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世紀之前,旅順口是碼頭。
19世紀之后,旅順口是軍港。
美國人馬漢說,近代史是從海上開始的。旅順口成為軍港,就因為近代中國所有的危機都來自海上。
1860年,英國軍艦開到了旅順口,并給它改了個英文名:亞瑟港。英國東印度海軍司令賀布也看到了旅順口,稱它是“東方的直布羅陀”。
1880年,李鴻章決定在旅順口建軍港,于是這里成為北洋海軍的誕生地,中國洋務運動的實驗場。有史以來,這是旅順口最引人注目的一次亮相。
第一重捍衛
1
渤海是半封閉的內海,海峽是其南口,向北一路數去,有萊州灣、渤海灣和遼東灣。黃海是半封閉的邊緣海,東連太平洋,西接渤海。夾在遼東半島與山東半島之間的渤海海峽,有人說它是“中國的好望角”。
的確,它是世界上最兇險的海峽之一。兇險的原因,在它有個波詭流譎的“老鐵山水道”。就是說,黃、渤兩個海,文章都在水下。
老鐵山水道其實是一條海溝。它的寬度有22海里,位置在老鐵山岬與蓬萊角之間,海水最深處有83米,偏在海峽北側的老鐵山岬。水下的情形是這樣的:黃海水從老鐵山水道進入渤海,渤海水從廟島群島縫隙流入黃海,當黃海水與渤海水在海溝相撞時,會在海面上激出一堵浪墻,老鐵山水道因此成了黃渤海分界線的代名詞。
老鐵山是千山余脈里的余脈,主峰叫大崖頂,高度僅次于金州大黑山。它霸氣而凜然地立在半島最前端、黃渤海交匯處,不但為半島擋住了兩個海的風浪,更是守衛京津的一扇鐵門。
商周之世,老鐵山是《山海經》里的“青丘”。戰國至兩漢,它是中原史書里的“將軍山”。魏晉至隋唐,它是將軍和使臣眼中的“馬石山”。“鐵山”之名,始于金代,它成了女真人的海防要沖。遼東提刑使王寂《鴨江行部志》云:“南去百里,有山曰鐵山,常囤甲七千人,以防海路,每夕平安火報,自此始焉。”
在鐵山前加個“老”字,不知始于何時。聽著像是民間俗稱,后來變成官方定名。
旅順口在老鐵山背后。老鐵山之奇,在于陽剛高蹈;旅順口之奇,在于陰柔含蓄。口即海口,半島沿岸許多地名都有“口”字,比如青泥海口、金州海口。旅順口前身叫獅子口,獅子口前身叫都里海口。
旅順口的地貌造型,絕對是真正的天造地設:兩座低山對峙,只有一口可通。口內是港灣,口外是汪洋,口門只可走一船,真乃罕見之良港。
當年,圍繞北洋軍港應該設在哪里,清廷的大臣們有過一場臉紅脖子粗的爭論。現在回頭去看,最后之所以看中旅順口,主要就是這個只可走一船的海口得了分。
2
關于近代史的起始時間,流行多個觀點。有人說,應該從15世紀地理大發現算起;有人說,應該從18世紀英國工業革命算起;還有人說,整個世界都被卷入近代,始于19世紀。
15世紀或18世紀,中國從皇帝到臣子,不知道歷史要分什么古代和近代,地理要分什么陸地和海洋。因為信息極不對稱,在明清盛世至少喪失了兩次歷史性機遇。
一次在明永樂三年,即1405年。從這一年開始,鄭和七次下西洋,比1492年哥倫布橫渡大西洋早了87年,比麥哲倫1519年環球航行早了114年。鄭和船隊曾震動了無數的王宮和皇廷,中國極有可能成為海上霸主,因為創造了三個第一:單船體量最大,船隊數量最多,航行最遠。然而,陶醉于東方朝貢體系的明朝天子對這個稱號并不稀罕,對外只是讓大臣代表中國皇帝去海外賞賜外邦小國,對內只是在沿海和邊疆建置衛所,即使有倭寇找上門來搶劫,也是把他們引到岸上來打。
另一次在清乾隆五十八年,即1793年。彼時,中國只有廣州一口通商,不能滿足對華貿易需要,英王喬治三世以給乾隆祝八十大壽為由,派遣馬戛爾尼使團訪華,想通過與清王朝最高當局談判,打開中國門戶,開拓中國市場。乾隆不想讓英國人感覺受到重視,故意把朝貢地點安排在皇帝休閑度假的避暑山莊。馬戛爾尼顯然沒有看懂乾隆的心思,還堅決拒絕向他行三拜九叩之禮,于是就發生了那個著名的下跪事件。正因為乾隆以天朝大國自負,清王朝與已經近代化的世界失之交臂。
馬戛爾尼回到英國半個世紀后,英國軍艦再次來到中國,卻不再以通商的姿態,而是以宣戰的方式。一個法國人以旁觀者的角度評價說,這是當今世界最傲慢的兩個國家,一個認為全世界所有的港口都應該向他們開放,一個認為他們富裕得應有盡有。言外之意,這兩個國家是一定要打起來的。
鴉片戰爭不是一次,而是兩次。兩次戰爭,英國軍艦都來過遼東半島。第一次來主要是海上侵擾,時間是1840年;第二次卻是上岸侵占,時間是1860年。
1840年6月,懿律率英國遠征艦隊封鎖廣州、廈門洋面。7月,英軍攻占定海,并以此為據點。隨后,一支由五艘戰艦、一艘汽船和一艘運輸船組成的艦隊北上天津,給清廷投書談判。在等待清廷答復期間,也就是 8月17日至27日,英軍艦隊分三支前往盛京、直隸和山東進行水文調查。其中,布朗底號和摩底士底號與一艘運輸船,來到遼東半島西海岸復州。
從盛京將軍耆英給道光皇帝的奏折《夷船北駛由》里,可以看到這樣幾個細節:一是據復州城守衛報告,英艦先來了兩只,后又來了一只,白色桅篷,船身較大,在二三十里外洋游弋。再后,有五只英艦向長興島開來,“迫岸滋擾”。二是據金州城守衛報告,在鐵山外洋,在小平島西口,在和尚島、紅土崖、棒棰島、青泥洼、三山島等處,有英艦或游弋,或停泊,行蹤無定,忽遠忽近。
從摩底士底號軍艦司令賓漢寫的日記里,又可以看到另外的鏡頭:英艦上配有腳船,英軍開著它到島上或岸邊,向中國人買牛羊雞鴨。之前十個月,摩底士底號官兵總共沒吃過二十頓肉,清朝官員下令不準百姓和英國人做買賣。到了晚上,那些百姓就把牛關到隱蔽處。但是,布朗底號還是搶了68頭牛,還搶到了鴨和雞,補充了淡水。
對于遼東半島,盡管英軍未開槍炮,也未上岸駐扎,卻是一場從未有過的軍事危機。然而,清廷官員的腦子里既不知海權為何物,也沒有地理或情報意識。英軍本來是勘察島礁、測量水勢,耆英卻自以為是,說英軍不過是為了添加給養,便聽從道光旨意,只讓陸軍和水師在岸上盯著,“斷不準與之在洋接仗”。
其實,軍事沖突之所以沒有發生,主要是英軍得知清廷準備談判,現在攻打北京也沒有把握,遂于9月中下旬南下廣州。不管怎么說,耆英還是嚇出了一身冷汗,應該也為盛京沿海逃過一劫暗自僥幸。
正因如此,清廷將存續了109年的寧海縣升為金州廳,設海防同知衙門。這么做仍覺得力度不夠,又將熊岳副都統衙門向南移駐金州。在此之前,大連只有州縣級設置,一場鴉片戰爭,讓金州的地方官一下子升到了正二品。
1860年5月,英國東印度海軍司令賀布派間諜船薩普琳號來到遼東半島。6月,賀布親率大型艦隊、18000名海軍和陸軍來到遼東半島。這次來遼東半島的目的,當然不是解決給養,而是把這里當作艦隊錨地。也正是這個時候,旅順口被賀布稱作“東方直布羅陀”。
在此期間,他授意英軍測繪海圖,搜集水文資料,并以大不列顛人的習慣,在海圖上將中國地名改為英文地名。于是,大連灣被他們稱為“維多利亞灣”,紅土崖叫“漢德灣”,小孤山灣叫“貝爾灣”,大孤山灣叫“奧典灣”,大魚溝灣叫“布塔斯特灣”,復州灣叫“阿斯德灣”,普蘭店灣改叫“亞當灣”,大黑山改叫“沙姆森峰”,旅順口改叫“亞瑟港”……英國軍艦上,不只有地理水文專家,還有不少隨軍畫家或記者,正是通過他們手繪圖片,大連灣風景、英軍營地的帳篷、布衣長辮的中國百姓,連篇累牘印在了英國的報刊畫冊上。甚至,在他們的速寫稿上還描摹了幾張清朝百姓的面孔。那些英軍是來村子里搶劫的,手無寸鐵的鄉民理所當然地與英國水手廝打了起來。
這個場景,清朝官員都看在眼里。《籌辦夷務始末》載:“夷風日熾,船既百數十只,人則不下數萬,自馬駱山至羊頭洼,海岸聯絡三百余里,帳蓬千余架,而登岸之后數千名。”
兩場鴉片戰爭,終于把中國這頭東方睡獅打醒了。那些睜開眼睛看世界的文官武將對惶恐而懵懂的皇帝說,中國如果想在海上堵住別人的槍炮,不但要擁有強大的海軍艦隊,還要為這支艦隊建設先進的軍港。
