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八十年代就開始創作,直至二十世紀完整地過去,他才推出自己的長篇小說處女作。
他說一生只打算寫三部長篇:一部關于過去;一部關于現在;一部“要把歷史、現實和未來統一起來”。
第一部,醞釀了七八年,寫了三年,出版后提名了茅盾文學獎;第二部,寫了十三年,出版后獲得了茅盾文學獎;第三部,目前還在創作中。
在“長篇小說三部曲”的間隙,偶然寫了一部小說,結果德文版在海外成為了“超級暢銷書”,還在2008年被德國總理當作禮物送給了中國總理。
但他仍舊在自己的人生里堅持“三部曲”計劃。
寫得少,已然成為他的個人選擇。就跟不重復自己是他個人選擇一樣。
“創作”二字,被他視為“創造性寫作”的簡稱。
在他眼里,不探索,不創新,不成活。
—— 這位對“創作”近乎嚴苛的中國作家,叫李洱。
閱讀李洱,就會明白,為什么說“一部文學史,就是一部文學探索史”。
2024年,李洱當選北京作家協會主席。
讀與寫:
給人生打了底
李洱是河南濟源人,工作調動來的北京。
1983年,他離開故土河南,先是去了上海,就讀于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
華東師大中文系,當年聚集了徐中玉、錢谷融、施蟄存等一眾非常開明的先生。王曉明、許子東、夏中義等留校任教后,也給本科生上課。“王曉明老師講魯迅、沈從文、張賢亮,許子東講郁達夫和王安憶”,給學生李洱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接受訪談前兩天,恰逢華東師大毛世楨副教授辭世。在北大課堂上,已為人師的李洱,言及師生情誼時竟然對著學生哽咽了——那一刻他想起了毛老師。毛世楨臨終前自擬的380字訃告在網上廣為傳播,“一個碳基生命體熱寂了……如果我得罪或失禮于您,我絕無惡意,只是無心之舉;如果我還曾為您提供些惠助,那也并不是我刻意為之,不如忘卻了……”寥寥數語感動無數人,對此李洱不奇怪。“他有播音員的嗓音,電視臺讓他去他也不去。他的學問非常好。他的學生都博導了,他才副教授。”
李洱說,最初的小說創作,與華東師大校園里閱讀博爾赫斯有關,此后的名單不斷拉長:馬爾克斯、昆德拉、卡夫卡、哈維爾、索爾·貝婁……
對中國當代文學史而言,那也是一段特殊的歲月。大家吸收各種營養,快速成長,就像長得過快的樹苗。“樹苗長大了,要處理疾病的問題,處理嫁接的問題,處理品種優劣的問題,也要考慮傳宗接代的問題。這個過程需要默默地更加內在地處理自己和土地、別的樹種、氣候環境的關系。”
盡管如此,因為閱讀,李洱的視野中有太多高峰,這讓他自然而然下筆謹慎,也給他的寫作與人生打了底。 2020年,李洱受邀代表校友講幾句話。提及母校,他用了一個詞——“風雅”。
當年的華東師大,還形成了一個寫作圈,圈里有個比較核心的人物叫吳洪森,他熟悉《收獲》的程永新。
吳洪森介紹格非給程永新,格非又把李洱介紹給了程永新。被視作“李洱成名作”的《導師死了》,最終發表在《收獲》上。從《導師死了》開始,李洱就寫知識分子,寫了20世紀90年代中國知識分子的生活、思考和選擇。
大學畢業后,李洱的人生幾乎以十年為單位“變奏”。
1987年,李洱被分配到鄭州教育學院(今鄭州師范學院)任教; 任教十年后,李洱調入河南省文學院做了專業作家。
張宇擔任《莽原》主編期間,從河南省文學院借用李洱兩年,讓他出任副主編,期待借用“李洱的審美”改造下《莽原》的個性與氣象。
這一“借調”,又是十多年,直到李洱調入北京工作。
在一篇文章里,張宇這么寫對李洱的印象:“聰明而誠實,幽默而溫暖。”
《石榴樹上結櫻桃》:
“德國暢銷書”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運,一部書有一部書的命運。
《石榴樹上結櫻桃》,無疑是李洱小說里命運頗為奇特的一部。
這一“長篇小說三部曲”計劃之外的小說,2008年德國總理默克爾訪華時將它的德文版送給了大國總理溫家寶,由此引發國內外廣泛關注。
