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假如,在除夕前三天的傍晚,你的手機竟然在下一秒顯示搶機票成功;又假如,你的未婚妻在視頻里把新房轉圈給你照了個遍,跟你隔空撒嬌賣萌嘟嘴,裝兇提醒你婚期將近,身后,金柳銀柳雙喜字在屋里花枝亂顫,你此刻難道還能不激動?甚至不想高興地爆句粗口?況且宿舍里只剩下韓嵩自己一人,就算還有室友,一頭被卸去鞍轡的野馬撒會兒歡兒也沒什么不行。
韓嵩光著腳丫跳下床繼續撒歡兒,與此同時,窗縫里趕巧正擠進來幾縷樓下飄上來的歌聲:“田野小河邊,紅莓花兒開,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愛,可是我不能對他表白,滿懷的心腹話兒沒法講出來……”
這凄美的調調疊加房間里的畫風,瞬間讓一切滑稽起來:床上被撲騰得亂七八糟的火鍋底料、藤椒、狗屎糖,地下歪斜擺放的大頭鞋、安全帽、臭襪子,頓時被推送到濾鏡之下,生發出無限虛幻的浪漫與美感,進而又化作韓嵩身上不竭的力氣,雖然他在此之前已經加了一周的班,昨天晚上十點才回宿舍。這些物品瞬間就被見縫插針地塞進拉桿箱里,拉桿箱無辜地秒變一個撐得不能動彈的“胖子”。
韓嵩精心地把勞動服疊得板板正正,這是對自己一段工作經歷的注腳。雖然還是會弄臟的,還是要重洗的,但今天的儀式感不可或缺。當然,還得回來。工作滿三個月后,算上路途可以休上二十天,此次回去前,他想把生活弄得新鮮一點兒。同屋小王剛回老家去了,他媳婦的大肚子馬上要揭開謎底,走晚了買不到票,那樣可能會比孩子到得還要晚。
整個大樓也是靜悄悄的,向人們昭示,這小區里的原住居民太少,都是漂著的,過年這里就成了半空小區。樓下花壇里有一株蠟梅專注于開花,也沒注意上一場雪還留下的斑斑點點,這讓它看起來更像點點的火,打翻這里的靜寂。這畫面是韓嵩在東北見不到的,誰家東北零下二十幾度的雪里能看得到梅花呢?看見冰溜子跟凍瘡倒有可能。韓嵩在它們闖入眼簾時突然想起什么,卻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斷。
整個項目部的人差不多撤光了,韓嵩在此地并沒有親屬,工作上認識的幾個甲方員工早已放假回家,憑直覺,極可能是樓下漏水。
韓嵩一邊想著如何應對,一邊開門。
“段經理,你沒走啊?”韓嵩吃了一驚。后者顯然被屋里的氣氛感染,生生把話咽回去一半。
“唉!”段經理把背包往桌上一丟,像只泄氣的排球。“你小子結個婚全是新娘子一手張羅,有福氣啊!這回要是再延期,我就是個惡人了。”
韓嵩早有預感,一聽話音更是猜出了八九分,于是他強壓住心中升騰起的不情愿,說:“段哥,不都交工了嘛。”
“本來軋機安裝完事兒了,我們提前搶出幾天工期,但臨時工程發生緊急設變,放心,變得也不很多,但卻有點兒棘手,我們只有三十六個小時的時間。”
韓嵩心里明白,設變,就是設計變更,這在工程進度之中當然是件大事兒。設計圖紙變了,對應的建筑工程自然也要照圖變更,好比本來照大平層圖紙蓋的大廈,現在突然要再接個拐彎出來。長褂前襟要改短,裁縫都要忙活一陣,何況這等鋼筋水泥之流。
段經理顯然是剛剛去過辦公樓,他抽出背包外的文件袋,把圖紙往韓嵩床上一鋪,點著幾處給韓嵩看,“這里,這里,甲方請我們救個急,你看你幫哥弄弄,我這邊還得去趟大足項目,那邊也有個鼓包。三天時間,不耽誤你過年回家辦喜事。”
韓嵩說:“我不走倒行,現在大家都走得差不多了,這不是一兩個人能完成的事兒。”
