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村里人都知道的是,1976年的一個雨夜,太祖母走了。不知道的是,她其實是搬進了我的心里,只跟我一個人說話。
“大家的”太祖母
小時候的我似乎任性又自私,再嚴的家教也壓不住我滋生跟人爭東搶西的念頭。有時鬧起脾氣耍起混賬來,連媽媽都是我一個人的,決不允許哥哥姐姐們喊一聲。想獨霸什么在自個兒家里都能得逞,出了家門就由不得我了,就像,我對太祖母的絕對擁有權就處處打折。
“太奶奶,太奶奶!”巷子里的小孩子都喜歡響亮地喊我的太祖母,聲未落人就鉆進了她懷里。
吃在我家睡在我家,明明只是我的太祖母,咋就成了大家的?真氣人,可我又封不住他們的小嘴巴,又不好意思在外面撒潑。更氣人的是太祖母還拉長聲音答應著,柔柔軟軟很是甜蜜,好像滿巷子里跑的都是她親親的曾孫。
“太奶奶——”翠花抹著眼淚,委屈地跑了過來。太祖母伸開雙臂,滿臉寵溺。攬翠花入懷后,太祖母就從兜里掏出手帕,輕輕地拭去她的淚花。翠花仰起臉蛋就吧嗒吧嗒跟太祖母告起狀來,無外乎媽媽又偏袒弟弟冷落了她,姐姐也沒給她好臉色看,小伙伴也不好好陪她玩……
唉,能不能說點新鮮的?我都聽煩了,可太祖母每次都像第一回聽,滿臉的“可憐的孩子,還有啥委屈都說出來吧”的期待,臨了,還會掏個紅棗塞給她。
“太奶奶,太奶奶!”毛蛋又來了,一鉆進太祖母懷里就伸著小臟手亂摸太祖母的衣兜。摸出個棋子豆,直接拋入嘴里,摸出個核桃,太祖母就會砸開分給我們吃。
太祖母的兜里,總有驚喜:晾干炒香的南瓜子,蒸熟再曬干的小紅薯片,用沙土炒的棋子豆、蘋果干、紅棗、核桃。我曾動過小心思,不允許太祖母帶東西出去給別的孩子吃。太祖母也答應得好好的,我也正兒八經地搜了,啥都沒有,可到了巷子里,她兜里就能變出東西來,真稀奇。
剛才也說了,我是個小心眼,曾有一度把自個兒當成太祖母身邊的帶刀侍衛——手里拿著小樹枝,哪個小孩想靠近她我就揮動樹枝驅趕。太祖母取笑我“小氣的鈴鐺搖不出響亮的聲音”。我的名兒里有個“凌”字,她喜歡喊我“小鈴鐺”。
太祖母總是含笑的臉龐讓我小氣了幾次后徹底作罷——是大家的太祖母就是大家的吧,不就是多了一些愛太祖母的娃娃?
嚇唬又護短
在巷子里游蕩,撞見二狗。
二狗比我大很多,有家,卻像流浪漢。沒爹沒媽,也沒本家人愿意照看他,就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了。他一個人的家,院墻是倒的,茅草壓頂的房子看上去也是歪歪斜斜的。我們小孩子,開始是仗著有大人,見了他就響亮地取笑:“沒大親沒媽愛,破褲子爛襖臭要飯。”喊完就跑。后來發現壓根不用跑,有大人沒大人都一樣,他壓根不會動手打,更不會追趕,連個假打的樣子都懶得做,我們就更肆無忌憚了。
那天,我正蹦著跳著拍著手對著二狗喊得起勁,太祖母突然出現了,我立馬夾起尾巴耷拉下腦袋。
“罵人爛嘴,我看你以后咋說話咋吃飯!”她扔下一句就離開了。
我一直信服太祖母的話。她讓我別出門玩耍說會下雨,我不聽,結果被淋成落湯雞;她說今天變天要加衣服,我不聽,結果凍得直打哆嗦鼻涕橫流,最后還感冒了;更神奇的是,家里人身體不舒服了,她拔些野草煎熬好,喝幾次就沒事了。我嚇得趕緊隨她回家并保證:“以后再也不罵人了,誰都不罵,別讓我的嘴爛好不好?”太祖母把食指尖在糖水里蘸了一下,抹了抹我的嘴巴說:“張嘴記得說好話,才能遇到好事情。”
