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川：在心上用功

走上求學治學之路

王一川的專業是文藝美學，這是一門用美學觀點來研究文藝，或者說是研究文藝問題的美學學科。說起自己的求學治學之路，王一川感慨，“若不是趕上了改革開放的好時候，對于讀書治學是不曾想，也不敢想的”。

1975年，王一川響應國家號召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到田間地頭插隊當了將近三年的知青，后來趕上國家恢復高考，有幸在1978年春考入四川大學中文系讀本科，畢業后又到北京大學中文系讀文藝美學碩士，畢業后分配到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成為一名人民教師，這期間又在職繼續求學獲得了博士學位。

說起求學之路，王一川非常感謝學生時代老師們給予他的悉心教導。王一川說，“文藝美學這個學科是我在北大的導師胡經之先生在全國率先倡導設立的。這門學科有一個特點，既要重視理論研究，又要把理論研究和文藝作品具體的例子結合起來”。這也在無形中為他未來的學術生涯做了鋪墊和預設，那就是把文藝理論和文藝評論結合起來。他在高校一邊教授文藝美學，一邊運用美學觀點來研究當代文學藝術創作中的實踐問題，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在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路上越走越深。

王一川曾經寫過一篇文章《理論的批評化——在走向批評理論中重構興辭詩學》，就是談理論要與批評結合起來。后來又寫了另外一篇文章《批評的理論化——當前學理批評的一種新趨勢》，講理論不能高高在上，要跟批評結合起來，做批評，要在批評中提煉、升華理論。這兩者結合起來，就是要把握理論和評論兩者的關系。

對于具體的評論藝術領域，王一川涉獵廣泛。他說，“我做理論評論沒有對哪個藝術門類特別親、特別疏，也沒有對哪個門類特別專。因為我自己不搞創作，我更愿意從觀眾的角度來做評論，但是由于我的所學有長有短，有了解多的，有了解少的，比較起來還是以文學、電影、電視為主，這幾年因為工作的需要也看了一些話劇、舞劇等舞臺作品”。

王一川在多年的理論研究、評論實踐中發現，進入新時代以來，文學、電影、電視領域的藝術家不約而同地把自己的筆觸、視角放在了人的心性上，即用文藝作品去呈現我們所處的外部社會現實的發展、影響和變化如何深深地浸透到個體的心里，越來越注意挖掘人的心結。他認為，現實主義同中國古代心性與智慧的結合，成為近年來現實主義文藝一個重要的變化。

“尤其是通過作品《人世間》，我腦子里一下想到了‘心性現實主義’這個詞。后來在一次研討會上我作了一個發言，直接提出來‘心性現實主義’這個新概念。”《人世間》是一個很重要的標志性的作品，從小說到改編電視劇，講述了工人周志剛師傅一家人近半個世紀的歷史，講他們經歷的很多苦難、挫折，但是最后他們用自己的心性來過濾、化解生活中的苦難、苦勞、挫折，而產生了對生活中的滿意和自豪感。這就是用強大的心性去過濾、去篩選生活中的種種悲歡離合的結果，體現了中國古往今來的心性智慧對生活中的一種把握。“我覺得這是文藝創作在這些年來一個新的成績，跟過去現實主義更多地注重外在的現實生活相比，在人的心性的挖掘上有了新的收獲，新的進展。”王一川把這些對文藝作品的思考研究加以系統化、理論化，就這樣寫了一批文章，形成了他的論著《心性現實主義論稿》。

文藝評論的六要素

“作為一個文藝評論者，我們評論文藝作品的時候，第一要素就是要有對作品的藝術發現，我們帶著自己對人生的體驗，對作品閱讀的經歷，接受的經歷來觀賞評論這一部作品的時候，要去捕捉文藝家在作品中營造的、體現的藝術發現到底是什么？每一部作品都應該有它獨特的東西，有它獨特的心得。”評論家就是要把文藝家獨特的藝術發現找出來，建構起來。

對于如何建構文藝評論話語體系，王一川結合多年的實踐提出了六個要素。除了前面說到的第一個要素對作品的藝術發現，第二個要素是要有社會關懷。

王一川說，“我們做評論的不要老是想到個人的興趣愛好，還是要想到社會、觀眾、藝術家的社會責任，以及我們評論者的社會責任，要帶著一種社會關懷來看一部作品，把握它承擔的社會責任、社會關懷以及社會義務。我們自己在評論的時候，得把它放到社會生活的鏈條中、發展中，在滔滔的洪流中去審視它的價值和意義”。

第三個要素，要有意識地匯通藝史，把藝術同社會歷史的發展匯通起來。王一川認為，任何一個文藝作品都同人類社會歷史的發展息息相關。“一部作品就像是人類歷史洪流中的一滴水，但是這一滴水它可能晶瑩剔透，它的浪濤、它的話語可能映照了整個社會歷史洪流。藝術跟歷史的匯通，就是要把作品放到歷史中去看，找到它的位置。它看起來是流淌在今天的21世紀的，但是也許它攜帶了來自遠古的秦磚漢瓦的氣息，都有可能，所以我們有責任有必要來把握這一點”。

