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年,北京人藝的舞臺燈火通明。馮遠征如一位毫不懈怠的遠征者,帶領北京人藝奮力前行。
在過去一年,他推動北京人藝上演了35部劇目,共509場演出,這些數字幾乎與2023年持平——那是他接任院長的首個整年,劇院運營被推至空前的“頂格狀態”。最忙碌時,四個劇場同時上演劇目,化妝師需要在幾個劇場間來回奔跑趕妝。馮遠征坦言,這是一場對人藝的“極限考驗”,“就像一條船下水,你要去嘗試它的承載量,劇院也是一樣。”如今看,他并未打算停止這種全力以赴的節奏,而以一種近乎忘我的姿態,支撐著這座劇院繼續航行。
“累,但有些事
總要有人去完成”
青磚灰瓦,抬頭,想象一群鴿子帶著哨音飛過,北京人藝四合院咖啡廳里,馮遠征輕步走入,從容溫和。他身著那件兩會期間頻頻入鏡的深色西服,未系領帶,領口微微敞開——這里是他的家,無需過于拘謹。
采訪鏡頭前,他的臉上帶著演員特有的神采,但依舊能看出隱隱疲態。很難想象,過去三個月中,這個人幾乎沒有停歇:在首都劇場和人藝實驗劇場,他先后主演了話劇《全家福》《嘩變》《迷幻》,同時,他擔任導演的《正紅旗下》《日出》《羅慕路斯》也在劇院的不同舞臺陸續演出,而這還不包括此前他帶團赴上海巡演,以及作為院長承擔的大量繁瑣事務。《茶館》里有句臺詞:“見天兒睡四五個鐘頭覺,誰也不是鐵打的”,可馮遠征有時就像是鐵打的,當連軸轉已成為常態,對他而言,此刻一個人從辦公室走到咖啡廳的短暫路程,都成了難得的放松。
“累嗎?”我問,“累,但對于一座劇院,有些事總要有人去完成。”他笑說。
2022年,年近六十歲的馮遠征接任成為新一任的北京人藝院長。
此前,他人生最大的理想是成為一名好演員,可以“死在舞臺上”的那種,為此他把自己交給了表演,毫無保留。而就在他準備退休時,任鳴院長猝然離世,讓他不得不臨危受命,成為新一任的劇院負責人。那一年,是北京人藝成立七十年,人生七十古來稀,但對一座劇院而言,七十卻正青春。歷史就這樣把責任給到了他,看他如何通關。
“某種程度上,歷史選擇了我,我也接受了選擇,就只能是去完成。”他平靜地說。
作為演員出身的院長,他深知“演員是非常敏感脆弱的”,但作為院長和管理者,又要保持冷靜和理性,二者之間如何保持平衡,他沒有詳說。只是,他覺得當演員要保有一份堅定,不能被觀眾的評價牽著走;而管理劇院也一樣,從善如流的同時,不能自己沒有譜兒。這個譜兒,就是如何讓劇院發展得更好,“戲更精彩,魂守得住”。
身份的轉變,也帶來了更多的責任與割舍。作為管理者,他不得不開始學習看各種報表,了解劇院的工程項目,聽各種財務術語,弄清楚什么是預算決算;而作為演員——演戲,這件叫他最快樂的事——也不得不被部分讓渡,為了更加集中精力,他開始有選擇地放棄一些角色。
首演于今年春節的小劇場作品《迷幻》,是一部長達兩小時的法國輕懸疑對角戲,精彩,但臺詞多。“每個人一萬多字的臺詞,當時導演和另一位演員都開始排練了,我們還在上海巡演,我擔心耽誤進度,就在電話里跟徐昂導演說,你把我換掉吧,找一個人踏踏實實排兩三個月。”可是徐昂態度堅決,“你要不演,我就不排了”。最后,馮遠征還是接下了這個角色,謝幕時,掌聲如潮,卻很少有人知道,那些臺詞大都是他深夜兩三點鐘在衛生間里一句一句背下的。
馮遠征有時會想起1992年7月16日,那是老院長于是之最后一次演出《茶館》,謝幕時,一位觀眾高喊:“于是之老師,再見啦!”當時的馮遠征三十歲,站在側幕條,泣不成聲,“我覺得我們這些孩子就要沒有家長了,成孤兒了。”
而三十年后,當年那個淚流滿面的“孩子”已然當家。
他覺得,人生就像一場情節未知的戲劇,里面藏著偶然性與必然性的交錯,這背后,有命運的推力,也有人與時代的互相選擇。
“人藝接納了我”
馮遠征出身于軍人家庭。