皇帝把這個意見聽進去了。1861年,也就是第二次鴉片戰爭結束后,中國開始了一場從未有過的“洋務運動”。
此后的中國,近一個世紀再無寧日。
十幾年后,中國又接連發生兩場戰事:1874年5月,日本侵略臺灣;1884年8月,法軍攻打馬江。兩場戰事,都發生在南方,而且都是從海上撕開口子。于是,每場戰事一完,清廷就要搞一次海防大討論。
第一次大討論,在1874年末。一個蕞爾小國,居然可以把軍艦開到臺灣那么遠,讓清廷既感到意外,也大受刺激。1874年11月,總理衙門拿出加強海防、抵御外侮六條辦法,交給沿江沿海各省將軍、督撫討論,要求一個月后就拿出意見。
李鴻章是最積極的一個,12月10日就向朝廷呈遞了《籌議海防折》。他認為,中國正面臨數千年未有之變局、數千年未有之強敵,朝廷應該把用在塞防的錢用于海防。李鴻章的建議,頓時引發了一場海防與塞防之爭。爭論的結果,朝廷采納了左宗棠的意見,海防與塞防并重,李鴻章與左宗棠打了個平手。
第二次大討論,在1885年。清政府用重金打造的馬尾港和福建水師,竟被法國人打得全軍覆沒,令清政府痛感自己艦不堅、炮不利,軍也不威。總理衙門再次要求李鴻章、左宗棠等沿海沿江督撫,各抒所見,救海防于水火。于是,這一年秋天,清廷批準了王公大臣的具奏,確定了兩件大事:一是建立海軍,“先從北洋開辦精練水師一支”,由李鴻章負責;二是成立海軍衙門,任醇親王奕為總辦,慶親王奕劻和李鴻章為會辦。
兩次戰事,間隔10年;兩次大討論,也間隔10年。第一次大討論是務虛,第二次大討論是務實。兩次海防大討論,遼東半島的旅順口和大連灣,都在這些朝廷重臣臉紅脖子粗的爭辯中被反復提及,尤其是李鴻章。
回顧自己的人生,李鴻章曾用16個字概括:少年科第,壯年戎馬,中年封疆,晚年洋務。人都有狂的時候,但是如此高調地標榜,在李鴻章一生中并不多見。
1870年,李鴻章繼曾國藩之后,任直隸總督兼北洋通商大臣,從此控制北洋達25年之久,一直到甲午戰爭結束。
正因為他控制北洋,至少有15年時光,李鴻章幾乎將自己與旅順口綁在了一起。前期,他是北洋軍港的總設計師;后期,他是甲午戰爭的總指揮。
從前到后,他讓世人看到了兩個李鴻章:北洋建港時代,他大權在握,縱橫捭闔,躊躇滿志,扶搖直上,政治生涯抵達到了人生頂峰;甲午戰爭時期,他居然又主和畏戰,一籌莫展,終因旅順口失守而被清廷革職留任,走到英雄末路、悲涼謝幕的時刻。
然而,不論歷史如何評價李鴻章,不論世人如何看待李鴻章,他對旅順口的選擇,對北洋軍港的建設,任誰都無法抹殺,也無法替代。歷史對他,既要秉持公平,也要有不帶偏見的尊重。
3
1875年1月9日,朝廷授李鴻章為文華殿大學士。
此前,李鴻章剛剛給第一次海防大討論上交折子。之后,李鴻章便和各地軍政要員商量兩件事情:一是購買軍艦,二是建造船塢。這個決心本來就下得太晚,在給軍港選址的問題上,又惹出了一場曠日持久的爭論。
福建巡撫丁日昌認為,應該在大連灣或在溫州選址建港;福州船政大臣黎兆堂認為,廣州的黃埔港已有船塢,可以在它的基礎上擴建;出使德國的大臣李鳳苞認為,煙臺是最適合建軍港的地方。各種意見,沸沸揚揚,莫衷一是。
在這場曠日持久的爭論中,李鴻章內心更傾向于大連灣。
關于大連灣,大連地方史專家董志正在《旅大史話》里說,“大連灣的稱呼,民間稱之于前,官方用之于后”。
大連灣最早見于文獻,是在1860年英國人約翰·瓦特繪制的《遼東大連灣海圖》上。此圖將 “大連灣”標記為注音字,顯然是英國人上岸后從當地百姓嘴里聽來的土話。另外,在1860年的《倫敦新聞畫報》上,還登了一幅英軍和中國百姓交談的繪畫,標題是China: The British Forces in Talien-Wan,翻譯過來,即《中國報道:英國軍隊在大連灣》。
大連灣最早在中國官方文件里出現,則是在北洋大臣李鴻章寫的《條議海防》奏折中。1879年9月,李鴻章為了讓自己心里有底,派北洋道員許鈐身去大連灣考察,10月,李鴻章就根據許鈐身的報告,給朝廷遞上《條議海防折》:
大連灣距奉天金州三十里,系屬海汊并非海口,實扼北洋形勝,最宜灣泊多船。許道鈐身月前曾有帶蚊船四只前往巡察,謂可藏風得勢。明春如選募洋弁得人,擬派大員帶現有蚊船、輪船常往駐泊操練,以待后年鐵甲艦購到,漸可合成一小隊,為北洋一小結構耳。
這個奏折的重點有兩個:一是大連灣第一次見諸中國官方文字,二是此奏折一出即遭北洋幕僚質疑。在團結一心的北洋內部,第一次有人敢跟自己的老板唱反調,認為大連灣比不上旅順口。
其實,李鴻章早就知道旅順口。1874年12月,清廷舉行第一次海防大討論,李鴻章在自己上交的《籌議海防折》中就指出過,北洋適宜分駐在煙臺、旅順口一帶。只是現在真讓他來拍板,卻被許鈐身稍稍給拉偏到了大連灣。
為平息爭論、堵住眾口、早做決斷,在許鈐身之后,李鴻章又接連三次派人去大連灣和旅順口勘察。
第一次是1880年春天,北洋水師英籍總教習葛雷森帶著另一個教習哥嘉來到大連灣。兩個英國顧問給出了與許鈐身相反的結論:“大連灣口門過寬,非有大枝水陸軍相為依護,不易立足,只可先擇著名險要旅順口屯扎,以扼北洋門戶。”
第二次是1880年秋天,北洋官員陸爾發和德籍退役炮兵上校漢納根來到旅順口,與其同行的,還有英國海軍上校柯克。他們的任務是在旅順口為炮臺和船塢勘址。
第三次是1881年春天,北洋海防營務處道員馬建忠來到旅順口,并用散文筆法寫了一篇《勘旅順記》。
躋巔四眺,則口內外之形勢,口左右前后之群山畢呈目前,若掌上觀也。南望有山屹然峙于中流者,城隍島也。北望白玉山后浩然無際者,金州灣也。東西淺沙浮嶼,若隱若現。口內潮涸,左臂之灣橢形,浮鷺成群,啄食其上;右臂之灣如半月形,綠波微縐;中界一泓水色較碧如著色圖、犁然可別者,灣中之深水也。
總之,這場為船塢選址之爭,不僅見諸朝臣的奏折,也被刊諸報端;不僅中國人參與,外國人也參與。李鴻章雖兼聽,卻不再猶豫,認為旅順口的確可當“北洋第一重捍衛”。
于是,李鴻章不但選擇了旅順口,還給了旅順口一個更加明確的定位:北洋水師總埠船塢。
4
1881年11月22日,趁著購自英國的超勇和揚威兩艘巡洋艦驗收合格,李鴻章在周馥、馬建忠陪同下,自大沽乘艦來到旅順口,一為試坐軍艦,二為巡視港口。
這是李鴻章第一次來旅順口。之后,又相繼來過7次。最后一次在1894年5月,距甲午戰爭爆發只有兩個月。
因為是第一次來,李鴻章看得十分入迷。他站在白玉山頂,口內外形勢盡收眼底,以前只是聽別人間接描述,如今是親臨現場,心里有別樣的激越。回去之后,李鴻章立即把馬建忠起草的建港方案上報朝廷。在這個奏折里,李鴻章主要闡明了三個要點。
一是旅順口的地理:“該口形勢實據北洋險要,距登州各島一百八十里,距煙臺二百五十里,皆在對岸,洋面至此一束,為奉直兩省海防之關鍵。”
二是建港筑塢的條件:“口內四山圍拱,沙水桓亙,東西兩灣中浤,水深二丈余,計可停泊大兵船三只、小兵船八只。內有淺灘,其口門亦有淺處……其口旁黃金山高四十丈,可筑炮壘,以阻敵人來路。”
三是提出建港方案:“臣前委員會同德弁漢納根經營修筑、鑿石引泉工程已得大半,其余局廠船塢各項,當陸續籌款興造,俟炮壘告竣,再酌調陸軍防護。”
洋務運動,始于1861年。旅順口建港工程,始于1881年。就是說,在洋務運動走過20個年頭之后,李鴻章向朝廷鄭重遞上了這個奏折,北洋軍港建設也正式上馬。
又過了10年,即1890年,因為軍港大塢正式交工,北洋軍艦自此結束了有鳥無巢的尷尬,旅順口也自此成為名副其實的北洋總埠。
大塢
1
晚清中國,有四個港口,由南向北,分布在東部沿海:福州、廣州、上海、大沽。其中,只有英國人造的廣州黃浦港是石筑,其余都是泥夯。諸港之內,既有碼頭,也有船塢,但船塢太小,容不下大型鐵甲艦。
