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北京,在北京市文學藝術界聯合會(以下簡稱“北京市文聯”)的錄播室里,北京市文聯副主席、北京電影家協會(以下簡稱“影協”)主席黃建新身著棕色夾克,搭配淡藍牛仔褲,坐在一張新中式八仙椅上。他神色溫和,眼神中卻隱含著不動聲色的堅定。他是第五代導演中較早實踐“社會寫實”題材的創作者,從《黑炮事件》到《建國大業》,他以導演、編劇、監制等多重身份,見證并深度參與了中國電影數十年的發展。
藝術的轉向:從先鋒到人民
命運的偶然與必然
黃建新的電影之路,并非源于清晰的志向,而是一種命運的偶然。
“我當兵時,一位戰友在航空學院的圖書館工作。有一天我去找他玩,在書架上無意中翻到庫里肖夫編寫的《電影導演基礎》。我當時根本看不懂,但就是覺得神奇。”他輕輕眨了下眼睛,像是在回味觸發命運的那一刻。
那是一本大開本的老書,講的是蒙太奇理論、電影與心理、哲學的關聯。一開始他不知道自己要干嘛,只是覺得有趣。正是這股“覺得有趣”的力量,后來成為他藝術探索的起點。
復員后,他被分配到專業報社,那里有一臺16毫米攝影機。他開始拍紀錄片,洗膠片、剪輯、配音,一步步走向電影的物理世界。那一年里看過的“庫里肖夫”,突然在剪輯臺上變得“有用了”。鏡頭怎么剪,節奏怎么走,如何用最少的畫面表達最大的信息量……他覺得自己“碰到了點什么”。
“那個年代很奇妙,像是不斷有人把你推向電影。”他笑著回憶。
后來,他被推薦去西北大學中文系的新聞班學習,原本畢業后要去當記者的。但班主任是電影研究者,聽說他讀過庫里肖夫專著后大為驚訝:“你這腦子是拍電影的,不是當記者的。”在班主任的推薦下,通過考試,他進入西安電影制片廠文學部,成為一名編輯。也正是在那里,他養成了為自己電影寫劇本的習慣。
黃建新第一次真正接觸電影,是在導演艾水為拍攝《第十個彈孔》尋找場記時偶然注意到他。就這樣被“順手一帶”,他走進了片場。“那個世界強烈地吸引著我。那時,我才明白,電影是一臺巨大的機器,它正在有序地制造情感。”
黃建新喜歡“在場”的感覺。“我年輕、能干活,所以大家都搶著用我,當時我還有個外號叫‘救火隊’。”他做過五六部戲的場記,漸漸開始畫分鏡頭圖,琢磨鏡頭之間的關系,成為吳天明的副導演。
他不是那種站在理想彼岸出發的人,而是一路摸索著走進了電影的深處。
1983年,在吳天明的建議下,他考取了北京電影學院導演進修班,當時班上只有八人,包括韓三平、魯曉威、米家山等人。回憶起那段歲月,他說道:“那個年代我們沒想著成名,只是覺得電影能讓人表達點東西,而且好玩。”
黃建新真正成為“黃建新”的時刻,是《黑炮事件》問世之后。那時候他剛剛三十歲。這部細膩拆解生活悖論的作品,意外地引發了觀眾的強烈共鳴。
先鋒年代的試驗精神與時代變遷
《黑炮事件》源于黃建新年輕時對現實的敏感與抽象意識的早熟,他想拍一個看似荒誕卻揭示深層邏輯的故事,既寫實又不寫實的東西。
黃建新的“先鋒”并不在形式上,而在于以獨特視角切入現實。他出生于西安,那是個有農耕文明底子的城市,卻有著現代城市的外殼。這種文化結構很特別,和別的城市完全不同。所以他的很多電影,比如《站直啰別趴下》《背靠背臉對臉》等,雖然都發生在城市中,卻有濃烈的傳統倫理、規則思考、人情悖論。
“那個時候,每個人都像在探索自己的可能性。”黃建新提起八十年代,他說那是中國電影的小文藝復興,一個尚未被資本包圍,卻已被思想點燃的時代。所以,他認為要拍出一點新的東西來,否則就太對不起這個時代了……黃建新并沒有重復某種風格的導演,而是站在整個社會發展的浪潮中,不斷挖掘心理真實和表達可能性的探索者。
黃建新沒有經歷下鄉,沒能與田野建立深切關系,于是他將目光轉向城市的心理結構,表達人在時代變遷下的縫隙中游移的姿態。“那時候沒人討論情緒價值這個詞,但我們已經在做了。”他說這句話時,像是給年輕創作者一個啟發,“你還不能只講理念,還得讓人愿意跟你走。”
價值觀的回歸:
主旋律并不等于口號
這個愿意“讓你跟著走”的“人”,成了他電影中的主角,也是他價值觀轉變的起點。“先鋒不是目的,而是方法……觀眾不是被說服的,而是要被吸引和滿足的。”這是他多年后重回敘事中心的深刻判斷。