第四個要素要有藝術公心。 “我評論的時候也有個人愛好，我可以有喜歡和不喜歡，但是我們在做評論的時候不能完全從個人喜好出發，更不能從飯圈或者粉絲群利益出發，而是要有一定的藝術公心”。正如王一川所言，好的評論要跨越社會群體、不同群體的利益，看到整個更大范圍的公正、公平、正義，評論家自己要把這桿秤放在公心的平臺上來衡量。

第五是要有批評個性。一個評論者得有自己的批評個性，要透過我們對一部作品的評論，在其中隱形地表達我們自己的個性，從哪個角度入手來評論，我們愿意推動它的哪一點，強調它的哪一點，并通過強調這一點把我們自己獨特的個性建立起來。“就像藝術品要有個性一樣，評論者也應該有個性。”

最后是融合使者。王一川所理解的做評論，就是要尋求把文藝作品中發現的真理同廣大觀眾相融合，同其他讀者和觀眾一道分享，把新發現的真理融合到歷史和社會中，融合到已有的藝術史的鏈條中，同周圍的人、同觀眾、同藝術家、同他人來分享。

雖然說評論家要有批評個性，但王一川認為個性可不是自我表現完了就了事，而是要尋求一種融合。“作為一個評論者，他應該帶著藝術發現，社會關懷，藝史匯通，藝術公心，批評個性，最后完成。給他人、給周圍的人，跟藝術家、跟作品、跟歷史融合，讓我們的評論成為社會洪流中向前進的那一滴水。”

他所理解的北京文藝

聊起北京文聯、北京文藝在理論上的傳承，王一川認為老舍、林斤瀾、王蒙、謝冕等前輩文藝家具有典范意義。

老舍先生是北京市文聯的第一任主席，他的文藝創作首先來自他的生活積累，同時他還有理論評論積累。老舍在海外求學、任教和回國任教的時候就寫了關于小說技巧的論文和文學概論方面的著作，他早期的理論修養就已經達到了一個很高的程度，同時進行文藝創作。他一邊創作，一邊發表了很多評論文章，后來收錄成集。“多年前，我研究語言的時候對老舍的文章特別感興趣。老舍全集里有好多文章都是他對創作的一些見解，他講要活用北京的方言來創作，要怎么樣塑造人物，還有他談自己創作的《茶館》為什么得到大家的歡迎……”在王一川看來，老舍先生既有創作實踐又有理論積淀，是北京文聯的一面創作與理論偕行的輝煌旗幟，至今還在照耀著我們大家往前走。

再有是汪曾祺，他既是一個很好的創作者，小說家、散文家、隨筆家，同時又具備深厚的文藝理論素養。他非常重視文藝作品的語言。“我記得汪曾祺先生在二十世紀80年代在美國舉辦的一個講演上，對語言提出了精辟的見解。他強調語言不僅是溝通的工具，更是文化的載體，承載著民族的智慧和精神力量。他說寫小說就是寫語言，語言是小說的本體，語言像樹干，樹干和樹葉枝葉是貫通的，是你不能把語言就像衣服一樣脫開來，然后就剩下思想了。就像洋蔥頭一樣一層又一層，但它是合在一起的，它不是，也不能夠硬生生地剝開。”汪曾祺提出的這些見解在整個中國漢語文學寫作里都是很精彩的，是他一輩子在創作中精煉語言的基礎上提出的獨特理論。

再有林斤瀾先生，他寫小說以小見大，尤其是在短篇小說領域創造了一個高峰，一個前后人無法逾越的高度。不同風格的語言在他的筆下交融，鍛造出簡約凝練的語言。

再有王蒙先生，從他改革開放初期返回文壇開始，就寫了《風箏飄帶》《活動變人形》一系列小說，還寫了大量的評論文章，比如《漫話小說創作》等，所以王蒙在理論評論上的見解也很厲害。“尤其是有幾年他一邊寫小說，一邊寫短評。他的短評文章，哪個作家的哪篇新作出來了，他用很短的篇幅就可以把作家的特點、作品的特色概括出來。王蒙不只在創作上是個高手，在理論評論上也是個大家，將創作與評論都貫通起來了。”

還有謝冕先生，這也是北京評協的創始人、老前輩。謝冕先生的文章《在新的崛起面前》，代表了一個時代的理論評論建樹，也開創了一個時代。“面對當年朦朧詩引發的種種爭論，甚至一些非議，謝冕先生勇敢地站出來。當時他冒了很大的風險，為新的詩歌創作新潮鼓與呼，今天回頭來看他的這篇文章是里程碑，他也是我們后輩文藝評論者要學習的楷模。”這些作家還有評論家，他們在文藝理論評論上做出的業績和建樹，始終在照耀著我們后來者前行的路。

除了前輩理論家的指引，王一川在擔任北京評協主席以來，對北京文藝也有了更加深入的個人思考。“我在這思考的過程中有一個收獲，我就發現北京的文藝不只是京味文藝，光用京味文藝來概括北京文藝太窄了，但談北京文藝又不能離開京味文藝。”

