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有一百多天沒出過門了,她把自己關在心里,她的心就更小了,小到幾乎裝不下任何東西——除了我。
母親老家在,以種菜為生,主打韭菜和西紅柿。韭菜為西郊蓋韭,最初依靠風障和草苦或葦毛覆蓋保溫,后來經過軟化栽培,非葉柔嫩肥厚,香味濃郁,素有“千里香”的美譽。那西紅柿與普羅旺斯西紅柿遙相媲美,盡管母親對普羅旺斯聞所未聞。家中兄弟姊妹五個,她排行老二,實際上是老大。小時候,在生產隊當隊長的姥爺抱養了一個女孩,即大姨英子。莊戶人家樸實善良,總覺得抱養回來就要高看人家一眼,不能餓著、凍著,不讓她干累活兒、臟活兒。掙工分的年代,女人當作男人使喚,姥爺想方設法把她調到了縫紉組,風吹不著,雨淋不著,每天瞪瞪縫紉機,干點手工活兒,村里的姑娘們羨慕不已,大家直說:“英子,你真有福!”回到家里,弟弟妹妹一大堆,洗碗、做飯、洗衣裳,家務活兒自然干不完,毫無例外都壓在了母親身上。苦命的女人都是相似的,從獨自承擔家庭重擔開始。母親從不過生日,六十歲生日那天,她憶起兩件小事。高中畢業后,家里就不再供她讀書了,下地干活兒,趕集賣菜,掙錢養家。天不亮,她就拉著底盤車進城,早去,能搶個好攤位,多賣點錢。餓了就著饅頭吃咸菜,渴了喝口涼白開,再渴她也不舍得個沙瓢的西紅柿吃,只有帶傷長疤或裂了口的才塞進肚里。一天站下來,腿肚子又脹又酸,到了傍黑天,拖著一身汗臭回家。昏黃的燈泡下,姥爺在里屋埋頭盤賬,用纏著膠布的手指蘸著唾液,清點毛票,多少斤菜,賣了多少錢,腦子比算盤轉得還快,一旦有出人,就會興師問罪,甚至連晚飯都吃不成。我童年里回姥姥家住,親眼見過小姨晚上賣菜回來,一對賬,賣少了,罵聲連連,她氣得躲進西屋里,細小的戰栗從肩頭擴散,滾燙的淚水瞬間流了出來。一籃籃青翠欲滴的蔬菜換來了家庭的生計,卻透支了母親的大好青春,她成為家里唯一的高中生。張嘴吃飯的多,還要打理人情世事,農村人過日子全靠從牙縫里省,院里那口著肚子的咸菜缸,一年四季照常營業,即便自己腌的咸菜,姥姥也從中控制,每年清明腌雞蛋、腌香椿的時候,她都要裝籃子藏起來一部分,掛在老屋的房梁上,我至今想不明白,不到一米五的姥姥是如何掛上去的。就是這樣,英子出嫁時,姥爺卻出手闊綽,除了陪嫁的嫁妝外,還掏了五百塊錢。姥爺的小氣是出了名的,那一次,村里人給他豎起了大拇指。幾年后,母親出嫁,只給了二百,這件事從此成為母親一生的隱痛。
大姨倒很爭氣,婚后給婆家生下一男孩,名叫“國強”。然而,國強從小叛逆,不服管教,早年上學,與社會上小混混在一起,打群架,有一年冬,致人重傷、命懸一線。他多次“犯事”被關進去。大姨一夜白了頭,憔悴如婆娘,折騰得家底朝天,沒過過一天安寧日子,大年除夕擔心受害人來家里討錢,不得不躲出去過年。結婚生子,成為三個孩子的爸爸,國強絲毫沒有悔改的跡象,姨父的村主任也干不下去了,全家一敗涂地。正如大姨的隱痛,母親很難體會,母親的內傷,大姨也無從理解。
幾年前的那個春天,離三八婦女節還有幾天,傳來姥爺病逝的消息。接到電話,母親第一時間回去奔喪,回來時眼神暗沉,像是然老了好幾歲。事后大姨含著淚說,那天姥爺一大早就開始咽氣,忽而翁動一下,直到母親進了門,見了最后一眼,他才合上了嘴,他儼然是掛著母親。我想,他是心里揣著一份愧疚和隱痛,沉甸甸的,又苦于無人訴說,直到生命盡頭,才得到釋放。
