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維亞：75年 ， 一路穿梭一路舞

“每一位孩子、大人、老人在歡快的時候都能舞蹈起來，那是我們舞蹈界非常美好的一件事。”陳維亞嘴角上揚，自然流露出開心神態，“為人民而舞”是他從業舞蹈幾十年的堅守，而讓人民也都能翩然起舞，則是他最誠摯的心愿。

從一名舞者，到舞蹈創作者，再到北京舞蹈家協會主席，陳維亞和舞蹈結緣已經有50余年。而他，也見證了文聯一路的成長。“一到文聯，我就感覺回家了。”陳維亞曾跟隨文聯的“走四方”活動，在祖國廣袤的大地上采風，從黑龍江大森林、惠安海邊到云南秘境，他一路穿梭一路起舞。文聯75周年之際，我們與這位有著人民情懷的舞蹈家進行了對話。

正如他所言，“說到未來，我們首先回顧過去。” 75年的歷程，文聯攜手舞蹈家們創作了非凡的舞蹈作品，而舞蹈也逐漸深入百姓生活，“在未來，要讓舞蹈成為人民的舞蹈。”陳維亞說。

藝術道路

從自我啟蒙到為人民書寫

時代篇章

問到他的藝術啟蒙，陳維亞陷入回憶，“我從小就唱唱跳跳，看個電影回來，立馬就學著里面的形象在家亂蹦亂跳。”家里兄弟三人，陳維亞排行老三，父母親說他是最調皮、最活潑的孩子，后來便考慮將他送上藝術之路。20世紀70年代初的一天，他拿著一封信只身來到文工團。在淮北市文工團斑駁的排練廳里，13歲的陳維亞搬腿時重重摔在地上，陳維亞對那一幕印象極為深刻，那天，他正式推開了自己藝術殿堂的大門。

進團的第二天，他 “臨危受命”，參與一場百姓文藝匯演。那是一場《白毛女》的演出，飾演日本軍官的演員生病了，需要找人替換。僅有3秒的登場，卻成為他藝術生涯的起點。從此，他扎根在文工團，一待就是15年。

文工團工作的重要任務之一，便是下礦井，為煤礦工人演出。別樣的“舞臺”給了陳維亞極大的震撼：“因為演出在晚上，礦工的窯衣和帽子都黑乎乎的，臉上也都是煤灰，因此，當他們看演出時，露出的潔白牙齒格外顯眼。”陳維亞用“震撼”形容他目之所及的觀眾席：“他們看得目瞪口呆、欣喜若狂，享受著演出，那些沾滿煤灰的臉龐上閃爍的白牙，你能感受到他的呼吸，感覺到他的脈搏，感覺到他真心喜歡我們。”那時，他便明白了，“舞蹈不該懸浮于殿堂，而要扎根于泥土，為了人民而舞蹈”。

漸漸地，陳維亞萌生了想創作的念頭。當“創作”這一想法閃現在腦海中，他首先想到的，還是礦井下煤礦工人欣喜的目光。“礦工在地下工作，看不見陽光，采的煤是黑色的，但他們在發光發熱，我要為他們舞蹈，寫他們，舞他們！”以此為靈感，他和同伴共同創作了名為《礦工與陽光》的舞蹈，并一舉拿下華東地區的金獎。

當《礦工與陽光》的燈光首次照亮舞臺，陳維亞聽見了最動人的掌聲——礦工們用沾滿煤灰的手掌拍出的節奏。

在南昌，《礦工與陽光》演出結束后，藝術家前輩賈作光先生激動地來到后臺，找到陳維亞，為這個年輕人寫下四個字：“舞向天涯”，鼓勵他在舞蹈及創作上更上層樓。

創作之路

從“零”開始 在人民心跳中找尋舞蹈節奏

也正是這支舞蹈，讓陳維亞被北京舞蹈學院的老師發現，而陳維亞懷著滿腔的熱情，真正開啟了用舞蹈走向天涯的創作之旅。考入北京舞蹈學院編導系后，他更是如魚得水，在藝術海洋里徜徉，迸發出源源不斷的靈感。