默克爾留意到德文版《石榴樹上結櫻桃》,是因為在德國它是暢銷書。她讀了,很喜歡——這部譯自中文的著述,那會兒中文版在國內銷量不詳。
當年的李洱,低調到德文版翻譯夏黛麗(Thekla Chabbi)打聽一位叫李洱的中國作家時,中國某文學圈人士向這位在南京大學待了好幾年的漢學家保證“絕無此人”——盡管他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已在《收獲》上發表作品,2001年出版的小說更是讓不少讀者直呼驚艷并入圍了茅盾文學獎初評名單。
《石榴樹上結櫻桃》寫就于2003年“非典”期間的北京香山腳下。
當時,李洱還在鄭州工作,因夫人從北京高校畢業的事宜來京,結果有一天發燒了,哪都不能去,索性請了個長假,躲到朋友香山腳下的房子里面,開始寫小說。
寫一部鄉土中國的小說,一直是生于鄉村的李洱的夢想。他要寫的,不是《邊城》《紅旗譜》《白鹿原》和《金光大道》等等小說里的鄉土中國,而是就在當下、已被裹挾進全球化進程、急劇變化的鄉土中國。
窗外是山川、農田與櫻桃園,看到農人在地里勞動、修剪果樹,李洱不斷想到農民的生活,想到他們日后的生活可能會受到影響。
那一刻,李洱無比掛念故鄉河南。“我知道河南的村子,也在針對非典采取種種措施。但不可能僅僅寫這個事情。”他想到這么多年他們是怎么過來的。和香山的鄰居聊天,鄰居的話題,除了疫情,就是計劃生育和村民選舉這兩件事。
于是,李洱決定寫這樣一部小說,寫利益與人性,寫看似平淡卻暗潮洶涌的鄉村政治。
這是他寫得最快的一次,“沒帶一本書,只帶了電腦,電視也沒信號,只能寫,每天能寫4000字。 寫累了,就去院墻外面吃羊肉串。”
創作臨近尾聲,接到《收獲》主編程永新的電話。他問李洱寫什么,李洱說寫了《石榴樹上結櫻桃》,說還沒寫完。程永新問寫了多少字,李洱說寫了十二三萬字。程永新說,寫那么長干什么,趕快寄過來吧。然后,李洱就將小說收尾寄走了——題目是臨時起的,叫《龍鳳呈祥》。
寄走后,李洱又作了補充,變成了一部長篇,題目改成了《石榴樹上結櫻桃》。
后來,在鄭州的出租車上,李洱接到德語譯者夏黛麗的電話,她想翻譯《石榴樹上結櫻桃》。
2007年春,《石榴樹上結櫻桃》德文版上市,年內便在德國賣出上萬冊。外媒評價說,誰想了解當代中國,就應該讀一讀李洱。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在被譯成外文的中國作品中,都是關于民國的、關于抗戰的等題材,鮮有描述中國當下現實的小說。
《石榴樹上結櫻桃》觸碰了“復雜的現實語境中痛苦翻身的鄉土中國”,德國讀者“看過之后覺得這本書增進了他們對中國的了解”。——這是李洱對小說海外暢銷的理解。“中國鄉村,在不斷的發展和變化當中。但是,任意一段歷史,都非常重要,會對未來鄉村建設有某種啟示。”
2008年底,默克爾訪華,提出要與李洱聊聊。他們在北京王府井見面,交談了中國農業和農村問題。李洱說,很難想象,中國農民坐在田間地頭,會談論國際大事。還說,很多中國農民對西方的了解,可能要多于西方知識分子對中國的了解。這些讓默克爾頻頻點頭。
2009年,法蘭克福書展中國主賓國活動,是中國出版業在海外的最大一次集中展示。李洱去了,見證了德國讀者的熱情,也從朗讀會上讀者的反應知道他們讀懂了。在柏林換乘地鐵時,李洱邂逅了一家書店門口張貼的宣傳海報。上面的大幅照片,遠看便知是東方人的面孔。出于好奇,李洱走近了一看,原來是自己。
在對“中國文化走出去”尚無明確概念的時候,李洱的小說已成就了一段“走出去”的佳話。
《花腔》:
知識分子的理想特征
德語譯者夏黛麗在譯《石榴樹上結櫻桃》之前,原本打算翻譯的是《花腔》——她在中國旅行時買到了一冊《花腔》,喜歡它“與自己看到的大部分中國小說不同”。
2001年面世的《花腔》,是李洱“長篇小說三部曲”中的第一部。
之所以小說被譯者延后翻譯,是因為“難度”。
