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之行第二站,我從漢堡去了不萊梅。不萊梅有個海外博物館,那里收藏著德國特靈克勒探險隊1920年代末去和田探險的收集品,特別是在丹丹烏里克的一批發(fā)掘品。特靈克勒后來出了車禍,所以他的收集品分散了,美國大都會博物館、東京大學(xué)都買過他的收集品。留在德國的,文物部分在海外博物館,文書部分在德國國家圖書館。有的壁畫上有于闐文榜題,恩默瑞克寫過文章進行解讀。我不是專門研究文物的,但是我要把有關(guān)線索累積到一起,所以要去不萊梅看一下這些文物。
我聯(lián)系了海外博物館,5月31日星期五前往,博物館派了托馬斯·海貝勒(Thomas Heberer,這次才知道他的中文名叫王海)博士到火車站接我。海貝勒會說中文,娶的中國太太,是不萊梅中德友好學(xué)會的副會長,他在不萊梅大學(xué)教書,同時也在博物館里整理中文書,跟博物館關(guān)系很密切。海貝勒接到我后,特意找了一家中餐館,我們各自點了一個菜。我好長時間沒吃地道的中國菜了,就點了一個京醬肉絲,他點了一盤宮保雞丁。我一看,這宮保雞丁不是更香嗎,一筷子沖著宮保雞丁下去了。他的眼神一顫,我意識到錯了,歐洲人是分餐制,自己吃自己的,我這一筷子下到他的盤子里,怎么辦?只見海貝勒馬上反應(yīng)過來,拿起筷子一筷子就沖著京醬肉絲去了。太好的人了,我在海外真是遇到了太多的活雷鋒!他帶著我去博物館,為我節(jié)省了很多時間,沒有他,我得自己找路。他送了我一本他編寫的《中國研究文選》,他研究西南少數(shù)民族,我不研究這個,回國后送給研究這方面的人了。我不是藏書家,我有很多書,但是只保存與自己研究相關(guān)的書,如果我覺得接下來很多年不會用到這本書,就送給別人。比如我把一些蒙元史的書送給了我們北大畢業(yè)的張長利,他在社科院民族所工作,后來他出車禍不在了,那些書也不知道下落了。
周五沒有來得及細看,所以6月3日周一我再次到不萊梅的海外博物館,亞洲部的Dr. Andreas Lüderwaldt接待我。這里特靈克勒收集品有一架子,不多,我現(xiàn)在想不起有什么特別的收獲,當然有的時候收獲不一定是立竿見影的,而是多少年之后才有回報。
我這里給大家講一下有關(guān)特靈克勒探險隊和我調(diào)查的后續(xù)故事。1927年10月,特靈克勒和地質(zhì)學(xué)者德·特拉、攝影師博斯哈德一起進入新疆,從喀什向和田,考察熱瓦克、約特干、麻札塔格、阿克斯比爾、丹丹烏里克、達瑪溝等遺址,幾乎斯坦因去過的地方他們都去了。但他們考古不在行,收獲與斯坦因相比簡直是天差地別。斯坦因等秋天過了之后,大風(fēng)把遺址揭開,他到尼雅,木簡被風(fēng)吹出來了。特靈克勒春天去丹丹烏里克,風(fēng)沙把遺址埋得很深。美國的亨廷頓也不懂這一點,他用了斯坦因用過的那個向?qū)В搅说さ趵锟耍瑳]找到什么像樣的文物,都給沙子蓋住了。特靈克勒雇民工在丹丹烏里克挖了一些房子,獲得了一些文物。他說一間房子很像斯文·赫定挖過的,但是赫定只畫了圖,沒有照片,所以特靈克勒只是推測。一般來說,那些作向?qū)У耐趯氄撸遣粫嬖V后來的探險隊前人挖過哪處寶藏的。1920年代中國已經(jīng)成立了古物保管委員會,發(fā)現(xiàn)特靈克勒的行為后,就加以抗議。1928年春,新疆政府明令特靈克勒一行停止發(fā)掘,把他們趕走了。
特靈克勒回德國后,1930年出了德文版游記《狂飆之地》。當時歐洲很流行旅游探險的書,一出版就譯成各種語言文字。我在北大圖書館借到過《狂飆之地》的英文版,書上沒有出版年月,但1931年有兩個人借過,我從這本書的借閱時間推測,它是1931年出版的。1930年德文版出版,馬上就有人翻譯成了英文,當時這些書非常暢銷。特靈克勒探險隊的攝影師博斯哈德后來移民美國,寫過《亞洲高原與沙漠歷險記》,1930年出版。漢堡大學(xué)的格羅普教授是做考古學(xué)的,他幫海外博物館把特靈克勒探險隊的和田收集品做了研究整理,于1974年出版了《中國新疆和田的考古出土文物》一書。