太祖母說“罵人爛嘴”,我在尊重他人中學著用語言去溝通,即便受人穢語也不會惡言相還;太祖母又說“指人爛手”,我變得有教養,努力避免對他人指手畫腳;太祖母還說“逮了鳥兒的手不會寫字”,我怕自己不會寫字,從不靠近鳥雀,更不會傷害它們……
我一直對太祖母說的所有話深信不疑,包括——
別人嘲笑我手指頭短,太祖母說“女人手指短,不缺吃和穿”,我相信了自己是富貴命,對未來充滿向往;別人笑我膚色黑,太祖母嘴角一撇,道“黑緞子賽過白綾子”,我就黑得理直氣壯;別人笑我矮得像錘頭把,太祖母說“矮咋了?做衣服不費布還省錢”,我就驕傲地繼續矮下去;別人笑我笨嘴拙舌,太祖母說“不會說就不說,才能留出時間好好做”,我就悶著頭只做不說……
后來啊,每每攤上啥窩心事,就會想,太祖母若在她會咋說?偶爾遇到幸運事,得意得要長出小尾巴來,也會想,太祖母若在會咋說?咋樣說,不都為了眼前敞亮心里干凈?
為小嘴丟大臉,不值
“女娃,要有女娃樣。為小嘴丟大臉,不值。”
太祖母皺了眉頭面露慍色,惹惱她的是我竟然站上凳子,身子前傾,伸長胳膊,舉著筷子,想去夾圓桌對面堂姐跟前那碟凍肉塊。還沒得逞呢,太祖母就把我重重地摁回凳子上。堂姐沖我擠眉弄眼,得意得像身后長了條大尾巴。
太祖母好過分,吃不飽肚子的年月,誰家帶孩子出門走親戚不是為了解饞?她倒好,帶我們出門,飯桌上夠不著的菜,從來不會幫著夾到碗里,我們只能眼饞著,嘴噘著,強忍著。畢竟是小孩子,忍久了就會覺得憋屈,憋屈久了就要鬧情緒,鬧起情緒簡單又直接——不是繃著臉就是邊察言觀色邊摔摔打打。
我,就是那樣。
“人這一輩子,得不到的太多了,只是幾口飯菜?連少吃幾口飯菜的委屈都受不了,還能受得了別的?天長日久的,還咋活人?”
瞧瞧,這就是太祖母對我鬧情緒的答復。她壓根就沒想到自己是對一個跟饞蟲激戰了很久很久從沒獲勝的小屁孩在說話。她說啥都進不了我心里——滿心里都沸騰著好吃的沒進小嘴巴的憋屈,哪容得下別的?
真是奇怪,一大家子二十幾個重孫輩,她對我們姐妹們比對堂兄弟們嚴厲多了。富有反抗精神的我曾對此頗有意見,還真槍實彈地進行了抗爭,結果只是明白了再有夢想的胳膊也擰不過強硬有力的大腿,無望之后偃旗息鼓。
太祖母的理由是:女娃金貴,啥時候都不能失了自家身份。男娃,沒皮沒臉也傷不著。
哪里只是不能站起來去夾夠不著的菜,吃飯時也不可以吧唧吧唧大聲咬使勁嚼的。依太祖母的話:“少吃點肚子窮不打緊,貪吃就成了窮相,窮就貼到骨頭上了。”
貪,或許是人的本性,即便動了吃名吃利的念頭,也得記著保持優雅的吃相。直到今天,遇見什么,我的吃相都不會難看,就源于兒時長久束縛形成的自覺吧。
打扮出親丑
“你的臉,小時候被誰坐了一屁股?”同桌認真地瞅了我好一會兒,很誠懇地問。沒有啊,我正納悶,他又開了口:“鼻子都塌到臉上了,一定是叫屁股壓扁了。”
“凌子,我覺得你真是澇池邊撿回來的,你家所有人加起來都沒有你黑。你黑得反光哩,把我照得都掄不成繩了!”正在跳皮筋,在我對面掄大繩的香草突然開了口。這話惹得大家都笑彎了腰,繩也不能繼續跳了。