小說敘事技法精巧,且有大量引文:一段發生于1935年到1943年之間的往事,被李洱書中不同的人物以不同的視角和腔調講述,敘事在日記、游記、詩歌、隨筆、新聞通稿、地方志、回憶錄等多種文體之間切換。
時至今日,李洱都記得書中的細節、句子凝成的主人公腔調。有一次,外國譯者電話里和李洱探討書中句子,李洱把上下文串聯起來跟譯者講述這句話怎么翻譯會更準確。譯者詫異他怎么每個句子都記得這么清楚,只有李洱記得當年為謀求“精準表達”咬文嚼字咽下的苦。
李洱關心人物的性格,多于關心人物的道德。他內心有善惡標準,但不會要求讀者認同自己的標準。
在他看來,對一位作家而言,“準確是唯一美德”。
在《花腔》里,李洱試圖通過持有不同立場、觀念的人,來講述主人公葛任的故事,以表達自己對二十世紀的認識。
葛任是二十世紀早期中國知識分子的一個代表,富有知識分子的理想特征。“他勇于探索自我,對國家和民族主動承擔責任”。葛任“不停地面對個人和集體意識的沖突,試圖解決歷史與現實之間的問題,并且為此承擔了一切,包括自己的命運”。
有人說,《花腔》是考據與虛構的完美結合。小說家張潔看后對李洱說,“真希望這部小說是自己寫的”。
“新中國70年70部長篇小說典藏”,《花腔》入選。
《花腔》德語版、英語版、韓語版、法語版、捷克語版,意大利語版、瑞典語等多個語種也相繼出版。
批評家程德培曾經統計過,《花腔》出版后,圍繞它的討論持續了8到10年。時至今日,又有人說,“它的現實意義非但沒有削弱,反而增強了。”
《應物兄》:
時代癥候的人物肖像
《應物兄》是李洱“長篇小說三部曲”的第二部。
與《花腔》一樣,《應物兄》也是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圖譜。如果說,《花腔》主人公葛任,是李洱眼里“理想的知識分子”, 《應物兄》主人公應物則是“現實的知識分子”。
2005年,長篇小說《應物兄》就動工了,李洱一寫就是13年。初稿近200萬字,刪到60萬字才得以出版。故事圍繞濟州大學儒學研究院的籌備成立和迎接儒學大師程濟世的“落葉歸根”兩件事展開。
應物兄生活在21世紀全球化的時代,很多紛繁復雜的時代癥候,在他身上發生。當下知識分子的各種話題,譬如學術倫理問題、電視學者現象,小說里都能看到。與此同時,典籍里各種故事,譬如孔子周游列國、屈原投江,小說也有涉及。在李洱看來,“很難想象,如果沒有屈原、司馬遷、杜甫、魯迅,我們這個民族是否還值得驕傲”。歷史上,這些人都曾面對各自的難處甚至絕境,但他們未曾拋卻“為國為民”的情志。書中,聞一多和應物兄談到《史記》,說自己“心是堯舜的心,血是聶政的血”,李洱謂之“文明的基因”。
小說主人公的名字,取字于《三國志·王弼傳》“圣人之情,應物而無累于物”,后因一冊儒學普及書籍誤將名署為“應物兄”。
有讀者說,《應物兄》“隱含著天堂與地獄的雙重圖景,描繪了個體如何在全球化中慢慢被耗干、被消失的過程”。小說結尾處,應物兄昏迷了。對這一設置,李洱說,“他是死了還是會活著,留給讀者去考慮。如果他就那樣死去了顯然是一個悲劇。如果讓他重新在路上走,接下來會怎么走?總之,必須走出一條新路來。”
《應物兄》出版后,被謂之“現代版《儒林外史》”。也有某知名大學教授的“思慮”:“《應物兄》這樣一種知識、思想高度密集的知性寫作無疑會讓不少讀者遭遇難以逾越的閱讀障礙。”
但事實證明,這一次李洱和讀者的對話,是有效的。
書評人毛尖稱“《應物兄》里的人和事,就是我們這三十年的生活和對這段生活的反思”,“是我們世紀末又世紀初的人生,是我們既抒情又反諷的當代生活”。
有一次,中國社科院的一位學者向李洱求證,《應物兄》里的某個角色是不是就是寫的社科院的誰誰誰,人物性格和重要細節一模一樣。其實,李洱連他說的那個人都不認識。這部小說開始寫作的時候,國內高校還沒有設立儒學專業。可見,應物兄并不是具體寫的某一個人,而是一幀時代的肖像——東方與西方、血統與道統、廟堂與廣場、高雅與粗鄙、貧窮與富裕等各種元素雜糅。這部小說寫出了當代知識分子在時代浪潮中的一些共同處境。李洱不諱言,“應物兄身上住著很多人”。
