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偉建: 用時代的火煨傳統的湯

李偉建說：我的座右銘是“保持常溫”。

看似平淡的四個字，卻承載著他四十余年藝術生涯的智慧和感悟：順風順水時，不驕傲膨脹，不頭腦發熱，遇到挫折時，不垂頭喪氣，不冷卻熱情。

他說：“從表演角度來說，曲藝是一個本我出現的表演狀態，許多舞臺藝術都是以角色上臺，演諸葛亮，他就是諸葛亮，不是李偉建，但相聲里就是我李偉建上臺了。所以曲藝演員一生的任務是本我建構的過程，不論在生活中還是舞臺上，要如何打造這個本我，是永恒的課題。”

因此，“保持常溫”既是他生活工作的藝術，亦是他建構藝術生命的修煉。

相聲的血脈

與曲藝的結緣，始于兒時的“話匣子”。在那個普通家庭還沒有電視的年代，評書、相聲、山東快書等傳統藝術形式通過收音機的電波傳入千家萬戶。

“還在于我父親的影響，他是一個曲藝愛好者，他愛聽‘話匣子’。特別愛聽評書、聽相聲、山東快書、快板兒，京韻大鼓……其實很小的時候不是說自己喜歡，是伴隨式地聽?！?/p>

在家庭的熏陶下，他漸漸對曲藝產生了興趣：“小時候，我在少年宮參加過相聲班的學習，當時，姜昆、侯耀文、常寶華、常貴田四位大師級人物在少年宮教相聲。學了一段時間后，電臺把我們找過去錄兒童相聲，像姜昆老師寫的《小葫蘆上天》、許多老師寫的《驚險足球賽》呀等等，就這樣接受了相聲啟蒙?！?/p>

1982年北京市曲藝團招生，當時曲藝團培養是“團代班”的模式，學員從小學畢業后即可進入學員班學習。12歲的李偉建去報考了，因為表演天賦和之前少年宮學習的經歷被成功錄取。

“入了曲藝團，是師爺王世臣先生教我們這批學員，我就這樣和老前輩結了緣。在男孩子里面，我屬于那種小個頭兒，好多老師就說李偉建這個形象，個兒這么小，站在臺上多難看呀。我師爺卻覺得我特有前途，說他才12歲，怎么知道以后就不長個兒了呢？再者說了，一個說相聲的，要那么高干嘛？有個兒高的，穆鐵柱個高，人家說相聲嗎？”

王世臣的關愛培養、親傳親授，為他打下了堅實的相聲基礎。鑒于相聲界拜師講輩分，王世臣就帶著李偉建去拜自己的徒弟劉洪沂為師，并且對劉洪沂說：“你收下他，我來教?！?/p>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傳統戲曲曲藝市場受到沖擊，演出機會寥寥，甚至連他的搭檔都被迫開起了出租車。面對生活的窘迫，他也動搖了：“我的搭檔都去開出租車了啊，怎么辦呢？得學點兒什么呀，除了會說相聲，還能干點兒什么？那時候就想去電影學院，讀影視導演。覺得要開拓出其他生活路徑吧，沒想到我師父劉洪沂特別支持，學費一年 1300 元，我那時候特困難，師父其實也挺拮據的，但他就給我（把學費）掏了?！?/p>

雖然毫不猶豫地支持他去電影學院學習，但師父卻也和他約定：不能因為學了導演就改行，要繼續傳承相聲這門藝術。

這份師恩與囑托，成為李偉建堅守曲藝初心的動力。從入行到現在四十余載，他愈發堅定地認為曲藝界拜師學藝傳統是神圣的，是保護曲種血脈的重要方式。

雖然現在藝術表演院校開設有相聲本科專業，有公共課程，但李偉建認為真正從事相聲行業，拜師學藝仍是重要的傳承方式，師父帶徒弟、口傳心授的教學方式并不過時，一對一教學能因材施教，助力優秀的苗子成才：“從非遺角度上來說，嚴格的師承關系，是血脈；傳承老一輩傳統作品，是血脈；傳承老先生們對藝術的執著和十年磨一劍的精神也是血脈，有了這些基因的傳承，相聲才不至于隨隨便便被取代。”

“收拾”的學問

自 1982 年進入北京曲藝團，歷經數十年舞臺打磨，李偉建形成了清新自然、幽默睿智的表演風格，與搭檔被譽為 “黃金組合”。這對搭檔多次登上央視春晚，《咨詢熱線》《瘋狂股迷》等作品緊扣時代脈搏，受到觀眾的好評。

