地的理解。
風太輕,讓我多了一分遐想。
人可以活下去的地方,草一定可以活得更好;草能活下去的地方,人卻不一定能夠存活。
佩服沙漠,還能給愿意把根扎進它胸膛。
的草一條活路。
更佩服草,它們站著,就是荒蕪戈壁的高度。
胡楊魂
黃金為秋天而生。
胡楊林為沙漠而生。
當你理解了“生而千年不死”,便不會驚訝于胡楊,強大的根須,如何能在這開口便滿嘴黃沙的大地上活得如此驕傲。
吃下多少陽光,才能披上黃金鎧衣。
在這個深秋,秋風潮水一樣尋找退路,一片黃葉會告訴你:生命的重,不在于它的質量。
掘地三尺,黃沙依舊沒有潮氣,石頭不會口渴,我只關心胡楊林活下去的秘訣。
風再起,我聽見了葉子的笑聲。
豪邁。
狂放。
我突然地戰栗,內心的恐懼與軀體的渺 小,被刻畫得淋漓盡致。
有必要獻上我的膝蓋,一粒石子告訴我:有傷,就不要跪。
漸行漸遠,回首再看,那一片胡楊林像腰別黃金的一片苞谷,小沙丘像極了蹲坐在田埂邊上的父親。
父親收割苞谷,和秋風收取胡楊林的獻詞一樣。
戈壁上
還未從胡楊生而千年不亡,亡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的魂魄中走出來。時光流轉,仿佛我也是一棵胡楊,有了堅毅不屈的輝煌生命。
想起蘇武,想起衣衫,想起忠君報國。胡楊樹站著為我釋疑,一望無際的戈壁,前面還是戈壁。
石頭不說話,心像明鏡一樣,胡楊是生命的開始,死亡看不到。
大風起,多少歷史的悲壯,只要行者愿意聽,三千年也講不完。
崖壁、佛、神像,黃沙也有敬畏之心,掩埋了多少腳步,才留下了這些神秘,答案要自己尋找。
面對戈壁,每一粒沙子都有話說。
抬頭仰望,天空打開一扇窗,我看見駝隊,背著落日走進蒼茫,走死了,還在戈壁之上。
月光落入夜光杯,誰在彎弓搭箭,馬背上的英雄,從來無法征服大漠再走,戈壁還是戈壁。
戈壁之上,唯有胡楊是真英雄,三千年,往復輪回。
鎖陽城
蒼涼并不能掩蓋,它的氣勢。
像一位魁梧的將軍守著要道,一夫當關,一城就是天下。
千年前,這里曾是一片綠洲。
廣的戈壁上,一堆堆沙子見證過它的傳奇,也講述著它的傳說。
需要仔細聽,昨夜的月光留下的密函,是誰領著千軍萬馬卻敗北而歸?是誰在城墻上留下了千古名句?
西行的持節使者,把一條路走成了絲綢,像一條飄帶。一盞燈,點燃一個朝代的繁華。
配得上咽喉,配得上重鎮。
如果想要真正地走進一座城古老的心上,就要將自已當成一粒沙子,或一簇附著地面的植被。
不必琢磨它從哪里來,也不必琢磨它將去向何處。
來過,走過,停過。
如果還覺得不夠,那就跪下去,將沙土中的熱冷藏進膝蓋中,大風會告訴你,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
破城子遺址
橡木做了墻的腿骨,站在黃沙中,站在大風里,站在歷史的冊頁上。
殘破的城墻,從未低下過頭顱,高傲是黃沙的本色,抬頭是天空,正眼看世界,也是黃沙色。
聳立的樹木,趴在沙土里的灌木,它們都是破城子的守護者,沒有高低。
有必要說一句題外話,這里不對外開放,站在國道邊,就能看到破城子的全貌陽光鋪下來,大漠像一只溫順的貓。
成為一粒黃沙該有多好,站在城墻上,就是守城的將軍,可以揮槍躍馬,拿下敗軍首級,一縷清風,將大捷的訊息,傳到鎖陽城。
大漢朝的夯土中,跳動的脈搏,驚醒了大唐盛世。順著風,爬上九霄,俯瞰大戈壁,每一株草木都是一支射天的穿云箭。
沿著沙丘往后退,我觸摸到了幾滴雨水留下的哲學,不要向戈壁低頭。
必須對一座破城保持謙卑,風沙撕碎了它的鎧衣,站著的心從來沒有動搖。
