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有句古話:不為良相,便為良醫。
不久前,收到一位美籍華人朋友的文章,文章標題是《家鄉名醫:何大爺》。這位朋友是地道的重慶江津人,他早年去了美國,在那里定居已三十多年。不知為什么,時隔這么多年,他還在想念家鄉的這個何大爺。
憶“名醫”
1972 年夏,朋友大學畢業后,分配到合江縣輪船公司一條船上當水手。因懷疑自己肝臟出了毛病,情急之下,便開了一些西藥吃。這一吃不要緊,后來真有了毛病——腰部經常劇烈疼痛。忍無可忍的他只好到重慶一家醫院就醫。經X光檢查診斷為腎結石,醫生建議服用止痛藥和可的松(激素類藥物)緩解癥狀。再有就是大量喝水,看能否把結石沖下來;實在不行只能開刀,取出結石。
他頓時蒙了,回到家,他遵醫囑每天大量喝水,一連喝了半個多月,肚皮撐得像吹漲的豬尿泡。可病情不僅沒絲毫轉圜,反而加劇起來,食后便吐,夜不能寐。
心生絕望之際,一個朋友對他說:“何大爺這幾天正在江津探親,你不如去找他看看吧!”
“何大爺?哪個何大爺?!”他有些疑惑。
“城里老老小小都不直呼他本名,都叫他何大爺。”朋友告訴他,“這個何大爺,還是江津名醫呢!”
名醫?他更是疑惑了。據他所知,江津曾出過兩位名醫,一個是當代著名中醫學家任應秋,早調到北京中醫學院(現北京中醫藥大學)了;另一個是已調到成都中醫學院(現成都中醫藥大學)的傅教授,哪還有什么名醫呢?
管他有名還是無名,病急亂投醫。懷著忐忑的心情,他只好去找何大爺。原來,這個何大爺先前做過中學校醫,而且校醫只是他的兼職,他的主業是教物理。早在1958年,何大爺就調到中國科學院成都分院去了,但他每次回鄉探親,家中都門庭若市,向他求醫者絡繹不絕。
來到何大爺家,屋子里早就圍了一大堆人。何大爺年約五十歲,其貌不揚,禿頂、精瘦,戴一副厚鏡片眼鏡,一支接一支不停地抽煙,抽得滿口黃牙。
待其他病人離開,何大爺開始給他看病。何大爺看了他在醫院的診斷記錄和X光片,摸了摸他的脈搏,然后不動聲色開處方。處方上共有十幾味中藥,主藥為海金沙(利尿通淋),輔以金錢草(溶石排石)為引。放下筆,他又點起一支煙,輕巧地說道:“你這病是亂吃西藥,身體酸堿度失衡造成的,腎臟沒器質性病變——好治!
去抓三服藥,每天一服,石頭就下來了。
果然!何大爺所言不謬,他花了六角六分錢,吃了兩道湯藥,半夜小解,覺得尿道有堵塞感,用手一抓,得到一顆有棱有角、綠豆大小的半透明顆粒,瞬間腰部便不再疼痛;再吃幾道藥,斷斷續續又排出一些顆粒來——服藥后癥狀顯著緩解,三服藥后結石排出,病情得以控制。迄今五十多年,他這病再也沒復發過!
難怪在異國他鄉多年,他至今還記得何大爺。
愛好廣泛
這個世界很大,其實也很小。1997年,我調至成都一個研究所工作,竟然發現了家鄉的何大爺——他居然是搞激光研究的科學家!讓我驚詫的是,這個民間口口相傳的“名醫”,其實來頭不小。
何大爺是江津白沙人,早年就讀于重慶聯立高中,畢業于民國時期的國立中央大學物理系。他天資聰穎,從小讀書刻苦,一心想學好本事以科學報國。大學畢業后,他先后在十余所學校做數理化教員,養家糊口。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他也曾在江津師范、江津中學做過數理教師兼校醫。
1957年,經學校黨支部書記和校長介紹,他加入了中國共產黨。1958年,國家大力發展原子能研究,由于當時學物理的人才稀缺,他這個中央大學物理系畢業的高才生,在導師推薦下,調入中國科學院近代物理研究所(后更名原子能研究所),其間曾參與錢三強團隊項目。他努力工作,成績突出,獲得了諸多榮譽。實習完成后,他回到成都的研究所。
“你別看何大爺高度近視,看東西還要加放大鏡,但他肯學肯鉆,知識面廣,專業基礎扎實,反應很快,搞科研時點子特別多。”研究所不少老同志都惋惜地說,“這個人實在是太可惜了!如果那時科研環境好,集他前半生之所學,肯定能出更大的成果!”
‘何大爺是學理科、搞科研的,怎么又會中醫,能給人摸脈開方看病呢?”