段經理看看他,“你是現在唯一的技術人員,這些都是技術層面的設變,省得你老覺得沒有用武之地,趕緊消化消化,然后,項目部的事兒你全權負責,現在買不到原材料,我跟甲方談完讓他們包工包料。”
韓嵩說:“哥,我學學技術還行,可我沒有指揮人跟開工資的權力,大過年的,誰愛干那種不讓人回家招人煩的事兒。”
段經理用食指戳著韓嵩的前胸:“你小子別變著法罵我啊,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代言人,這里的No.1,一切都得聽你調遣。放心大膽干,哥給你兜底。”
韓嵩說:“少給我戴高帽,得保證不能讓兄弟們過年回不去家,福利一樣不能少。”段經理說:“放心,快點兒吧,隨時聯系我。”
門“砰”的一聲關上,似乎也關上了韓嵩對美好現實的期許。他看一眼手機屏保上跟楚橋的合影,有點心虛似的不敢直視,“我就說嘛,下午右眼皮一直跳。”
他想撥通楚橋的電話,又一想不行,楚橋心臟不好,受不了這種刺激,還是算了。他不情不愿地狠狠看兩眼圖紙,說:“我好像把有個人忘記了。”
二
一樓學聲樂的女孩兒,還在一邊彈鋼琴一邊繼續唱《紅莓花兒開》,那株蠟梅花也湊熱鬧近距離地挪進韓嵩的感知范圍內刷存在感,仿佛知道他在剛才那一瞬想起了江俊梅。結婚前夕,他知道想起她對未婚妻楚橋來說是有罪的,可有什么辦法,他是凡人,他的心是肉長的,他依然想求出當年的心理陰影面積。
五年前,江俊梅畢業沒有回到南方,而是留在東北與他鄰近的一個城市,跟他一樣,入職另一個大型冶金集團公司,這已經是她跟父母斗爭的最優結果,也是他們最近的距離。韓嵩心里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跟班花學霸比翼雙飛舉案齊眉指日可待。可很快,書生意氣尚未褪去的他發現自己忽略了一個叫工作性質的“硬傷”。后來這個“硬傷”成為他今后相親的一個剛需條件,能接受再考慮,不能接受,一切免談。
他倆后來都去了工程項目,一個在內蒙古,一個在西南,直接在中國地圖上畫出一條規整的對角線,而且沒有一點兒弧度。開始是兩個月見一次,然后是三個月見一次,再后來是一年見一兩次。他們經常在視頻里交換沙漠里的北斗星、金星、水星,跟四川盆地的流星雨、黃梅天……網絡里再美好,似乎總差那么一點兒現實的溫度。
他還沒有真正領教時間與空間這條無形鴻溝的威力,甚至應急預案也沒準備好,江俊梅就突然電話通知他,她要辭職了,她要回到她父母身邊去。她把理科生的思維優勢發揮到了極致,經過估算得出的理由是兩人都漂著遇到的概率一定小于一個人漂著一個人站在原點的概率。起初他還傻傻地認為這是一條曲線救國的好方案,可很快,江俊梅跟他斷絕了一切聯系。
吐口開始接受相親并認識楚橋,是最近一年的事兒。第一次約會用去半年時間,主要是每次韓嵩期滿休大禮拜回家時,都趕上楚橋出門看病。約會那天,在肯德基,媒人說那里太吵,韓嵩卻說那兒人多挺好,速戰速決。憑多次的經驗,喜歡找虐開啟異地戀模式的未婚人士并不多,這樣看不上也不尷尬。
結果,韓嵩在吃到第二只冰激凌跟雞腿時,一個微胖的女生氣喘吁吁地坐過來,問他是不是韓嵩。
韓嵩當時嘴里有肉,手上有油,滿面紅光,很是油膩,只好用手勢跟楚橋打招呼。楚橋深明大義,馬上抓起另一只雞腿,以七天沒吃過肉的派頭咬下去,接下來他們嘮得特別自然融洽,相見恨晚。
后來,韓嵩問她為什么不介意三個月見一次。楚橋說自己心臟不太好,奔赴速度不能太快,容易太激動,三個月的時間跟她的心臟承受力很匹配。她問韓嵩嫌不嫌她有心臟病。韓嵩說,哪能啊,大不了不吵架、不一起打游戲、說話都有過渡、情緒價值平緩、做事反差別太大。