小千佛洞
再小,也是佛。再小,也要垂下頭顱。
在榆林河峽谷,面對斷崖就要心懷虔誠,像草木一樣,將膝蓋深埋沙土中。多少年風沙洗禮,它們從未改變面佛的姿態,頭頂陽光,將根深入大地。
胡楊樹上掛滿了黃金,像鍍金的佛像,立在黃沙之上,年復一年的枯榮。
走遠一些看,崖壁上的佛洞,像一只只眼睛,深邃,慈悲。
千年的壁畫,千年的飛天,并未因氧化而失去靈光。
時光能成就一切,時光也能收走一切。沒有什么是可以永恒的,三千年的胡楊將自已站成一截枯木,像修行的佛子,還在替人世誦經。
一望無際的大戈壁,連一粒沙子也擁有慈悲心。
過截山寺
涼州的驢子,不認識我這個外來客。
它們眼里充滿驚,我眼里充滿親切的水色,可惜趕驢子的人,不是我的父親。
藍天仍舊那么藍,像可以見底的湖,云朵魚兒一樣,山丘是湖底的石頭。
毫不隱藏,像沒有私心的人。
截山寺蹲坐著,南接祁連,北瞰瓜州,西通敦煌,南望玉門。
在大漠荒蕪的山丘上,南來北往的人將愿望留下,東來西去的商賈將夢想留下。沙土記下了他們的名姓,石頭記住了他們的腳步。
稀少的植被,舉著燈火,不只是照亮,也是提醒。
歇腳的行者,將自已當成大戈壁上一粒 沙子,大風起,替沙漠吶喊,替大風咆哮。
黃沙的心還是要黃沙來安撫。
照亮整個大戈壁,夕陽提著黃金的毛筆,寫下:過截山寺,夜宿瓜州。
入敦煌
我向西行,路向東退。
路兩邊的野草,向我揮手告別,黃沙安靜得像一盆水,沒有波瀾。
昨夜的姜啤還在嗓子眼里泛著絲絲甜,燈火與星星一同退下去,黃金的獅子抖抖鬃毛,大地就有了暖意。
山丘像打坐的修行者,石頭靜靜,也有佛心,只有風,耐不住寂寞,爬上草木搖醒它們的睡夢。
受驚的露水,摔碎自己,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也不忘在最后一刻滋潤黃沙干涸的嗓子。
黃沙漫漫,風打歌。
河西走廊的最后一站,大漠敦煌。
如此遼闊的歡迎儀式,生平頭一遭體驗,列隊的山丘,將我當成了得勝歸來的將軍。
這是一段不必說話的路。
需要靜心,天邊就在眼前,需要記住每一株向后奔跑的胡楊樹,它們謙恭的姿態。
風搖晃了它們千年,根從來都在大漠深處的心上。
我是要去往朝圣的浪蕩客,向西而行。
平山湖
曾經是。
一片汪洋等待億年,海枯,石爛,將軀體交給風沙雕刻成看客想要的樣子。
風爬上沙丘,隨心寫意。
風落在峽谷,點亮石頭的心,仿佛一簇簇篝火。
天空的鏡子中,山丘站在大地上,日日梳妝,只為呈現驚艷,一個億年前的女子的妝容。
穿行在峽谷中,每一層石頭都仿佛是前世的海浪,每一粒石頭都有水的形狀。
從一線天向上攀爬,仿佛一次重生。
想想海枯,想想掙扎的水生物,丹霞就更紅了。
陽光鋪下來,石頭再一次有了生機。
在風聲中,能聽見一些呻吟與吶喊,趴在石頭上的草木,心懷天下。
想想夜晚,滿天的星盞與月光會如約而至,石頭放下了銳氣。
最難的依然是告別,想想掙扎的海水,犧牲自己,成就沙丘與石頭。
猛然有了對腳下的黃沙再擁抱一次的想法。
暮歸客
騎上駱駝,我就是西出陽關的詩人。
風,吹不動。
石頭的海面上泛不起一絲波瀾,心上的微浪比人間遼闊。
紅白主色調的砂礫巖,仿佛一卷卷冊頁,講述著中生代侏羅紀至新生代第三紀生物與石頭的進化史。
風只能推得動一個暮歸客,山巒從來壯闊,猶如浩瀚無際的遠古海洋。
縱橫的溝之間,藏著多少秘密,親臨也不一定能夠讀懂。
如果身穿草葉與獸皮,會有不一樣的結果。今日到此看丹霞的人,為了玩;從遠古而來的生物,為了活著。
