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老司機

一文一武的兩位老司機至今給我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

我曾經就業于，要說開車與修車技術，我也算一個老司機，但與單位上的兩位老司機相比，我這點“小把戲”完全不值一提。

我所在的汽車隊有兩位老司機，除了駕駛和修理技術沒話說外，兩人的車輛駕駛及行事風格迥然不同，一個文儒雅致、氣度不凡；另一個膽識過人、技術高超，把汽車駕駛做到了極致。一文一武的兩位老司機以截然不同的風格詮釋了“駕駛”二字的千鈞之重。

一

“文”司機姓李，此人身材高大，面部紅潤飽滿，笑瞇瞇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加上說話柔聲細語，展現出文儒雅致、彬彬有禮的形象。李師傅開的是國產軍綠色“北京吉普212”，在那個年代，這種帶篷的吉普車是頂級配置，大型國企就這么兩臺。這種本應是滿身風塵的越野吉普車，在李師傅的愛護下卻時刻保持著油光鋰亮、一塵不染的車容。那些年基本沒有平坦舒適的柏油公路，李師傅雖然開的是狂野的越野車，但凡是乘坐過李師傅開車的人都會說：“李師傅開車，沒有急起急停，坐起特別舒服，像是在水泥路上行駛?！?/p>

每一次出車接送，李師傅總是儀式感爆棚，一年四季，永遠是一身筆挺的中山裝，夏天則是白色的“鋼板”襯衣，再配上一雙賊亮的黑色皮鞋。頭發總是整齊地刷向一邊，雖然一臉的絡腮胡，但干凈整潔。那些年，最難熬是寒冷的冬天，所有的吉普車沒有空調，這時李師傅會圍上一條寬大厚實的圍巾，前后各留置出一截，活脫脫一個知識分子形象。

不論出車多晚回單位，李師傅都要把滿是灰塵泥漿的越野車收拾好。當年沒有洗車店，全靠司機自己動手清洗。李師傅會換上專門的工作服和雨靴，打上一桶水，把越野車從頭到尾、里里外外清洗干凈。

李師傅文雅的形象，讓許多不知底細的人以為他是一名大領導，結果鬧出不少笑話。由于長期送領導們外出開會檢查等，經常有接待單位的人員主動熱情地上前與李師傅握手表示歡迎，搞得領導們和李師傅十分尷尬。這種局面的出現，完全是李師傅強大的氣場與儒雅的氣質惹的禍。

為了避免尷尬的局面再出現，李師傅想出了妙招：只要送領導們到達目的地，他就趕緊下車，在筆挺的中山裝外面套上寬大的工作圍裙，戴上帆布手套，拿上一大坨棉紗，在嶄亮的吉普車上忙碌地擦來擦去。

長時間的工作接觸，我也了解到李師傅的過去。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十七歲的李師傅在重慶主城區的車行學車，后來給一家外資銀行老板開小車。那時開車的司機地位低下，人們稱他們為\"車夫”，與挑夫、伙夫、屠夫等齊名。李師傅說：“在舊社會給老板開車，有嚴格的行為舉止及著裝要求，稍有不順眼，就會丟掉飯碗。到了新中國，開車的司機才有了地位和尊嚴?！睅资赀^去了，李師傅對自己的嚴格要求保留至今。后來，我離開了原單位，也接觸過許許多多、形形色色的老司機，但再也沒有遇見過李師傅這樣儒雅的“文”司機……

二

而“武”司機則是我另一位同事，他姓王，駕駛貨車。時值中年的王師傅面容清瘦，兩眼炯炯有神，嗓門大、帶著絲沙啞，說起話來偶爾冒兩句粗話。剛開始接觸，我對他的印象并不好，因為他時常不修邊幅，胡子拉碴的，起床一根煙、睡前一根煙；住進旅館后，他從不洗臉漱口，更不洗澡；睡覺從不脫衣服和鞋子，和衣倒床就呼嚕震天…但接下來的幾件事，讓我徹底改變了對他的印象。

由于單位距主城區較遠，當年沒有高速公路，全是崎嶇的山路，進城辦事要很早出發。當我們一行人早早起來洗漱時，王師傅還在呼呼大睡，我們想讓他多睡一會兒，畢竟百公里的山路，駕駛貨車是很勞累的。正當我們還在洗漱整理行李時，王師傅隨身攜帶的小鬧鐘響了。王師傅立馬從床上翻身而起，用手搓搓臉說道：“出發！我在外面等你們！”說完，他點上一根煙，徑直向貨車走去。當我們收拾妥當，來到車前時，王師傅早已發動預熱好了貨車，隨時準備出發。