被小伙伴們直戳戳說出鼻子塌又黑不溜秋,讓我很沮喪。太祖母知道了,攬著我說:“生得好看不如長得漂亮。看我凌兒,收拾得干凈利索,張嘴不說臟話。記住,鼻子塌心不塌,面黑心不黑。”
太祖母這么一說,我的心里就釋然了。可不,春妮大眼睛高鼻梁,可就是頭發像雞窩,還不害臊地到處跑,連大人們都說可惜了好皮囊。
“長得沒親(“親”,方言“好看”)丑,打扮出親丑。”這也是太祖母常常說給我的。不識字的她睿智似哲人,將人的長相分成“生”與“長”兩個階段:生得好看,是我們無法參與的部分;如何長又長成怎樣,“長得漂亮”才是我們主創主演的部分。
“沒親丑,出親丑”在太祖母那里,似乎又不只是說人的長相,說到底,就是抬嘴動手都得有個好樣子。
鄰居培娃在做飯時間跑進我家廚房,問有雞蛋沒,要借倆,家里來親戚了。“沒有!”我脫口而出,聲音很大語氣很重。太祖母瞪了我一眼,摸了一下培娃的光腦袋,說:“真是不湊巧,沒雞蛋了,有窟窿菜(那時我們管蓮菜叫窟窿菜),拿上一節,也能給你媽飯桌上添樣菜。”
培娃走后太祖母數落我:“聲音那么大干啥,幫不了人還有理了?不給人家好臉看的人,最丑。”
也是,太祖母任何時候,對誰都是好臉色。她常說,要叫自家好看,先叫別人舒服。
多少年了,長相欠佳的我從不自卑,抬頭就能聚攏滿臉陽光,就因為一直記著太祖母的話,用嘉言懿行把自己打扮好看。
窮日子也要干凈過
“窮日子也要干凈過。”
倘若聽到太祖母說這句話,一定是哪里不大干凈了,過不了她的眼。用村里人的話說,啥時候見到我們家的人,都像準備走親戚,干凈,整齊,利落。
太祖母常說,衣服再舊補丁再多都不能臟。她總是殷勤地給全家人洗刷著晾曬著。即便年老體衰(我出生那年她已70歲),自己已力所不能及了,還時時督促大家。
“窮日子暫時沒辦法,凈日子總是可以過上的。”太祖母說到做到。她最大的熱情就是收拾家,犄角旮旯都不放過。“一塵不染”“窗明幾凈”,在我家絕不是抽象的詞兒,而是在太祖母一掃帚緊挨一掃帚或揮動著的抹布中,變得生動又溫暖。用鄰家大嬸的話說,在我家土院子里打幾個滾都沾不上一點土。
可不,我家那沒有鋪青磚的土院子,到了夏天比我們還要幸福。太祖母洗完衣物,水就一盆一盆地潑在院子里,清清涼涼不說,地面也就變得越發瓷實,墻角都生不出一根雜草。
“干凈衣服比新衣服還好看。”每每我們因沒新衣服穿而噘著嘴巴鬧情緒時,太祖母總會這么說。她會給我們收拾好衣領,拉平展衣角,再很滿意地說句“干干凈凈,精精神神,就好得很”,我們的壞情緒也被她從身上輕輕撥拉掉了。
“沒有窮家只有懶人。”這是太祖母常在我們耳畔敲打的話。跟小伙伴們在后院玩了過家家,太祖母會拄著拐杖看著我,我得打掃“戰場”:讓青磚回到磚堆,讓瓦片復位到那一排瓦片中,讓獻了身的雜草投身糞坑,再用掃帚細掃一遍,過得了她的眼,我才能離開。
做得多了就成了習慣,自己做過的事兒、走過的地兒、交往過的人,都清清爽爽。
太祖母的神奇在于,她的眼睛就是一面全方位無死角讓你無處藏匿的鏡子,她若瞅著你,你頭發凌亂都會不好意思,哪會弄臟衣服弄臟自己?
干凈、整齊、利落,是太祖母對生活的態度,直到今天,依然是我們全家人的習慣。
給人好心,得人好臉
“老嬸子帶著小仙女去哪?”