人世間,很多事情似乎永遠說不清楚,卻在看不見的地方演繹輪回。我們在獲得的同時,就會失去一部分,不間斷的喪失,乃是生命賞賜給我們的一份禮物。母親早年上學的未競夢想,都寄托在了我的身上。我出生和成長在某高校的家屬院,周圍住的都是老師,從小受到的教育是母親的叮囑,“女孩子,不能亂要別人東西”“好好讀書,是唯一的出路”等。我的漢語拼音是她手把手教的,上學前那會兒,她在家領著我學“a、o、e”,一遍遍讀,反復地念,見我不耐煩,她就哄著我,和我一起大聲讀。學發音的同時,也學著手寫拼音,她在漢語拼音本上做示范,我不厭其煩地練習,慢慢地,眼看那一個個小蝌蚪狀的字母,不再互相混淆,不再探頭探腦,在綠色的格子之間挺拔起來,變得馴服,變得規整,像是等待檢閱的整齊隊列,我的心里是說不出的高興。準確的發音,干凈的字跡,端正的坐姿,或許抵不上芭比娃娃的誘惑,卻是使我終身受益的禮物,養成了自律的學習習慣。讀小學,我幾乎毫不費勁,升人高年級時,我有了人生第一支鋼筆。那天下午放學后,母親帶著我去大院門口的商店選鋼筆,她一身的確良的碎花褂子,我穿一身肥大的校服,白色短袖衫配藍色背帶裙,我倆站在柜臺前徘徊良久,指指這個,瞅瞅那個,我把眼睛貼在玻璃板上看了又看,最終買下了那藏青外殼的英雄牌鋼筆,花掉十三元巨款,那時候父親每月工資不過二百塊。走出商店大門,刺眼的陽光從高處兜頭灑下來,水泥地面上投射出我倆的身影,一個拉著另一個的小手,手里端著一支鋼筆,像是手持一把尚方寶劍。多年來,我換過很多鋼筆,別人送的、比賽發的、自己買的,用得最順手的還是母親買的那支,外殼掉了漆,筆頭有些滲墨水,卻依然視若珍寶,它陪我走過大大小小的考場,陪我度過與死神擦肩的歲月,陪我走上文學創作的道路,它像極了自帶母親體溫的“護身符”,護佑我在以筆為刀劍、以筆為玫瑰、以筆為拐杖的征程上,無所畏懼。
活著,無非兩種形態,遮蔽與呈現。遮蔽的早晚會呈現,呈現的有一天會被遮蔽,循環往復,以此達到精神世界的某種平衡。遮蔽也好,呈現也好,都是為了使人們看到上天的恩典,這是我后來才明白的道理。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殊不知,分娩的瞬間,女人的生命也由此一刀劈成兩半,一半是孩子,一半是母親,一半是水,一半是火。抑或說,女性走向雌雄一體,始于孩子,終于死亡。與母親賭氣的時候,我郁郁地說:“你不愿照顧我了,當初你生我做什么?”她沉默不語,淚水沒有流下來,形成晶亮的旋渦,我立馬后悔萬分。我的前半生,有一半時間是在醫院里度過的,最苦的是母親,被遮蔽的也是母親。二十二年前那個初夏,中考成績放榜,我住進了省中醫十樓病房,錄取通知書取回來了,父母在病房門口久久徘徊不進來,小聲商量著什么事。“早晚都得告訴她,滿著也不是個事。”“孩子考上了,就別給她留遺憾。”英語滿分,數學比預想的好,成績令我喜出望外,再望望床前的拐杖,我又不禁心頭塌陷,放聲痛哭。一九九五年,父母同時下崗,靠賣早點供我讀書,父親自幼腰部落下殘疾,不能干重活兒,里里外外全靠母親一人。這個節骨眼兒上,母親借錢給我繳上了住院費,又再次跑出去借錢,第一時間給我繳上了學費。事后我才知道,學校僅限三天時間,過期不繳,名額就給別人了。她繳的是學費,兌現的是身為母親的承諾——相信孩子會好起來,哪怕是一直等下去。