楚橋說她每個月得拿出半個月去照顧她爸。韓嵩說:“那當然好,我最喜歡孝順父母的人,三個月見一次真是非常好。”楚橋接著說總看到容易有矛盾,小別挺好,保鮮。韓嵩說:“在你這兒缺點全變優點,謝謝。”
韓嵩一邊在鳥腸子似的巷子里拐,一邊滿腦子思緒萬千,巷子卻干走不到頭兒。巷子里有家米線小火鍋店,空氣中彌漫著麻辣的香味兒,韓嵩狠狠吸一口,又一次撥了剛才的號碼,繼續顯示無人接聽。
韓嵩停在一處車庫門前,車庫門如果不肯自己卷起來,誰敲都是白費。不住單位租的宿舍,自己租個車庫,也不失為一個省錢的好主意,還能從房補上找點兒差額存起來。韓嵩心里想著。叫不開門,韓嵩只好去附近收快遞的驛站打聽,比畫著描述外貌,好心大姐朝外邊一處小路指了一通。韓嵩朝那條小路摸索過去,感覺不太對勁兒。突然,他發現巷角有個熟悉的背影。
尾隨到一塊空地上時,天已經全黑下來,四下無人,那人前后看看便蹲下。韓嵩捏把汗,也蹲下,屏住呼吸。那人手持個棍子樣的家什,在地上似乎畫了個圈,再把手中黑塑料袋里的東西倒出來。
黑暗中一只打火機的火苗躥起,像老祖宗的眼睛。燒紙熊熊燃燒起來,不時輕輕飄起點點火星兒。那人念念叨叨,老婆子長老婆子短的,手在臉上左抹一把右抹一把,好像還沒少掉下眼淚,挺壯的身影縮成一團灌木。等火光熄滅后,才又恢復初始的平靜。
那人走過韓嵩所在的陰影時,壓低聲音說:“還不快出來,一會兒讓人逮住!”
三
韓嵩從陰影里跳出來,感覺鼻子里也有點兒泛酸,故意說:“趙師傅,我就知道你不能走。”
“得了吧,我哪有那境界,我是不著急回家。”趙師傅說,“年底前,萬事都得有個了斷,人們多數時候可能記不得開始,但收尾總要收得體面,年根兒底把能辦的事都辦了,最好誰的也別欠,特別是欠死人的。”
開啟車庫里的燈和舊空調,感覺不太冷了,韓嵩跟趙師傅說了自己的來意。
趙師傅聽完,就開始收拾掛在墻上的電工工具三大件。韓嵩說:“這回人少,我給您打個下手。”趙師傅用眼皮撩了一眼韓嵩,像不認識似的上下瞅,把韓嵩瞅得直心虛。
韓嵩說:“我剛上班那會兒在現場實習時跟您干過幾個月。”
電工的活兒,別看只是普通的技術工種,但技術含量可不低,考電工證也很嚴格。工作這么多年,趙師傅沒少遇到過大小險情,他知道,豐富的工作經驗仍然不能規避風險。尤其那年在北方的1870項目中,他也遇到過一次。
一兩毫米差別的電線,目測就能看出來,誰能想到也能接錯?可在微醉與情緒波動的狀態下,就有可能。當時也是一個大型高爐檢修安裝的急活兒,那天下班后,他發現是老伴兒的忌日,于是他喝了兩口酒。可凡事都有個可是,半夜里突然通知加班。下班后喝點兒酒也不是不行,但上崗不合規。可當時趙師傅心存僥幸,就那么一點兒活兒,不只是掙加班費的問題,他還想讓他們知道自己有點兒價值。當時他接線的速度是別人的兩倍。
隱患通常在短期內不顯現,交工也很順利,但后來聽說有人質疑出現安全漏洞。太細節的事兒,沒法了解,他恍惚覺得可能有一根電線材料用小了。可就是這么一個小小的疏忽,釀出后來一個不算小的事故。
以韓嵩現在的資歷跟水平,自然有操作資格,有他帶著干,還是放心的。
想到這兒,趙師傅說:“那行。”
“但這電線那么多,就我倆接不過來啊,需要協同。”
“什么,說人話。”
“哎呀,光我們倆哪成,得人多,配合,團隊的力量,這樣才能有質量有速度。”
趙師傅說:“就是會人唄,直說,那是你們項目經理部的事兒。”
韓嵩說:“是那么回事兒,趙師傅,我都幫你會好人了,臨近我們這個項目的鋼廠項目的人剛好沒撤走,我協調好了,咱們加班另算,外加補貼,當然,這不只是工資的事兒,咱們出來干活兒都得有個信用。我借了一個電工二班組的八個人過來,但他們對這邊的工作有點兒不熟悉,我想請您帶著他們干,您看行嗎?”