我對王師傅麻利流暢的行事風格逐漸有所感觸，喜歡那種雷厲風行的作風。隨著深入地接觸了解，王師傅的故事更讓我敬佩。原來，王師傅在年輕的時候當過汽車兵，參加過抗美援朝。當年我們的汽車兵是美國飛機的重點攻擊對象，他的許多戰友連人帶車，永遠留在了朝鮮的公路上，而王師傅幸運地活著回了國。

枯燥的長途駕駛中，王師傅向我們講述起朝鮮戰場上汽車兵的故事。當年，我們志愿軍的汽車都是蘇聯支援的“嘎斯”貨車，以及繳獲的美國“道奇”卡車。這兩種載貨卡車載重量小、行駛速度慢，但有一個優勢是牽引力大，特別是美國的“道奇”卡車，不僅可以牽引榴彈炮，還可以裝載炮彈。

王師傅說：“在朝鮮戰場上，我開的就是‘道奇'卡車，咱這車行駛速度慢，加上道路條件差，經常成為美軍飛機的掃射對象。我們白天不能行駛，基本在睡覺，只有晚上才能開車。”他又接著說：“不管是白天或是晚上睡覺，我們汽車兵都養成了穿戴著衣服鞋帽睡覺的習慣，命令一到，翻身起來發動車輛就要出發。長久這樣，我就養成了習慣?，F在要是讓我脫下衣服鞋帽，還不能睡個踏實覺?！甭犕甏嗽挘腋械诫y受——今天我們能夠沐浴噴香、寬衣而眠，正是王師傅他們這代軍人和衣而睡換來的，我不由敬佩起王師傅來。

此時，天色已晚，我們的貨車還在漆黑的山路中行駛。我經不住長途顛簸，已經昏昏欲睡，而王師傅卻精神抖擻：“小陳，你知道我們當年是如何對付美軍飛機的嗎？那就是在黑夜里關燈行駛。如果沒有一點月光，我們就用一把手電筒照射一下前方，然后趕快關閉又行駛，重復這樣操作，美軍飛機根本奈何不了我們。我們就這樣成功把彈藥送到前線?！?/p>

開始，我完全不相信王師傅的話，接著他關掉汽車的所有燈光，憑借月光行駛。面對前方黑洞洞的一片，我嚇得趕緊喊道：“開燈！開燈！安全為主?！薄胺判?！放心！這套開‘夜車'的絕活是在戰爭中練就出來的，沒有問題。哈哈哈！”王師傅哈哈大笑起來。這下我也明白，王師傅的雙眼為何那么亮了，原來是長期開\"夜車\"練就的。

越到深夜，王師傅的精神越好，還興致勃勃地唱起了“雄起！氣昂昂！跨過鴨綠江……”“小陳，我還有一門絕活，也是被美軍的飛機轟炸逼出來的，只是無法向你展示?！彼瘔糁械奈亿s緊問道：“啥子絕活喲？”“在鋼軌上開汽車！”在鋼軌上開汽車在理論上是可行的，但沒有人敢這樣操作，稍有不慎就會車毀人亡。

當年，王師傅拉著滿滿一車彈藥送往前線，眼看就要送到目的地了，但前方的道路被美軍飛機炸出一個偌大的坑，任何車輛都無法通過。這時候，汽車連得到信息，前線戰士們的彈藥很快就要耗盡了，需要急救的傷員也在急劇增多。快一分鐘把彈藥送上去，就會少犧牲一個戰士；多拉一批傷員回去，就會多救活一批戰士。而此時汽車兵卻無能為力。

就在這緊急關頭，汽車連連長大吼一聲：“汽車連的全部下車，抬鋼軌！”不一會兒，兩根粗壯的鋼軌就架在彈坑上，連長帶頭駕駛著汽車，小心翼翼地從鋼軌上順利通過?！斑B長成功通過彈坑，全連戰士士氣一下高漲。我也壯著膽子，輕踩著油門、緊握方向盤，順利從鋼軌上駛過彈坑，把彈藥送到了前線。”從這以后，王師傅他們經常用這種方式應對美軍留下的彈坑。

今時今日，當我驅車穿越燈火通明的高速隧道，總會想起那兩個身影：一位在晨露未晞時細細擦拭車標，一位于黑夜山風中高唱“雄起，氣昂昂”。他們以方向盤為筆，在時代的褶皺里書寫著無聲的史詩——李師傅的“文”是文明傳承的體面，王師傅的“武”是民族血性的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