“那是他的業余愛好,自學成才。”所里一位老科學家說,“他為什么要學醫,我曾聽他仔細擺談過。”
原來,何大爺從小愛好廣泛,養成了好學習好鉆研,什么事都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個性。他年輕時目睹的兩件事,深深刺激和影響了他,使他對中醫學產生了興趣,進而進行刻苦的學習鉆研。
他還在高中學習時,有一年去鄉下走親戚。在那里,他見到了一件令他大跌眼鏡的事!他親戚住的地方,有個老人在喝雞湯時,因為喝了酒,不慎吞下了一根雞骨頭,卡在了胃竇里!吞,吞不下去;取,取不出來。老人疼痛不已,痛苦不堪。鄉間離縣城有五十來公里,山高坡陡,抬滑竿也要走一兩天。
正當那家人束手無策、哭天無路之時,鄰居幫老人請來鄉場上一個賣草藥的“醫生”,請他想想辦法。當時,何大爺根本不相信江湖\"醫生\"能解決這棘手的問題。想不到,此人來后,并不急于給病人吃藥扎針,而是將鄰居家那條大黑狗捆住兩只后腿,趁狗不備,一下將狗在樹上吊了起來,讓狗餓了半天。然后,他在狗嘴下放了一只大碗,碗里放上一塊熟肉。那吊在樹上的餓狗見到嘴邊的肉,口涎就流了下來,流進了碗里。待碗里的狗涎有了小半碗,此人才從包里拿出一包藥粉,與狗涎混合后,讓老人喝下去——令在場所有人瞠目結舌的是,老人服下后疼痛緩解,雞骨頭隨后排出。何大爺推測,狗涎中的酶或其他成分可能促進了異物松動。他感到中國民間的醫藥、單方、偏方真有不可思議之處!
大學二年級時,何大爺到鄉下“走人戶”,碰巧又遇到一件事:鄰居家有個七八歲的小孩,爬樹從樹上掉了下來,摔斷了左臂,痛得哭爹喊娘。鄰居把孩子抱回來,他一看,左臂骨已經骨折,骨刺從皮肉里鉆了出來。這種情形,必須趕快到縣城醫院去復位打石膏。但山里離縣城更遠,來回至少要走兩三天。此時,一鄰居說,附近鄉場飯館有個姓謝的廚子,會醫跌打損傷。孩子父親就背著孩子去了鄉場。何大爺見那孩子傷重,擔心孩子發生意外,延誤治療,也跟了去。來到鄉場飯館,謝廚子看了看孩子的傷勢,就叫孩子父親去找十個雞蛋、一張荷葉。雞蛋和荷葉取來后,廚子把雞蛋打破,挑出蛋黃,叫徒弟中午炒來下酒,留下半碗蛋清。他站到灶臺上,從滿是煙灰的屋梁上取下一個牛皮紙包,拍去灰塵,解開紙包,抓出一些黑乎乎的粉末放在蛋清里,調成糊狀,攤在荷葉上,包住孩子手臂,然后把一雙筷子剖成四根,貼在荷葉外面,用麻繩捆牢后說:好了!
怎么,這樣就好了?何大爺看得目瞪口呆。
誰知,才過了兩天,他就看見那孩子吊著鼻涕,嬉皮笑臉,又在外面活蹦亂跳起來。他拿起孩子手臂一捏,孩子覺得還有點疼,但已經活動自如。何大爺大為驚嘆,連忙跑到鄉場找到謝廚子,請教配方。廚子說,這是家傳秘方,按舊時習俗僅傳于家族。你要,我可以把藥粉送給你,但配方不外傳。何大爺把藥粉拿回家,研究了很久,始終沒搞清里面的成分。
幸為良醫
中國人有句古話:不為良相,便為良醫。
此后,何大爺覺得中國傳統醫術頗有名堂,值得研究。從大學開始,他就在學習物理學之余,像搞學術研究一樣,仔細研讀《本草綱目》《黃帝內經》《傷寒論》等中醫書籍,遍尋當地名醫,揣摩脈理病理,研究藥理藥性,總結病例醫案,還廣泛收集民間單方藥方。由于興趣濃、悟性好、鉆得深,久而久之,他除了主業上取得不菲的成就外,竟還成為業余“名醫\"!
隨著他后來成為校醫,并治好不少病人,且不少還是其他醫生治不好的疑難雜癥,一時間聲名鵲起。加之那時醫療條件差,他又是義務診病,對病人分文不取,找他看病的人更是絡繹不絕。
何大爺的小女兒是下鄉知青。一次探親時,他得知當地大隊支書之女長期便血,到重慶幾個醫院檢查,都診斷是直腸癌晚期。醫院說沒法治,病人最多只能活半年。大隊支書聽人說何大爺是“名醫”,就請他給女兒治病。何大爺從未醫過直腸癌,便實話告訴支書,他沒有把握治好,恐怕只能延緩病情。
事已至此,只能死馬當成活馬醫,大隊支書叫他大膽醫治。隨后,何大爺仔細研究了病人病情,精心選擇醫治方案。誰知,幾服藥服下去,大隊支書的女兒的便血癥狀有所緩解。何大爺有了信心,繼續為其診治,叫她連服幾個月中藥。后來,病人到重慶的醫院復查,顯示病情明顯好轉,醫生推測此前可能存在誤診。大隊支書對何大爺感激涕零。
“人與人之間的體質、基因千差萬別,個例不能概括整體。”何大爺強調診療需基于客觀觀察與實證,不代表中醫藥可普遍適用于惡性腫瘤治療。
在何大爺的《自傳》中有這樣一段話:“有同志問我業務工作那么繁忙,還勞神費力去研究中醫、替人看病干什么?我覺得,現代科學研究已深入到分子、原子、基本粒子,但人體的許多秘密并未搞清。西醫基于解剖學和實證研究,注重局部治療,解剖學基礎比中醫強,有些需要動手術的病,西醫肯定比中醫有優勢。中醫治病從全身癥狀著手,強調身體各系統之間的相互影響,辨證施治,一些慢性病,中醫比西醫強。”
末尾,他繼續寫道:“我替人看病的初衷是,古人有懸壺濟世之說,今人有學雷鋒做好事之風。我研究它的目的,當然想為周圍的人減輕一點病痛,但更主要的是,想把傳統的中國醫學傳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