趙師傅一聽,果然臉陰得跟水要滴下來似的,立馬停下手中的活動。
韓嵩知道,趙師傅跟電工二班組素有些江湖恩怨。可人心齊泰山移,不打開這個心結,往下就不好辦。現在已經是夜里十點,給出的三天含睡覺時間,馬上就要過去十二小時了。
這邊韓嵩跟趙師傅已經到了工地。為了方便,韓嵩把手機放在一個電纜槽上,開始講設計變更具體情況及應對處理,趙師傅看真人秀似的坐在那里。
工程需要應對設計的變更,人的思維也需應對突然而來的變化。
韓嵩也不管那套,對著手機一通連講帶比畫,當講到最后一點后,趙師傅發現不只是自己在答應,手機里似乎也傳出許多人的聲音。他一愣,“你在開視頻會?”韓嵩說:“是呀,不能浪費坐車人路上的時間,他們正好都聽一聽,來了就能直接進入狀態。”
韓嵩看趙師傅還陰著臉,不好意思地笑著說:“我先斬后奏了,不好意思啊趙師傅。”
趙師傅說:“這事兒跟我說不著,我就一干活兒的,聽安排。”
韓嵩說:“那行,趙師傅,我安排你看個視頻。”說著便掛起視頻電話。趙師傅往上瞅一眼,不看不打緊,一看,眼淚差點兒沒掉下來,視頻里正是自己右腿殘疾的兒子。
趙師傅問:“你咋肯跟我視頻了啊?”兒子說:“我剛才聽韓哥說你在現場力挽狂瀾又不計前嫌,來給你點個贊。”趙師傅忍著沒笑開花,但還是說:“這么說話太肉麻,撈點兒干的,要跟你老子說啥?”兒子也平和地說:“當年你沒趕上我媽最后一面,我不怪你了,今年也可以加班到三十,沒問題。”
趙師傅抹著老淚,一邊看視頻里的兒子,一邊對韓嵩說:“走,我們現在就開工。”
韓嵩笑著說:“您還沒答應帶著電工二班組呢。”
“別把我想得那么狹隘,當年是我總愛加班,為了多掙點兒加班費,每次都害得他們那些著急回家的年輕人晚回家,對我有意見也屬正常。那次他們都跑了,留我善后,我才沒趕上看老伴兒。”
四
離交工還有十二個小時。
此時的韓嵩跟趙師傅已是強壓心中喜悅,走進辦公室時,他們的大頭鞋踩出了好聽的嘎吱聲。推開門的一瞬,氣氛明顯不對,韓嵩開始匯報設變完成情況,直到最后都沒有聽到掌聲。他捅了捅趙師傅,趙師傅才回過神尷尬地鼓了幾下掌。不知為何空氣就是凝滯不動,甚至有點兒讓人窒息。
突然,白屏上打出一段短視頻,以最快的速度對調試技術進行最先進的解析。在嘟的一聲之后,監理站起來,身后正在播一段光電之間的視頻,他在這樣的背景下,顯得臉特別黑,像個戴黑斗笠的巫師,有點凜冽的感覺。他說:“你們這次完工后,只進行了現場測試,這還是不夠,沒有用最先進的納米技術進行模擬掃描測試,現在不都講究新質生產力嘛,有難處,你們可以聯系設計院方。”
人員陸續散去,只有韓嵩坐著不動。趙師傅拿手在他眼前晃了幾下。韓嵩說:“這不嘲笑我沒文化嘛,不還有十二小時,還拽詞兒,還新質生產力,哼!”