自清廷決定從北洋開辦精練水師一支,北洋軍港就列入了“國家級重點項目”。李鴻章本來要在威海和旅順口各設一個基地,因為一時籌不出足夠的錢,決定先在旅順口開工建塢。
北洋大臣衙署設在天津,衙署里與建港有關的部門叫北洋海防營務處。軍港開工之后,李鴻章把海防營務處工程局改為旅順工程局。就是說,海防營務處機關設在北洋衙署,把工程局設在建港前線,現場辦公。
李鴻章曾兩次入幕曾國藩,獨掌北洋之后,也搞了個幕府班子。于是,旅順口軍港工程局總辦、會辦、幫辦,乃至外國專家,大都由他親自選派,也大都出自北洋幕府。
入北洋之幕者良莠不齊。有一種莠,叫淮籍親信。
建港之初,他先后派來兩個工程局總辦,一個叫陸爾發,一個叫黃瑞蘭,都是淮籍背景。因為這兩位親信不堪大用,逼得李鴻章只能第三次換人,此人便是袁保齡。
派袁保齡來旅順口,多少有點兒出人意料。因為自己不在李鴻章的淮系圈內,所以袁保齡心里特別沒底。后來的事實卻證明,李鴻章這一次總算找對了人。
袁保齡,字子久,又名陸龕,祖籍河南項城。父親叫袁甲三,道光十四年(1834)中舉,翌年中進士,爾后步入官場,因平定太平軍、捻軍屢建戰功,最后官至咸豐、同治年間欽差大臣、漕運總督,提督八省軍門,被賜號伊勒圖巴圖魯,賞戴花翎,穿黃馬褂,與曾國藩并稱晚清重臣。兄長叫袁保恒,道光三十年(1850)進士,改庶吉士,授翰林院編修,官至刑部侍郞。因為少年即隨父親治軍,諳練武事,曾先后于軍幕輔佐李鴻章、左宗棠軍幕二十多年。
父親生有二子,袁保齡行二。論科場功名,袁保齡不及乃父,也不及乃兄,最高成就只是舉人。然而,他少年就曾拜在李鴻藻門下,稍長又拜在曾國藩、倭仁、李棠階尊前,之后又進京任內閣中書13年。1880年,因編纂《穆宗毅皇帝實錄》全書告成,賞二品頂戴,以文官二品立世,也屬功成名就。
當然,以袁保齡的人品和學養,如果自此深居內閣,做個以筆為杖的二品文官,說不定會編出更好的書,自己也可能著作等身,揚名立萬。但是,他剛剛有了些滋味的人生,卻在1881年轉向。李鴻章正在大建北洋海防,身邊親信又多不給力,只好向外去尋,最后看好了袁保齡,將他調到天津,任北洋海防營務處道員。
李鴻章與袁氏家族的緣分實在是不淺。袁保齡父親袁甲三與曾國藩為同僚,袁保齡又做過曾國藩門下,曾國藩又是李鴻章恩師,仿佛是量子糾纏,讓李鴻章把袁保齡叫到了跟前。于是,當年建北洋軍港,他看好了袁保齡;后來交北洋大權,他舉薦了袁保齡的族侄袁世凱。袁氏叔侄,都與李鴻章扯上了關系。
袁保齡入幕北洋之后,李鴻章并沒有讓他去旅順口主持建港。李鴻章交給他的第一個任務,是以海防營務處道員身份,考察北洋各海口。
袁保齡雖為一介書生,卻對近代中國海防問題早有關注。此次實地考察結束后,他交上了一篇相當精彩的報告,其中寫道:
旅順為北洋第一險要,可戰可守。前有老鐵山,與南北城隍島最近,然亦有四十余里海面,若水師得力,此兩山炮臺水雷足以助勢,敵舟無敢輕過。
通籌形勢,無以易旅順者。跨金州半島,突出大洋,水深不凍,山列屏障,口門五十余丈,口內兩澳,四山圍拱,形勝天然,誠海軍之要區也。于此浚淺灘,展口門,創建船塢,分筑炮臺,廣造庫廠,設外防于大連灣,屯堅壘于南關嶺,與威海衛各島,遙為聲援。遠馭朝鮮,近蔽遼沈,實足握東亞海權,匪第北洋要塞也。
與馬建忠的《勘旅順記》相比,此文沒有雕章琢句,既接地氣,又具謀略,有如乾坤在握。一看即知本性,袁保齡是個務實的人。
不止如此,袁保齡還以自己掌握的學識,在報告中列舉出西洋國家修建港塢的六條原則:
水深不凍,往來無阻,一也;山列屏障,可辟颶風,二也;路連腹地,易運糗糧,三也;近山多石,可修船塢,四也;口濱大洋,便于操練,五也;地出海中,以扼要隘,六也。合此六要者,海北則旅順口,海南則威海衛耳。兩地相去海程二百數十里,扼渤海之沖而聯水陸之氣,此固天所以限南北也。若舉數百萬之費經營兩口,筑堤浚澳、建船塢、營炮臺、設武庫,數年以后,規模大備。以旅順口為海防大臣建牙,水師各船歸宿之地,以威海衛為海防大臣校閱水師各船操練之地,此固至當不易之法也。
袁保齡的考察深刻有據,李鴻章后來遞交醇親王的《論旅順布置》,基本上照抄了袁保齡的報告。
也正是這個報告,李鴻章決定撤掉黃瑞蘭,讓袁保齡來旅順口當工程局總辦。于是,1882年11月13日,袁保齡在海防營務處干了不到一年,就從天津來到旅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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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程局總辦這個角色,讓袁保齡的人生從此不再輕松。
他深知自己不是李鴻章舊部家臣,在旅順口只能干好不能出錯。所以,接到任命第二天,在天津還沒出發,他就給李鴻章寫了一個《請派員會辦旅工稟》,而且指名道姓,一個是劉含芳,一個是周馥。他想讓他們來旅順口,與自己一起主持建港工程。
當然,袁保齡這么做,不只因為他們是李鴻章的淮系親信,更因為他們是北洋幕僚里的精英,對他們的個人品行也知根知底。但是,李鴻章只派來了劉含芳,讓他當工程局會辦,也就是給總辦袁保齡當副手。
袁保齡內心卻一直不安,到任兩個月,就給李鴻章寫了七個報告。如此緊張惶悚,是因為他知道自己是文官出身,不習河工,更不習海工。如他給友人寫信所說:
不學之身,于土木會計均非夙有。加以停泊鐵艦,修建炮臺,半需參用西法,與各項工程迥別,絕無軌轍可循,不知將來如何隕越。夙夜惴惴,若臨淵谷。
最后兩句,道出了袁保齡的惶恐。可想而知,在旅順口的每一天,他都是在惴惴中度過的。
整個建港筑塢工程分前后兩期。1880年至1886年,主要是基礎設施建設。1886年至1890年,主要是建大石塢。
最后累倒袁保齡的,正是大塢前期工程,因為這是整個軍港建設最艱難的一個階段。他上任之前,李鴻章只是把北洋船塢敲定在旅順口,而且塢址已經變動了四次。前來報到之后,把大塢定在何處成了他的第一要務。
他先把目光落在了北對面溝,這里曾是老水師營兩個舊船塢所在地。可是,經過扦試,不光地質復雜,工程量也大得驚人。
后來,他看好了水師營舊官廳東南的山洼,幾個外國專家也參與了這個決定,但要做一個拋物線試驗。試過之后,由海上射來的炮彈雖然飛過了黃金山頂,卻沒擊中預選的塢址,耽擱日久的難題就此解決。
大塢是軍港的核心,圍繞著大塢有兩大系統:一是輔助系統,二是防衛系統。
輔助系統,主要有攔水壩工程、海門工程、引河工程、自來水工程、碎石碼頭、小鐵路、電報局、水雷營、魚雷營、水陸醫院、燈塔、船澳與泊岸石壩等。
自來水工程開工最早。
建港之初,工地上每天都有近萬名汗流浹背的匠工,以及參加工程援建的清軍水陸官兵,他們吃飯解渴都需要淡水。尤其是那些外籍專家,不只挑剔喝的水好不好,更因為汗腺發達、體臭難聞,每天都要給他們備足洗澡水。至于在港內作業的挖泥船和裝泥船,每天對水的消耗更是不可估算。整個旅順口,可以一日斷炊,卻不可以一日無水。
早在1879年秋天,一支找水的隊伍就由德籍工程師漢納根率領,在海口附近鑿了數十口水井,結果卻大失所望,要么水咸,要么泉脈不旺,大把的銀子和時間,都白白扔在了那些廢水坑里。
之后,找水隊伍沿著龍河朝水師營方向走去,蟠龍山下的龍眼泉,終于給了他們意外之喜。于是,1879年冬天開工,到1890年冬天竣工。
在此期間,光是與自來水有關的奏折,李鴻章就一連寫了五個。不知為什么,最后取名時,李鴻章卻將流淌了千萬年的龍眼泉改為“龍引泉”。
當粗大的鐵質水管日夜不息流入旅順口,就仿如大塢和小城的臍帶,讓旅順口呈現出從未有過的生動和水靈。繼上海楊樹浦自來水廠之后,龍引泉成為近代中國第二個城市給水工程。
防衛設施,主要有炮臺、子彈庫、營房、校場等,與大塢互為存在,對大塢是一種拱衛。
最先開工的防衛設施是炮臺。