而作品每個包袱的背后，都是無數心血的付出，甚至一句話，一個字都要反復思考、反復推敲。參加央視春晚給了他日后創作一個嚴苛的標準，因為這個平臺面對的是幾億觀眾，容不得半點馬虎、含糊。

他提起創作《瘋狂股迷》過程中的一個包袱：“其中有一段說我這炒股老賠錢，兒子回家見我叫爹，剛叫完，我就給他一嘴巴：‘不許管我叫爹啊，還嫌我跌得不夠嘛’。這么著一個諧音，其實包袱也響了。但是我心里總覺得不舒服，不舒服在哪呢——城里的孩子，他不會管爸爸叫爹的，是吧。語境不對，不符合城里人的生活狀態?？墒怯植恢涝趺醋尠び猪懹趾侠?，就一直過不去這段，一直想一直想。后來偶爾看了一個港臺的電視劇，孩子進了門，管他父親叫Daddy，我心里一亮，城里孩子用英語是沒問題的。還是那個包袱，‘不許管我叫爹地，還嫌我跌得不夠嘛？那管您叫什么？管我叫Father。發財的發嘛，所以之前是一個包袱，這一較真兒，用英語單詞變成了兩個包袱，同時也合理了。”

李偉建對戲曲、繪畫、書法也很喜愛。他特別認同國畫中“大膽下筆，細心收拾”的說法：中國畫的“細心收拾”是畫面的加法，是對畫完的作品所作的調整，是弱筆的強化，是層次的疊加和豐富，是修繕“斷氣”的“貫通”和“漏氣”的“填堵”……借用繪畫中“收拾”的體驗，他說：“我覺得一個好的作品不是一蹴而就的，它都是修改出來的，實際上這也是我在央視春晚上學到的精神，打磨，反復地打磨，精益求精的精神。創作上我非常感謝春晚這個平臺，給了我永無止境追求對完美的標準。”

蹲點式采風

2018年，李偉建當選北京曲協主席，對于做好北京曲協的工作，他總結出四個字——“上鉤下掛”。“上鉤” 即緊密對接中國曲協，因為中國曲協對全國曲藝工作有宏觀部署，北京曲協只有深入了解全國曲藝動態，才能明確自身在首善之區所肩負的責任與義務，更好地把握發展方向?！跋聮臁?則是關注并扶持區縣曲協：各區縣曲協發展水平參差不齊，若忽視他們，就等于忽視了曲藝的新生力量。對區縣曲協實施傾斜性政策，加強聯系與指導，促進其發展，這樣可以將工作有效傳遞到基層，構建起完善且細密的曲協工作網絡 。

雖然當了曲協主席，讓他變得更忙碌，可他覺得事務性工作和藝術創作并不沖突，相反他覺得創作是源頭，更是藝術管理的抓手。所以當選北京曲協主席不久，他就帶著優秀青年演員組成的采風團，深入回龍觀龍澤苑、天通西苑等社區，傾聽百姓故事，用文藝作品展現 “回天計劃” 。

北京回天計劃是北京市政府為解決回龍觀和天通苑地區居住、交通、教育、醫療等資源緊張問題而實施的區域提升發展計劃，這一惠民工程給百姓生活帶來了巨大變化。

曲藝界一直有采風的傳統，只是近年來的有些采風從一頭扎進生活里變成走馬觀花轉一圈，變成看看材料、開開會的形式主義?！斑@樣的采風浮皮潦草，回來之后很難出作品，更難出好作品?！崩顐ソㄌ岢觥岸c式采風”的創作方式：扎進社區，與房屋中介、快遞小哥、社區百姓、居委會工作人員親密接觸，積極參與到社區治理改造的討論中?！伴_始是居委會的工作人員帶著我到居民家，可我覺得不能每次都麻煩人家，就自己隨機去敲門自我推薦，結果好幾次被拒之門外，還被當騙子。后來我在小區里轉悠，一個做房產中介的小伙子帶我認識了不少居民，這才打開了局面。到現在六年多了，回天社區依然是我們創作的寶地，現在去了之后是拉門就進，大家當親戚一樣走動著。”