趙師傅一邊拉他走一邊說:“韓大工程師,現在不是說大話的時候。”
韓嵩說:“我還以為我懷才不遇,結果是才華不夠,上回BIM(建筑信息化模型系統)培訓我是沒參加,不過,我會借勢借力借智。”
趙師傅說:“這個我信,不過現在沒時間了。”
“水到絕處是瀑布,人到絕處是重生。走!”韓嵩不屑地甩甩頭,大步邁開,趙師傅緊跟其后。
設計院其實早已放假,辦公室里只留下一個小姑娘,正在一邊笑一邊聊微信,嘎吱嘎吱嚼零嘴,過年的喜悅早已爬上眉梢。一聽韓嵩要借技術協助,小姑娘犯了難,“都走了,我騙你干嗎,對,我再跟領導請示一下。”于是就打了幾個套話濃郁的電話,到后來嗯的時候就比較多。
最后,小姑娘說:“你們先去,我們這邊找到了一個沒回老家的技術協助,別看是外協的,技術很精湛,很快就到。”小姑娘說完,看著韓嵩遲疑的表情,好像有點兒心虛,就又補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不就是干活兒嘛,又不是相親,就別挑肥揀瘦的了。”韓嵩心想,干活兒跟相親有什么關系,真是的,小小年紀思想這么復雜。說實話,韓嵩一聽說是外協的,的確心里有點兒不踏實,但既然沒別的辦法,也只能這樣了。
電工二組此時都已如期歸家,報了平安。回現場的韓嵩只能親自上手。
一干就是四個小時,韓嵩身心俱疲,他忽然看見楚橋身著中式婚裝從數據機組后邊走出來。她說她不能激動,但為什么要騙她,難道是她張羅的婚禮還不夠周到,難不成結婚典禮現場也得她一個人亮相?韓嵩一再解釋,不是,不是。韓嵩怕楚橋激動,結果楚橋還真給整激動了。
韓嵩被這一幕嚇得一激靈,才發現趙師傅正枕著他的前胸,也睡著了,不做噩夢才怪。韓嵩伸伸腰,趙師傅一下子醒過來,抹了把口水,打了個綿長的哈欠。
“干到什么工程節點了?”韓嵩問趙師傅。“熱軋機組調試。”一個淡然的女中音在耳畔響起。韓嵩脊背的汗毛一下子豎了起來,這聲音如此熟悉,但又備感陌生。那是一種來自塵封的心底的震撼,親近的人,即便分開幾年,即便在黑暗中不語,依然能夠通過辨認氣息相認。
一個戴安全帽的清瘦女人,不知何時端坐在電腦跟前,正熟練地敲擊著鍵盤,在整墻的大顯示屏上,數據測量,再次打壓,再次數據測量,那么自然,那么反客為主,全然沒有顧及他們的存在。廠房里空調溫度不低,她卻戴著厚厚的勞保口罩,勞動服袖口露出一截冰袖,捂個嚴嚴實實。
韓嵩仿若兩腿灌了水泥,他吃力地坐到那女人身邊的椅子上,這就是那個所謂的外協?但此刻,韓嵩已經無法理性思考,時光知趣地允許他討要一份專屬于他的心靈撕裂方式。
他其實從來就沒有忘記過,他喜歡的《紅莓花兒開》是從爺爺那里聽來的,而這種喜歡延續到上大學后,竟兌現到現實當中。他遇到像歌中的紅莓花兒一樣的女生,深深淪陷、癡迷,并幸運地遁入雙向奔赴的秘境。可凡事都是雙刃劍,能奔赴,也能散開,這才是生命應有的魄力。他被放棄的原因是什么,他一直沒敢太深觸摸,如果長年的兩地分居可以成為一種合理解釋的話。
就像工程設計變更了,實際效果就變了,如果人生發生了設變,那去執行的這些又是什么?