不萊梅海外博物館之行,雖然當時收獲不多,但故事還沒結(jié)束。特靈克勒探險隊之后一直到1996年,再沒有人去過丹丹烏里克。丹丹烏里克在和田北面沙漠深處,外國探險家中斯文·赫定第一個發(fā)現(xiàn)了它,斯坦因在此收獲極大,亨廷頓空手而歸。特靈克勒探險隊走后,丹丹烏里克似乎被人遺忘。1990年代初,一位美國企業(yè)家羅杰偉創(chuàng)辦了唐研究基金會,我建議唐研究基金會應(yīng)該對丹丹烏里克進行考古調(diào)查和發(fā)掘,這里曾是唐朝的一個軍鎮(zhèn)。當時他出了一筆經(jīng)費,雇了沙漠車,新疆考古所在1996年前后進去了一趟,找到了丹丹烏里克,得到了GPS的數(shù)值,但由于某些人從中作梗,考古工作沒有能夠跟進。1998年,有一個叫克里斯托夫·鮑默的瑞士煙草商,雇了幾個測繪照相的人,組織了一個所謂“中瑞考察團”,找到了丹丹烏里克并進行了發(fā)掘。這是一個完全非法的“考古”。他寫了一本書叫《絲路南道:沿著斯坦因和斯文·赫定的足跡前進》。2000年,我在美國亞洲學(xué)會年會的書攤上看到過這本書,我翻了翻,見是通俗的,沒有仔細看。后來有一年我在香港集中翻閱西文的美術(shù)史雜志,在《東方藝術(shù)》雜志看到了鮑默寫的他在丹丹烏里克發(fā)掘的文章。我嚇了一跳,他竟然把斯坦因挖過的坑全挖了一遍,挖出了很多東西。鮑默再次到烏魯木齊時,新疆考古所詢問他東西的下落。其中有個于闐文的卷子,他說那是同去的朋友拿走的,他自己用高價買回來放在香港。新疆考古所的于志勇所長到香港把于闐文書拿回來,交給段晴解讀。鮑默之前已經(jīng)交給施杰我做了一篇文章,幾乎是跟段晴的文章一起出來的。文書是一個放在臂上的護身符,于闐文的。另外一些小雕像等,鮑默說放在丹丹烏里克一個樹洞里。新疆考古所隨即進入遺址區(qū),找到了鮑默說的地方,拿到藏在樹洞里的文物。樹洞旁邊有一個佛寺,秋季的大風(fēng)吹開沉積已久的沙子,露出了寺廟繪有壁畫的墻垣。但是第一次去沒有足夠裝備,于是2002年10月新疆考古所做好裝備,再次來到那里,把佛寺清理了一遍,揭取了寺院墻壁上的不少壁畫。
新疆考古所傳給我一些照片,我對比出土文物,覺得新發(fā)掘的佛寺壁畫是特靈克勒探險隊拍攝過的佛寺壁畫。我自己有一個和田文物的資料庫,斯坦因把考察過的每個遺址標記得很清楚,我根據(jù)斯坦因的標記,每個遺址做一個檔案,有十幾個文檔,每個遺址出的于闐語文書、漢文文書、雕像之類的資料,都放到相應(yīng)的檔案里。第一號就是丹丹烏里克,各個探險隊的東西,都放到其中,比如特靈克勒,我一旦判定出東西是哪個遺址的,就放到相應(yīng)的文檔里。學(xué)術(shù)就是這樣慢慢積累起來的。我寫過一篇《丹丹烏里克的考古調(diào)查與唐代于闐杰謝鎮(zhèn)》,把唐代一個鎮(zhèn)各個建筑的功能全部解決了,哪兒是伙房,哪是睡覺的地方,哪是辦公的地方,哪是拜佛的地方,全出來了。
我判斷這座佛寺是特靈克勒挖過的,我去新疆的時候,拿著格羅普的《中國新疆和田的考古出土文物》去做比對,大體可以落實。現(xiàn)在還有一張做對比時的照片,我在翻書比對,右二是當時新疆考古所的副所長于志勇,右一是另一位副所長張玉忠,他是帶隊去丹丹烏里克主持考古發(fā)掘的,在我左邊是考古所修復(fù)壁畫的佟文康先生。桌上放著剛拿回來的壁畫,還沒有加固,現(xiàn)在在新疆博物館或新疆考古所可以看到修好的壁畫。對證之后,張玉忠先生拿出一疊報紙,說是在壁畫底部的沙子里挖出來的。我一看,是《新蘇黎世報》和《瑞士畫報》,報紙里面包了一個固體火柴盒,火柴盒上一邊寫著“Please see inside”(請看里面),一邊寫著“important matters”(其中有重要的東西)。火柴盒里面是一張薄薄的名片,是博斯喀的,博斯喀應(yīng)當是博斯哈德護照上的名字。名片背面用粗筆寫著一段話:“To the poor fellow who believed to find something here we leave this papers with our kindest regards. E. Trinkler, W. Bosshard. 25-3-28.”翻譯過來大意是:“向那些相信在我們留下這些報紙的這里會發(fā)現(xiàn)一些東西的可憐的后來者致以最良好的祝愿。特靈克勒,博斯哈德,1928年3月25日。”