父親是北京軍區空軍司令部副參謀長。不同于姜文那些大院子弟的經歷,馮遠征七歲起,就跟隨父母下放到天津農村,那里的日子清貧而快樂,他跟著大孩子下河、爬樹、掏鳥窩,也學著大人們的模樣插秧、割稻、種禾苗。這些經驗日后融入了他的表演,2014年,拍攝電視劇《老農民》時,他是全劇組唯一無需“體驗生活”的演員,那些農具他抄起來能使,就像兒時的玩伴。
1974年,他回到北京,念高中時,入選了學校的跳傘隊。飄在空中,與風搏斗,那種孤注一擲、毫無退路的極限感讓他著迷。“剛開始我跳不好,會罵傘,罵風,教練一腳踹過來:怪它們干嘛,都是你自己的問題!”馮遠征說,現在回過頭來看,跳傘就像人生,起伏不定,與命運博弈,“你不能怪別人,只能靠自己。”
為了跳傘,他放棄了高考,卻因體型瘦弱未被專業隊錄取。跳傘夢就此擱淺,19歲的他進了龍潭拉鎖廠,當了一名工人,拿著小錘子,鐺鐺敲拉鎖。
工廠的生活單調無聊,他和一群工友愛上了文藝與詩歌。有一天,他買票去看話劇,劇場里,演員站在他面前說臺詞,他在黑暗里淚流滿面,“那種苦悶與孤獨與我當時的心態十分相近”,他覺得自己被深深吸引了。那部戲,正是北京人藝的《絕對信號》,中國小劇場戲劇的開山鼻祖。
馮遠征想當演員。他給父親寫信,態度堅定:“古話云‘不撞南墻不回頭’,就算撞了南墻頭破血流,我也不后悔,因為那是我選擇的路。”隨后,他辭去工廠工作,報考了北京電影學院。北電老師張暖忻導演看中了他,請他主演自己的電影《青春祭》。影片獲得了香港金像獎,可馮遠征卻因“長得不夠濃眉大眼”被北電拒之門外。
又一次名落孫山。
那時,馮遠征常常塞上耳機聽崔健的《一無所有》,對著鏡子埋怨自己的這張臉。表演培訓班的老師鼓勵他:“你不丑,別放棄,不好看的人多了,還不是進了我們北電?”
于是,他鼓起勇氣報考了北京人藝。考試那天,考場里坐著于是之、刁光覃、朱琳、藍天野、鄭榕、朱旭、林連昆……馮遠征激動得傻了,考的什么全忘了。回家路上,他興奮地想:“就算沒考上,看一眼這些大腕兒也值了。”而就在幾天后,錄取通知書意外到來。
那一刻,他覺得自己終于被肯定。
回望這一路,從北京跳傘隊到北京電影學院,馮遠征早已習慣被否定和拒絕,所以北京人藝的接納,讓他格外感激。即便后來,他憑借影視劇聲名鵲起,那張臉也成了鎂光燈競相追捧的焦點,他依然記得哪里是心里的根,只要人藝一聲召喚,他便放下一切,毫不猶豫地歸來。
這份接納也塑造了他對后輩的態度。2022年,他作為導演排《日出》時,飾演陳白露的年輕演員遲遲找不到狀態,有人建議換人。他說,“再試試,給她點時間。”
“不要輕易否定任何一個年輕人”,馮遠征說,正因自己一次次從低谷爬起,跌跌撞撞走到這里,才比誰都知道信任與機會的寶貴。
“怕什么,去勇敢”
他至今感激人藝的那份信任:在他還不怎么會演戲時,就給了他當主角的機會。
那是1986年,他還在人藝學員班,和吳剛等人一起上課跑龍套。一天,人藝的夏淳導演忽然找到他,邀他出演曹禺話劇《北京人》里的曾文清,那是一個沒落的富家子弟,善良懦弱,敏感憂郁。
馮遠征緊張又激動,第二天準時到達排練場,然而,一個“撩門簾”的出場就走了一上午。他忐忑著去問夏淳導演錯在哪里,導演看了他一眼,“你梳個背頭、買雙布鞋,再去服裝組借身大褂兒”。馮遠征似乎領悟到其中的意思,他開始養指甲,臨字帖,喂鴿子,換上大褂過日子……久而久之,大褂像長在了他的身上,撩門簾的動作才漸漸有了味道。那是一次十分巧妙的指點,日后,他常和年輕演員說起這個例子,“你要和你的人物每天生活在一起。”
而馮遠征對于表演乃至人生的更多認知,則來自于德國的梅爾辛教授,她是波蘭格洛托夫斯基學派的忠實繼承者,馮遠征跟著她,看到了世界。
在人藝,梅爾辛教給他們很新的訓練方法,她讓大家花三四個小時翻滾、跳躍、攀爬,只為擺脫束縛,釋放天性,激發生理和心理潛能。或許那種快感和跳傘有一點兒像,某次做完熱身運動,馮遠征徒手爬上了排練廳墻壁的支柱,等爬到屋頂一看,柱子竟高達8米,最后找了個消防梯才把他弄下來。