九十年代中期,影院冷清,錄像廳和卡拉OK廳興起。中國電影處于嚴重的市場困頓期,大量導演轉行做電視劇、廣告、電視欄目。黃建新卻堅持留在電影領域。他意識到,如果觀眾不愿意走進影院,電影就只能陷入“自說自話”的困境。
他將自己早年的城市倫理探索,逐漸轉向對大眾情緒的精準捕捉——《站直啰別趴下》正是在這個背景下誕生的。影片取得巨大成功,也讓他意識到,原來觀眾不是不看電影了,而是要讓他們能夠產生共鳴。
于是,黃建新開始思考什么是“人民的電影”,“你不能站在觀眾對面,指著他們說你不懂;你得拉著他們走,讓他們覺得,哎,這個事我也經歷過。”這恰恰是當下電影創作中容易被忽視,卻又至關重要的核心。
同時,他又強調“主流價值觀”的電影不等于沒有藝術性。關鍵在于,你是否能在觀眾熟悉的情感框架內,講出真實的情緒與人物。
談到馮小剛的電影時,他說那是中國走向市場化時代的一個顯著的市場選擇和進步,即使花錢,觀眾也愿意去看一部講述自己生活的電影。這也是他后來選擇走入“大項目”、類型片、國家敘事的原因。
他不講“偉人”,而是講“普通人如何參與偉大時刻”。他始終認為,主旋律與個體性并不沖突,真正令人擔憂的,是對“主旋律”的空洞表達。他以《建國大業》為例——那是中國類型主旋律電影的重要轉折點。起初沒人相信這類題材能拍得既宏大又有溫度。他與韓三平提出“關注度經濟概念”的電影三步法:先讓觀眾知道你,再讓他們對你感興趣,最后看完不失望。這三句話,幾乎成了他之后所有主流電影的創作框架。說到這里,他的神情中透出一絲激動:“中國電影不是迎合誰,而是找到一種能真正打動中國人的方式。”這正是他從先鋒走向主流的內在邏輯。他從未放棄深度,只是將它轉化為更具共鳴的情感語言。真正的好電影,是在藝術與人民之間,找到同頻共振的電影。
黃建新理解時代,也試圖組織時代;他曾經銳意進取,現在更勇于承擔使命。他是試圖用自己的方式,把故事講得更好的人。
監制的自覺:用手藝支撐思想
從導演到監制,這不僅是職位的切換,更是他觀看電影、參與電影方式的徹底轉變。他說自己是“被推著”走到這個位置的。起初,他認為導演要拍出好作品,需要更完整的產業鏈配合;后來,隨著中國電影工業化的發展,行業也需要一批“既懂創作,又能組織結構”的人。
“那時候,我曾擔任過藝術總監,也在中影集團做過第四制片公司總經理,涉及一些經營和管理工作,這些經歷對我后來的轉型很有幫助。”他平靜地敘述自己的職業路徑,“但我始終覺得,如果你不了解一個電影項目從資金到執行的完整流程,就很難真正幫助創作者。”
他指出一個常見誤區:我們過去以為類型片是好萊塢的專利,其實類型本身就是觀眾心理的系統化——有人愛看懸疑片,有人愛看愛情片……各種類型的觀眾都有。不能總用一個方法打動所有人,得知道觀眾是分類的……說它是藝術沒錯,但它本質上是技術加判斷。
他談起自己曾參與的幾個項目:從合作《智取威虎山》《湄公河行動》,到全程監制《我和我的祖國》《長津湖》。這些片子不僅票房驚人,更重要的是,它們為中國主流敘事在類型片領域建立起了一套“工業標準”。
黃建新將“匹配”視為監制的最大職責:“導演有想法,你得判斷他想法夠不夠成熟;項目有預期,你得看這個人是否合適;工業流程在哪一步容易出錯,你得提前盯住。”他說得極簡,但每句話背后都藏著一整套系統思維。“你得提前半步。不是超前,而是剛剛好——在問題還沒變成事故之前,你已經幫他兜住。”
在黃建新的語境中,監制不是一個上層管理者,而是結構調音師——他不控制創作,而是幫助它順利發聲。
他說,中國過去的電影人太習慣“做作者”,太少人愿意“做匠人”。他敬佩那位幾十年只做一種米飯,卻讓人們排著隊想要一嘗的師傅。“我們這行也是。很多時候,年輕導演的問題不是沒想法,而是手藝跟不上。一個片子概念講得再好,拍不好也白搭。”
于是,他一邊協助項目完成工業閉環,一邊在北京市文聯、影協推動青年導演的孵化與訓練。“你不能靠一部電影成名。你得拍到第六部、第七部,別人才知道你有沒有本事。每一部,都是手藝的檢驗。”他說完這句,突然笑了,“你看現在,拍個短片得個獎,就有人覺得他可以了。其實那只是開始……”他說這句話時,眼神里沒有批評,反而透著長輩式的溫柔。
