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據塔斯社報道,當地時間5月19日晚,俄羅斯總統普京在俄度假勝地索契和美國總統特朗普通話。這是他們最近兩個月來第一次通話,也是俄羅斯、烏克蘭重新開始直接談判后,美俄領導人第一次直接交流。
通話進行了約兩個半小時,特朗普再次要求俄烏迅速談判以實現“全面停火”。普京原則上表示同意,但他強調這需要先“確定一些立場”,主要是就未來可能達成的和平協議先簽署一份備忘錄,確定實現和平的時間表。
在同普京通話前及通話后,特朗普同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也進行了通話。據《基輔獨立報》報道,澤連斯基表示支持特朗普“全面、無條件”先停火的主張。烏克蘭政府和媒體還強調,普京對特朗普的說辭事實上是“拒絕全面停火”。
“在停火與否、如何停火的問題上,現在我們已經進入了烏克蘭、俄羅斯和美國的三方博弈。”烏克蘭政治研究所所長魯斯蘭·博特尼克對《中國新聞周刊》指出,目前烏克蘭希望“先停火,后談判”;俄方則認為己方擁有軍事優勢,且停火會被視為對澤連斯基的讓步,態度猶豫;而特朗普看似支持停火,其實是做好了“跑路”的準備,想將停火后的談判責任完全推給俄烏雙方。
博特尼克是烏克蘭最具影響力的政治學家之一,曾在烏克蘭政府及最高拉達(議會)工作,長期為主要政治人物及政府部門提供政策建議,并歷任官方咨商機構烏克蘭國防部公共委員會副主席、烏克蘭外交部公共委員會副主席等職。
5月19日和普京、澤連斯基通話后,特朗普再次威脅自己準備退出和平進程:“如果沒有結果,我就撤,他們將要繼續下去。”但同時,特朗普又拒絕和歐洲盟友一樣考慮增加對俄羅斯的制裁。
對此,博特尼克指出,在實現停火、宣布自己的“偉大勝利”前,特朗普會繼續“主導這場政治游戲”,而他的下一步動作其實取決于俄烏第二次直接談判的結果。但這也意味著,如果俄烏雙方無法在第二次談判中就停火問題取得實質性進展,“第二次談判很可能就是本輪直接接觸的‘最后一談’了”。
《中國新聞周刊》:5月16日,烏克蘭和俄羅斯高級官員在土耳其伊斯坦布爾進行了三年來的第一次直接談判,雙方就擴大戰俘交換達成共識,并原則上同意在未來繼續進行直接對話。這樣的談判結果,是低于你的預期還是超乎預期?
博特尼克:這是微小但積極的進展。和過去三年相比,現在戰爭雙方重新開始直接對話,政治敘事正在從“追求勝利”轉變為“追求和平”。這為戰事的進一步降級乃至停火和談,提供了一點微小的希望。
但是,伊斯坦布爾談判只是“第一步”,真正困難的是“第二步”。“第一步”只需要重新建立聯系,各自發表立場。我們看到,雙方沒有試圖拉近彼此間的距離,或者準備共同文件。而到了“第二步”,雙方會提出自己的具體要求,拿出兩份截然不同的文件。很難說雙方能否形成更多的共識。
《中國新聞周刊》:一個月前接受本刊采訪時,你曾指出,對烏克蘭來說,和俄羅斯進行直接談判的時機還不成熟。這也是烏克蘭政策界的普遍觀點。但現在,直接談判突然開始了。這是特朗普施壓下的意外,還是俄烏兩相情愿的結果?
博特尼克:毫無疑問,這是美國政府施壓的結果。5月11日,當俄方提出俄烏進行直接對話時,烏克蘭的態度是,我們不會參與其中。但特朗普隨后要求我們“立刻”開始談判。
烏克蘭政府無法忽視特朗普的要求。于是,澤連斯基總統采取的辦法是將話題轉變為邀請普京在伊斯坦布爾相見。烏克蘭并不認為普京會來伊斯坦布爾,但通過這種表態,澤連斯基展現了自己的勇氣,也表現出自己履行了特朗普的要求。
其實,當前的所謂“對話”就是一場外交游戲,一場政治劇。雙方都在提出自己的要求,而沒有準備好真的做出妥協。當然,因為這是特朗普主導的游戲,且沒有任何一方想被視為和平的障礙,所以雙方都試圖表明自己支持和平,而對方阻撓和平。
當前“游戲”的核心話題是直接談判。之前幾個月,“游戲”的核心話題包括礦產交易、3天停火、30天停火等。每輪“游戲”,雙方都試圖提出一些對方不可能接受的建議,一邊拖延,一邊證明是對方在破壞和平。
在此背景下,俄方提議直接對話,是因為俄方認為烏克蘭政府不會接受。烏方提議領導人馬上在伊斯坦布爾相見,是因為烏方認為俄方不會接受。但在特朗普的壓力下,這些“不可能”的提議,最終推動烏俄進入了直接談判階段。
《中國新聞周刊》:烏克蘭社會如何看待局勢的突然變化?雙方直接談判是否會觸及“禁止和俄羅斯談判”的法律問題?