第一座炮臺建在黃金山上,時間是1880年12月至1883年5月,耗銀18萬6千兩。在旅順口諸炮臺中,數它工程規模最大,投資最多,名聲也最響。
在炮臺的正門,還刻了四個大字,“北洋鎖鑰”。落款為“光緒壬午二月合淝李鴻章題”。壬午二月,即1882年春天。就是說,炮臺尚未交工,李鴻章就把字題好了,可見他對這座重金打造的炮臺期望之大、估價之高。
彼時,因為法國在南方尋釁,戰爭有一觸即發之勢,李鴻章給袁保齡下了個令,“建港工程,采取急炮臺而緩船塢之策”。于是,在袁保齡來旅順口半年后,黃金山炮臺終于落成,他為此寫下一副長聯:
大海瀾回憶從前唐戰遼征往昔英雄垂信史;
高山天作愿此后鎬京豐水中興日月麗神州。
從這樣的長聯可見工程局總辦袁保齡極少有這么明朗的心情,是黃金山炮臺給他加持了幾許難得的自信。
為大塢而建的炮臺,總共有三重:海防炮臺、陸防炮臺、后防炮臺。海防炮臺,也叫岸防炮臺,建在南部海口兩側,即黃金山與老虎尾半島,以及正對著海口的白玉山,總共有11座。陸防炮臺,建在呈環抱之勢的北部山嶺,總共有17座。后防炮臺,建在與金州城相呼應的大連灣,總共有6座。
這是一張幾近完美的防衛圖。尤其是海防和陸防炮臺,自南而北,由東到西,踞山而筑,雄視海口,以扇形炮陣,拱衛大塢和旅順口。當然,截至1886年,也就是在袁保齡病倒之前,只建成了7座。
3
旅順口交到袁保齡手里時,百物皆缺,許多東西都要去外地甚至外國購買。許多工程,都需要外國專家主持。
比如,筑船塢和泊岸,所用石料極多,旅順口雖然盛產石頭,卻質脆無用。又如,工程所用能源主要是煤炭,旅順口雖然也能挖出煤炭,可是質碎力微。再如,建港工具也落后得可以,民工用的是鍬和鎬,石匠用的是錘和鑿,運泥用的是推車和挑筐,排水用的是水車,挖泥和裝泥用的是木船。
一向節儉的袁保齡,只能花大把銀子,從山東采購石頭,從歐州進口煤炭、水泥,抽水機和挖泥船買的也是歐洲貨。好在當年的旅順口不缺專家,以漢納根為首的德籍工程師就有16人,另外還有數位工程師來自英美。
對外國專家,袁保齡給的薪水很高。漢納根平均月銀有300至400兩,善威平均月銀是400至460兩。袁保齡自己的月銀卻只有130兩,不及漢納根一半。其實沒有人叫他這么做,這是他給自己定的。
德國人善威來得最晚,李鴻章聘他給袁保齡當幫辦。于是,旅順工程局就有了三個官:總辦、會辦和幫辦。這位幫辦雖是第三把手,卻總和一把手掰腕子。
大塢原定以西式風格建造,用石頭砌筑整個塢身。善威不問青紅皂白,擅自決定蓋窯燒磚,將塢身改用磚塊砌筑。袁保齡很是詫異,一再跟這位幫辦說,磚不結實,應該用石頭。這場磚石之爭,竟僵持了四個多月。即使英法專家支持袁保齡的意見,固執的善威仍不依不饒。
袁保齡再儒雅,也終于按捺不住,對狂傲的善威堅決地說不。李鴻章其實早知內情,卻一直下不了決心。見袁保齡身心俱疲,這才同意把善威辭退,大塢工程不得不重新招標。
1886年9月,直隸按察使周馥與袁保齡、劉含芳等人在天津聚齊,與法國承包商德威尼簽大塢合同。然而,就在與法商談判現場,袁保齡突然暈倒,最后乘藤椅被抬回天津家中。
10月31日,《申報》對外報道說:“總辦旅順工程袁子久、津海關道周玉山兩觀察與德威尼訂立包造塢澳合同,恭呈李傅相畫諾蓋印。袁觀察在座猝被啖迷,幾乎昏倒。嗣用藤椅舁之歸寓,想天佑吉人,不難令病魔退舍也。”
關于自己的病,袁保齡早就述及,而且直指善威對他構成的傷害。《閣學公集·書札卷》載:
薦德人善威為工員,兩年無尺寸效,猶以華員制肘為辭,熒惑長官之聽。齡再三爭之不可得,無日不嘔氣,此病根所由來也。
從1882年11月,到1886年9月,袁保齡在旅順口苦干四年。然而,他的病有一半是累出來的,另一半是氣出來的。醫生診出的病癥有兩種:一是脾瀉,二是中風。
袁保齡從此臥床不起,只能留津治療。此間,他多次向李鴻章請辭總辦,李鴻章卻寧可讓他躺在病榻上,寧可讓這個位置空著,也不想再聘他人。
4
袁保齡臥病之后,二期工程開始,即大塢主體進入砌筑建造階段。
德威尼是法國辛迪加公司總工程師,他通過招標程序獲得了這個大單。但是,法國人中標,令兩個歐洲鄰居十分不快。那個善威明明給德國人丟了面子,還憤憤不平地說三道四。英國人更是沒了紳士風度,竟在英文版《中國時報》上對德威尼冷嘲熱諷。
法國人豁達,德威尼什么都不往心里去,只管把拿到手的工程干好。而他日后的表現,也的確顯示出不折不扣的契約精神。即使在施工中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麻煩,即使他自己在一次事故中受了傷,即使工地上發生了一場令人恐懼的瘟疫,他也照樣以法國式的樂觀,將一切困厄獨自化解。德威尼說,他既不想難為謙遜有度的中國人,也不想叫兩個傲慢無禮的歐洲同行看笑話。
1889年8月16日,大塢完工前一年,袁保齡舊病復發,在天津不治而逝,終年四十八歲。
袁保齡去世后,各種唁電唁文都說他病逝于旅順防次。意思是說,雖然他人在天津,但一直還是工程局總辦,至死仍在任上。
北洋官員皆知袁保齡平素窘迫,甚至拮據稱貸,兩位夫人,七子四女,都需他一人供養。他去世的消息傳開后,臺灣巡撫劉銘傳特地匯來兩千兩唁銀,托人轉送袁府。被貶謫張家口的張佩綸以及在天津的許多同僚故舊,也紛紛出手接濟。
朝廷念其勤謹一生,追授資政大夫、晉封光祿大夫,并贈內閣學士。光緒皇帝更是諭賜祭文,生平事跡入國史列傳。對于書生出身的袁保齡,這也許是最能慰藉他的一種肯定。
袁保齡英年早逝,最感痛惜的是李鴻章。1894年5月,他來旅順口檢閱北洋海軍大演習,曾感慨地對醇親王說,旅順炮臺營壘堅固可守,全賴保齡督飭之力。醇親王也隨聲附和說,海防布置合宜,保齡尤為得力。只是,他們之間的對話,袁保齡永遠聽不到了。
1890年11月,大塢終于全工告竣,亞洲第一軍港正式建成。聞知喜訊,李鴻章立即派大員來旅順口驗收,由旅順工程局會辦劉含芳負責接待。彼時,正值袁保齡去世一周年。
德威尼已經提前回國了,法方出面的代表叫吉禮豐。最后一看賬單,驗收官們都瞪大了眼睛。在這個工程上,法國公司雖然虧了錢,卻仍以契約為準,認賬認賠。
在法國人開具的交工單上,則規規矩矩寫著工程明細:“其一,大石塢;其二,石碼頭;其三,修船廠房;其四,庫房;其五,電燈;其六,自來水;其七,港內鐵路;其八,鐵碼頭;其九,小船塢。”
驗收之后,李鴻章寫了一道完工奏折上報朝廷,慈禧太后只在奏折上淡淡地朱批了三個字:知道了。
不管太后如何表態,李鴻章在這個長篇奏折里通篇難掩大功告成的喜悅:
嗣后北洋海軍戰艦遇有損壞,均可就近入塢修理,無庸借助日本、香港諸石塢,洵為緩急可恃,并無須糜費巨資。從此量力籌畫,逐漸擴充,將見北洋海軍規模,足以雄視一切。渤海門戶深固不搖,其裨益于國防大局,誠非淺鮮。
這座巨型軍港,被稱為“東方第一大塢”,旅順口因此成為世界五大軍港之一。當它與劉公島、大沽口鼎立于北洋之上,便給大清鐵岸上了一把堅不可摧的鎖鑰。
5
有人說,具有異域風格的近代化城市至少有兩個特點:一是兩萬以上人口,二是具備街道、路燈、自來水等公共設施。
旅順口是中國洋務運動基地,從大塢工程到城市建設,幾乎都由歐美工程師在場指導和監造。此外,至甲午戰爭前,軍民人口已有四萬,公共設施更是一應俱全。可以說,近代旅順口,因為有了北洋軍港而有了城市。
在1888年寫的龍引泉碑文里,第一句就說旅順口為北洋重鎮。重鎮之謂,既指軍港,也指城市。北洋在旅順口建軍港之前,此地原有兩座明代建的古城。據《遼海叢書》記載:
旅順口城,金州城南一百二十里。其城二:北城,洪武四年,都指揮馬云、葉旺立木柵以守。二十年設中左所,永樂元年設都司官備御。十年,指揮使徐剛磚砌。周圍一里二百八十步,池深一丈二尺,闊二丈。城門二:南靖海,北威武。南城,永樂十年徐剛筑砌。周圍一里三百步,池深一丈二尺,闊二丈五尺。城門二:南通津,北仁和。登州衛海運軍需至此。