而他所做的,將“創作能力轉化為組織能力”的方式,正是他從個人敘述者邁向文化推動者的關鍵節點。也正是從這里,黃建新開啟了他真正意義上的“第二種身份”:一個既能推動產業發展,又能助力人才成長的文化組織者。
一個文化組織者的修煉
從影協到文聯:
文化結構的“軟組織力”
黃建新認為,“北京市文聯并非創作的主體,但它能夠為創作提供生長的土壤。”這一理念貫穿了他擔任北京市文聯副主席、北京電影家協會主席以來的工作實踐。
電影不是一個人能完成的事,它是臨時聚合的集體藝術形式。導演、編劇、美術、演員、制片、后期……每一個人都只在某一階段碰頭,如何讓這個集體擰成一股繩?他認為,這就是文聯這樣的組織存在的意義。
北京市文聯既不是單純的資金提供者,也不是發號施令的管理機構,它更像是一個將分散的創作者連接成系統的“接口”。文聯是一個具有深厚歷史底蘊和現實影響力的文化組織。從老舍獎到金雞獎,從各門類藝術家的聯合機制,到電影、美術、音樂、曲藝等協會的協同平臺,它承擔著“文化生態調節器”的重要角色。黃建新深知,在這個飛速變化的時代,這種凝聚力尤為珍貴。
談到影協的結構時,他說道:“它要打通四個層面——教育、創意、融合、管理。”這四個看似抽象的詞,在他的闡述中立刻與現實操作對應起來。教育是電影學院和各高校;創意是個人和劇本;融合是行業之間、人和人之間;管理是政策、管理和資源協同。必須讓這四個環節協同運轉。
當被問到北京市文聯這種組織的力量到底來自哪里?他回答:“長期積累的信任。”這句看似輕描淡寫的話,卻是黃建新身份轉變最深刻的注解。他從一個拍電影的人,變成一個讓別人能順利拍出電影的人。
推動結構升級:
北京電影的整體布局與治理邏輯
“電影不是孤島,它是結構的產物。”中國電影的未來,不是幾部電影的票房成績,而是整個行業是否擁有成熟機制。
“北京電影一年產量能占全國近三分之一,更重要的是,其結構最為完整。”他列出北京電影生態的“五塊基石”:教育體系方面,以北京電影學院為核心,輻射中戲、傳媒等多所藝術與綜合高校;創意生產上,聚集了全國最密集的編劇、導演、制片人和青年創作者;拍攝執行環節,匯聚中影、華夏、博納、光線、英皇等制作公司總部及大量租賃、拍攝資源;后期產業層面,涵蓋音效、剪輯、特效、調色等先進機構;政策平臺上,依托廣電總局、北京市電影局、北京市文聯與影協等組織,實現了行業協調與產業引導。“你要知道,同時具備這五個環節,很難。這就決定了,北京是中國電影的核心。”
但他認為,不能滿足于已有的結構。北京電影的挑戰在于:如何讓結構不僅“在”,更能“動”起來。他說,過去的北京電影,某種意義上是一種“疊加式的集中”——人多、公司多、項目多,卻沒有真正“互動”的機制。“我們不是要疊沙堆,而是要織網絡。”他揮了揮手,“每一個節點都要能通氣、能發聲、能協同。”
他提到北京市文聯正在推動的一個長期機制:以專業協會為支點,以交叉機制為驅動,打通編劇、導演、評論人、技術人員、政策制定者、投資人之間的交流通道,推動“以項目為橋梁的資源重組”。“我們不是組織一次講座、一次對談,而是要讓這些結構長期運行。文化建設不是一次性工程,它是系統的‘慢功’”。他說這句話時,語氣極其理性,卻讓人感受到一種長線價值的信仰。
“電影行業不是看一兩年的事,它是要看二十年、三十年……”這種角色認知,決定了他的工作方式:遠、深、穩、廣。
他并不急于看見新一代大師,他認為那是歷史自己篩選的事。但他急于看見有人還愿意往前走。
黃建新要做的事,是讓他們(創作者)踮起腳能摘到果子,既不是直接放到他們手里,更不是讓果子高懸山上,永遠夠不著。
而現在,他成了那個“愿意被站上去的肩膀”。
站在風口浪尖:
人工智能時代的電影再思考
“未來不是一個時間點,而是一種持續的狀態。”
黃建新并非科技派導演,也未曾以“未來主義”為標簽,但早在上世紀80年代末,他就曾在電影《錯位》中探索了人工智能與人類身份的錯置。黃建新回憶道:“大家覺得它像是AI電影的預言,其實那時我只是在想象,人類真的能控制未來嗎?人能活得有尊嚴嗎?”