真摯熱情,又帶著點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莽撞,梅爾辛很喜歡這個年輕人,她多次邀他赴德國深造,直到1989年,失戀的馮遠征在喝了一宿的咖啡后,第二天決定接受她的邀請,前往德國。
那段經歷可以概括為一個來自社會主義國家的青年如何跨越國界和文化,赴西柏林學習戲劇表演,見證了柏林墻倒塌的重要歷史時刻,并從中尋求自我價值的故事,其中有勇敢、有彷徨,有對藝術的無盡追求,也有對文化沖突的深刻反思。在異國的土地上,這個敏感的青年在兩種截然不同的世界觀之間游蕩,他深刻地感受到,柏林墻雖然倒了,但橫亙在兩個陣營間隱形的“墻”卻無處不在。
二十六年后,一篇關于馮遠征的自述文章廣為流傳,題目就是《馮遠征:我穿墻過去》。
“在德國的兩年改變了我的生存觀、世界觀以及對藝術的認知。我用德國人的思維方式在那個社會里生活,我覺得如魚得水,但最后,還是無法徹底融入。”
1991年,馮遠征歸來。
人藝與德國,如同兩種不同風格的營養,給了他獨特的精神塑造。
回來后,他為推廣格洛托夫斯基學派,和戲劇導演牟森在北京電影學院開辦了培訓班。他們帶著學員排的第一部話劇便是《彼岸》。演出時,戴錦華、張頤武、吳文光都來了現場,看完后大家說,這才是中國的先鋒戲劇。崔健也來了,看完很受感動,回去后寫了首歌,就叫《彼岸》。
那部戲,他和牟森找了十四個懷揣演員夢想的普通人演出,劇中,有這樣幾句臺詞,:“現在,有一條河,而不是一根繩子,在我們面前,我們要渡過這條河,到達彼岸。那么,為什么不投入到真正有意義的生活中去呢?為什么不立刻動身呢。”
或許,這也是馮遠征想說的。
若干年后,年至六十的他最喜歡對年輕人說的一句話就是:“別怕,怕什么,去勇敢!”
因為過往的經歷告訴他,彼岸,從不在別處,它就在當下,就是勇敢的出發。
“對不起,進了這個院兒
就是戲比天大”
馮遠征從不隱瞞自己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的“野心”。跳傘時,他立志要成為世界冠軍;做演員時,他想“代表中國去拿奧斯卡”,為此,他大量讀名著,讀莎士比亞,那時,他十九歲。
那是做將軍的父親帶給他的潛移默化的影響,也是他從小接受的教育——“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課本里毛主席引用的司馬遷名言,他打小當作座右銘。他覺得,人活著,不能混日子,要盡量地完成自己。
涉足影視圈時,他把一個個角色刻在觀眾的記憶里。無論是《不要和陌生人說話》里內心扭曲、復雜多變的安嘉和,還是《非誠勿擾》里妖嬈嫵媚、令人捧腹的艾茉莉,亦或是電影《百花深處》里與現代社會脫節,“被時代拋下的精神孤魂”馮先生,都給人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
回到人藝舞臺上,他游走中外古今,時而是《嘩變》里偏執自卑的魁格上校,時而是《知己》里講求氣節的傳統文人顧貞觀,他還是歷經患難、品格高貴的“詩圣”杜甫,又把《茶館》里的松二爺演出了自己的味道。
他努力成為最好的演員。
2016年,馮遠征54歲,成為人藝演員隊隊長,那是他在人藝第一次“管人”,此前,他只管演戲,其他事幾乎不問,“天塌下來,有老先生們頂著”。
可老先生們慢慢退了,他知道自己有了更多責任。
那時回來排戲,他發現“人藝變了”,年輕人已經漸漸沒了規矩,“排練廳就像個菜市場,有人吃東西,有人翻雜志,有人玩手機,有人談戀愛”,馮遠征很生氣,“我這人眼里不揉沙子”。他擬了一份《演員隊排練廳管理制度》釘在墻上:遲到1分鐘罰500,劇本亂扔直接沒收!
