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古今中外的歷史中,常有一些非常有趣的類似事情發生。說到《隆中對》,就讓人想起《史里芬計劃》。從表面看來,這二者之間似乎是風馬牛不相及,但在戰略家的眼中看來,二者之間卻有一種非常微妙的關系存在。因為它們在性質上是一樣的,都是長遠計劃。
史里芬雖貴為元帥,但一生都沒打過仗,其作為“戰略家”的大名完全是靠所謂《史里芬計劃》才能流傳至今,如果沒有這套文件的存在,則現在可能已經沒有人知道史里芬為何許人了。
非常類似,諸葛亮一生中很少有指揮作戰的機會,至少在劉備去世之前,他似乎很少過問軍事。而且還有一項事實也許是很多讀者所不敢相信的,那就是劉備對他也并非言聽計從。這又是小說害人,因為我們從小就看《三國演義》,對于劉備之信任諸葛亮,以及諸葛亮的神機妙算,獲有深刻的印象,所以很難接受歷史的記載。
諸葛亮真正執政是在后主的時代,而他親自指揮作戰則更是只限于“六出祁山”那個階段。雖然受到許多客觀因素的限制,但他沒有打勝仗也是事實。
假使說沒有《史里芬計劃》,則后世將無法證明史里芬是偉大的戰略家,那么也可以同樣地說,若無《隆中對》,則今天人們也無法證明諸葛亮是偉大的戰略家。
《隆中對》的“對”字,就是“對話”,更是“對策”。換言之,即為當時劉備三顧茅廬時,諸葛亮與他談話的記錄。它雖然不具有戰略計劃的形式,但是卻有其實質性的內容。因此,正像史里芬的情形一樣,僅憑《隆中對》即可了解諸葛亮的戰略思想。同時,它也和諸葛亮大名同垂宇宙。因為這是非常重要的資料,所以現在將其全文引述如下,然后再作精密的分析:
自董卓以來,豪杰并起,跨州連郡者不可勝數,曹操比于袁紹,則名微而眾寡,然操遂能克紹,以弱為強者,非惟天時,抑亦人謀也。今操已擁百萬之眾,挾天子以令諸侯,此誠不可與爭鋒;孫權據有江東,已歷三世,國險而民附,賢能為之用,此可以為援而不可圖也。荊州北據漢沔,利盡南海;東連吳會,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國,而其主不能守,此殆天所以資將軍,將軍豈有意乎?益州險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士,高祖因以成帝業。劉璋暗弱,張魯在北,民殷國富而不知存恤,智能之士思得明君。將軍既帝室之胄,信義著于四海,總攬英雄,思賢若渴,若跨有荊益,保其巖阻,西和諸戎,南撫夷越,外結好孫權,內修政理,天下有變,則命一上將,將荊州之軍以向宛洛,將軍身率益州之眾以出秦川,百姓孰敢不簞食壺漿以迎將軍者乎?誠如是,則霸業可成,漢室可興矣。
諸葛亮這段話一氣呵成,不到500字,但卻氣勢雄偉,層次分明,足以表現其極高深的戰略修養。真可以說是要言不煩,其說服能力遠超過萬言書。無怪乎劉備非常佩服而決心聘請他下山為“軍師”。
諸葛亮首先以曹操勝袁紹的事實為例,指出事在人為,成功要靠戰略(人謀)的基本道理。接著他就做情勢和利害的分析,而獲得四點重要結論:
1.不可與曹操爭鋒;
2.江東可以為援而不可圖;
3.荊州為用武之國而其主不能守;
4.益州劉璋暗弱,智能之士思得明君。
基于以上的分析,則劉備所應采取的戰略也就至為明顯:
1.奪取荊益二州來作為霸業基地;
2.利用內政和外交手段以鞏固和擴大權力基礎;
3.天下有變,始發動總攻勢,以期一舉而復興漢室。
必須了解諸葛亮提出來的是一種真正的“長遠計劃”。以當時劉備的處境而言,此種構想在一般人眼中看來,幾乎可以說是不切實際。但天下事的確是非常玄妙,許多近似夢想的計劃終于能夠變成事實(至少是一部分),這也是歷史給人類的最大教訓之一:人的確有很大的行動自由,他能否予以充分發揮,其關鍵則在意志和智慧。劉備戎馬半生,屢敗屢戰,自然是一位意志極堅強的領袖,但他所缺乏的卻是智慧,也就是一種能夠高瞻遠矚、總攬全局的戰略頭腦,而諸葛亮正是這樣一位“天下奇才”,足以填補劉備的戰略思想真空。
諸葛亮的《隆中對》含有很多的“假想”,換言之,也就是在當時(207年,即建安十二年)根本無從控制的因素。不過就其整體而言,它還是具有一種明確的目標意識。它所想象的每一個層面,都具有統一的導向,這也代表一種標準的戰略思想方法。對于今天已經受過完美戰略教育的人而言,這些道理似乎沒有什么稀奇,但在那個時代,諸葛亮能有如此嚴密完整的戰略思想,的確應該稱之為“天下奇才”。
諸葛亮只是首先指出應以荊益二州為初期爭取之戰略目標,至于應如何爭取,他并未說明。當然,那是“運作”的問題,無法納入這樣的“大綱”之內。接著他就作了一個假定,“若跨有荊益”,于是再指出第二階段的戰略重點,即“外結好孫權,內修政理”。等到這些目標已經達到,則劉備始能居于不敗的地位。
這樣才達到第三階段,也就是最后階段,此時他又作了一個假定:“天下有變?!边@一點非常重要,必須天下有變,然后始能發動其想象中的鉗形攻勢,并一舉達到復興漢室的目的。但若無變,則絕對不可輕舉妄動。諸葛亮雖未做這樣的明白說明,但其前面所說“此誠不可與爭鋒”一語即可以作為暗示。
《隆中對》是一種概括性的長遠計劃,其主要價值就是能對爾后的戰略行動提供一種總體性的指導。至于此種計劃應如何執行,以及其進度應如何決定,那都是另外的問題。而且根據歷史的經驗,很少有計劃能夠完全依照原有的構想付諸實施,事實上,也并無這樣的必要。所以,《隆中對》的構想以后究竟兌現了多少,對于其作為戰略計劃的評價并無任何關系。
(摘自《歷史與戰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