他執筆為刃，以《木蘭歸》《掛帥》《哪吒鬧海》《大師哥小師妹》《秦俑魂》為鋒，在舞臺織就桃李春風，托起一顆顆“桃李杯”新星。這些年輕舞者在他的編舞里舒展身姿，既承古韻又綻新姿。

這位以《大夢敦煌》《碧海絲路》《綠地》等舞劇鐫刻東方美學的藝術家，總在時空經緯間起舞。《花木蘭》的翎羽劃過劇場穹頂，《秦王點兵》的戰鼓叩響地板，黃豆豆的足尖也叩響了洛桑的芭蕾殿堂。

緣于一次到西安采風的經歷，被兵馬俑震撼的他創作了四人舞《秦王點兵》。此舞在美國的演出大獲成功，掌聲雷鳴。舞蹈演員黃豆豆在觀看后，邀請陳維亞為其編了《秦俑魂》獨舞，該舞被歐洲洛桑芭蕾舞大會主席邀請至洛桑演出。“中國人的精神氣質和中國舞蹈的獨特魅力打動了外國的觀眾。”《秦俑魂》作為壓軸表演，在俄羅斯、古巴、法國等多國演出最后上場，畫幕上一望無際的兵馬俑、熱血澎湃的藝術表現和精妙的舞臺設計打動了在場的所有人，一時間，舞臺光影明明，臺下人聲鼎鼎。

當敦煌沙漠的風，卷起狂沙，莫高窟的絢麗赫然展現，精致而原始的顏料勾勒出精美絕倫的壁畫。壁畫前，陳維亞看見飛天的衣袂穿越時空，化作《大夢敦煌》中月牙泉的倒影，讓觀眾在淚水里讀懂守護與傳承。這是他創作的第一部舞劇。“藝術來源于生活，這種生活給了我很強的刺激。”在生活中獲取靈感是陳維亞創作的第一步。

接下來，如何塑造形象是陳維亞等藝術創作者面臨的問題。在他看來，生活中罕見的事物放在舞臺上，才會彰顯獨特的價值，從舞蹈、舞臺情感沖突到化妝、舞美都要讓老百姓愛看。因此，這些環節都必須精心設計。比如在《大夢敦煌》中，月牙為了保護愛人莫高獻出生命，莫高把她抱起來放到月牙泉中，月牙自此變成一汪水的情節，就感動了無數的觀眾，也打動了舞蹈者自己。

“對創作者來說，過往的成果都是‘老套’，但自我重復的思維慣性是很可怕的，有的時候甚至難以察覺。”陳維亞坦言。“每創作一個作品，必須要前進，不重復自己是最困難的。”遇到創作瓶頸是陳維亞經常面對的狀況，作為藝術家，他“革故鼎新”，早已經將“這意味著新的突破要開始了”這句話刻在了那些“痛苦”的創作時光中。回首他的創作之路，每次他的作品都實現了自我超越與突破。

2021年6月28日晚，國家體育場上空璀璨的焰火點亮百年榮光，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文藝演出、大型情景史詩《偉大征程》在萬眾矚目中圓滿落幕。總導演陳維亞佇立在光影交織的舞臺中央，心潮澎湃激蕩，那是他人生中最重大的一次創作任務。

在這場藝術創新攻堅戰中，陳維亞率領著由國家級慶典創作活動中優秀創作者組成的頂級團隊，開啟了一場突破既往藝術范式的探索。從腳本的淬煉到藝術形態的融合，從舞美設計的創新到音樂的重構，每個創作單元都經歷著破繭成蝶的蛻變。“我們要用前所未見的藝術語匯詮釋百年風華。”陳維亞在創作會上反復強調，“當某個創意讓我們既忐忑又興奮，當它陌生得讓人手心冒汗，那正是藝術突破的前奏。”