韓嵩不知道那幾個小時是如何度過的,一直以來,韓嵩只想好好地把工程技術管好。這等大事兒管好,自己的事兒自然就順了。他們挨著坐,共同去看大屏幕上的數據分析顯示。這時,他的幫手正抓取一個數據,在屏幕上測量一排數據,小紅點在閃幾下后,竟然變成了綠色,韓嵩松口氣。此刻,大屏幕提示修復還有一小時,這珍貴的一小時。
“這次的設變為什么這么難搞?”韓嵩本應冠以姓氏再加上一個工程師的工字來尊稱對方,這是業內禮節。但不知為何,他服從于一種久違的熟悉感,他們的交談是不需要稱呼的。
女人停頓一下,終于開口說話,顯然她也早就認出他,甚至可能在他熟睡時端詳過。她似乎也強忍著胸中的激蕩,即便沒有顫抖,空氣中依然流動著她不能控制的激動,這足以讓她一開腔就讓韓嵩瞬間溢出眼淚。她心里知道,他一定被那些往事壓抑得太沉太久了。
“這次設變主要是新增加了設備,也是對原工程設計的新挑戰,而熱軋機組的設計又是最新的技術,你們以前沒有遇到過。改線路要在保證原有的運營基礎之上……”她努力保持著平靜。
韓嵩雙眼已經模糊,大學時代的自動化課程正式開啟。
“江俊梅,最——美——”年輕的韓嵩對著山谷大喊。山谷回答:“最美——最美——”
“如果有一天我變得丑陋無比,我將不會再見你。”江俊梅對著韓嵩說。
“怎么會,你只會是多了歲月的甜蜜皺紋。”
韓嵩側過臉去,暗自清除掉眼淚。大屏幕上修復的綠格還在一點點增長,他的目光在她身上不自覺地攀爬。
“那些有傷疤的用過的電線不能用了吧?”韓嵩覺得此時自己應該說點兒什么。
“當然,節約是好事兒,但不能降低性能,傷殘的材料在測試時容易引起短路,失了火,就得不償失。”
“你說,干我這行的會被嫌棄嗎?”韓嵩試探著。
“為什么,國家基礎建設,受人尊重。特別像韓工你這樣的。”
“不能吧,我就是這樣被人放棄的。”
“萬一,對方感覺配不上你呢?”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比如發生了設變。”
離修復完成還有96%,韓嵩知道,他再不問明白,也許一生都沒有機會。
97%、98%、99%……韓嵩才發現自己可笑之極,去質詢100%的過去式。
五
在秋熙路上還能找到尚在營業的東北菜館實屬難得。韓嵩和趙師傅對面而坐。
“每個項目都有自己的個性,它的個性來源于在那里面干活兒的人。1870項目的個性是,不接受任何形式上的挑錯。”趙師傅說著將一杯啤酒一飲而盡,然后把目光落到菜碗里,像是在數五花肉燉酸菜里的紅辣椒和麻椒。韓嵩把鍋包肉往趙師傅跟前推了推。
趙師傅看著盤子繼續說:“整改清單不能交白卷,有時簡直是為了改而改。1870項目離沙漠挺近的,夏天,白天炙熱,晚上能涼快點兒,我就會坐到外邊看星星。星星很亮很近,有時就會紛紛落下來,落到我臉上的那顆一定是我老伴兒,如果不是因為想念我老伴兒,也就不會發生后來的事情。”
韓嵩在一旁聽著趙師傅的話,若有所思。
“我虧欠我老伴兒太多了。人到中年,沒有幾個人能做到不在生活面前低頭。甘蔗沒有兩頭甜,既然不能相互陪伴,在外邊多掙點兒錢養家也是好的。反過來說,如果我在身邊,兒子可能就不會出車禍,老伴兒可能就不會上火得病。即便這樣,我依然常常安慰自己,退休后就可以帶著她去自駕游了,可沒承想她沒等到。”趙師傅說著,眼中有淚光閃動。
韓嵩避開趙師傅的眼睛,又給趙師傅滿上了酒杯。
趙師傅端起酒杯,“所以一到我老伴兒的忌日,我都很自責、內疚。只要在酒里我就能看到老伴兒的樣子,所以每到她的忌日我都要喝酒。要不是因為那天酒后去加班,也就不會造成工作的差錯。”趙師傅又呷了一口。韓嵩也跟著喝了一口。
趙師傅陷入回憶,語調緩慢。韓嵩心中著急,又不好催促,只得輕輕提醒:“趙師傅,后來呢?”