據說,宋慶的將軍府,就建在北城舊址。
時移世易。古代城池不再適合旅順口,北洋要建的是近代城市。彼時,白玉山與黃金山之間,有一片北高南低的丘陵,民間分稱上溝、下溝。因為上溝靠山,下溝臨海,城區便散落在這兩個天然形成的溝坎之上。
上溝最有煙火氣,那里有草市街、菜市街、鐵匠街、裁縫街,一看就是普通市民扎堆的地方。下溝要比上溝繁華,因為離海口近,也因為這里有大塢。
旅順口市區最熱鬧的地方,環繞在大塢周圍。不但有海軍公所、道臺衙門,還有天后宮、萬壽宮、三官殿、關帝廟。而在大塢與海軍公所之間,有一個寬敞的小廣場,連著一條東西走向的長街,與這條長街成直角向南,依次排列著東新街、中新街、西新街。在此之前,下溝已經有了城子東街、城子西街。加上后來新開的三條大街,城市氣氛越發地濃了。
大塢附近,有個地方叫郭家甸。住在這里的居民,說一口奇怪的方言,問他們老家在哪兒,他們就會說,“俺是海西人”。海西,就是天津。當年,李鴻章從大沽船廠調6000名工人來旅順口,他們既是北洋軍港第一批技術工人,也是東北第一代產業工人。旅順口的城市化水平,因為郭家甸而錦上添花。
的確,從舊照片里看甲午戰爭前的旅順口,很像法國或英國的某個海濱小鎮。港口內有船塢和工廠,海岸和山嶺有西式炮臺和燈塔,城區街上走著蓄發辮的中國男人,但是街兩邊的房屋建筑卻是歐式風格。
這一切,皆因大塢而來,因北洋海軍而來,因洋務運動而來。彼時的旅順口,有了中外混血的意味。旅順口登上美國《世界報》頭條的時候,大連還是一個小漁村,所以民間有諺:“先有旅順口,后有大連。”
甲午記憶
1
中國近代海軍史,有兩個值得紀念的日子。
一個是1885年10月12日。這一天,海軍衙門正式成立。有史以來,海軍在中國第一次成為獨立兵種。
另一個是1888年12月17日。這一天,北洋海軍正式成立。這是個歷史性的標志,中國有了第一支近代海軍。
在《北洋海軍章程》里,看見了這樣幾個規定:北洋海軍以長方形黃色龍旗為軍旗,取消原來為軍艦和商船制定的三角形龍旗;在以后所有的正式文件中,不再用北洋水師字樣,只叫北洋海軍;北洋海軍的大本營設在威海,在威海和旅順口各設一個海軍公所,并各設一個北洋海軍提督署;提督銜為正一品,由李鴻章提名丁汝昌擔當。
設兩個海軍公所,主要是以功能來做分工:威海衛是北洋海軍機關總部,旅順口則是北洋海軍艦隊總埠。
北洋海軍成立前,叫北洋水師。開始時,提督丁汝昌在黃金山下的馬家屯找了個臨時地方辦公,直到1882年末,中式水師衙門建成,丁汝昌才有了正式衙署。
水師衙門坐落在大塢北側,與天后宮相鄰。1894年11月,旅順口被日軍攻陷,一群穿著黑色冬裝的日本軍人,有的騎在馬上,有的持槍站立,在水師衙門屋檐下合影。門楣上面,掛著李鴻章題寫的四字匾額:海軍公所。
1890年,也就是北洋海軍成立兩年后,承建大塢的法國人也離開了旅順口。在他們留下的工程明細里曾清晰地寫著:三座歐式辦公房,花定銀兩萬五千兩。
空出來的洋房,誰搬進來都不合適,這個院子便成了北洋海軍提督丁汝昌的官邸。
2
早在明代,旅順口就駐過水軍。
萬歷三十年(1602),明廷批準遼東巡撫趙楫的奏請,在旅順口設置水軍。草創之初,從山東派來一名游擊,率千余水軍駐守于此。一切就緒,裁去了游擊,改設守備官,只留五百水軍,不需要他們出海,負責防守一下海口而已。好在遼東半島已沒有明初剿元抗倭那般緊張,這支所謂的水軍,就當農家插在地里的稻草人吧。
明朝的顛覆者是后金騎兵。
明天啟元年(1621),后金軍攻陷遼陽、沈陽之后,即揮師南下,攻占遼南各衛。五月,金州城破,居民逃匿海上諸島。此后四五年間,遼東半島只剩彈丸之地旅順口尚在東江總兵毛文龍手中。明廷這才慌慌張張地從各地調來上萬名水軍,上百艘戰船,由東江總兵毛文龍組成海上游擊隊。可以說,正是明末崛起的這支毛氏水軍,絆住了后金騎兵的馬腿,讓旅順口在大明朝的懷抱里多待了些日子。
然而,東江總兵以及那些水軍,那些戰船,都沒能改寫明朝滅亡的歷史。在旅順口,自另一位東江總兵黃龍在黃金山下自刎殉國,這里就沒有了明朝水軍的帆影桅燈。
接下來的清朝,也只是把水軍改叫水師。治師之法,仍沿明朝舊制。比如,明朝水軍有內河、外海之分,清朝也如法設置。順治初年,只在京口和杭州駐設水師。
順治八年(1651),開始在沿江沿海之地駐設水師,旅順口便有了一個水師營。朝廷認為,東三省沿海各口岸,以金州、旅順口尤為重要。于是“以十艘山東趕繒船隸之,始編營訊”。
至康熙十五年(1676),始在旅順口設水師協領2人,佐領2人,防御4人,驍騎校8人,水兵500人。康熙五十三年(1714),又由浙江、福建兩省船廠造大戰船6艘,由海道至奉省,駐防海口。
水師營的歷史拐點,在康熙五十四年,也就是1715年。因為這一年,水師營正式出海巡哨。出哨的時間是農歷三月,歸哨的時間是農歷九月。此后即成慣例,每年出哨一次,一次長達半年。
水師營壯大了之后,總共有1200間營房。營房中心是十字形大街,東西大街是官街,也叫衙門街。南北大街與東西大街相交,它的作用就是將全部營房切割成4個方陣,然后以級別大小來分配營房住所。水師衙門只有一個協領,獨享20間。協領之下有兩個佐領,各住15間。佐領之下有4個防御官,各住10間。最小的長官是8個驍騎校,各住6間。剩下是500個兵丁,因為允許帶家眷,每戶2間。
道光三年(1823)七月,清廷發生了一場前所未有的金融危機。內閣有人上奏說,旅順口有1200間水師營舍,如今天下無戰事,留下400間就足夠用的了,拆八百間變賣成銀子,可歸皇家府庫應付急用。道光皇帝聽了,立刻下旨照辦。
錢袋子空了,只是一個表象。水師營的衰敗,根子在于兵弱國虛。1858年,鴉片戰爭再次爆發后,為防英國軍艦侵擾,水師營裝設火炮38尊,在羊頭洼、小平島等處海口安置炮位,派兵駐守。然而,當英軍上岸掠奪時,數千民眾自發反擊,卻不見水師營一兵一卒。
1880年,即光緒六年,朝廷終于做出決定,裁撤水師營,在旅順口設立北洋營務處,由北洋大臣李鴻章直接管轄。一年后,李鴻章視察旅順口,回去就寫了個折子——《請裁金州艇船片》。
至此,曾在渤海灣、遼東灣巡哨165年的水師營,終被北洋水師取而代之。
3
1874年和1885年,十年之內,清廷曾有兩次海防大討論。
第一次討論議定了兩個事項:一是建造軍港,二是購買軍艦。第二次討論也議定了兩個事項:一是建立海軍,二是成立海軍衙門。
兩次海防大討論,李鴻章都是擔綱人物,建造船塢、購買軍艦、建立海軍,基本上由他三管齊下。兩次海防大討論,都與旅順口有關,前者是建船塢,后者是建海軍。
甲午戰爭之前,停泊在旅順口的北洋軍艦已有25艘。國人至今仍然耳熟能詳的就是“七鎮八遠”。七鎮即鎮東、鎮西、鎮南、鎮北、鎮中、鎮邊、鎮海。八遠即鎮遠、定遠、致遠、濟遠、經遠、來遠、靖遠、平遠。當它們魚貫駛入黃金山下的東方第一大塢,旅順口便成為名副其實的北洋總埠。然而,李鴻章精心打造的北洋艦隊,既沒鎮住來犯之敵,也沒在海上走出多遠。
1894年,中國農歷稱甲午。這一年夏天,旅順口不但看到了北洋艦隊的魚貫而出,也親睹了它的帶傷而歸,更目送了它在軍港和城市淪陷前的不告而別。
記憶之一:方伯謙在黃金山下成了丁汝昌的刀下鬼。
濟遠和廣乙是打響甲午戰爭的參戰艦。它們由威海劉公島出發,護送運兵船去朝鮮。歸途中,在豐島海面與日艦交火。濟遠管帶方伯謙不但當了逃兵,還掛出白旗,之后又掛日本軍旗,于是害了后面兩艘船——運兵的高升號和運彈藥、餉銀的操江號,造成一千官兵葬身大海,20萬兩軍銀餉被敵擄去。
豐島海戰之后,便是黃海大戰。方伯謙竟然故技重演,他明明看見定遠和鎮遠被日艦圍困,濟遠也明明還有作戰能力,他卻見危不救,再次掛出白旗臨陣脫逃。