創作團隊秉持“語不驚人死不休”的信念，在浩如煙海的黨史長卷中捕捉最具張力的瞬間。“把歷史用詩一樣的語言表達出來。”陳維亞說。

“對演出來講，鳥巢是一個超大的舞臺空間，‘百年’又是一段波瀾壯闊的黨的發展史、奮斗史，在大的、廣的、深的場景情感表達中，主創人員意識到要特別注意抓住一些感人至深的人物、事件和細節觸動人心。例如，演出一開始，主創人員創新性地融入了幾段紀實拍攝的戲劇表演，把建黨初期的幾位共產黨創始人，像毛澤東、李大釗、陳獨秀、陳望道等通過戲劇表演的形式呈現在大舞臺上。這就是細節，是具體人物，是具體的情感穿透力。”

這就是陳維亞“歸零”的心態，用“歸零”的方式自我評價，是他不斷超越自我的嘗試，也是他不斷創作好作品的秘訣。

精神相承

舞向天涯海角 舞協火種傳承

陳維亞一直珍藏著舞協前輩賈作光給他的那幅墨寶——“舞向天涯”。作為北京舞蹈家協會主席，陳維亞相信，“深入生活 扎根人民”始終是初心所在。他帶領北京舞蹈家協會開啟“走四方”采風活動，帶著協會會員走遍了祖國的大江南北。

“北京舞協的采風是從2019年開始的。第一站，我們去的是祖國西南方的云南，深入村村寨寨；第二站，從西南一下到了祖國的大東北黑龍江，甚至走到了烏蘇里江邊，與赫哲族群眾一起體驗生活，在江邊、在大森林里起舞交流。2024年第三站，我們又從東北方轉到了東南方，到了福建，深入體驗閩南文化，也體會改革開放前沿的風貌。”在陳維亞看來，挑選這些地區行走，是因為當地的風土人情、歷史、文化，會對北京地區的舞蹈創作有一些想不到的促進作用。”陳維亞說，“2025年，我們要從東南方去到西北，計劃深入新疆體驗多民族的藝術文化。”

“舞蹈的明天是屬于年輕人的，他們很需要通過這種采風扎根到人民群眾當中去，真正去到那塊土地摸一摸、聞一聞、看一看、舞一舞，去感受生活是那么美好，還是那么豐富。”

北京舞蹈家協會將田野采風視為文化深潛，而非浮光掠影的觀光。2024年11月，由25位不同舞種專業舞者組成的采風團隊深入閩南惠安漁港，開啟了一場跨越時空的藝術對話。這支匯聚古典舞、民族民間舞、芭蕾舞、現代舞及編導專業的創作隊伍，在7晝夜的文化浸潤中完成了從懵懂陌生到藝術共生的蛻變。

當采風團邂逅閩南跳鼓舞時，藝術基因在血脈中蘇醒。青年舞者們托起數斤重的傳統樂器，指尖循著轉環的軌跡，在鼓面劃出傳承的弧線。正如朱熹“問渠那得清如許”的詩喻，舞者們深刻體悟到：民間藝術沃土、百姓生活現場、跨代藝術家的精神傳承，恰是滋養中國舞蹈這棵參天巨樹的生命之源。

陳維亞還會時常想起前輩的勉勵，“賈作光老師那句‘舞向天涯’，既是期許也是鞭策。”作為北京舞協的掌舵人，陳維亞深知傳承的重量，老前輩留下的不只是經典作品，更是“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的精神火種。

“北京舞協要更好地為廣大舞蹈者服務，提供條件幫助、鼓勵他們，同時，自己和舞協也要更深下潛到百姓生活中去，仍然堅持為百姓而舞。”作為一名舞者，陳維亞創作了無數喜聞樂見的舞蹈作品，而作為舞協的領頭人，他承前啟后，秉持前輩的精神，帶領舞協走在時代的前端。

“精品，就是精彩、精致、精湛的作品”，陳維亞說，北京舞蹈家協會聚集了很多世界級的優秀舞者，因此，精品才是應有的追求。為了創作更多精品，鼓勵舞蹈者勇攀高峰，自1983年以來，每兩年會舉辦一屆北京舞蹈大賽，從幾百個節目優中選優，今年將迎來第19屆，是首都地區最具權威性、影響力的大型舞蹈賽事。

