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4日
階梯之城:日光永恒,沉思永恒在海邊,日日是好日。中午,我在里桑(Risan)的“羅馬睡神”餐館吃烤魷魚。把檸檬汁澆在魷魚上,再淋幾滴油醋汁,搭配幾片烤得恰到好處的西葫蘆,一口一口送到嘴里,魷魚好似在嘴里快活地蹦跶。
在海邊公交車站坐大巴去新海爾采格(Herceg"Novi)。上一次來這里是去年的暮春,運氣不好,遇見罕見的連日陰雨。當(dāng)時,我站在“五位德尼察女士散步大道”(Sˇetalisˇte"Pet"Danica)的欄桿邊,沒有打傘,細(xì)雨打在臉上。我給佇立于海岬上的銅塑女像拍照片,想象自己縱身跳下山崖,躍入大海。一位朋友說,在西方文學(xué)中,跳下山崖是一種重要的文學(xué)意象,唯有決然縱身一躍后還能從水面浮出的人,可以得到重生。
新海爾采格,這里是黑山海岸線的最北端,我的深情之所。這里有平靜的大海、輕盈的天空、金色的晚霞、芬芳的花朵,以及永恒的沉思。跑遍黑山海岸線上幾乎所有的城鎮(zhèn),我只愿在這最北端長久停留。烏爾齊尼(Ulcinj)野性奔放,巴爾(Bar)姿色略顯潦草,蒂瓦特(Tivat)是一枚小家碧玉,佩拉斯特(Perast)美則美矣卻不經(jīng)看,布德瓦(Budva)是美人遲暮,里桑(Risan)已是明日黃花,科托爾(Kotor)傾國傾城卻不在人間。只有新海爾采格,美在剛?cè)岵?,一邊通向塵世,一邊通向天堂。
她像一個周到的東道主,站在科托爾灣的入口處,如海洋女神忒提絲般友善溫暖,用明亮的花束、波光粼粼的海面和幾乎四季恒定的陽光擁抱每一個到這里療愈自我的人。我在這里找到無可替代的寧靜,為了給心靈找到這樣的寧靜,我愿意付出任何代價。
上上下下,住在這里的每一天,我一直在爬石階。新海爾采格是一個階梯之城,幸虧我腿腳靈便,否則怕是苦不堪言。這樣一座極有層次感的城鎮(zhèn),每一層次的美與力都需要用腳步親自丈量。海岸高速公路在城鎮(zhèn)的頭頂,下車以后,我需要蜿蜒而下才能進入她的王國。
我哼著小調(diào),輕快地走在下坡的路上,速度越來越快,不想控制自己的步伐,路邊火紅的凌霄花和雪白的夾竹桃花向我致意,耳機里在放日本爵士樂大師北村英治的曲目,單簧管遼闊的音域蕩漾開柔和醇美的聲音,on"the"sunny"side"of"the"street,街道的明媚,是為新海爾采格量身打造的爵士曲。
下午三點,老城區(qū)廣場閃閃發(fā)亮,令人生畏的土耳其城堡高高矗立在小鎮(zhèn)岬角上,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花香,沿街咖啡館和小酒吧就像串串風(fēng)鈴掛在城區(qū)的觸角上,叮當(dāng)作響。我三步并兩步,繼續(xù)往下走,繞過植被藤蔓環(huán)繞的民居小道,抄個捷徑,去往面向大海的開闊之地。
鵝卵石海灘,混凝土露臺,隨處可見半裸的男女躺在露臺上,他們當(dāng)然在曬日光浴,表現(xiàn)得就像一條條烤魚,需要時不時給自己翻個面。
海面無瀾,藍(lán)白相間的漁船在海面輕微晃蕩,彼此之間保持約五百米的距離。巴爾干山脈險峻,但我看這里一反常態(tài),群山不那么古怪,不那么不可征服,高度適宜,平緩,連綿,沒有異峰突起,而是和海面合為一種圓融的整體。對面是Lusˇtica半島的蔚藍(lán)峽谷,不遠(yuǎn)處就是克羅地亞,所以這里也是克羅地亞和黑山的邊界之灣。
我在水泥露臺席地而坐,閉上眼睛,吹吹臨近傍晚的海風(fēng)。耳邊不時傳來人們的竊竊私語。一個紐約客在和同伴抱怨,“黑山的食物單調(diào)到讓我想吐!在海邊就吃魚,在內(nèi)陸就吃烤肉,這些頭腦簡單的巴爾干人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該死,我想念半夜可以吃到世界各地美食的紐約!”