于是,在旅順口就有了這樣一幕,皇帝諭旨,軍機處下令,將方伯謙斬立決。刑前,丁汝昌命人把方伯謙衣服剝凈,親自將其戮于黃金山下。北洋管帶,降旨被殺,方伯謙是第一人。
記憶之二:黃海大戰,讓北洋艦隊從此失去了制海權。
9月16日早上,北洋艦隊離開大塢時,尚是一支雄師。9月17日晚上,北洋艦隊回到大塢時,已是遍體鱗傷。大塢雖然沒有看到戰場上的硝煙,卻從甲板上的鮮血看到了從未有過的激烈和殘酷,而且知道,揚威、超勇、致遠、經遠四艦,再也回不來了。
來遠是軍艦中受傷最重的一艘,著名作家冰心的父親謝葆璋,就是來遠艦幸存的水手。此艦中彈200多處,竟能平安地駛回旅順口,不只是中國人為之震驚,就是那些留在旅順口的外國人,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塢最想念的是致遠艦,還有它的管帶鄧世昌。致遠艦不知多少次在軍港入塢保養,鄧管帶也不知多少次與艦同駐旅順口。這一戰,致遠艦沒有回來,鄧管帶也沒有回來。后來知道,光緒帝賜鄧管帶“壯節公”謚號,追封太子少保,入祀京師昭忠祠,不但御筆親撰祭文、碑文各一篇,還垂淚撰寫一聯:“此日漫揮天下淚,有公足壯海軍威。”
此戰之后,丁汝昌留在旅順口的時間最長。他要治療自己的傷,還要治療軍艦的傷。何況,李鴻章已經給他電令:“各船被擊傷損處趕緊入塢修理,并防倭船深入。”
北洋海軍保存下來的軍艦,只有鎮遠、定遠、來遠、靖遠、濟遠、平遠、廣丙等7艘。然而,它們大都損傷嚴重,光是鎮遠、定遠就各傷1000多處,必須大修方能再戰。
時過不久,李鴻章又給丁汝昌連發兩電。其一云:“師船速修,擇其可用者,常派出口外,靠山巡邏,略張聲勢。”其二云:“定、鎮、靖、濟、平、丙六船,必須漏夜修竣,早日出海游弋,使彼知我船尚能行駛,其運兵船或不敢放膽橫行;不必與彼尋戰,彼亦慮我躡其后。”
李鴻章早知敗局已定,只是要北洋艦隊做做樣子給敵人看。主帥尚如此,提督豈敢言勇?于是,未能完全修復的北洋艦隊,踉踉蹌蹌地駛出了旅順口,只在靠近海岸的地方假模假式地巡行了一番。
也就在此時,甲午戰爭第三場陸戰——金旅之戰打響了。
11月6日,金州城陷當天,丁汝昌將艦隊緊急撤回威海衛,理由也不避人,詳情可見他給李鴻章發去的電文:
現水師在旅亦有三難:一、灣有失,敵兵必搗旅后路,我師船在口內,不能施展,無以為力;二、敵船來攻,口門窄小,不能整隊而出,且定、鎮必須候潮,若遇急,沖出不易;三、口外寄泊敵艦艇過多,夜間來攻,我船尤少快炮,尤難防備。
然而,就這么離開旅順口,丁汝昌還是有些不安。幾天后,即11月13日早上,丁汝昌又忐忐忑忑地率艦隊從天津向旅順口駛來。
有人說,他上岸了,還與守旅諸將有過交談。有人說,艦隊尚未進入海口,就遇到一支日本魚雷艇隊,他怕后面跟著一支大艦隊,未及上岸,就急令全隊轉舵。
這一次,艦隊沒有回天津,而是撤回北洋老巢威海衛。自此以后,不但丁汝昌本人再也沒有回來,北洋艦隊也沒有回來。旅順口和軍港大塢,已經被北洋艦隊遺棄了。
最后一場海戰,在劉公島開始,也在劉公島結束。時間是1895年1月30日至2月11日。這是北洋海軍末日之戰,旅順口距之遙遠,在此不贅。
4
淮系陸軍是李鴻章一手創建的精銳部隊。從1862年至1900年,存在了近40年,其中最后20年,被李鴻章帶到了他主管的地盤上。可以說,從最初的淮軍,到后來的淮系集團,既是一部晚清政治史,也是一部晚清軍事史。
與北洋海軍覆滅一樣,淮軍歷史的終結,也與甲午戰爭有關。
黃海大戰后,北洋艦隊退守劉公島,日本聯合艦隊獲得了海上控制權,北洋大臣李鴻章的名譽和威信一落千丈,他的權力也縮到了北洋一隅。
然而,戰爭還在繼續。聽說日軍已經在遼南的花園口登陸,李鴻章一邊上報總理衙門,一邊電示丁汝昌及旅順口諸將:“各國探報,均稱日派大隊分路北犯,尤注意金州各島左右,欲竄旅后路,毀我船塢,實在意中。”
這封電報,透露了一個事實,北洋海軍的最高指揮官,手中竟沒有第一手情報,只能從外國人那里獲取二手的消息。
軍情危急,如何應對?李鴻章又電令丁汝昌:“大連灣尤為旅順緊要后路,互相犄角,灣防不守,則旅防可危。”
花園口是一片淺海,并不適合大部隊登陸,日本第二軍之所以選擇了它,就是聽了前方間諜的建議,說這里沒有清軍布防,上岸萬無一失。于是,兩萬五千兵馬,上岸時間長達半個月,如此規模的登陸行動,竟和在自家院子里做游戲一樣輕松。
接下來,日本第二軍便在十幾里長的海岸上安營扎帳,不但吃飽了肚子,還睡足了香覺,只待一聲令下,就可以正步走的姿勢,向既定目標挺進。
日軍的第一個目標,就是金州城。
交戰之前,駐半島南部清軍分扎三個地方。金州城,由副都統連順駐守,他帶的是綠營兵;大連灣,由銘軍統領劉盛休駐扎;旅順口,由毅軍統領宋慶掛帥(李鴻章的淮系鄉勇,因為是私養,皆以統領名號稱之)。如果沒有意外的變動,還算令人放心的一種格局。
但是,入朝清軍在平壤之戰潰敗,導致鴨綠江邊的九連城告急,朝廷一時無人可用,新任軍機大臣奕?便把守旅總帥宋慶和他的毅軍調往九連城。后見毅軍兵力不足,九連城吃緊,奕?又命劉盛休率銘軍東去。大連灣,被劉盛休交給了小舅子趙懷業。
這個變動,已經注定了金旅之戰的結局。一是金州守城兵少,且歸盛京將軍管轄,卻成為日軍第一個要攻陷的目標;二是旅順口和大連灣兩個主帥調離,守口和守灣都成了未知數。
日軍在花園口登陸,既說明在大連灣設置后衛炮臺是正確的,也說明大連灣即將面臨一場惡戰。
李鴻章也知道,大連灣口門寬大,只有6個營的懷軍駐守肯定不行,急令淮系統領徐邦道率他的拱衛軍速來大連灣。
徐邦道祖籍涪陵,少時曾寄居在寺廟里,學得了一身好武功,十八歲入楚軍,累功遷至副將,后轉籍淮軍,駐守天津軍糧城,授為正定總鎮兵。
甲午年初,已近花甲的徐邦道接令,率正定馬隊去通州駐防。10月,甲午戰爭驟然升級,又接令去朝鮮駐扎。兵馬剛走到天津,忽收李鴻章急電,叫他改道去大連灣。
10月13日,徐邦道率4營拱衛軍和1營馬隊駐灣。他發現,金州城在北,大連灣在南,守灣必須守城,灣與城唇齒相依,于是一次次地給盛宣懷去電,一要兵勇,二要軍火。
彼時,盛宣懷是北洋最大的軍需官,整個戰局的糧草槍械,都要通過他一支筆。對于徐邦道的迭次來催,盛宣懷竟然回電說:“各路吃緊,無人可調。”接到這樣的答復,徐邦道的絕望更是可想而知。然而,10月31日,盛宣懷又給駐旅、駐灣諸統領發來另一篇電文:“洋員云,我兵號褂補子適居中心,為倭人槍靶,子無不中,望接仗時,將號褂反穿。”
此電未來之前,徐邦道和諸位統領或許都沒意識到這是一個問題,接電之后,一定是欲說無言、欲哭無淚。原來,直到此時,后勤總長盛宣懷才知道號褂有問題,而情報居然是從外國人嘴里輾轉知道的。
在日本隨軍記者龜井茲明的相冊里,有許多日軍攻陷金州城的照片,其中一張就與清兵號褂有關:在金州城外的莊稼地里,橫臥著幾具清軍尸體,黑色號褂前胸后背,的確都有一個清晰的白圈。
就是說,盛宣懷的電文發在城陷之前,兵勇卻沒有把號褂反穿,不知是沒來得及告訴,還是壓根兒沒有告訴。
5
日軍在花園口登陸的消息,讓金州副都統連順心慌不已。他自知兵力不足,抵擋不住,因為金州城內只有500個綠營兵,與灣旅淮軍又不是一個系統。
于是,他分別給北洋大臣李鴻章和盛京將軍裕祿去電,請求火速派兵增援金州。但是,等了幾天,沒有任何消息。最后,連順只好寫了封信,派王姓僚屬喬裝出城,向駐扎在復州的綠營兵捷勝營求援。然而,王姓僚屬出城沒走多遠,就被日軍捉住,他不想暴露身份,以頭觸石而死。
眼看金州城變成了一座孤島,負責守灣的徐邦道急了,明知金州城不歸他管,拱衛軍與綠營兵也不是一家,卻顧不上許多,把趙懷業、連順叫到一起,共同商量守城之策,最后確定了分工:連順守金州城,趙懷業守大連灣,徐邦道率拱衛軍赴石門子阻擊日軍,給金、灣贏得時間。