趙師傅轉過神來看了韓嵩一眼說:“不久,驗收方那幾個技術人員就到了。年紀都不大,那個年輕姑娘剛畢業沒多久,南方口音,白白凈凈,聽說之前在辦公室里畫CAD(設計圖紙)。剛開始我對他們的印象都挺好,但慢慢就發生了轉變。”
“等收到他們的驗收結果清單時,我的第一反應就是不接受。他們知道現場是什么樣的工作環境嗎?越是艱難,越要認真,為的是避免返工。聽說是那個年輕姑娘提出的有漏洞,必須重查,那天我非常生氣。去現場的路上,我做好各種怒懟的準備。”說到這兒,趙師傅本來已經喑啞的嗓音,再度低沉下去,令韓嵩感到了更深的不安。“當我進入現場路過變壓器時,儀表指示燈突然亮了起來,這是什么概念?通電了?在這種情下是不應該送電的,這怎么可能!我當時就愣住了,爆炸的一瞬,我才意識到是自己犯下了一個嚴重的錯誤,準是那天喝酒后造成的,漏洞是真實存在的。就在我閉上眼睛等死的那一刻,突然感覺到自己被別人用力撞開,我撿了一條命。”
“這件事我聽說過一點點,沒承想竟然發生在您老身上。”韓嵩說。
趙師傅微微側過臉,暗影中無法看清表情,他的聲音又一次在韓嵩耳畔響起。“當時的爆炸很慘烈,那些電火足以燒壞全身的皮膚。該死的人應該是我,我卻好好的,而那個救我的年輕姑娘卻成了重度傷殘,這一輩子都毀了。我永遠都記得她的眼神,今天,我又一次看到她的眼神了……”
在韓嵩心目中,江俊梅跟今天那個“外協”的身影瞬間重疊到了一塊。心痛襲擊了韓嵩,向他一點一點壓過來,他試圖揩去眼淚,可沒用。
這幾年,他像個忽大忽小的氣球,時而頹廢,時而激進。不得不承認,在他與江俊梅的世界里,后者占有絕對的主動權。做出讓步的是她,她為韓嵩放棄南飛,遠離父母,滯留在與他很近距離內,他是幸運的。而她又是如此獨立,一旦決定離開,他又無處申辯。這種無形的壓迫感,讓他在看清答案后,世界一下子被抽空氧氣,呼吸困難。就像車上的安全帶,越掙越緊,只能屈服、放下,才能一點點獲得解脫。
他偶爾會在夜里露出獸牙,甚至想辭職跳槽到另一個領域。但他發現,他從事的專業已經開始生根發芽,一個良好的開端,精心地呵護著他的羽翼,他已然離不開。既然被嫌棄,何不做出些樣子來,并去尋找欣賞自己的人。
慢慢地,相親的牙縫被撬開,人生就是那么回事兒。楚橋的心臟病讓她不宜加強鍛煉,這讓她體態圓潤、行動遲緩,總是遲到。不知她是否也曾讓別人嫌棄過,她總能共情韓嵩的感受,他們都沒有把對方拽得那么緊,反而相處得更舒服。與其說是楚橋與韓嵩在對方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不如說是楚橋與韓嵩相互治愈。在第二次見面,他便向她求婚,不出所料,很順利,婚期也馬上就定了下來。韓嵩感覺自己的世界又恢復了元氣。他要爭一口氣回來,不光為自己,也為楚橋。
正當他以為自己完全康復的時候,一個轉身,設變了。
現在他終于知道,江俊梅其實從來就沒有嫌棄過自己,她是株驕傲的蠟梅,懂得在凋零時隱藏起來,而不讓心疼她的人負擔。她比韓嵩想象中的更愛他。
她曾是那么愛惜自己的容顏,但她面臨選擇時,不,她根本連選都沒選,就直接將她最為珍視的外貌資本置于危險之中。當然,她的資本還有很多。這一切讓此刻的他何等慚愧!更要命的還不只這些。他發現不管他們分開多長時間,只要對方再次出現,他就會跟從前一樣被她深深吸引。特別在得知她的勇敢與包容之后,喚醒了一切,他感覺他更愛她了,仿佛她是他身體的一部分,她的每一寸疼,他都能清楚地感知。他為得知得太晚而深深地自責,他不夠了解她,他簡直太糟糕了,他墜入自責的無底深淵。而他們的分開,也不過是剛剛過去的昨天,甚至對楚橋的愧疚似乎也變得沒那么重要了。這一切完全符合真愛出場的外部環境。韓嵩瞬間有點兒討厭起自己來,于是他又喝光了一杯。
“趙師傅,謝謝你告訴我這些。”韓嵩看著窗外天空上的煙火,依然不能釋懷。
趙師傅流露出一絲安慰:“我終于可以安心了,積攢了這么久,親自跟她說聲對不起。”
飯店要打烊了,老板娘禮貌性地催過兩次。韓嵩起身結賬,再相聚已是早春,這讓他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就對趙師傅說:“今天跟我去宿舍住吧,別回車庫了。”其實他很想領著趙師傅去宿舍的小區里走走,讓他看一眼樓下的那株蠟梅,因為,蠟梅只開放在這里最最寒冷的歲末。
他得好好想一想,如何去應對自己人生中的這場設變。
作者簡介gt;gt;gt;gt;
肖婉瑩,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冶金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星火》《北京文學》等。現居遼寧鞍山。
[本欄目特約責任編輯 萬 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