一塊石頭活下來,為等腳步,哪怕大風 在身體上留下道道鞭痕,石頭的初心照舊。
石頭從來不會喊疼。
若是開口,也只能吐出滿嘴黃沙,半聲嘆息。
像一粒沙子,隨風行至谷底,沿著峽谷穿行,給靈魂一個歸宿。
梭梭草聽懂了我的腳步,感受它們高傲的心跳,要等靜謐的夕陽撲下來。每一個轉角都有驚喜,這意象轉換,從來讓人不及防,卻又心生敬意。
近距離感受大風的手法,觸摸石頭的過往。
在這里,我是暮歸客,面對相守千年的暮歸石,有了不想走的沖動。
如果黑夜來得早一些,該有多好啊!遠離塵世,不覺寂寞。
像風在石頭上雕琢一樣,寫詩。
一線天
褚紅色的丹霞還未從腦海里退下去,石頭的密林中,踩著暮色疾行的刀客,在詩人寫下的句子中痛哭流涕。
一張畫描不完雄偉與壯闊,一句話也道不盡石頭的心思。
在一線天,必須放下一切思緒,把自己當成一張紙片,狹窄細長的崖道,像一種指引。
學習風,貼著石壁,眼前的一縷光仿佛詩歌的圣殿盡頭,務必要觸摸一次,這幾乎一生都無法叩響的門環。
若是要融入石頭,務必將自己當成一縷風,舉起鋒刃,就有了方向。
誰的一生不是在狹窄的空隙間行走,頭頂上的天,從來都是一道天塹,像頂開黃沙的草木,一線也是生機。
走出谷底的一瞬間,大漠沐浴在夕陽中,落日熔金,是時候再一次領略詩中的意境了。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大漠的美在于它的遼闊與曠達,丹霞的美在于它充滿激情的情緒與臉色。
黑夜從一條縫隙中扯出幕布,所有的告別,都充滿懸念。
駱駝城釋疑
趁著秋風還未完全亮出鋒刃,趁著秋陽還未完全卸下鎧衣,趁著胡楊還未完全交出黃金,與大漠和解。
將自已當成一粒沙子,沿著河西走廊,行走西域的詩人,甘肅就是我的家鄉。
腳踩荒漠,每一寸黃沙都有道不盡的故事,而駱駝城的沙子,顯然更飽滿。
沙子見沙子,縱使擠不出眼淚,也有露水般潮濕的軀體,相互擁抱。
仿佛漢唐盛世還在,歌舞依舊,迎風搖 擺的草木,還在唱著古老的曲調。
編鐘,宴樂。
騎著駱駝出關的詩人,對著一輪落日,寫下千古名句。下烈馬的將軍,對著一輪明月,飲下杯中殘酒。
滿城的風沙,是我的親人,這熱烈像一個人撲進另一個人的懷抱,相擁而泣。
我承認,這就是家的感覺。
雖孤身,雖孤單,卻不孤獨,每一株草木,它們都有不死之身,每一粒沙子,都滿懷激情。
人世間,沒有永恒的存在,哪怕是這千百年的城池,終究也會成為一把黃沙。
不被黃沙擁抱一次,就無法明白黃沙的偉大,要忍受多少風吹,才留下一座城的現在。
成為一粒沙子,讓我覺得羞愧。以我目前的修為,的確還不配成為一粒沙子。
嘉峪關
抬頭仰望,一只鷹在天空俯瞰
天下第一雄關,再一次在記憶深處打開翅膀,天空低了幾許。
抵達城墻,也是抵達心靈,抵達歸宿。
通關文,仿佛一冊生死狀,記錄下一個西行的詩人,在長城上留下的腳印。
或輕或重,將手擱在明長城的墻磚上,狼煙在心上復燃。
我的疑問,這最西端的出口,是否也是太陽的歸巢。絲路要塞,天生的關卡,北接黑山懸壁長城,南接天下第一墩。
三道防線,五里一,十里一墩,三十里一堡,百里一城,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石頭的心硬,風沙吹了多少年,也從未開口。
幾千年歷史,長城也一樣,從未開口。
礫石與黃土,萬里長城的盡頭,但我知道,這不是我的終點。
可惜我并不是雄鷹,也沒有翅膀,在時光的拐角,傾聽大漠心聲。
如果心上的話說不出口,就喊一聲,對著關外,大漠的回聲關內也聽得見。
風起時,黃沙穿金甲,樓蘭還在否?