主動出擊,屬于徐邦道個人主動決定。石門子在金州城東十里之外,一條大道,兩山相夾。來自花園口方向的日軍要進入金州,這里是必經之地。徐邦道一邊指揮將士在夾道兩側的山頭上分筑炮臺,一邊派騎兵去前方偵察和騷擾,以延緩日軍進犯的速度,也為構筑工事贏得時間。
然而,打這場阻擊戰,最大的問題是缺兵少將。連順的綠營兵本來就不多,徐邦道只有找趙懷業求助。可是求了兩次,趙懷業都在推托,理由是李鴻章只命他守灣,沒叫他守城。于是,當皇帝和大臣們在紫禁城內給太后祝壽下跪的時候,徐邦道在大連灣正哭著給趙懷業下跪,趙懷業這才答應撥給他兩哨兵勇200人。
石門子阻擊戰,拱衛軍與日本第二軍在交火中堅持了五天五夜,終因敵眾我寡而撤離。當拱衛軍退出石門子,金州城外已不再有抵抗的清軍。
11月6日上午,日軍把幾十門野炮排列在大道兩旁,向金州城內猛烈轟擊。副都統連順一直在城墻上指揮作戰,衣服被子彈打穿了也無暇顧及。當一支日軍工兵在炮火的掩護下,炸開了北城門,連順只好率綠營兵一邊與日軍打巷戰,一邊向南城門退卻,然后在南門外向城西撤離。城西是去旅順口的方向,連順此刻的退路,也只能是旅順口。
徐邦道原以為拱衛軍可以退守金州城,與連順并肩作戰,來到城門近前卻發現,城內的守軍正在往城外奔逃。見此情形,徐邦道也與連順朝著同一個方向退去。
三天后的子夜,帝師翁同龢被一陣急切的敲門聲驚醒,原來是旅順口遲來的電報,說大連灣告警。翌日清晨,又接到另一封電報:“金州城陷,南關嶺已失,徐邦道敗退,旅順口只存半月糧。”
不知這個消息是否敗了太后的興。太后喜歡過生日,每年長十歲,必有一場大典。也是湊巧,四十歲生日,正逢日軍侵臺;五十歲生日,正逢中法之戰;六十歲生日,又逢甲午兵火。太后對日本人尤其不滿,活了一個甲子的太后,不但在自己的臣民面前使性子,還向整個世界邀寵。
其實,為了太后的生日大典,紫禁城已經忙了許多年,此前被她挪用的海軍軍費,一部分修建了頤和園,一部分添給了萬壽慶典。雖然這筆借款如數還給了海軍衙門,但是直到甲午戰爭之前,清廷的一切國策,都圍繞著這個慶典計劃轉。
1894年11月7日,金州城陷翌日,也是太后六十歲誕辰正日。光緒率后妃、王公及滿朝文武大臣三跪九叩,山呼太后萬歲,候在一邊的樂隊則高奏《海宇升平日之章》。當所有的禮儀舉行完畢,太后當場宣布,賞賜皇帝和王公大臣聽戲三天,軍國大事一概放下停辦。她大概是怕有人再提可惡的戰爭,對臣子們重重地說:“今日令吾不歡者,吾將令其終生不歡。”
金州城陷當天,負責守灣的趙懷業聽說日軍翌日就將攻打大連灣,便連夜率1800多名守臺營兵,趕著50匹馱著財物的軍馬,逃往旅順口。而早在徐邦道打石門子阻擊戰之時,他就已經派人去煙臺售賣貪污所存的軍米,徐邦道跟他要兵出戰那天,他正要去碼頭裝運行李,做逃跑準備。
金州城陷翌日,日軍本以為會有一場血戰,想不到空蕩蕩的大連灣不見一兵一卒,那些帶不走的炮臺、大炮和子彈,皆成了日軍的戰利品。就是說,大連灣六座炮臺,竟一炮未發。
逃跑者由此留下千古罵名:趙不打。
6
金州城和大連灣悉被日軍占領之后,下一個攻打目標,即是遼東半島最后一隅旅順口。彼時,北洋艦隊已經離開,大塢已成空巢,旅順口只有淮系諸軍,守衛各自所在的海防和陸防炮臺。
海岸炮臺一直由慶軍駐守。至甲午戰前,慶軍統領有兩個:記名提督黃仕林和記名總兵張光前。由他們統帥的慶軍有6營,黃仕林率3營駐海口東岸,張光前率3營駐海口西岸。戰爭爆發后,兩個統領又各自招募了1營新兵。自此,守南部海岸的慶軍已有4000多名。
陸防炮臺,一直由毅軍駐守。早前,宋慶曾以駐旅陸軍總帥的身份,主持旅順口后山17座陸防炮臺的設計和建造。在山上各炮臺之間,還修有一道雄偉的長墻。斯捷潘諾夫在長篇歷史小說《旅順口》里多次寫到的長墻或長城,指的就是它。
兩個月前,恭親王已經叫宋慶率毅軍去守九連城,而陸防炮臺和長墻交給了匆忙調來補缺的另外兩支淮軍,一支是以姜桂題為統領的桂軍,一支是以程允和為統領的和軍。
與海防炮臺一樣,陸防炮臺也分東西兩個群。西線主要是椅子山和松樹山炮臺,由程允和率4營和軍駐守;東線主要是二龍山和蟠桃山炮臺,由姜桂題率4個營桂軍駐守。與駐守海岸的慶軍一樣,桂軍與和軍,也有4000多名。
11月7日,因為連順、趙懷業、徐邦道退入旅順口,這里一下子多了三個將領。連順的綠營兵原本就少,守城已死傷大半,他在這里只停留了幾天,就向盛京北去。徐邦道的拱衛軍雖然減員最多,但仍有1400名可用。趙懷業的懷軍有兩哨撥給徐邦道打石門子阻擊戰,留在灣內的1800名尚未打過一顆子彈,人數最齊。
大家各就各位之后,兵員有1萬4千多名,如果諸將同心,指揮得力,憑險固守,絕對可與日軍抗衡一陣子。更何況,在金、灣吃緊之際,以衛汝成為統領的成軍也奉命來到旅順口,駐守白玉山炮臺。此炮臺正面就是海口,打起仗來,可前后兼顧,在駐旅諸軍中成為唯一可機動的部隊。
陸防線上,東雞冠山明明是要沖,卻未設炮臺。這一帶歸姜桂題管,就把這個山頭交給了躍躍欲試的徐邦道,拱衛軍便立刻在山上搶修簡易炮臺。
站在東雞冠山頂,徐邦道總能看見日軍騎兵在山下晃來晃去。而且,他很快就發現,駐旅諸軍采取的是株守之策。于是,他對姜桂題說,他不想在山上坐等敵兵上門,要去土城子打阻擊。
土城子西臨渤海,東有丘陵,距旅順口不到二十里,屬于后路防線的一道天然屏障。上次是石門子,這次是土城子,徐邦道的作戰風格,就是要迎上去打。
姜桂題十分為難,他自己不想出擊,也不想撥兵給徐邦道。徐邦道只好改口,只跟他要武器。姜桂題吞吞吐吐地答應了,卻要拱衛軍自己去軍械庫擇取。
一場土城子阻擊戰就這樣開場了。
11月15日,就在徐邦道行動之前,日本第二軍秋山好古率騎兵搜索隊到土城子偵察。早已埋伏在這里的徐邦道拱衛軍一躍而起,打退了秋山好古的偵察騎隊。然而,初戰明明告捷,徐邦道卻沒有追擊,個中原因,姚錫光《東方兵事紀略》云:“饑疲過甚,無人接應,且拱衛軍新敗,無行帳,步卒非回旅順不能得一飽,遂棄險而不守,仍退歸。”
最激烈的一場阻擊,發生在11月18日。
早上,在決定出戰的最后一刻,徐邦道說服了姜桂題、程允和、衛汝成,他們終于答應出兵土城子,與拱衛軍一起阻擊日軍。
上午,四個統領率五千部眾,浩浩蕩蕩向土城子進發,抵達之后,即兵分三路,以鉗形包圍圈,嚴陣迎敵。
傍午,秋山好古的騎兵搜索隊再次向土城子沖來,埋伏在此的淮軍突然發起了進攻,各部淮軍甚至還在高地上吹響了沖鋒號。秋山好古愣了,一個尉官建議他撤退,他卻主張反擊。只交戰了片刻,這個尉官就中彈落馬,旋被一個騎兵救起,秋山好古不得不下令突圍。
這場阻擊戰一直打到下午4點,日軍仍不能近旅順口一步。自甲午開戰以來,這是守旅淮軍打的第一場勝仗,也是唯一的一場,也算給淮軍老板李鴻章爭得了一點兒顏面。
7
駐旅淮軍,總共有五個統領:姜桂題、程允和、張光前、黃仕林、衛汝成。趙懷業、徐邦道退至旅順口之后,就有了七個統領。在七個統領之上,還有一個龔照嶼。
大塢建成之后,旅順工程局已改叫旅順船塢局,李鴻章派龔照嶼來任總辦。宋慶被調到九連城之后,龔照嶼便成了北洋大臣駐旅順口全權代辦,李鴻章雖然口頭上沒說讓誰總鎮諸軍,但諸將背后對龔照嶼皆以“隱帥”稱之。
金州城破當晚,這位隱帥既沒上報北洋大臣,也沒通知駐旅諸將,竟以運送糧草為名,私乘海軍魚雷艇逃往煙臺。就是說,緊要關頭,旅順口最大的一個官自己先跑了。
彼時,山東巡撫李秉衡正好也在煙臺,也許因為老家在大連莊河,他為這場發生在遼東半島的戰爭備感焦急,聽說龔照嶼到了煙臺卻避而不見,氣得要捉來殺了。龔照嶼知道李秉衡的脾氣,星夜乘輪去了天津。原以為李鴻章會庇護自己,沒想到挨了一頓恨鐵不成鋼的臭罵,命他馬上回旅順口去。
龔照嶼逃走的消息終沒捂住,旅順口已經亂成了一鍋粥。淮軍鄉勇開始搶劫倉庫,掠奪商戶;廠塢工匠有的消極怠工,有的離崗外逃;水雷營弁竟然弄斷電線,盜竊水雷箱;守港之兵更是軍心惶惶,相繼散去。