緊接著,他回憶起了第一次見到無人駕駛出租車時的心境:“內心是真的震了一下。它真的不需要你開了,它甚至不需要方向盤。”那是在深圳凌晨的街道,冷光擦過,他仿佛突然撞見了一個沒有意識卻正在運行著的“平行人類”。
“電影,作為一種‘虛擬’的藝術,一直以來都是人工智能最容易介入的領域。我們一開始就在拍‘非現實’的東西。別忘了,一百多年前,電影就是‘用光和影造夢’,只是現在,夢境的制造者,變了。”
在他看來,AI對電影的沖擊,遠不只是替代人力、節省成本那么簡單——它真正挑戰的是創作這一概念本身。當我們看到一個由AI合成的人物,它哭、它笑、它甚至能與我們對話,我們分不出是真是假,卻被深深打動,誰還會在意它是不是由人扮演的?黃建新堅信,未來,單憑與AI聊天就能生成的影片,必定會到來。
當問及未來導演還能做什么時,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輕輕往后一仰,手指有節奏地敲著椅把,像是在自問。良久,他說:“導演的工作不會消失,但會轉化……人類導演的意義,不在于掌控攝像機,而在于引導意義與情感的流動。”
“未來的電影會更多元,但也更極端。”他分析道,你要么極炫、極快、極爽;要么極靜、極真、極深。不要以為技術替代人類是“末日景象”,恰恰相反,它可能是對人類創作者的一次喚醒。當你無法再靠技巧取勝時,你只能靠思想和情感取勝。未來最重要的創作力,是人類的“不可復制性”。當被問到電影在面對AI沖擊時應如何應對,他只回答了八個字:“擁抱科技,提前半步。”
在黃建新的觀念里,電影的未來從來不只是科技競賽,更是一場關于人類精神的深刻反思。他不是在談特效,而是在談選擇;不是在談替代,而是在談創作邊界。
他最后說了一句,幾乎可以作關于AI思考的注腳:“時代變了不可怕,可怕的是我們還停在舊的位置上,拿舊的詞解釋新的世界。”
文化共同體的愿景:
從傳承者到共建者
恰逢北京市文聯成立75周年,黃建新提到,這段歷史與時代的變遷緊密相連。“我這一代人,是被歷史推著往前走的。但我們也特別注重傳承。”他始終堅信,真正的藝術成長,離不開一個良好的文化共同體。
談到“代際傳承”時,他說:“我年輕那會兒,有老師帶我,吳天明帶我,謝晉啟發我。現在我們也得帶下一批人,這個鏈條不能斷。”
電影的未來,不只是靠幾個導演、幾部大片,它靠的是一代又一代人能不能在這里茁壯成長。
從事這個行業,不能沒有追求,但也不能華而不實。一方面得有獨特的個人表達和藝術追求;另一方面,也要為時代,為人民創作出更好的作品。
他用“添磚加瓦”這個質樸的詞,表達了自己的期望。他深知,北京市文聯的責任不僅是推動藝術創作的高水平,更要為藝術家們提供廣闊的空間和舞臺,讓創作在新時代煥發出新的活力。他希望北京市文聯不是簡單的任務傳達渠道,而是創作者們交流情緒、碰撞觀念、生成創作方法的平臺。這份“貼近感”,正是文化組織最溫暖的體現。
最后,黃建新說:“讓更多的人,在這里找到自己的聲音。”
他話音剛落,我的采訪已近尾聲。北京初春的空氣有些清冷,但他專注地坐在那兒,依舊穿著那件寬松的夾克,像在片場,也像在一部未完的電影里……
黃建新不是站在頂點回望的人,而是站在未來的門檻前,把電影事業的接力棒,穩穩地交到下一代電影人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