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兒童醫院心身醫學科副主任李瑛在心身醫學科普通門診觀察到,近兩三年來,拒學問題的孩子占比達到兩三成,這是2024年6月北京兒童醫院單獨設立拒學門診的動因。
北京、上海、南京、武漢、天津等地的“學習困難門診”也一號難求,首都兒科研究所和南京市兒童醫院的“學習困難門診”每年接診人數超8000名。
不少醫生表示,之所以開設這類門診,是因為和學習相關的問題更容易首先引發家長關注,可以讓家長盡早篩查干預,其次也能夠減輕病恥感。
在 門診里,家長才了解孩子
直到進入“拒絕上學門診”,醫生事無巨細地詢問了女兒,黎晴才第一次聽到女兒真實的想法。
她沒有回答出數學課上的問題,被老師罰站批評“女孩學不好”“以后沒前途”;在游泳課上,她每次都會嗆水,被教練大罵“笨”;有一點兒問題,爺爺就會在家里大吼大叫,讓她“呼吸不上來”,
對女兒的這些遭遇,黎晴幾乎沒有印象,她只是覺得女兒從小內斂、膽小,不愛表達。
與黎晴相似,楊蕾也是在“拒絕上學門診”里才知道女兒在小學“很不開心”。楊蕾正在與丈夫協商離婚。他們每次爭吵,女兒就會表現出頭痛、肚子痛的癥狀。醫生告訴楊蕾,這是孩子通過這種方式嘗試解決父母矛盾的表現。
李瑛在一場公益直播中強調,孩子們表現出拒絕的行為,這只是他們最外在的癥狀上不了學更像一面鏡子,照出來孩子自我成長的困惑,在人際關系、家庭關系中的問題,甚至包含社會環境的問題。在臨床實踐中,第一步要識別并提出問題,然后一一分析并找出可能的系統性因素,再逐一解決這些問題
但現實中,部分家長即便了解孩子的真實想法,也會產生“拒絕”的情況。
比如黎晴,她得到醫生的建議是:家里的大人,尤其是爸爸和爺爺“管住嘴”,少吼孩子,讓孩子有表達情緒的空間,小孩即便無法每天去學校上課,也應該“邁開腿”,每天走到校門口打個卡再回家,避免陷入封閉狀態。
黎晴只是愣了一會兒,表示爺爺估計不會聽,然后就更焦急地追問醫生:“孩子什么時候可以去上學?孩子學習跟不上怎么辦?
應不應該辦休學,免得老師總是詢問。”
她的女兒在一旁從侃侃而談到逐漸沉默,
在多個拒學、休學的交流群里面,更多的家長認為手機等電子產品才是孩子拒絕上學的根源,甚至有家長極端地表示,“用一次手機打一次,全給他摔了”“越妥協,越給他臉了”
李瑛不認同這種想法,他認為單憑網絡很難構成拒學的原因,孩子能從手機中獲得無條件的反饋,不像父母有價值評判。家長應當思考怎么能讓自己變得有趣,讓孩子覺得與其相處更舒服
他強調家庭的幫助至關重要,孩子首先會從家庭獲得力量,周圍環境既可以給孩子帶來壓力,也能成為孩子獲取力量的源泉。
問題不是突然爆發的
許多家長在社交媒體、互助群里討論“初二現象”“初二病”,即拒學、休學、成績下滑、焦慮抑郁等問題集中在這一時間段爆發。
實際上,孩子的變化并不是突然出現的,在做出不去上學的決定前,他們也經歷了漫長的掙扎。
52歲的周菲是一個單親媽媽,去年兩個女兒都出現了“拒絕”的情況。大學畢業的大女兒“拒絕上班”,升入初一的小女兒“拒絕上學”。
最初,周菲也“恐慌、焦慮、崩潰”,她站在孩子的床邊哭,甚至下跪懇求。直到后來,她選擇正視孩子的所有問題。走進孩子的世界,她才意識到,孩子的“拒絕”是在保護自己免受外界的刺激。
過去一年里,周菲每天都會找孩子聊天,最開始孩子避而不見,到后面五分鐘、十分鐘、半小時地增加,打開心墻,就像“揭開蓋子看到背后的黑洞一樣”。
在接診的過程中,李瑛發現家長最常見的困惑是“為什么跟孩子聊天的時候,孩子不搭理”,其實家長們有時會帶有目的性地進行溝通,比如哄孩子上學、考好大學、找好工作等。家長經常會希望孩子一邊健康快樂,一邊考上985。