類風濕纏手、不好治,又稱“不死的癌癥”,很是磨人。一個“磨”字,耗盡母親大半生的心血,被歲月磨損的是肉體,內心卻還硬著。印象中她有兩次抹淚。出院后,我的病情反反復復,中藥西藥輪番上陣,民間偏方也試了很多,效果甚微,長期服用激素藥和止痛藥,傷著了胃。那年盛夏,剛入了伏,我持續半月水飯不進,本來身體就被關節腫痛折磨得無以復加,這下瘦得更不成樣子了。拍片子,做胃鏡,醫生說患上了反流性胃炎,輸了幾天液也無濟于事,不得不住院治療。這天,父母租用醫院的輪椅推著我,把我放在護士站,一起去住院處繳費,這時候,一護士迎面走過來,見我病的,以為父母要遺棄我,疾言厲色地說道:“留下一個家屬看著她!”“我們不會撇下孩子不管的!”母親一字一句,如疾風驟雨打過來,把走廊里的安靜碎成了七零八落,我回頭瞬間,見她的眼角打了一點細褶,泛著淚光,心里有個地方軟了一下。二十多年過去了,護士的話經常在我耳畔回響,醫院就診時,上臺演講時,夜不能寐時,想起那句話,就想起了母親的無奈與選擇,以及無數個深夜的嘆息與仿徨。
生老病死的自然排序,我以前一直想不明白,為何不跳過“病”的關隘,直接步入“死\"呢?當經歷過一場與自己相關的“死”,我頓悟到,病乃修行的功課——病不是一堵墻,而是一扇門,推開門,見眾生。說得直白點,是為了迎接死神而做的虔敬練習。很多時候,我們的身體總是比靈魂早熟一些,歷經疾病的淬煉,靈魂往往才能壯大一截,在被動接受中加速靈魂的拔節,認清生命的面目。大約是二0一六年,我的尾骨上咯起了一個膿包,疼起來就像電流通過一樣發生痙攣,我忍不住大喊大叫,引來四鄰側目。此時,病情惡化,疼痛加劇,身體由120斤消瘦到不足50斤,父母四處求醫問藥,醫生都直搖頭,母親不死心,輾轉請來一位外科醫生,答應登門做手術,她的自光閃過一絲猶疑,透露賭注的意味。我清楚地記著,那天是冬至,室外飄起了雪花,母親沒穿外套,跟跟跑,就跑出去接醫生。冒著被感染的風險,醫生在家給我動了手術,叮囑術后每天換藥,以防感染。由于長期用激素藥,刀口愈合很慢,母親守在床邊,端屎端尿,喂水喂飯,像伺候嬰孩那樣悉心照顧我。那段時間,我徒生過輕生的念頭,卻發現自己連自殺的能力都沒有。母親看在眼里,又似乎伴裝沒看見,默默地換藥,默默地喂飯,默默地流淚。有一天半夜醒來,我聽到抽泣的聲音,斷斷續續的,若即若離的,似嘯聲,若禱告,在我心頭盤旋著,久久揮之不去。
第二年春天,我手術的刀口奇跡般愈合了。一百多個日日夜夜,一百多天如火煎熬,死神知趣地悄悄退去,春天踞起腳尖而來,我第一次參透春天的真諦——我們只貪戀于枝頭百花乍然綻放的驚喜,殊不知,人生凜冬艱難孕育的過程,是穿越黑暗世界的助跑和起跳。穿越黑暗,皆是神跡,那是母親的堅守。
將時間往前回溯半年,二000年中秋節前夕。在外打工的父親,一頭栽倒在了果樹底下,大口吐血,臉色蒼白,被緊急送到當地縣醫院,又連夜轉到省城大醫院。當天傍晚,好心人把電話打到我們三樓的鄰居家,母親給我留下一張鉛筆寫的字條:“你爸進了醫院,你自己買點飯吃,熱水去鄰居家倒,關好門窗。媽媽。\"那時我不滿十五歲,正處于叛逆的青春期,尚不懂得母親經歷了什么。她倒乘長途車抵達三十公里外的醫院,第一眼見到病床上的父親時的泣不成聲,她聽到醫生多次下達病危通知書時的呆若木雞,她凌晨時分穿過漆黑的玻璃長廊去急診上取藥時的擔驚受怕……父親是命大的人,因為遇到了母親。經過救治,他挽回了一條生命,出院后在母親的扶下,爬樓梯鍛煉,半年左右,他就能騎自行車上路了,恢復得與生病前沒有什么兩樣。