博特尼克:我們還沒有看到最新的民調數據,但我認為多數烏克蘭人支持澤連斯基總統的決定,因為多數人都希望結束戰爭。一些激進群體可能會反對和談,但在“第一步”階段,烏俄之間還沒有達成任何協議,所以沒什么可反對的理由。總的來說,社會的總體情緒是“抗議(妥協)”為時尚早,“慶祝(和平)”也為時尚早。
此外,我們看到伊斯坦布爾談判達成了交換1000名戰俘的決定,這得到烏克蘭社會的普遍支持,因為這涉及烏克蘭的士兵和被拘留者。
至于法律問題,如果你仔細閱讀2022年發布的所謂“禁止和俄羅斯談判”的總統令,其具體內容是“認識到與俄羅斯總統普京談判的不可能性(impossibility)”。這意味著“不能”,但并不意味著“不想”。澤連斯基說,該法令主要是為了阻止烏克蘭反對派和俄羅斯單方面談判,并不適用于總統本人,總統可以在任何時候決定是否和俄方談判。

《中國新聞周刊》:本次伊斯坦布爾談判后,俄烏雙方同意繼續進行第二輪談判。下一次談判可能在何時進行?會有哪些值得關注的議題?
博特尼克:一切順利的話,雙方可能在2到4周內進行第二次談判。我推測,第二次談判會非常正式,雙方都會準備好一些文件,并各自堅持立場,不做讓步。如果雙方都不愿改變,又缺乏外部力量的推動,我懷疑第二次談判將是本輪烏俄直接接觸的“最后一談”。
過去一年,我們一直試圖尋找可以和俄羅斯共同討論的問題,比如能源、人道等領域的事項,但我認為效果并不好,因為問題和分歧實在是太多了,而且烏克蘭還需要在歐洲和美國盟友間尋找利益平衡點。烏克蘭很難維持這種平衡,因為各方都處于變化中。
一方面,現在歐洲國家稱自己為烏克蘭的“盟友”,而美國政府稱自己是“調停者”,美國對烏克蘭的支持也早已不像拜登政府時期那樣處于主導地位,歐洲國家在財政和軍事上的支持占比已經超過了美國。但另一方面,美國在情報及先進武器上的支持能力,是沒有國家真的能替代的。最重要的是,在戰略上,烏克蘭依然非常依賴美國。
不過,即使這樣,我們也不是完全沒有可以期待的進展。一些人道主義話題值得關注,比如進一步交換戰俘、移交遺體等,這些成果能讓烏俄雙方都獲得公共聲譽。
還有一個重要問題:特朗普會怎么做?顯然,特朗普已經意識到,如果沒有他直接參與,烏俄直接對話將很難進行下去。目前,特朗普已經表示希望在未來幾周內實現美俄領導人會談的突破。如果美方愿意站出來,和烏俄一起承擔起推動和平的責任,那么我們或許能看到新的進展。
《中國新聞周刊》:你似乎并不期待俄烏第二次談判能就澤連斯基多次提出的30天停火方案達成共識。多個消息源都指出,這是烏克蘭代表最關注的問題。俄羅斯專家則在接受本刊采訪時表示,停火談判并非越快越好,應當在技術上做更多的準備,以確保執行順利。停火談判目前的僵局,是因為技術問題嗎?