“你不說你不教,未來就會出問題。”
在馮遠征主演的話劇《張居正》里,有句臺詞大致是說“要忍一時之痛,才能換來長治久安”。為了劇院的將來,馮遠征說自己愿意去做那個刺痛大伙兒的人。
2016年,他制定了“青年演員培訓計劃”,推出劇本朗讀活動,開辦人藝表演大師課,外請專家講兄弟藝術,組織外出體驗生活。
2019年,他又重啟已經停辦三十多年的“北京人藝表演學員培訓班”,電視臺把這次培訓拍成了紀錄片,觀眾說:“這才是真正的‘演員的誕生’。”片中,馮遠征帶著青年演員一起跑、一起跳、一起發聲,一起念“八百標兵奔北坡”,一堂課下來,馮遠征大汗淋漓很興奮,他的目標就一個:“青年人盡快成長起來,擎起人藝的大旗。”
2022年,馮遠征出任院長,成了真正的決策者。臨危受命的他坦言有壓力,但并不懼怕,“我父親就是個決策者,我對此并不陌生”。
“人藝目前最棘手的,主要是人和戲。”他說。
招什么樣的人?“合槽的。”合槽,指藝,更指德。
他記得剛當演員隊隊長那會兒,一次跟一個演員談排戲,對方說不行啊,經紀公司安排活兒了。他當即沉下臉,“人藝才是你的單位,你要么干活,要么辭職。”
“外邊可能有天大的事,每一件都比演戲重要,但對不起,進了這個院兒,就是‘戲比天大’,這是藝德。”他對我說。
2004年,馮遠征的父親病危,當天正趕上《茶館》演出,他給哥哥發去短信:晚上十點前不要給我打電話。晚上散了戲,馮遠征開車趕到醫院,沒能見到父親最后一面,太平間里,看著父親從冰柜里被拉出來,他深深親吻了父親的額頭,“那是我這輩子唯一一次親他。”
“這件事放在當下,肯定很多人說你不孝,正常情況下是這樣的,但你沒有辦法,你是話劇演員,觀眾在等你,你只能犧牲這些。”他說。
馮遠征身上有著老一代人藝人的傳統,相信言傳身教的力量,認為規矩寫在墻上,是下策,唯有寫進心里,才能立住。“我們這一代人是有吃苦耐勞和自我批評意識的,但現在的年輕人,職場文化更加自我,想要讓他們和人藝‘合槽’,得幫他們清除掉一些成長道路上的雜草。”
當面嚴厲,不愛夸人,可背地里,馮遠征卻像老父親般疼愛這群年輕人。某次在電影頻道做節目,他面對鏡頭真誠呼吁,邀請影視劇導演多來劇場看戲,多給人藝演員拍戲機會,“來看看我們這些孩子的本領,鋼琴十級的有好幾個,還有會武術的,唱音樂劇的。”如果你熟悉京劇《珠簾寨》,會覺得此刻的馮遠征就像李克用唱“數太保”,對自己的孩子如數家珍、充滿自豪。
“我就希望讓大家多認識這些年輕演員,認識他們,就認識了人藝的未來。”
之于戲,馮遠征則顯得更加理性從容:“人藝的下一個代表作在哪兒?坦言講,我不知道,但它一定是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本子,能夠跨越時代,讓不同時代的觀眾喜歡,也許在我這一代是完不成的,但有些事不能拔苗助長,不能急。”他說,郭啟宏先生的《知己》醞釀了三十年,熊召政寫《司馬遷》用了十年,何冀平為寫《天下第一樓》花了兩年時間考下二級廚師證,“有些事需要靜待時機,我更喜歡水到渠成。”
采訪中,馮遠征總提起“龍馬風神,駱駝坦步”,這是曹禺先生為人藝建院35周年所寫的題詞:龍馬風神是指開拓精神,要像龍馬一樣有闖勁;駱駝坦步是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不急躁不盲從。這八個字,馮遠征說,是他作為人藝人的“定盤星”。
和人民在一起
2019年國慶前夕,馮遠征接到原北京文聯黨組書記陳寧的電話,邀請他參加國慶70周年群眾游行,代表文藝工作者走過天安門。聽到這個消息,他十分激動。
游行當天,凌晨兩三點,他和眾多藝術家在夜色中集合,陳寧書記則陪伴他們席地而坐,一起在天安門西側安靜等候。后來,天光破曉,游行開始,馮遠征揮動彩旗,臉上洋溢著孩子般的興奮,他與隊伍一起高聲歡呼,“感覺莊嚴的天安門也在回應著我們的熱情。”那晚回到家,馮遠征興奮不已,把游行群眾證書擺在了家中最顯眼的位置。
至今,那張證書仍擺放在家中最顯眼的位置,馮遠征和我提起這一幕時,依舊難掩激動:“文藝創作源自人民、依托人民,也應該反映人民、謳歌人民。文藝工作者需腳踏實地走進人民,用戲劇觀照社會變革,關注百姓的喜怒哀樂,演繹生活的百態萬千。”他說。那一刻,這些信念在他心中更加清晰鮮活。
馮遠征,一直在遠征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