我回頭掃了一眼,一個大胡子胖子,他的同伴坐在旁邊,瘦得變形,鼻梁上架副大眼鏡,安靜如雞,一語不發(fā)。大胡子胖子在繼續(xù),“塞爾維亞語也好,黑山語……見鬼,如果有這門語言……也好,都是瀕臨死亡的語言。我說哥們,你為什么非要那么執(zhí)著學(xué)這個?你可以學(xué)德語,甚至阿拉伯語!”同伴還是一言不發(fā)。海浪輕微拍打著怪石堆砌的海灘,濺起白綠色的泡沫。
我把雙手撐在身后,環(huán)顧四周。Orjen終年積雪的山峰就在身后。愜意極了,我能在這里住上幾天,在位于塵世和天堂的臨界點上漫步。我將終日徜徉在石屋、果園、含羞草地和橄欖樹林之間,甚至進入更高的天堂,帶著對永恒的憧憬、懺悔和幻想的火焰。
新海爾采格,Herceg是德語“公爵”的塞—克語發(fā)音,Novi的意思是“新的”,一座六百四十多年歷史的城鎮(zhèn),其實不新不舊。和巴爾干半島其他定居點類似,中世紀(jì)以前這里是羅馬帝國的地盤,先是西羅馬,再是東羅馬(拜占庭),直到公元七世紀(jì),南下的斯拉夫人在這里占山為王。中世紀(jì)早期,這里是塞爾維亞帝國的茹帕(地方首領(lǐng))Dracˇevica家族的領(lǐng)地。塞爾維亞帝國日薄西山后,它就被當(dāng)時稱霸一方的波斯尼亞王國搶了去。
中世紀(jì)波斯尼亞王國唯一了不起的國王特弗爾特科一世(Tvrtko"I)在一三八二年建立了這個年輕的城鎮(zhèn),起因是波斯尼亞缺乏一個港口用來做海上貿(mào)易,所以就趕緊臨時建一個。它最初的名字就叫“諾維”(Novi),“新的”(城)。
特弗爾特科一世死后,波斯尼亞王國即刻凋零,強大的黑塞哥維那貴族斯捷潘·科薩查(Stjepan"Vukcˇic'Kosacˇa)公爵繼承了諾維。在他的統(tǒng)治期間,諾維因為做鹽貿(mào)易而興旺,也由此得了一個新的名字Herceg"Novi,Herceg指的就是科薩查公爵。
之后的歷史和黑山海岸的歷史高度同質(zhì)化:先是被奧斯曼帝國統(tǒng)治了二百年,之后被威尼斯王國搶去占了一百一十一年,然后奧地利人接過被歷史淘汰的威尼斯人的衣缽,繼續(xù)統(tǒng)治這里。接著是沙皇俄國、拿破侖的法蘭西第一帝國、黑山王國,轉(zhuǎn)了一圈回到奧地利人的懷抱。最后的最后,新海爾采格屬于南斯拉夫,無論是君主的王國還是鐵托的聯(lián)邦。
歷史就像蘇菲派的托缽僧舞,旋轉(zhuǎn),旋轉(zhuǎn),旋轉(zhuǎn),像颶風(fēng)一樣迅疾,像海浪一樣靈動,像火焰一樣熾熱,可是它終歸是要停下來的。而今的新海爾采格,歷史仿佛暫停。它沉默地守衛(wèi)在科托爾灣的邊角,身體上留下疲倦的防御工事,土耳其人、威尼斯人、奧地利人,甚至西班牙人也插一腳,在這里建造了許多城堡,然后他們都跑了。從前用來關(guān)押犯人和瞭望海角的堡壘,現(xiàn)在是露天劇場。
我在水泥露臺上盤腿讀版畫家肯特的《荒野集》。一九一八年,肯特帶著九歲的兒子去阿拉斯加的狐貍島上隱居,一個男人和一個男孩在一個安靜的世界里面對原始的生活——漫長的冬日,可怖的黑暗,如玉般的月光映在湖面,總是寒冷,總是大風(fēng),原始小屋里總是要為取暖而斗爭。夜晚的天空繁星明亮如鉆。夜色中,北方的海不再咆哮,群山紋絲不動,在月光下泛著神圣的雪光。經(jīng)常會有人出現(xiàn)在海岸邊的巖石圈上,點上油燈,半弧形的光圈籠罩他們。人群面對海岬,等待繁星給予啟示。書寫的是阿拉斯加的孤島,我在科托爾灣的北端讀到它,竟有相知感??咸剡@樣寫:
身處這個與世隔絕的小天地,我們和任何時代、任何文明都沒有聯(lián)系,反而任由我們的喜好,真實地生活在任何一個遙遠(yuǎn)的世界……于是人們?nèi)サ侥抢?,忘掉他們自己?/p>
在新海爾采格,重要的是海岸、陽光、花朵和永恒的沉默,它們一直都存在,等待斯多葛的信徒到這里尋找到幸福和寧靜。
日光漸漸稀薄,我合上書,看一場海上的日落。人們在陸續(xù)收拾鋪散在露臺的浴巾,準(zhǔn)備撤離。當(dāng)夕陽完全落到海面之下,露臺上只剩我一個人,還有一條黃色的小狗。小狗轉(zhuǎn)悠了一圈,在我的身旁坐了下來。一人一狗,我們在海邊等待夜幕上升。
夜晚,我在廣場寫作。天使長邁克大教堂的大理石外觀俊美如羅馬戰(zhàn)士,潔白發(fā)光。廣場四面是威尼斯時代的石屋,夾竹桃點映其中。廣場上的圓錐形米白色大理石噴泉,在路燈光的烘托之下,好似無瑕的圣騎士,守護老城夜晚的安寧。暈黃的暖光從教堂半開半掩的玻璃窗透出來,就像是來自天堂的光,天使長邁克炯炯有神的半身像,鑲嵌在教堂正門頂金光閃閃的扇形墻面上。許多野貓懶洋洋地癱在教堂門口的石階旁,這已經(jīng)是它們熟悉的家園。廣場非常干凈,石屋也沒有多余裝飾,不是巴洛克,沒有新古典,就是單純的石頭房屋,配上墨綠色的百葉窗,漆黑的鐵鑄花臺。黑山的海濱城鎮(zhèn),雖然在大多數(shù)的歷史時代中,受到威尼斯的長久統(tǒng)治,卻完全沒有沾染意大利式的虛浮的華美,依然簡單、剛毅、潔凈,一如內(nèi)陸高山的同胞兄弟。
9月25日
薩維那修道院:南斯拉夫悲劇預(yù)告今天中午,我在烈日照耀的山道上徒步,走了三公里,去薩維那修道院。這座海邊的塞爾維亞東正教修道院,面朝亞得里亞海的南端。對于我來說,這是神圣之所。它盤踞在半山腰,掩映在蔥郁的無花果樹和葡萄藤之中。修道院的主要建筑是十八世紀(jì)優(yōu)雅的“安息教堂”(Crkva"Uspenja"Bogorodice),字面意思就是“上帝之母的沉睡”。它建于一七七七年到一七九九年間,出自達(dá)爾馬提亞風(fēng)景如畫的科楚拉小島的建筑師的手筆。建筑師從科楚拉島運來可愛的粉紅色石頭,然后尋找一種羅馬式、哥特式和拜占庭式相融合的風(fēng)格,親手雕刻了這座充滿母性氣息的教堂。它在科托爾灣中沉睡了兩百多年。
這座教堂里,擺放著塞爾維亞中世紀(jì)帝國的珍寶和圣物。塞爾維亞導(dǎo)演庫斯圖里察二〇〇五年曾在這里受洗,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那個中世紀(jì)塞爾維亞帝國家族的名字:尼曼雅。盡管他出生在薩拉熱窩,祖上是改宗伊斯蘭的斯拉夫人,但他一向極具個性,我行我素,為自己塞族人的根基自豪非常,所以選擇從自己開始,把這根基回溯到土耳其人到來之前的巴爾干世界。
一九三四年十月六日,南斯拉夫王國的亞歷山大一世國王來這里拜訪,他沒有拉響修道院門口的到訪鈴鐺,沒有告訴圣母他的到來,所以圣母沒有聽見他的禱告,而這意味著巨大的不祥。這個在混亂漩渦中心無法成就自我夢想的人,頑固、迂腐,卻堅韌、浪漫,胸中充滿復(fù)活中世紀(jì)塞爾維亞帝國的白日夢想。無論他在南斯拉夫內(nèi)部實行的是怎樣一種專制,他的追求卻始終不是利己主義的。他曾前往黑山的杜米托爾公園,盤腿坐在那面澄澈幽深的黑湖前,凝視純凈的冰川之湖,凝視倒映在湖面的雪峰,凝視它的潔白。然后,他對秘書說,“如果貝爾格萊德那些知識分子能夠像我一樣,來到這里,看著這座湖,他們就不會……不會……”