在李洱看來,寫日常生活經驗的小說,可能更真實。
2019年,《應物兄》獲得第十屆茅盾文學獎。揭曉前,李洱自己在河北一個小院里待了一周。手機關機,看書,散步,兼給果樹剪枝。偶爾大雨傾盆,他會想起此事。8月16日是出結果的日子,那天剛開機畢飛宇電話就打了進來,讓他上網看看。查到自己獲獎,李洱又關機,轉頭給家里人做飯去了。
文學工作:
不探索,不成活
當專業作家時,李洱是一個非常規律的寫作者,“像上班一樣寫作”,每天九點鐘左右準會坐到寫字臺前。但調到現代文學館之后,“畢竟是一個做具體工作的人”,文學館一百多號人,他每天“要處理各種各樣的事情”——包括“管理”文學館看庫房防鼠患的貓,工作十分瑣碎,寫作就變成了“晚上寫作”和“工作之余寫作”。這兩年調到北大工作之后,時間稍微寬松一點,他“盡量抽時間寫作”。
李洱正在寫“長篇小說三部曲”的第三部,“把歷史、現實和未來要統一起來,寫的難度比較大”。在這部長篇里,他想比較完整地表達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看法、警覺和訴求”。“來這個世界走這一遭,得把我的想法,我對這個世界的感覺、眷念與思考,通過具體的小說人物呈現出來。”至于最后效果如何,李洱沒有過多考慮。但他相信,“只要你是真誠呈現自己的想法,并在呈現過程中不斷豐富你的想法,讀者會接受它,會是有效的、有益的對話。”
生活中,李洱是一個圓融之人,“應物”之時,無可無不可。只有談起創作,旁人才會清晰覺察到他的“野心”——“不創新,不探索,不成活”。他“不愿意用幾個作品去表達一個想法,只愿意用一部作品去表達一個階段的想法”。他介意創作上“重復自己”,但不介意“作品數量比較少”——“這是自我選擇的結果”。
寫作上求創新,必然讓一個寫作者直面“人為制造的艱難”。“一個想法,如果和別人不一樣,你就沒法用約定俗成的方式去表達,必須找到一個跟自己想法相對應的文學形式。這意味著某種突破,至少是某種變化。”李洱不諱言“找到這樣一種方法,有時候比較困難”,但這同時被李洱視作“作家寫作的動力”,甚至“某種意義上是寫作的樂趣所在”。
閱讀占據了李洱很多時間,“不過這沒什么好遺憾的”,“更多時候,閱讀本身的快感,要大于寫作的快感。”2025年初,李洱的文學筆記《超低空飛行:同時代人的寫作》面世。“這些文學筆記,對我個人是有效的,出版社要結集,我就沒反對。你對經典作品的理解,對同代人的寫作的理解,會幫助你找到自己寫作的道路。就像對外國作品的閱讀和理解,能夠助力我們更深入了解自己的文化。我把閱讀的過程,看成是和作者對話的過程。”
《超低空飛行:同時代人的寫作》之中,李洱寫到了北京作家協會多位值得尊敬的前輩,譬如汪曾祺、譬如張潔。“北京的文學大家們,不僅是北京的瑰寶,他們甚至是共和國文學精神、文化精神的重要組成部分。”
入李洱之眼,“北京老中青三代作家,創作力都非常旺盛。北京所形成的文學創作的氛圍,非常好。北京文聯、北京作協,做了大量工作,去服務于作家,不同代際、不同文學門類的作家,以形成比較有效的對話關系。大家一起深入礦山、鄉村,一起討論作品,一起談古論今。北京飛速發展的現實,對他們構成了刺激、影響和促進。”
李洱也見證了,很重要的作品,不斷轉化成其他藝術形式。“譬如,前陣子熱播的《北上》,就改編自北京作家徐則臣的作品;曹文軒在國際上的影響非常大;劉恒的一些作品,已成人藝的保留劇目;根據周曉楓《星魚》改編的舞臺劇作品,在法國上演……凡此種種,都代表北京作協的工作,落到了實處。”
身為北京作家協會主席,李洱常常有一種感覺,“可能有些很棒的作家我們并不知道”。他記掛著“百名作家進百村”、“北京作家走出去”、網絡文學大會的召開,留意著“新北京作家群”的成長與文學創作的人才隊伍建設,還謀劃著恢復“老舍文學獎”的評選……“總之,有很多的工作要做。”
由此看來,“不探索,不創新,不成活”,對李洱而言,不僅適用于文學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