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往事

我在唐朝詩人杜牧“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的詩句里，讀到了清朗甜潤的風，讀到了紛紛揚揚的雨絲，透過雨霧，似乎看到了百轉愁腸的煙柳。這獨特的景致，為清明增添了別樣的情致，也增添了幾分愁緒。如今，又是一年春草綠，走在桃紅柳綠的最美人間四月天，也走在荼蘼花謝了的暮春時節，伴隨著欣喜與頹敗憂傷，走進了清明。

少年不識愁滋味，成長的季節里，寫滿了紅杏春花，菖蒲淺芽，寫滿的是春疇漸暖年華。13歲以前，沒有離開過故土，從記事起，清明就成了我們小孩子最喜歡的節日，猶如過年一般期盼，自然沒有“欲斷魂”“淚沾衣”的惆帳。記得家里人會在清明的當天，或挑一個合適的日子，邀約上家族里的所有成員一同上山祭祖。準備鍋碗瓢盆、各種吃食自然沒有我們什么事，而折楊柳卻是我們的頭等大事。一大清早，伙伴們就聚集在我家門口的壩塘邊，準備折很多很多的柳枝上山。柳樹喜歡潮濕的地方，壩邊的柳樹因為充足的水分，瘋長，一年高過一年，遠遠超過我們長高的速度，要扯下它，非得爬上樹不可。只見膽大機靈的男孩子，腰間別一把砍刀，脫下鞋子，外衣一扔，搓搓手心，嘈嘈幾下就爬到了樹上，那機靈勁和猴子沒什么兩樣。刀起柳落，我們在樹下歡呼雀躍，忙不迭地爭搶柳條，生怕少了。

剩下的，就是不停問，不停催，什么時候可以出發，能不能早些走。終于，隊伍聚齊村口，朝著一處墓地出發。那塊叫作“大平掌”的地方，出村后全是上坡路。拾頭望，只見山與天相連，不知是山長到天上，還是天空跌落人間。沒走多久，就覺又累又渴，可因為快樂，我自然會拼命走在隊伍最前面。停歇的一瞬，往山腳看，好壯觀的隊伍：九曲十八彎的山路上都是人，如一條舞動的龍。有不停往上走的，有走累了背靠山勢小憩的，有站在原地等待家人的，他們都在熱烈地談論著什么，山林少了往日的寂靜。背上的重物壓彎了他們的腰，感覺額頭快要碰到路面。春日的陽光，在清明時，似乎少了往日的溫柔，透過樹縫跌落人間，多了些許熱情，隔空，也能感覺他們氣喘吁吁、汗流浹背的樣兒。當我們到達墓地時，通紅的臉頰早已被汗水浸透，卸下重物歇息時，夾雜著花香的縷縷清風迎面拂過，愜意極了。

我們尋思著，如何找一處陰涼處痛快地歇一會。這時，我總能看見一向慈愛樂觀的父親，手拿鐮刀和鋤頭，神色凝重，默默走向一處普通的墳瑩，低頭清除周圍和墳頭的雜草，給塌陷的地方壘石添土，一點也不含糊，就是不搭理我們。從爺爺斷斷續續的話語中，我才知道埋葬在里面的，是我那未曾謀面，也沒有留下一張照片的奶奶，是父親三歲就失去的母親。當時太小，沒有生離死別的概念，自然也不懂父親的悲傷從何而來。成年后，我無意中讀到賈平凹的回憶散文《母親》，里面有這樣一句話“我在地上，她在地下，陰陽兩隔，母子再也難以相見，頓時熱淚肆流，長聲哭泣”，瞬間讓我釋然，父親的悲傷源于失去至親的苦卻又難以訴說的痛。

清明時節，正是農歷的三月，小麥金黃，細細密密的梅子杏子、桃子李子結滿枝頭。到墓地祭掃，這一切都剛剛好。我匆忙完成爺爺交給的插柳任務，就和小姑到不遠處的一條溝渠里打水、洗菜，其實也就是玩鬧裝模作樣地做完這些，我干脆脫掉鞋子，挽起褲腿，在水里跑來跑去，耍個沒完。任憑小姑怎么催促，我都不理會。她只能無奈地提前回去。全身濕透，仍不盡興，只覺得涼快。突然一個伙伴的聲音穿透林子：“趕快，這里有好多馬櫻花，還有楊梅呢！”連鞋子都來不及穿好，我就迫不及待地循聲跑去。狼狄的我，一邊提鞋子，一邊挽著因濕透而往下墜的褲腿，被汗液、溪水浸透的頭發緊貼臉龐。那時的快樂是真實的，是來自心靈的真切的自由。

跑進樹林，只覺那漫山遍野的馬櫻花開得熱烈肆意，精神十足，暈染了山林，映紅了土地。以致后來讀葉圣陶老先生的《記金花的雙龍洞》一文，其中有一處描寫映山紅的句子，我腦海里浮現的仍是兒時家鄉紅彤彤的馬櫻花。大概，每一個女孩的心里，都有一個關于花的夢，我也不例外。太喜歡花的緣故，貪心的我采了一朵又一朵，全開的、半開的都成為我的手中所愛。而每一個孩子的肚子里，大概也還住著一條“饞蟲”。采完山花，看著那鮮紅的、紅中帶黃的、黃中帶綠的，還未熟透的楊梅，也饞涎欲滴。站在樹下，味蕾里所有的“小饞蟲”頃刻間被喚醒，恨不得立刻能吃到。如今想起，嘴里還依稀殘存著那沒有褪盡酸澀的楊梅味。兒時，生活困難，食物對于我們有特別的誘惑，是沒有辦法抗拒的。我們哪里等得及它熟透變黑再摘，統統摘下放衣兜褲兜里，直到鼓鼓囊囊不能再裝。