亞歷山大國王活在中世紀(jì)塞爾維亞帝國的史詩里,所以他不能理解知識分子,不能理解為什么這些總在嚷嚷言論自由和人權(quán)至上的人,不能為了一個統(tǒng)一的南斯拉夫王國的夢想,暫時犧牲一下自己的爭辯欲。作為一個用藝術(shù)的方式來思考問題的人,他不能理解,知識分子的責(zé)任就是保持警醒,在內(nèi)部提出反對意見。他覺得,南斯拉夫這個苦難的民族國家,反對意見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
我站在修道院大門口,抬頭看向石門的右側(cè),亞歷山大國王的側(cè)臉浮雕如同一塊墓碑,僵硬地嵌入石墻,臉上只有靜止的肅穆和隱忍的痛苦。在浮雕的一側(cè),用西里爾字母寫著,“一九三四年十月六日,在訪問了薩維娜修道院并參加圣禮拜儀式后,亞歷山大一世卡拉喬爾杰維奇前往法國。之后,在馬賽,他成為歐洲納粹法西斯主義的第一個受害者?!?/p>
一九三四年十月九日,亞歷山大國王坐船去法國,打算對法國外長表明自己的決定:絕不和墨索里尼的意大利合作。在馬賽的大街上,他遇刺身亡,臨終前最后一句話是:“為我保衛(wèi)南斯拉夫。”策劃暗殺的人沒有得到審判,雖然大家都心知肚明,這是來自法西斯培育的恐怖組織的手筆,但是所有的歐洲大國都對納粹的危險表現(xiàn)出一種驚人的麻痹和膽怯,沒有任何一個歐洲國家表現(xiàn)出對生命遭遇陰謀踐踏的憤怒,他們一直是孤立主義思想的囚徒。
亞歷山大國王生前,因為獨裁的決定,不僅失去了斯洛文尼亞人和克羅地亞人的信任,也失去了塞爾維亞人的愛。然而,在一九一九到一九二九年那混亂的十年里,南斯拉夫王國更換了三十九屆政府,所有的政黨都糾結(jié)于細(xì)節(jié),看不見一個整體性的南斯拉夫的強大將會意味著什么。
在決定獨裁前,亞歷山大國王曾有過內(nèi)心被魔鬼糾纏的漫漫長夜,他找來那些堅持想要聯(lián)邦制的領(lǐng)袖代表,一次次向他們詢問:如果把克羅地亞和斯洛文尼亞從南斯拉夫王國的版圖中切割出去,是否可行?代表們大驚失色,這些缺乏現(xiàn)實感的政客,他們要聯(lián)邦制,而不要一個管太多的中央政府。可他們也要安全感,不要因為離開南斯拉夫而淪為孤魂野鬼,被匈牙利和意大利大口吞掉。他們可能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自己不要什么,可他們不知道在那樣一個法西斯陰云逼近的時代,他們沒有寬松的選擇權(quán)利。他們?nèi)狈τ钪娴恼w意識。
于是亞歷山大國王從一九二九年開始宣布獨裁。然而僅僅過了五年,他就意識到這是一個巨大的錯誤??墒窃谟行v史情境中,經(jīng)常沒有正確的選擇,只有錯誤的選擇和更錯誤的選擇。中央集權(quán)的南斯拉夫王國,既沒有解決塞爾維亞和克羅地亞的矛盾,也沒有解決亂成一鍋粥的政黨紛爭,反而加劇了這個脆弱國家的破碎。國王已經(jīng)決定,在結(jié)束對法國訪問回國后,對人民宣布自己放棄集權(quán)的決定。
歷史無法假設(shè)。在最后一次拜訪薩維娜修道院時,當(dāng)他站在圣幛前,亞歷山大也許已經(jīng)看見了等待他的死神。
我靜靜地繞過園子里的墓碑群,向這些東正教信徒的亡魂默默問好,然后從修道院退了出來。在門口的石階旁,一對夫婦抱著一個小女嬰站在那里,臉上似有驚魂未定的表情。我略帶狐疑地從他們身邊走過,男人的聲音響起:“對不起,請問你是否愿意給我們拍一張照片?就在這個修道院的門口。”我欣然答應(yīng)。拍完照后,我遲疑了一下,還是問了他:“對不起,我看你們好像受了驚嚇,請問可以問發(fā)生了什么嗎?我是否可以幫忙?”