被罵歸的隱帥雖已回到旅順口,卻自此不再露面,也不與諸將通氣說話,臨戰之前的旅順口,完全處于有將無帥狀態。最后,由張光前提議,大家公推姜桂題當守旅總統。
姜桂題粗人一個,當上守旅總統之后,只知道告急求援,給李鴻章致書說,除緊守長墻土炮臺,別無良策。
駐旅諸將也果然聽話,皆以守臺為計。所以,徐邦道第一次去土城子打阻擊,諸將沒有反應;第二次再去,姜桂題臉上實在掛不住了,才不得不與程允和、衛汝成一起發兵參戰。
11月21日,旅順口的末日到了。早晨6點,當日軍從后路向旅順口發起瘋狂的總攻,清軍的旅順口保衛戰也隨即打響。
西線的椅子山炮臺,被日軍當成首攻目標。因為整個后山防線,椅子山炮臺地勢最高,站在這里可以把旅順口盡收眼底。總攻令一下,日軍就以數十門城炮、野炮、山炮,圍住椅子山炮臺轟放不已。面對日軍的強攻,守臺和軍不斷發重炮予以還擊。戰斗最激烈的時候,和軍甚至還與日軍發生了一場短兵相接的白刃戰。然而,西線的炮戰只相持了一個小時,和軍統領程允和就率部向旅順口西海岸退去。
西線炮聲喑啞之后,日軍就把攻擊的目標轉向了東線炮臺。這里雖然有姜桂題的桂軍、徐邦道的拱衛軍、趙懷業的懷軍,但是敵我之間的炮戰只打了一會兒,號稱磐石之固的松樹山炮臺便最先失守。接著,二龍山炮臺也被攻破。激戰到最后,只剩徐邦道所在的東雞冠山炮臺仍在抵抗。
拱衛軍就是厲害,他們不但讓日軍的攻擊遇到了障礙,而且把大隊長花崗正貞少佐擊斃于陣前。整個旅順口保衛戰,這是清軍打死的最大一個日本軍官。日軍被激怒了,黑壓壓地朝東雞冠山沖來,炮火也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密集。徐邦道回身看去,拱衛軍哨官一會兒工夫就陣亡了七個,于是率部向市區撤退。
在后防線激戰之時,逃跑事件卻在旅順口再次發生。
帶頭的仍是龔照嶼。西線炮聲剛響起,龔照嶼就換上了便裝絮袍,直奔小平島,并在那里乘上了一條漁船。在海上顛簸了四天,終于到達煙臺近岸。因為心虛,他待在船上不敢下來,派個人去登萊青道員劉含芳家里取軍裘御寒,然后乘著船直接去了大沽口。戰爭結束不久,清廷就升堂清算其罪。光緒帝諭旨:“革道員龔照嶼,并擬斬監候,秋后處決。”
然而,此事竟一直拖到了冬季,死罪亦被勾銷。
在逃將名單中,當然不會少了懷軍統領趙懷業,與他一起逃跑的還有成軍統領衛汝成。西線椅子山炮臺失守最早,衛汝成見勢不妙,和趙懷業結伴兒向東遁去。戰后,光緒皇帝欲找他們問罪,這兩個人仍然在逃,并且自此杳無蹤影,一氣之下,只好罰沒他們的家產。
慶軍統領黃仕林也是一個逃跑者。他的任務是守海口東岸炮臺,后路炮臺失守之后,日軍的炮火立刻向海岸炮臺襲來,黃金山炮臺更成了他們全力打擊的目標。黃仕林不想作任何抵抗,也與龔照嶼一樣,換了一身便裝,乘海船溜走。守臺慶軍見主將已遁,也不戰而散。黃仕林乘坐的小船在途中突然傾覆,有一艘路過的輪船,把他從海浪里撈救了上來。逃跑途中,黃仕林還虛構戰況,托人替他發報。
李鴻章看到電文,被這位淮籍老鄉給氣瘋了,馬上請旨,將其即行革職,永不敘用,以示嚴懲。過了幾天,可能覺得處罰得太輕,又以臨陣脫逃罪,定斬監候。可是,黃仕林只以3萬兩白銀就把內閣大臣榮祿賄賂了,非但好好活著,而且官復原職。
8
其實,甲午之戰,不論在海上,還是在陸地,逃跑已不是什么花邊新聞,而是一種習慣動作。
海戰的逃跑,既有濟遠管帶方伯謙、廣甲管帶吳敬榮、廣乙管帶林國祥,也有劉公島上十幾艘魚雷艇集體出逃。在整個北洋艦隊,戰死者有之,自殺者有之,逃跑者也有之。逃跑者雖是少數,卻給北洋海軍抹了永遠也洗不凈的黑。
陸戰的逃跑,既有平壤之戰的葉志超、衛汝貴,也有九連城之戰的劉盛休,更有金旅之戰的龔照嶼、趙懷業、衛汝成、黃仕林。這些曾被李鴻章悉心呵護的淮籍將軍,大多是抽大煙的好手,一到了戰場上,最熟練的動作只有兩個:后退和逃跑。
守旅諸將,當然也不是都逃跑了。比如徐邦道、程允和、姜桂題、張光前,他們雖然離開了旅順口,性質卻屬于突圍。他們率殘部且戰且退,即使在撤離途中,還與日軍打過幾次遭遇戰。
徐邦道率拱衛軍的撤退路線圖是這樣的:戰到傍晚,撤離東雞冠山陣地,退至毅軍校場,曾與一股日軍交火;之后,向小平島突圍,又與日軍接戰。就這樣一路沖殺,終出重圍,在金州城北,與前來增援旅順口的宋慶會合。
宋慶見旅順口已陷,復又率軍北上。彼時,正逢朝廷命宋慶主持遼南戰事。徐邦道將衛汝成和趙懷業遺棄的殘卒也收入拱衛軍,組成馬隊和步隊11營,隨宋慶一起打遼東之戰。
不知為什么,宋慶竟在指揮上出了許多不應有的錯,命令徐邦道忽而攻海城,忽而攻蓋平,輪轉不停,結果總是敗績。
翌年春天,《馬關條約》簽訂,中日戰事稍息。徐邦道仍如往常一樣修壘練兵,整天在暑雨中往來。終于,憂累交加,火逼寒郁,背部長出了一個毒癰。農歷閏五月十三,徐邦道在遼陽田家莊病歿,只有五十八歲。
關于旅順口的失守,李鴻章曾給朝廷寫了個報告。他認為,主要原因在于被抄了后路。這句話有個潛臺詞,堵住后路是盛京將軍的責任,與北洋艦隊撤不撤離旅順口無關。然而,曾為李鴻章幕僚的姚錫光不這么看,他在《東方兵事紀略》里忍不住慨嘆:“凡十有六年,靡巨金數千萬,船塢、炮臺、軍儲冠北洋,乃不能一日守。門戶洞開,竟以資敵。自是畿甸震驚、陪都撼擾。”
這就是甲午年的金旅之戰。自花園口開始,至旅順口結束。尤其是旅順口,原只是一道地理的口子,卻成了中華民族內心一道永難愈合的傷口。
也許因為旅順口的歷史過于沉重,20世紀50年代,也就是蘇軍撤離旅大幾個月后,毛澤東主席就決定在遼東半島舉行陸、海、空三軍聯合作戰演習,這也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次三軍聯合大演習。其中,海軍指揮部設在旅順口塔河灣的東山坡上,當年這里曾搭起一片綠色帆布軍用帳篷,觀看大演習的元帥們則站在南昌艦指揮臺上。基地司令一聲令下,遼東半島抗登陸演習就在塔河灣海面上拉開大幕。
這個場面,很容易讓人想起另一次大演習。甲午戰爭前,李鴻章來到旅順口,他與光緒皇帝的父親醇親王一起,看北洋海軍歷史上最浩大的海上閱兵。許多外國觀察家應邀前來觀摩,并留下了好多現場照片。李鴻章以為,這次大閱兵一定會震懾住那些別有用心的國家,卻做夢也沒想到,這是他最后一次來旅順口,也是北洋海軍最后一次大閱兵。兩個月后,甲午戰爭就在海上打響了,被李鴻章贊為深固不搖的北洋軍港,只守了一天就陷入日軍之手。在后世詬病李鴻章的文章里,史學家們毫不客氣地指出,甲午年春夏之交的軍演純粹是一場“秀”,海上打靶做了手腳,李鴻章和醇親王卻被蒙在了鼓里。也是,連炮彈都是摻了沙子的,又有什么假不能做呢?
我想,這段不堪回首的歷史,共和國的領袖和元帥們應該了如指掌,痛心疾首。所以,他們要把人民海軍大演習的地點,放在北洋海軍打敗仗的旅順口。因為他們知道,這是個嶄新的中國,而新中國的人民海軍,也絕非昔日清政府的北洋海軍。
作者簡介gt;gt;gt;gt;
素素,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大連市作家協會名譽主席,大連大學碩士生導師。曾任遼寧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大連市作家協會主席、大連市文聯副主席。曾獲遼寧省“最佳寫書人”獎、遼寧省優秀青年作家獎。散文集《獨語東北》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流光碎影》獲第二屆新聞出版總署三個一百原創工程獎,《張望天上那朵玫瑰》獲第三屆中國女性文學獎。已出版十多部散文集,有《獨語東北》《歐洲細節》兩部文集在海外翻譯出版。現居大連。
[責任編輯 胡海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