王一川認為，北京文藝可以有三個層次。第一個層次京味文藝，用北京話講北京的故事。一定要有北京話，在京味文藝中語言第一重要，也是最核心的因素。第二個層次叫京情文藝，講述的是在北京地界發生的、居住在北京的人的故事，這里的北京的人可以是外地居民在北京，也可以是北京居民在北京，全球各國、各地的人來到北京發生的故事情節，會產生特定的情感、思想和藝術。第三個層次是京風文藝，帶有一種北京風情、北京風韻、北京風貌，是生活在北京的文藝家創作的作品，不過作品中的故事既可以發生在北京，也可以不在北京，而可以在中國、在外國、在未來幻想中，北京文藝家所創作的虛構作品可以發生在任何地方，但是卻帶有北京人的精氣神。

“京味文藝、京情文藝、京風文藝，從不同的方面來體現北京文藝家對北京人的生活，對中國人的生活，對全世界，對過去現在和未來的人生的一種把握。”王一川說。

寄語青年評論工作者

北京評協現在有860多名會員，而且大部分是青年文藝評論工作者。王一川感嘆，現在的年輕人趕上了好時候。“像我們當年想要寫評論的時候，沒有這樣的機會，也沒有文聯、評協這樣的組織和平臺，評協就像是一個園地，在這里，青年人可以更快地成長”。北京評協成立以來，在評論陣地建設、人才培養等方面做了很多工作。像北京高校文藝評論聯盟的成立，凝聚北京十幾所高校科研機構豐厚的文藝評論資源，每年舉辦新會員專題培訓班邀請資深文藝家、理論家進行專題授課，還有北京文藝論壇、文藝評論現場觀摩、星火文叢出版計劃、文藝評論年度推優等，都為文藝評論人才快速成長搭建了平臺、拓寬了渠道。

對于青年人如何寫好文藝評論，王一川認為，“做評論首先還是要多欣賞，多讀作品，多看戲、看電影、看電視劇、看網絡劇……記得我剛開始要寫影評的時候，那就是看得少了，自己都不敢下筆”。那會兒王一川在北京師范大學，離中國電影資料館比較近，他就申辦了一個觀影證，當時資料館里還有內部電影放映，他幾乎每周都要去看，看得多了才敢說來寫寫影評，看得少了自己都不敢下筆。“所以我想給我們青年評論者分享的第一點還是要多多欣賞文藝作品，積少成多，只有多欣賞了，我們才有評論的沖動，才有鑒賞的愿望。”

第二點就是要做比較分析的功夫，就是要把自己看過的作品，現在看的作品，和以前欣賞過的作品，還有同相關的理論的東西做比較，做一個鑒定，從中尋找突破點。

第三點就是從作品中最打動自己的某一方面入手，去考慮評論文章怎么寫。“有時候兩個多小時的影片看完了，或者是一部長篇小說讀完了，或者一臺戲看完了，從這個作品最獨特的地方入手去找突破點。”在王一川看來，寫評論就是一個突破的過程，要找最打動自己，最讓自己體會獨特的、深的那一點，然后把它推演開來。

第四，考慮到以后怎么把它形成一篇文章。“開頭中間結尾形成一篇文章，把它圓上來，就是怎么把自己體會最深的這一點有序地、完整地表達出來，大概就是這樣”。可見，做評論并非一件易事，要形成自己的風格和個性，就得慢慢地去發掘，寫得多了自然就會有心得，有提高就會有沖動，到時候再來深入，一步一步的來。

同樣，面對當下人工智能的快速發展，王一川也在思考：當評論可以由AI來寫的時候，人類要怎么辦？

王一川直言，“經過一段時間與AI的對話，我還是對人類充滿信心。雖然人工智能的出現對人類提出了尖銳的挑戰，很多低級的、初步的東西機器通過學習積累能快速地計算，做得也不差，可以替代很多人工勞動，但對我們而言要有一個正確的應對。交給機器寫可以來得很快，但一個致命的缺點是什么？當我們極大地依賴于機器，人類自己的能力就提高不了，我們自己就不會寫了。”

他時常告誡自己的學生一定要有反思判斷能力，一定要自己去寫，只有自己寫了才能提高，才能夠利用好人工智能這個工具。“如果什么事都交給機器，我們的能力提高不了，就始終處在低能狀態。人類要高于人工智能，要不斷地加強反思、批判、糾錯，然后建構自己的能力。”

在王一川看來，今天越是在人工智能時代，評論者也好，創作者也好，一定要堅持加強人類自身的素養建設。“我們生活在人世間，我們有自己的五官感覺，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但是我們不能靠感官來辦事，還得靠感官所啟動的心靈，用心來對人對事，待人接物，用自己的心來想問題。我還是信奉中國古人說的這句話——要在心上用功。心上的功用好了，其他的功夫就會順理成章地得到解決。”也希望更多的文藝評論工作者，“不要因為人工智能的運用而削弱對自身理論素養的建設，而是要加強反思，加強判斷，加強批判精神的錘煉。只有這樣，才能讓我們擁有自己的判斷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