在回天社區的蹲點中，他收獲了許多素材：“一位大姐跟我講，她家住六樓，以往做飯因為水壓不夠，能急死人，冬天洗澡更麻煩，熱水器打不著，頂著一頭的洗發水干著急；一夏天能穿壞三條裙子，原因是自行車隨意亂放，常常剮到行人剮破裙子，現在通過治理，這些問題都被解決了；還有交通，以前‘天通苑的早高峰，地鐵門能把人擠成二維碼 ’，現在改善都挺大……這些都是中國故事、人間煙火。你不是真正生活其中，你了解不了?！?/p>

“寧可吃閉門羹也不能閉門造車”。只有深入到基層，不斷與老百姓接觸，才能得到一手的資料，寫出的文藝作品才能豐滿、語言才能鮮活。“比如我們常常說廣場舞大媽，她們平常的生活狀態你其實并不了解，必須經過反復采風才能確立，下筆的時候才有根。要不是親眼看到，你很難想象她們吵架時蹦出來的那些詞兒，特別幽默，又接地氣，你編是編不出來的?！?/p>

蹲點采風回天社區，長時間的扎根體驗，小分隊創作出小品《辦公室的故事》、相聲劇《依然美麗》、曲藝微電影《鍋碗瓢盆太平年》……“沉浸式觀察 + 參與式創作”，將基層故事轉化為曲藝作品，形成 “創作— 傳播—治理” 的閉環效應，不但出了觀眾喜歡的好作品，還探索出傳統藝術參與基層治理的新路徑：“用曲藝這種喜聞樂見的藝術形式反映現實生活，是百姓的需求，也是我們的責任?！?/p>

曲藝的寶藏

“現在脫口秀這么火，我們還說那些不溫不火的相聲有什么意思？”

一次曲藝教學中，有學生問了李偉建這樣一個尖銳的問題。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從相聲創作結構說起：“一段完整相聲有四個部分——墊話兒、瓢把兒、正活兒和底。墊話兒是演員與觀眾互動的部分，比如在婦女節或春節時，演員會根據節日特點與觀眾建立聯系。瓢把兒則是從墊話兒過渡到正活的部分，比如從春節買年貨引出買東西的學問。正活是主要內容，結尾還必須有一個包袱，也就是底?！?/p>

“所以一段好的相聲是由這四個部分構成的，那你告訴我脫口秀是怎么構成的？”他反問學生。學生一時答不上來。

“你沒研究過？那你怎么去了解脫口秀到底火在哪兒呢？脫口秀上臺來講究先同步，后引領。同步和相聲里的墊話兒有什么本質區別？其實都是先與觀眾建立聯系，再引領觀眾進入主題?！彼o學生舉了很多例子，從侯寶林現掛創作到老北京的各種叫賣在相聲中的應用。相聲表演中的智慧幽默，曲藝口語化語匯的精妙讓在座的學生感慨連連。

這場和學生的對話也讓他意識到真正的曲藝教學“不在于你給學生多少具體的知識，關鍵是讓他們去除不自信。”在他看來，只有讓學生正確認識傳統文化的價值，才能在堅守傳統的基礎上創新，讓曲藝在新時代煥發生機：“不要看見一個新藝術形式火了就妄自菲薄，就慌手忙腳，我們要有自信。相聲有據可查的歷史將近200年了，如果從淵源來說，都有上千年的歷史，不能因為一時的潮流就否定自己的傳統。要是在我們這代把相聲干沒了，那不是相聲的問題，是我們太笨了。老祖宗1000多年都沒讓它消失，我們得靠智慧延續它?！?/p>

近年來，脫口秀、素描喜劇、漫才等新喜劇樣態迅速崛起，吸引了大量年輕觀眾。李偉建很系統地去觀察研究這些喜劇樣式的優劣長短。越研究，他越覺得傳統曲藝是一座取之不竭用之不盡的寶藏，“曲藝是百戲之母，它的博大精深遠超我們的想象”。他用相聲舉例：“馬季先生一生創作了300多段相聲，他坦言每段都是從傳統相聲演變而來的。”

當下，他正在撰寫三本關于曲藝的著作，分別是《曲藝概論》《曲藝鑒賞》和《曲藝表演》，旨在從理論和實踐兩個層面，構建中國曲藝表演的獨立體系。“我們不能再單純依賴西方表演的理論體系，而應該建立自己的標準?！?/p>

在一篇文章中，他提到曲藝表演的時空觀與斯坦尼體系存在本質差異?！霸u書藝人在‘說、表、評、敘’中自由穿梭于敘述者與角色之間，這種既進且出的表演方式，與布萊希特間離效果理論形成奇妙共振?！?/p>