庚子年夏,父親突然去世。那三天守靈,時間歇住腿腳,記憶恍若閃電,一幀幀恍若黑白電影在我眼前浮現。多年的朋友問起:“叔叔得病那會兒,阿姨多大?”我如夢驚醒,那一年,母親三十八歲。如今,我到了她的年齡,倘若換作是我·我不敢再往下想,好像多想一步,就如墜深淵,對面照片里的父親,安靜地見證著這一切。
相隔八年,苦難再次伸出了魔爪。二○O八年五月,汶川大地震,父親去黨支部捐款回來,再次突發疾病,斜著身子癱倒在地,失去意識,第一時間送到醫院搶救。母親往返于醫院和家之間,有一天中午,她沒有拎包,剛下樓梯,卻被護士長逮個正著,不明就里一頓訓斥:“病號病那么重,你去哪里?趕快回去,不能離人。”我能夠想象出母親是怎樣吞下一肚子的話轉身回到病房,又趁她不在,偷偷溜出醫院,趕回家里給我做飯。照例是下一鍋西紅柿熗鍋面,煎兩個雞蛋,焦黃,酥脆,像太陽花;蔥花爆鍋,香氣四溢,把西紅柿炒出沙來,父親最愛吃這口,連湯都喝得香噴噴。她給我盛一大碗,連湯帶面,再一股腦兒倒入保溫桶里,拎著坐公交車匆匆趕回醫院。這一次出院后,我們沒有等來奇跡,父親癱瘓在床了,體內還插入了一根導尿管,每小時導一次尿,二十多天做一次置換尿管手術,不旁全部尊嚴的瓦解。這根導尿管,成為摧毀父親生命的導火索,也把母親的命運在了風雨飄搖的家里。
疾病,兩字都是“病”字旁,如魅,給人頂厭惡的感覺。疾病無罪,有罪的是人——眾叛親離,冷漠,歧視,偏見,好像這張人性試紙施了什么魔法,把一口大鍋里吃飯的兄弟姐妹打回原形,把舉步維艱的生活照徹得比小說還真實。母親犯過太多的難,借錢,找人,關于房子,等等,最大的難處是一個女人成為家庭的頂梁柱。慢慢地,她的眼神篤定起來,有光游移,昂起頭來,脊梁里的筋骨也一點點硬起來。
母親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心里猶如墜著鉛塊,吃不下飯,每天頂多一頓,也不出門,與外界徹底隔絕,臉色暗淡無光,雙手青筋密布,又干枯粗,像是被命運熬干了。她被困在了時間的旋渦里——父親的離開,把她的一部分也帶走了,她被鎖在了過去一家三口相視而笑的日子里:父親在,她每天早上睜開眼的第一件事就是一手端水杯,一手拎尿壺,導尿,喂水,喂飯,機械般重復,夾雜著發脾氣、爭吵聲、電視聲。那時候她很累,也很苦,但畢竟是美好的,真實的,真實得就像沒發生過一樣。父親走了,走得很突然,臨終時沒有留下一句話,母親的一部分也跟著死了,她慌亂無措,像是走失的孩子,找不到家。正如楊絳先生在《我們三》中的內心獨白,“錘書逃走了,我也想逃走。但是,逃到哪里去呢?我壓根兒不能逃,得留在人世間,打掃現場,盡我應盡的責任。”一切都變得漫不清,虛實難辨,母親沒了精神重心。她抑郁了。她想逃,卻不知道該往哪里逃;她還有應盡的責任。