西出陽關
是那座陽關,不見舊人。
是曾經的寂寞與荒涼,不見寫詩的人。是阿爾金山與祁連山上的雪,不見駱駝客,聽不到駝鈴聲。
是我渴望的旅行,腳下的這片戈壁,還在延續它的使命。
漢塞城墻,僅在史料中,殘存著它的防御。
風沙過處,每一顆石頭都是兵馬。
西出陽關已不需要通關文,但需要向守關的黃沙低一次頭,謙卑膜拜。
如果可以,我想回到古代,只為在此偶遇一個人,親耳聽一次他吟詩。
陽光從來沒有私心,落下來抱住大漠,也抱住從石頭中探出頭的草木。
佩服這些死守陽關的黃沙,它們從未走丟,而我出了城門,就迷失在茫茫戈壁,分不清東南西北。
如果可以,讓我縮進一粒沙子中,見證。
黃沙之下的奇跡。
給世人一個真實的位置,陽關就在大漠心上,以黃沙的形態存在。
有黃沙的地方,就是關。
是那個夕陽,從沙丘上落下去,陽關就 醉了。
口含黃沙,我嘗到了孤獨,是那首詩。
后記:奇幻之行或辯證之旅。
對大漠的鐘情是鐵了心的。
一想起大漠,就想起王維。“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如此意境不是誰都能夠抵達的,對于一個從未去過大漠的人,實在苛刻了一些。
僅憑想象可不可以寫詩?
我的答案是肯定的。
我相信,每個人的靈魂中都有一場沙塵暴。當想象的大門打開,每一粒沙落在紙上,就是文字。
一想到無垠的曠野,靈魂中的馬匹就開始狂奔。一想到藍天白云觸手可及,生命中那枚渴望的種子就開始瘋長。
想象的觸須能感知一切。
在我許多的詩中,都有沙子與石頭的影子,我鐘愛大漠,猶如刀客愛刀,嫩芽喜雨。
于是,我便在想象中扮演行者,在想象中向西而行。
與暴風決斗,磨出鋒刃割斷風蹤。路通往哪里,行者眼里只有燦爛的事物。雪山、藍天、陽光、仙人掌與草,表里如一。
我熱愛的血脈中,大漠是精神的神殿。
西行是一種精神上的朝圣,沿途所見,皆為生命的另一種呈現方式。
走過一遭,在精神中抵達勝境,也算得上看過大漠落日的人。
快慰是一種滿足,但總有一些斷舍離,唯有親臨其境,才能看懂落日為何如此謙遜。
西出陽關的人,算得上英雄。
我在紙上走過,白紙黑字記住了我的腳步,也留下了我的心跳。
因為相信白紙黑字,我將靈魂交付,成就為靈魂所作的詩章。
一粒沙是一朵雪留在人間的證詞,陽光開花,每一粒沙都是最好的舞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