“我本人舞蹈藝術創作生涯的開端，正是在北京舞蹈大賽，那還是當年第一屆、第二屆的時候。”陳維亞說每年從舞蹈大賽上遇見優秀的作品都讓他非常激動。舞臺上，一代代年輕舞者用舞蹈語言講述新時代的故事，讓他很感慨。在他看來，堅持舉辦北京舞蹈大賽，是北京舞協為年輕舞者所做的一份努力——為舞者們提供廣闊的舞臺，支持他們大膽創作。

“年輕人一定要占領舞臺，深入生活，扎根人民。”同時，陳維亞鼓勵年輕人接棒舞蹈事業，從生活中不斷汲取養分。他對新一代年輕人很有信心，如他所言：“他們一定能做好的，他們更沒有理由做不好。”

科技舞蹈交融

借由數字浪潮起舞

2023年7月，借由北京舞蹈大賽四十周年，首屆北京舞蹈影像作品評獎獨立單元與大眾見面，這也是全國首個針對舞蹈影像設立的評獎。在舞蹈影像實踐與研究領域、高校專業建設領域、新媒體傳播領域的專家學者和一線創作者進行現場對話，就舞蹈影像相關學術話題展開深度探討。

“舞蹈影像是高科技和藝術融合的一次嘗試。”第19屆北京舞蹈大賽即將啟幕，上一屆比賽中，北京舞協首創了舞蹈影像的評獎。陳維亞解釋：因為通過舞蹈影像的拍攝，會再現、強化并放大舞蹈的藝術魅力，實現久演不衰。

科技與舞蹈如何交融？在2024年黑龍江采風期間，舞協和電影家協會就一同討論過這個問題。攝影師們將舞蹈家在森林中跳舞的畫面拍攝后，通過后期的創意制作，影像對舞蹈的形態進行了某種程度上的改變，當舞蹈家的肢體律動穿透林間光束，電影鏡頭不僅成為運動軌跡的捕捉裝置，更演變為藝術再創作的數字畫筆，增強了藝術魅力。

“我們必須擁抱科技，如果不主動運用，創作會落后于時代。”陳維亞在創作建黨100周年偉大征程主題舞蹈時，沉浸史詩的表達需要高科技手段，以輔助空間形成，并且需要充分調動海陸空的戲劇氛圍。因此，從小戰士給母親寫信的微觀畫面過渡到解放軍戰士沖鋒陷陣的宏大場景，陳維亞團隊采用了多媒體手段進行表現。

陳維亞說，舞協也會鼓勵更多的舞蹈影像。短視頻、AR、VR等也屬于舞蹈影像范疇，舞蹈影像也成為短視頻時代快速占領年輕人注意力的必要舉措。在平衡舞蹈從業者的流量邏輯和藝術邏輯時，陳維亞并不認為兩者是沖突的，而將流量焦慮作為動力，善于利用流量將舞蹈這門美的藝術推向更廣闊的空間，“我相信將來舞蹈影像會在新媒體占據一席之地的。”陳維亞肯定地說。

“AI介入后，舞蹈會更神奇，成為再創作的過程。”作為傳統時代的舞蹈藝術家，陳維亞面對來勢洶洶的AI，對年輕舞蹈者寄予厚望，認為AI能被人駕馭、利用并加以強化，科技是為了塑造人物形象的輔助手段，但萬變不離其宗，舞臺形象的塑造才是最根本的要緊事。

舞蹈，是時代的脈搏跳動；舞蹈，也是史詩的筆尖躍動。“奧運會開幕式上，如果拿掉舞蹈，那些旋轉的地球儀將失去心跳。”陳維亞用詩意語言詮釋舞蹈的時代價值。他期待未來能出現更多“讓礦工露出白牙”的作品，讓舞蹈成為生活美學。在文聯75周年的節點上，他這樣描繪理想圖景：“當每一個中國家庭都能隨時隨刻舞動起來，舞蹈才真正成為了人民的舞蹈。”

“緊跟時代，擁抱生活，激情而舞，這就是我們要做的事。”陳維亞的鬢邊添了白色，激情卻不斷燃燒著，恰似少年般，在時代舞臺翩然起舞。

這位與舞蹈結緣半世紀的藝術家，正用畢生心血編織著傳統與未來的雙螺旋，在時代脈搏中，書寫著屬于人民的舞蹈史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