有一天,她和小姨通話,我第一次聽到她說起往事。“你還記得嗎?當年咱媽讓我去拾糞餅,挽著籃子,必須得裝滿,籃子往下墜,直不起腰來。還有,我放了學提著籃子去大壩上給你們洗尿布,那水啊冰透了骨頭,感覺骨頭都變薄了,凍得雙手和胡蘿卜似的,胖乎乎的,回來一晚上都緩不過勁兒來……”電話那頭,傳來瓔瓔的哭泣聲,“記得記得,怎么不記得啊。”小姨在家排行老小,當年婚禮辦得十分風光,婚后不久,姨父單位破產,他們擺攤賣報紙,從青絲干到白發,伴隨城里報攤陸續取消,兩人又外出打工,她到酒店刷盤子,姨父當保安。最不讓她省心的是兒子,小時候體弱多病,不好好讀書,中學沒上完,進人技校學廚師,干了沒幾天切傷了手,從那就在家待著。從十五六歲混到而立之年,每天他不是在找工作,就是在去找工作的路上,時間久了,便生出惰性,張嘴閉嘴學會了敷衍。小姨在一家自助餐廳打工,做壽司,有一天暈倒在店里,心臟病犯了,做手術放了支架,從那以后每年都得住幾次醫院。“這個小崽子啊,非得氣死我,整天給我要錢。”小姨說的時候,臉色蒼白如紙。過年時見面,她染著栗色短發,精神狀態不錯,她抬手一把抓下假發套,露出一層層白發楂子,觸目驚心,又令人心痛。
我們常說,為母則剛。實際上,所謂的“剛”,是血淚鑄成的鋼鐵長城,是乳汁澆灌出來的庇護之所,是用犧牲自我換來的兒女茁壯,還是,一輩子還不完的債。母親,從來不是什么形容詞,而是帶有金屬質地的動詞——聲音鏘,亦柔亦剛。張開雙手,是傘;指成拳,是心。
我重溫了韓國電影《詩》。女主角楊美子年過六旬,患阿爾茨海默癥,與讀初中的外孫小郁相依為命。電影的靈魂詩眼是“懺悔”二字:為了圓上學時當詩人的夢,楊美子報名了文化館詩歌班,她一邊沉浸在寫詩的精神愉悅中,一邊還要當鐘點工賺錢養家,照顧偏癱的老會長。要知道,老天派送恩典的時候,非但不打招呼,反而會喬裝打扮。外孫和一個叫樸熙存珍的女孩發生關系,絕望之時女孩投河自盡,追悼會上,她偷偷帶回了女孩的照片,擺放在餐桌上,外孫卻沒有悔改之意。楊美子最終答應了老會長的性要求,換來五百萬以賠償給女孩的家人,并舉報了外孫。和外孫的最后一頓飯,她幫他剪了腳指甲,把他收拾得干干凈凈,她還事先溝通好,讓警察穿著便衣帶走了他,避開鄰居議論,這一幕令人不禁淚目,她的苦心孤詣,為外孫保全了一份尊嚴。結尾處,她在缺席的一課上交出了自己的詩作,同時給老師送上了一束鮮花。慢慢地,她的影像與樸熙存珍重疊在一起,叫人分辨不清,精神恍惚。她最后一首詩是寫給樸熙存珍的:“你那里還好嗎?還是那么美嗎?夕陽是否依然紅彤彤?鳥兒是否還在樹林里唱歌?你能收到我沒敢寄出的信嗎?我能表達自己不敢承認的懺悔嗎?時間會流逝,玫瑰會枯菱嗎……\"顯而易見,這是楊美子的一封懺悔書,如詩如歌,如泣如訴,堪稱一首生命的挽歌。與我的母親一樣,她被困在了自己的記憶里,只不過,她以寫詩進行自我救贖,或許,她的庸常人生本來就是一首詩——只有敢于直面現實、穿越黑暗的人,才配得上詩的加冕。
母親一百多天沒出過門了,她瘦了,老了,比過去又矮了一截。我知道,解鈴還須系鈴人,得她自己走出來。年輕時,她就心小,擱不下事,她的心細如發,成全了我和父親。現在,她的心變得越來越小,像一枚小卵石,一顆小星星,一個小蝸牛,卻盛滿了愛的牽掛。這是我的幸福,亦是我的憂傷,這是我的溫暖,亦是我不可救藥的命運。
(選自2025年第2期《北京文學》)
原刊責編 驀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