女人仿佛突然間情緒得到釋放,她發(fā)出一聲長嘆,把小女嬰從男人的懷里接過來,扛在自己的肩上,一邊輕撫孩子的背,一邊對我說,“我們來自特雷比涅(波黑的小城)。一個小時前,我們駕駛的小汽車在盤山路上突然剎車失靈。上帝……有個瞬間我以為我們就要結(jié)束了……結(jié)果,最后一刻,我丈夫還是成功控制住了汽車。他有點擦傷,但我們平安脫險了。這簡直是個奇跡。”
當(dāng)這對夫婦從汽車?yán)秕咱勚叱鰜?,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是在薩維娜修道院的山腳下。他們認(rèn)為這是圣母顯靈,所以趕緊來到了這里。
我說了些安慰的話。末了,男人問我,“你呢?又是為什么來到這里?這并不是游客會來的地方?!蔽艺f,“我曾來過一次,后來我被南斯拉夫王國被暗殺的亞歷山大國王的故事吸引,于是我決定重返這個修道院?!?/p>
男人陷入短暫沉默,嘴角抽搐了幾下,“所以,你知道我們的歷史……那么你一定會明白,亞歷山大國王必須被殺死,否則邪惡無法肢解南斯拉夫。”
9月26日
新海爾采格:通往塵世,通往天堂天沒有亮,一聲清脆的驚雷把我震醒,頃刻間,雨水嘩嘩落下的聲音傳來。我起身開窗瞧,雨水伴隨猛烈的海風(fēng)灌了進來,我趕忙關(guān)上窗。一個小時后雨停,我再次打開窗,風(fēng)的勢頭依然不減,空氣中有強烈的海腥味,雨水沿著四通八達(dá)的排水槽迅速往下走,發(fā)出交響樂般的奏鳴。我眺望遠(yuǎn)處的海面,霧氣騰天,看不真切,隱約聽見浪頭拍打礁石的巨響。
清晨五點半,雷暴雨后,壯麗的科托爾灣正在修整自己的狼狽,她需要時間恢復(fù)明媚。短時間內(nèi)看來是不能出門了,沒關(guān)系,我回到床上躺下,內(nèi)心安逸。我打開床頭的小臺燈,繼續(xù)讀《荒野集》,等待窗外的風(fēng)平息。
那是一個真正的湖,水面寬廣清澈,至少有幾英畝大。整座山的倒影鋪在水面上,藍(lán)紫色的天空倒影就在我們腳下。空氣中沒有一絲呼吸打擾到平靜的水面,沒有一片波浪涌向鵝卵石鋪成的湖岸。一切都寂靜無聲,只有遠(yuǎn)處隱約的海浪聲。一切都紋絲不動,只有兩只鷹在山頂之上的半空,展開雙翅滑翔。啊,多么神圣的時刻!生命中總有這樣的時刻——任何事都沒有發(fā)生,只有你的心靈在寧靜中舒展。
我睡了過去。
醒來已經(jīng)上午八點,窗前樹上的鳥兒在啼叫,聲音宛轉(zhuǎn)。我趕忙爬起來,去露天市場趕集。買了新鮮的紅椒、西紅柿、青蘋果、黑山火腿、意大利面條、家庭自制粗面包、土耳其咖啡粉、鮮榨石榴汁。我喜歡烹飪。中午做了一盤風(fēng)味獨特的意大利面,既不是巴爾干風(fēng)味的,也不是意大利風(fēng)味的。我突發(fā)奇想,往油醋汁里加蜂蜜和醬油,一通攪拌,味道還不錯,像上海菜里的蔥油拌面。