特靈克勒沒挖著太多東西,他知道后邊還會有探險隊來挖,就給他們留點東西。由此可見,這個佛寺斯文·赫定挖了,特靈克勒挖了,鮑默又挖了,最后新疆考古所徹底做了考古清理。新疆的考古就是充滿了故事,非常有意思!我回北京后,把《狂飆之地》英文本借出來,書里果然寫了他們把報紙和名片埋入寺廟,上面一段文字是:“To the poor fellow who trusts that he will find something here, for his lonely hours, with kindest regards.”(向在孤獨的時光里相信在此會找到東西的那些可憐人,致以最良好的祝愿。)文字有點不一樣,可能是特靈克勒寫書的時候或者從德文翻譯成英文的時候稍微有點改變。這是和不萊梅海外博物館藏品相關(guān)的后續(xù)故事,是以后的收獲。
我在海外博物館,還翻了一些古書,抄了一個目錄,其中有《三禮通釋》《程尚書禹貢后論》《皇朝一統(tǒng)輿地總圖》《御賜剿平粵匪方略》《古今名人畫稿》《增補事類賦》《木郎祈雨咒》等。我覺得海外古籍調(diào)查做的工作比我們做敦煌吐魯番的人差遠了。做敦煌吐魯番的人,把能找到的敦煌、吐魯番、和田、庫車的,即使巴掌大的一個片都找到了,全部登記在案。但是海外古籍調(diào)查任重道遠,比如與絲綢之路研究有關(guān)的海外針經(jīng),缺少人調(diào)查它們的學(xué)術(shù)價值。調(diào)查古書的人往往沖著圖書館,忘記了博物館。博物館的圖書館是一個非常重要又常常被忽略的地方。
海外博物館的館員還拿出很多畫給我看,有一件題趙孟頫作。看了一大堆畫,我也不懂,不知道這些畫的價值,不知是真是假。另外,還有《唐貞觀二十年殘造像碑記》《宋大觀元年造像碑記》。館里還收藏了一個“孝圣慈宣康惠敦和誠徽仁穆敬天光圣憲皇后神位”,我回去后寫信問研究近代史的人,得知這是雍正的孝圣憲皇后鈕祜祿氏的牌位,應(yīng)當是八國聯(lián)軍從太廟(今北京勞動人民文化宮)搶走的。
在不萊梅,博物館的館員對我非常好,館長接見了我。館長說,這些來自中國的文物,我們幫你們暫存在這兒,一旦時機成熟,我們?nèi)繗w還。但是其他的人未必是這樣的態(tài)度。1990年代,德國國家博物館館長和英國博物館館長聯(lián)合十七家博物館館長發(fā)表聲明,說斯坦因、伯希和這些人是殖民主義強盜,他們搶了殖民地國家的寶藏。但是我們不為殖民主義強盜買單,我們的博物館是世界性的博物館,誰愿意來看,我們都好好招待,但是東西不能拿走,一件都不能拿走。
我在海外考察過程中,在很多地方跟相關(guān)人士探討過文物回歸問題。我在倫敦認識一個律師事務(wù)所的大律師,他娶了中國太太,我們周末經(jīng)常一塊兒玩。我把斯坦因旅行記里記錄斯坦因跟王道士對話的兩章給他看,我說你只看這兩章,斯坦因拿敦煌的東西合不合法,如果打官司,按照英國的法律,中國怎樣才能拿回斯坦因拿走的東西。他給了我很好的建議,他說中國可以成立一個專案小組,準備哪些東西,怎么跟英國的博物館打官司等等。真的有一些非常好的人,他們說我們暫存中國文物,但是很多高層的人物不愿意歸還。比如當初法國總統(tǒng)密特朗訪問韓國時,韓國希望密特朗能夠把一本國寶級的書歸還給韓國。法國總統(tǒng)府向法國國家圖書館調(diào)這本書,圖書館館長跟東方部部長說,我們的責任是必須看住這本書,有我們在,誰都拿不走這本書。某一天圖書館館長和東方部部長都放假了,這本書就不翼而飛,由密特朗帶給了韓國。我們是不是什么時候有機會跟英國說,英國圖書館的那本敦煌刻本《金剛經(jīng)》能不能還給我們。還有如果查爾斯國王要來中國,中國能不能說,如果你要表示對中國人民友好,先把斯坦因的爵士稱號取消。那個英國律師告訴我,如果不取消斯坦因的爵士稱號,打起官司來,英國人的面子是過不去的。英國皇室因為斯坦因在中國探險取得的成果,授予他爵士稱號。你要說斯坦因是盜賊,就是給英國皇室抹黑,第一步必須把他的爵士稱號取消了;第二步等查爾斯國王來到中國的時候,請他把那本咸通九年《金剛經(jīng)》帶來。
(摘自《滿世界尋找敦煌》,中華書局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