“婆婆好人當了一輩子,能干了一輩子,要學會享福,把自家當點事,再不要跑地里了。”
“碎(“碎”,方言,小)凌娃看起來親得很。”
全家人里我最喜歡跟太祖母一起出門。她人緣極好,巷子里大大小小的人跟她都熱乎得像親戚。哪怕只是從我家門口走到巷子東頭,只經過七八家門口,也會被一波一波熱情的問候簇擁著,心里可美了。
鄉親鄰里咋會不記得太祖母的好?
娶媳婦的,嫁閨女的,老人去世的,誰家有事,太祖母才不管自個兒年紀大受不了吵鬧也勞累不得,從頭到尾地幫忙。事里不管缺了啥,只要我家有的,她就讓人直接來家里拿:祖母舍不得的酸紅酸紅的緞被面(祖母每每說到“酸紅酸紅”時那種疼惜與不舍,任誰聽了都會愛上那沒見過的緞被面),母親珍藏的繡花枕(是個老虎頭繡花枕,母親都舍不得拿出來給兒子,還想著留給孫子當念想呢),都被太祖母拿去替人家應了急。還記得明叔娶媳婦,花轎到了家門口,好時辰都快過了,新媳婦就是不下花轎——下轎錢又漲了,還差幾十塊。祖母一句“那叫啥事”,就打發人來家里拿了。
她呀,只管借出,才不管還的事——被救了急的人家都記著呢。
1976年的夏天,連續多天連陰雨,我家后院墻轟然倒塌的那夜,太祖母走了。雨還在繼續下,路上、地里,一踩一個坑,都落不了腳。
“一巷子壯勞力,還能怠慢了婆婆那么好的人?”
“老嬸子放心,你的好都在大伙心里裝著哩,要把你老人家送得風風光光!”
巷子里的人冒著雨,從箍墓到下葬,紅紅火火得讓陰沉著臉的天空都羞紅了。
在太祖母故去快五十年的今天,老家巷子里還會常常提起她——
“張家婆婆那人,明事理,做事大氣,找不到第二個!”
“還記得張家老嬸子不?人家是越老越通透,活成菩薩了。”
“真是沒話說,對誰都是真心實意,你在人家身上就找不到一點是非。”
大字不識幾個的小腳太祖母,硬是把好名聲留在了巷子里幾輩人的心里。
太祖母一直在說
我7歲那年,多天的連陰雨下得人心都快長毛了。有的人家房倒屋塌,我家的后院墻也在一天夜里轟然倒塌。也就是那晚,操勞了一輩子的太祖母悄然搬進了我的心里。
小孩子還是習慣以貌取人的,似乎跟長得丑點的在一起,自個兒也會變丑,全然不知道身邊有個丑點的伙伴才是對自己最好的打扮。丑到沒伙伴,就是童年時我的真實處境。
太祖母對10歲孤獨時的我說:“沒朋友不打緊,學著跟自己交朋友,自己陪自己玩才有意思。”
青春期的誘惑太多,知道需要努力學習,卻更想跟別人一樣追隨三毛的足跡浪跡世界,覓得一場天荒地老的愛情。也不以上課回答對極難的問題為榮,卻以知道“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為傲。做了很多荒唐事,差點忘了來路與歸處。
太祖母對16歲迷茫時的我說:“好玩不是人生的全部,人得有自己的奔頭,腳是跟著心走的,腳的快慢就是心的高低。”
工作了,又成了家。大小事,各色人,恨不得變出三頭六臂來應對。自然無法擁有超能力,便常常焦頭爛額狼狽不堪。刁鉆的人、棘手的事,都是人生不提防突然出現的彎道,無法避免被撞或翻車,導致傷筋斷骨,苦不堪言。
太祖母對不堪負重時的我說:“誰都有苦一時,想辦法就不會苦一世。苦日子也能過得甜甜蜜蜜,心不累就不苦。”
幾十年了,這一路走來,遇到窩心事被誤解,碰到糟糕人受傷害,不管腳下多泥濘我都能拔得出,不管前路多暗淡我都能撥開迷霧不偏離方向,屢屢受挫都不至于跌倒弄臟自己,就源于她老人家一直陪著我,隨時在我耳邊敲打,讓我不偏航。
去路還很長,太祖母一定還會說給60歲、70歲乃至更年長的我。明明白白做事,端端正正行走,才是對她的回應。
發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