下午,帶著朝圣的心情,散步去伊沃·安德里奇的故居。伊沃·安德里奇,巴爾干半島唯一一位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南斯拉夫作家,“波斯尼亞三部曲”的作者,外交官、詩人、作家、斯多葛派的信徒。生命中最美好的五年在新海爾采格隱居。
涅戈什大街溫柔而曲折地把新海爾采格小鎮(zhèn)一分為二,一邊面朝海岸線,一邊是用山間石階雕刻而成的古城景觀。涅戈什大街鋪著閃亮光滑的大理石,和杜布羅夫尼克古城如出一轍。街道兩邊是優(yōu)雅的十九世紀(jì)建筑群,街道從奧地利鐘樓廣場出發(fā),開闊蜿蜒向前,直達(dá)“貝爾格萊德”咖啡館??Х瑞^在社會主義時代就已存在,如今搖身變成了歐美流行音樂震天響的充滿現(xiàn)代性設(shè)計感的東歐小館。涅戈什大街是古城的魂魄,它不僅是一條大理石板路,還是一條引導(dǎo)我們的腳步走向塵世的路,一條引導(dǎo)我們的思想走向高地的路。黑山的靈魂之山洛夫岑(Lovc'en)山,就在不遠(yuǎn)的地方。
伊沃·安德里奇,新海爾采格小鎮(zhèn)最杰出的居民,他喜歡漫步。他的路上充滿了不同尋常的景象,充滿真實和想象的奇跡。某種程度上說,我懷著一種不可實現(xiàn)的愿望,追尋他的足跡。在他的世界里,凝結(jié)著形而上學(xué)的奇妙東西。
在博卡公園和圣喬治教堂的大概中間位置,有一座低調(diào)質(zhì)樸的兩層小屋,它坐落在綠樹叢中,位于三條狹窄街道環(huán)繞的交接點上。這里常年陽光普照,但樹蔭濃密,郁郁蔥蔥。房子和周圍的一切已經(jīng)變成一個整體,沒有什么需要增加,也沒有什么需要減少。這里是安德里奇在新海爾采格的家。
房屋前有一個砌成年輪狀的石磚小院,被茂盛的龍舌蘭和棕櫚樹環(huán)繞。房屋的一樓是客廳,安德里奇在這里工作。陳設(shè)異常簡單,除了沙發(fā)和咖啡桌以外,一個老式的胡桃木書柜立在角落里,咖啡桌上放著一盞明亮的黃銅船燈。環(huán)狀的木制樓梯通往二樓,那里有一個開闊的狹長陽臺,面朝房子的正面。站在這里,可以看到科托爾灣的入口。時空相隔六十年,我站在安德里奇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站立的陽臺上,眺望同一片海灣。
在這里,在新海爾采格的涅戈什大街的盡頭,安德里奇站在他創(chuàng)作之路的終點。在他一生居住過的所有地方之中,這個地方給予了他動蕩不安的生活最后的幸福和寧靜。
一九六一年,安德里奇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他的名字一夜之間成了巴爾干半島乃至全球都家喻戶曉的名字。名聲奪走了他孤獨的寶貴時光,侵蝕了他平常工作日的安寧。在貝爾格萊德的弗朗祖斯卡大街7號的家里,日日賓客盈門,記者、同事、朋友、官員、讀者、游客,這些人的好奇心吞噬了安德里奇最珍視的平靜。無數(shù)的新聞發(fā)布會、主題演講、授獎晚宴,越來越多,而且還在不斷地到來,這位“從小就對世界懷有一種被壓抑的不信任火花”的作家,臉色蒼白,搖搖欲墜。朋友對他說,“你看起來像是被逮捕了,不像諾貝爾獎得主?!?/p>