博特尼克:這個問題非常復雜,技術原因恐怕不是重點。首先,俄羅斯反對目前的停火方案,是因為他們擔心重復《明斯克協議》的情況——從2015年到2022年,停火總體上得到了執行,沒有大的戰事發生,但政治問題并未得到解決。因此,這一次,俄羅斯方面要求烏克蘭在停火的同時要做出政治上的讓步。
其次,俄羅斯認為他們正在贏得戰爭。在這個邏輯下,任何停火都對烏克蘭更加有利,因為我們可以利用停火周期重新恢復戰斗力。
再次,從國際輿論看,澤連斯基是30天停火方案的最初提出者,如果俄羅斯同意這一方案,會被視為俄羅斯的讓步、烏克蘭的勝利。
所以,我們看到,俄羅斯在此前的談判中曾提出一系列關于停火的初步條件,包括要求西方停止對烏克蘭的軍事援助、解除對俄羅斯的部分制裁等。“無條件停火”,事實上指的是烏克蘭要“無條件停火”。
不過,在這場博弈中,特朗普的立場更傾向于實現停火,從而宣稱自己取得巨大的和平成就。他并不那么看重達成最終的和平協議,而是會將停火后的談判責任推給烏克蘭和歐洲人。所以,在停火與否、如何停火的問題上,實際上存在烏克蘭、俄羅斯、美國三種立場,博弈的結果還很難判斷。
《中國新聞周刊》:澤連斯基曾表示,烏克蘭必須首先獲得安全保障,再開始停火談判。現在,談判和局部停火已經開始,但烏克蘭尚未獲得任何安全保障。這是一個好的選擇嗎?在美國反對烏克蘭加入北約的情況下,烏克蘭還能獲得怎樣的安全保障?
博特尼克:對烏克蘭來說,最好的選擇當然是先獲得安全保障,再開始談判。但是,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國家,愿意在烏克蘭與俄羅斯的戰爭仍在進行的情況下給予烏克蘭這樣的保障。任何一個國家都沒有。他們不愿意和一個核大國爆發軍事沖突,所有保障都只會在和俄羅斯的協議達成后開始實施。
所以,只在軍事層面考慮安全保障,可能是錯誤的政策。我認為烏克蘭現在需要尋求其他層面的安全保障,比如推動聯合國安理會通過關于烏克蘭安全保障的特別決議,確認安理會常任理事國對此負有特殊責任。更重要的是,改變烏克蘭的地緣政治地位。
烏克蘭處于俄羅斯和西方之間,戰爭是地緣政治對抗導致的結果。每當烏克蘭試圖在雙方之間選擇一邊時,就會和另一邊發生沖突。讓烏克蘭成為類似瑞士這樣真正得到國際尊重的中立國,或許是一種解決方案。這非常艱難,也非常危險,因為這意味著烏克蘭需要被排除在俄羅斯和西方的地緣政治博弈之外。但相比給予烏克蘭軍事支持,這可能讓各方更容易接受。
《中國新聞周刊》:考慮到局部停火正在斷斷續續地實現,對烏克蘭來說,戰爭最艱難的時期是否已經過去了?
博特尼克:我不否認雙方可能在年內實現某種形式的停火。同樣不可否認的是,經過一兩個月的談判后,雙方的對抗水平有所下降,俄羅斯減少了對烏克蘭能源基礎設施的攻擊。戰爭仍在持續,沖突正在降級。
但是,我們仍處于極其危險的階段,處于戰爭的十字路口。烏克蘭、俄羅斯都已經非常疲憊,但在軍事、經濟、政治資源上,雙方仍有能力在未來三五年的時間內繼續戰爭。雙方還沒有精疲力竭,也還沒有準備好接受任何和平協議。雙方也沒有互信。一些人會努力繼續戰爭。
而且,結束戰爭、實現可持續的和平,需要的是最終解決方案,需要在烏克蘭及周邊地區建立新的地緣政治平衡。現在,美國正在努力解決的其實是一些“小問題”,但烏克蘭和俄羅斯之間的沖突已經超過10年了,這不是批準一份停火協議就可以解決的危機。我們必須解決烏克蘭和俄羅斯、歐洲之間的關系問題。
我想強調一點:如果當前的和平進程失敗,戰爭可能進入新的升級階段。這會給人們帶來更大的痛苦,對國際關系造成更大的負面沖擊。如果戰爭再延續一年,其消極后果可能是此前三年戰爭的數倍,“世界大戰”或核危機出現的風險會進一步提高,全球性的安全風險難以避免。因此,現在已經到了我們需要做出政治決定的時刻。這非常艱難,但非常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