他認為曲藝的觀演關系建構獨具東方智慧。相聲表演中的“現掛”藝術，要求演員根據觀眾反應，突發狀況，現場需求即興調整表演節奏，臨時增減內容，這完全是思想、智慧、學識、幽默瞬間的火花，這種動態交流形成的劇場能量，完全超越了斯坦尼體系中預設的情感記憶模式。還有，傳統曲藝的口語化語匯實為高度凝練的美學結晶。相聲的“墊話兒”，“包袱”，評彈的“說、噱、彈、唱”，快板書的“轍韻”結構，都是經過千錘百煉的藝術范式。這些程式不是表演的枷鎖，而是創造的自由。

“你越了解傳統曲藝，你越覺得這是一個寶藏，里面有太多值得我們借鑒吸取的，很多新東西你把它拆解再組裝，就發現其實我們沒有跑出前輩們給我們留下的資源。”

時代的聲音

“代表新時代聲音的新作品，才有鮮活感。”

當下，人工智能越來越多地進入到現代人的生活當中，如何通過技術手段，讓傳統曲藝煥發新的生機，是李偉建常常思考的課題。

2024年的“北京聲音”項目中，李偉建首次嘗試將人工智能引入曲藝創作。利用AI人工智能創作出曲韻雅集《北京的聲音》，利用AI創作單弦岔曲《十面埋伏》新曲牌“AI夜息香”，以AI為題材創作相聲《AI來了》，還讓仿生機器人獨立完成主持任務……

“我們的主題曲就是通過人工智能自動作曲生成的，一兩分鐘就完成了好幾個版本?？雌饋砗鼙憷鋵嵾€更費勁兒。在曲藝方面，智能系統里沒有三弦、四胡、琵琶、揚琴這些中國傳統樂器聲音，出來沒有我們想要的‘中國風’，太難聽了，完全不是曲藝作品。需要翻來覆去地去改造，大量的潤色和加工，但是為什么我們還要嘗試呢？因為AI人工智能將來會深入影響我們的生活，曲藝不能在這方面缺失，應該盡早地去探索人工智能能夠給曲藝帶來什么，比如把許多瀕臨失傳的曲種資料與數據提供給它，再通過它強大的數據處理能力，能不能把瀕危曲種進行一個有效的儲存和再創造？”

曲藝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可以挖掘的無盡寶藏，可是對曲藝的未來，他卻也有很多憂慮，“很多曲種正在消失，比如奉調大鼓，現在已經很少有人會唱了；比如滑稽大鼓，我從藝四十多年，在曲藝舞臺上聽到的都是一些的老段子，40年間沒有新作品問世，傳承就會越傳越窄。”

李偉建提到的滑稽大鼓是一種北京的傳統說唱藝術，屬于京韻大鼓的一個流派，在京韻大鼓各流派當中傳人最少。因為演員少，曲種能夠保留下來的資料也比較少，多年沒有新作品，瀕臨失傳。

“要用當下最流行的熱點點醒瀕臨滅絕的曲種?！崩顐ソㄛ`行著自己的思考，由他創意策劃，滑稽大鼓代表性傳承人應寧表演的滑稽大鼓《茶館》，通過說唱結合的形式完成情節拼接、人物穿梭、地點變幻、隔空對話，充分體現了老舍先生的風趣幽默。

2024年滑稽大鼓《茶館》在“北京的聲音”北京曲藝創演周上連演了三場，受到了現場觀眾及曲藝同行的關注和肯定，甚至有人主動聯系應寧，要學習滑稽大鼓。

《茶館》的成功為曲藝的活態傳承提供了新思路。

“今年，我還想借電影《哪吒》這個熱點，恢復奉調大鼓這個已經邊緣化的曲種，寫個新作品就叫《哪吒》。”

“利用人工智能自動作曲、用流行音樂包裝傳統曲牌，梅花大鼓《桃花扇》融合梅花調與昆腔，滑稽大鼓翻新演繹《茶館》……這種創新不是對傳統的背叛，而是文化基因的當代表達。文化自信的建立不在于否定他者，而在于深刻理解自我。唯有在傳統的河流中淘洗出永恒的金砂，在當代的熔爐里鍛造出新的藝術形態，不斷在自信中完善自己，中國曲藝才能真正完成現代性轉化，在世界藝術之林綻放獨特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