安德里奇從小身體羸弱,家族遺傳的肺結(jié)核病讓他吃盡了苦頭,此時的他已經(jīng)七十歲了,健康狀況更加糟糕,而妻子米莉察患有嚴(yán)重的退行性關(guān)節(jié)炎。這對夫婦渴望在海邊擁有一所小房子,渴望再度擁有孤獨。對于安德里奇這個常年臉色蒼白的人來說,他需要一個普通的工作日,大海,和平,陽光,海邊小屋,一個種滿含羞草和無花果樹的花園。
他害怕成為名人,害怕公共性。誠然,他知曉自己的責(zé)任。作為百廢待興的巴爾干窮國的世界文化名片,作為作協(xié)主席,作為外交官,他知道自己所說的每一個字,不僅代表自己,更代表了南斯拉夫,代表了這塊土地的文化根基。他以超越常人的忍耐和尊嚴(yán),肩負(fù)起這一身份的重?fù)?dān)。然而,一九六一年是個轉(zhuǎn)折點,從此刻起,直至生命的盡頭,安德里奇明白,他要將余生全部時間都用來尋找自己的路徑。
新海爾采格不是一個平平無奇的海邊小鎮(zhèn),它是安德里奇的路燈,散發(fā)著特殊的光環(huán)。一個精神流亡的場所,一個真正蘊藏平靜的港灣。在這里,他寫得非常少,整日陶醉在花朵和陽光所搭建的美景中。因為寫作就是將美轉(zhuǎn)述,輸出,意味著掠奪,但新海爾采格的美渾然天成,拿走任何一部分都是不可取的。
那么當(dāng)他和妻子隱居在這里時,每天都做什么呢?我站在陽臺上沉思。故居的管理員遞給我一本圖冊,里面收集了安德里奇在這里的日常寫照。我看到照片里的他,穿著輕便的短袖綢緞襯衫,露腳趾涼皮鞋,神色松弛。暮色四合,他站在花園中、他的房子前面、博卡公園里、噴泉邊,露出那種自然而慣常的微笑。
小鎮(zhèn)居民珍藏著對安德里奇的無數(shù)珍貴回憶。在民眾的記憶里,安德里奇每日散步,游泳,與鄰居聊天,在園子里修剪樹木,采摘自己花園里的水果,和妻子在陽臺上看星星,和鎮(zhèn)上的朋友去咖啡館讀報紙,去劇院看演出,坐在堡壘下的石凳上抽煙、沉思。
安德里奇的世界,一直是一個純?nèi)坏淖骷沂澜?,一個文學(xué)的世界。他所走的每一步,漫步過的每一條街道,始終被一個單一而明確的目的所指引:去體驗,去反思,去記錄。雖然一生寫了無數(shù)的小說、詩歌和隨筆,但對于這位作家來說,只有一本作品是最重要的,它并不是“波斯尼亞三部曲”,也不是《萬惡的庭院》,而是不朽的《路標(biāo)》(Signs"by"the"Roadside)。據(jù)他自己所說,從十八歲到八十二歲,他一直在寫這本書。它是他最鐘愛的“反思性散文”的精粹,是對人類和世界的思考的總和,用一種簡潔的、警句的形式陳述他對世界的感知。
四年前,我曾在貝爾格萊德一家半地下的二手書店,被一個白胡子店主“強行推銷”了這本書。那時候的我,并不知道它的價值,只是被二手書店空氣中一股陳舊而強烈的紙張霉味熏得頭腦一陣陣眩暈,并且依稀記得店主幾乎振聾發(fā)聵的“推銷語”:“安德里奇是南斯拉夫的安慰!永恒的安慰!”