周菲認為和孩子溝通最關鍵的是不敷衍、發自內心想了解她們,比如孩子喜歡女團,就和她們一起學最新的女團舞、討論韓國練習生選拔、去看偶像的演唱會…所以,當小女兒正式提出休學一年時,周菲為女兒勇敢地表達想法感到驕傲。當小女兒表示自己喜歡二次元,周菲送她去畫畫、陪她去漫展Cosplay(角色扮演)。當大女兒覺得自己什么都做不成,周菲自己做自媒體賬號,成為一個有近10萬粉絲的博主。在潛移默化的影響下,兩個女幾今年恢復上班、上學。
不只是原生家庭的問題
東南大學附屬中大醫院心理精神科副主任醫師侯正華提到,10月某個下午,他在門診里接診的幾十個患者,近 30 % 都是中學生,失眠、焦慮、抑郁、自殺、劃手、吞藥、厭學、網癮“這已經是一個社會問題了,觸目驚心。”侯正華說,“現在的初中孩子比我們當年的高中生還要辛苦。”
周菲的女兒在教育競爭激烈的江蘇南通,女兒在學校里的每個時間段都被“卡得很嚴格”。一個初中生從早上7點開始,上滿5節課。11點半下課后,學校專門設置了“午練時間”,也就是從12點10分做題到1點,然后集體午睡至1點半,繼續下午的4節課。在5點放學后,晚自習也將時間延長到8點半。
周菲說:“孩子中午只有25分鐘休息、吃午飯,要上下樓跑到食堂點菜,有時廁所和食堂只能二選一。夜里被留堂、布置作業到9點以后。”
除了時間緊張,初中的孩子還要頂住“提前學”的壓力,保證學習不掉隊。周菲說女兒在初一下學期就被要求學習初二課程,初三一整年用來復習“決戰中考”。她不希望女兒這么辛苦,主動向老師要求,不上晚自習,下午放學就回家。
武漢大學社會學系教授楊華曾經調研湖北、湖南、江蘇、浙江等省份的初高中,發現“提前學”的趨勢已經非常普遍,尤其是在高考競爭激烈的地區,小學學初中的課程,初中學高中的課程,高中三年就是專注于高考復習。
楊華在浙江某地的中學調研中了解到,每個班里都有兩三個長期抑郁的學生,多個班級里出現過學生自殺行為,患有輕度和短期抑郁癥的學生數量更多。
他認為,學生抑郁、拒學現象增多背后有三重因素。首先,班級競爭的壓力直接傳導至學生;其次,社會競爭的壓力通過家庭的教育投入、家長期待傳導至學生;最后,學生又在競爭中自我加壓,最終超出一個十幾歲孩子的承受范圍。
復學不是最終目的
李瑛反復強調,家長必須先明白,復學不是最終目的,關鍵是要看到孩子在改變,更重要的是家庭在改變,不然還會持續引發沖突,并且傳遞至下一代。
根據李瑛公開分享的內容,當孩子出現“拒學”的情況,家長可以在不同階段采用合適的策略與方法,總共有五個階段:
首先是面對和接納,正視孩子出現了心理問題暫時無法上學的事實,讓他們積蓄能量,而不是強迫孩子上學、四處詢問快速復學的方式等。
第二階段是啟動干預,包括藥物干預、個體和家庭心理干預,以及學校層面的社交干預和適應性干預。
進入第三階段后,孩子們會經歷變化,他們開始能夠下樓活動,能夠做一些事情了。家長的目標是鼓勵孩子積極活動,尋找快樂。比如,孩子能下樓走1000步,或者1500步,就是開始和進步,適當地給予獎勵,讓他保持這種積極性。
接下來是“假裝上學”階段,這是指孩子在家與學校之間找到的一種過渡狀態。每天早上到校門口打卡,然后回到自習室、圖書館里讀書,下午去鍛煉1個小時,晚上回到家適度使用手機,讓孩子覺得這一天很充實。當這樣的安排容易被接受后,可以考慮進行微調,增加學習內容,保持學習的多樣性和新鮮感。
第五階段為“過渡上學”。在這一階段,學習與上學是分開的,只要孩子能堅持上學,學習可以先放一放。比如,最初可以每周參加三個半天的下午課程,無須完成作業,一個月后、一個學期后再根據情況調整。
李瑛表示,家庭不僅是一個安全的避風港,還應該讓孩子從中汲取和傳遞力量。
(應受訪者要求,黎晴、楊蕾、周菲為化名)
(摘自《經濟觀察報》,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