在他還是一個瘦弱的小男孩的時候,他從維舍格勒小鎮(zhèn)的簡陋石屋向外凝視奔騰的德里納河,還有那座宰相穆罕默德·帕夏·索科洛維奇所建造的橋,那個時候也許他就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要用畢生來穿越歷史的銀色迷霧,試圖看清楚巴爾干半島的悲劇基因的構(gòu)成。到最后的時刻,他依然不能說自己看清了事情的真相,只是變得更為悲觀,卻也因為這種悲觀而變得更為沉著。斯多葛派的生活方式,讓他在榮辱轉(zhuǎn)換之間用一種高貴的沉默來忍受一切。他的一生,足跡幾乎遍布?xì)W洲,維舍格勒、薩拉熱窩、薩格勒布、斯普利特、貝爾格萊德、布加勒斯特、克拉科夫、維也納、馬德里、羅馬、馬賽、巴黎、柏林,最后是新海爾采格,在終點處,他比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更渴望成為一個普通人。
根據(jù)管理員的講述、我閱讀的資料和觀看的圖片展覽,我試圖重建安德里奇在新海爾采格每天醒來后的一天的生活。它是純?nèi)幌胂蟮?,但并非不真實?/p>
想象這是一個開滿桃金娘和海桐花的海濱夏日早晨。安德里奇早早醒來,走下石階,去往“五位德尼察女士大道”邊的海濱長廊,他要去游泳。一路上,他在由石階和亞熱帶樹林繪制的風(fēng)景中穿行,呼吸著令人沉醉的地中??諝?,他將來到海灘上。
安德里奇熱愛大海,大海為他提供了“一種我們正在走向完美的幻覺”,“某種清晰和光明進入了我們的思維方式?!痹诤_?,所有的花朵都帶著香味。在他二十歲的學(xué)生時代,他第一次接觸大海,那是一九一四年炎熱而致命的夏天,“一戰(zhàn)”前的迷幻時刻。在薩拉熱窩,他的好朋友加夫里洛·普林西普叩響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扳機。同為“青年波斯尼亞”愛國組織的成員,安德里奇預(yù)感到自己不祥的命運。他連夜從求學(xué)地克拉科夫離開,踏上前往斯普利特的危險旅程。在亞得里亞海的海岸城市,命運女神沒有垂青于他——警察很快就在斯普利特找到了他,并把他驅(qū)逐到了監(jiān)獄里。牢獄之災(zāi)給予這位作家一生無法治愈的傷痕。
游完了泳,安德里奇會原路返回,回到那個可以眺望海灣的石屋之家。在芬芳而陰涼的露天花園里,他會和妻子一起喝咖啡,輕聲而溫柔地交談,享受家庭生活的安寧和悠閑,在《政治報》和《戰(zhàn)斗報》上匆匆瀏覽來自“世界”的消息。
然后他又會出發(fā),散步去從前的魯?shù)履峥死暇频辏谀抢锖彤嫾?、作家朋友吃午飯。下午,漫步去薩維那修道院,在它不曾受到干擾的伊甸園中完成內(nèi)心的禱告,或者乘船去對面的小島Lusˇtica,坐在海角巖石上獨自凝望銀色的海面。夕陽西下,他回到“陸地上”,在古鎮(zhèn)隱秘的街道和小教堂之間穿梭,每一種景色都被思想和情感包裹上靈性的外衣。
在《路標(biāo)》中,他這樣寫,“我坐在蔥蔥郁郁的小樹林里的綠色的長凳上。我不能確定今天下午我所在的這個地方的名字。甚至在我自己身上,我也找不到任何確定的或可靠的思想和感情。我就在這里。這就是全部。我甚至不能準(zhǔn)確地說出這些基點。我只是感覺到太陽正在某個地方落下,但我不知道,除了我所看到的風(fēng)景之外,還有什么風(fēng)景。我只知道,生命既然存在,就一定是永恒的,而我正逐漸迷失在這種認(rèn)知中。”
夜晚,他也許在書房里整理手稿,記錄白天的印象。打字機的聲音被厚重的石墻吸收了。
在“二戰(zhàn)”的硝煙中,在世界大戰(zhàn)的無意義損耗中,安德里奇的祖國遭遇著納粹沒日沒夜的轟炸。他拒絕了法西斯為他提供的去瑞士獲得庇護的特權(quán),而是選擇待在貝爾格萊德的一所老舊公寓樓里,書寫一部偉大的作品“波斯尼亞三部曲”,試圖尋找人類的一些殘存的理智。他曾說,那時候他的人生只有兩個目標(biāo):活下去,活得像個人(stay"alive,"stay"human)。
當(dāng)人類無助地暴露在邪惡所制造的痛苦中,被詛咒隔斷了日常的神性時,斯多葛的信徒安德里奇并不絕望?!安坏貌蝗淌堋保且环N來自宇宙的律令,“不得不忍受”和我們“為人”的律令,會結(jié)成一種秘密的同盟,他相信。
我走出安德里奇的房子,和管理員揮手道別。石屋籠罩在小院路燈的暖白色光澤中,柔和地站定在一個固定的地方,它因為安德里奇而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