出去野那么久，也擔心回去被大人責備貪玩，只能戀戀不舍地拿著馬櫻花，吃著酸酸的楊梅，自豪滿足地往回走。

我走在陽光里，濕漉漉的頭發、濕漉漉的衣服開始蓬松，暑氣又遍及全身。

返回墓地，按照爺爺的吩咐，我、弟弟、小叔跟著三叔，依著墳墓的排列順序，去燒香燒紙磕頭祭拜親人，順便把馬櫻花插在了柳枝的旁邊。看見灰飛煙滅，化作白蝶；看著綠柳紅花，如杜鵑啼血。現在想來，這樣的方式也算是對逝者靈魂的告慰吧！一路走來，三叔偶爾會告訴我們一些他熟悉的亡故親人的瑣事，只是那時我們還太小，沒有見過那些已逝的親人，自然無法想象他們的過往。虔誠的做完這些，我們饑腸輾輾的等待著吃飯。

突然，我們的目光被不遠處的一片核桃林吸引。那核桃林顏色著實迷人，黃中帶綠，閃閃發光，風來如搖搖擺擺的嬰孩，風去如亭亭玉立的羞澀女子。走近一看，樹上結滿了小小的、嫩嫩綠綠的橢圓形核桃，上面布滿白色小點，那可愛樣子像我讀過的童話中的拇指姑娘。我們一陣風似的來到樹下，忽又想起那些被我視若珍寶藏起準備編帽子的柳條。又似一陣風，取來柳枝。這來去路上，我早已想好做一頂讓女孩子羨慕的帽子。說干就干，我爬上樹，找個舒適的枝干蕩一會兒秋千，摘下葉大繁茂的核桃葉，扔在黃燦燦的麥地里備用。那時的我，是個留著短發的假小子，尤為羨慕長辮子，就想做一頂帶辮子的帽子。于是將柳條圍成圈，用麥稈扎緊，將摘下的核桃葉用草做針別起做帽頂，再把柳條掛在后面，模仿大人的樣子編成辮子。嘗試了無數遍，我都不大滿意，不是冒頂壞了，就是柳條散了，戴在頭上也沒有想象的那么好看，甚至還遭到了伙伴們的嘲笑，可還是心滿意足，畢竟是自己做的，也算是圓了女孩的長發夢。

一陣陣鞭炮聲將饑餓喚醒拉回，戴著奇奇怪怪的楊柳帽，一溜煙跑回奶奶墓地旁，和大伙匯合。圍著松毛席坐，狼吞虎咽地開吃，完全沒有女孩子的矜持腩腆。直吃到牙根酸軟，可后悔也來不及了。在我低眉蹙額的瞬間，天空突然飄起了雨，緊接著就聽爺爺感嘆道：“這清明雨下得好啊！”它好在哪里，我當時不知道。現在想來，清明雨大概是親人相隔山海，心意相通的一種途徑方式，也許還是春雨對萬物生長的一種慈悲。

后來，年齡增長，讀書，工作，輾轉于各地，參與家族的祭掃活動越來越少，也覺得那不過是一場為緬懷親人的別樣聚會而已。

時間匆匆，轉眼來到2016年的春節，那是我第一次到殯儀館，眼睜睜看著我至親至敬的姑爹被送進火化爐，化作縷縷青煙，我第一次意識到什么是永遠地離開，第一次體會到生死相隔的無力感，第一次對生命進行了審視思考。2017年，疼愛我的外婆、爺爺，相繼在一個星期內離開。我趕回家…...直到他們下葬，我的眼淚從未干過。他們在世的時候，我覺得老去是一件久遠的事，沒想到，一轉身，就是永別。沒能見到他們最后一面，也成了我無法彌補的遺憾和傷痛。2021年，年輕的小姑子因為白血病，生命定格在41歲，從此世上再無她。想到她生前對我的囑托，替她照顧兩個未成年的女兒，我心如刀割，生與死原來只有一步之遙。也許，一眨眼，一回眸，一生就終結。2022年的春節，22歲的表弟也因為疾病，從此陰陽兩隔。想起他生前發給我的最后一條信息：“表姐，我太疼了，能否給我找點藥，早些了卻這生不如死的生活…...”想起這些，真的很痛，卻無法用眼淚釋懷。2023年，生病多年的公公也因為尿毒癥，臟器衰竭突然倒下，再也沒有醒來。看到無助的婆婆，我來不及悲傷，忙著去料理后事。后來，我才發現，有些痛是無法用言語描述的。

梨花風起正清明，散落一地的白色花瓣，又勾起我無盡的思念。乘著假期，應該重回故地，去看看兒時拼命想要離開，現在卻回不去的地方。顛顛簸簸，終于在清明節當天，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故鄉，去祭奠那些長眠地下的親人。車窗外，柳吐新綠，花開正好，踏進墓地，卻早已物是人非。墓地四周，我兒時爬過的核桃樹已經老去，新栽種的核桃樹年華正好。我如兒時一般，默默地站定，虔誠地祭拜。

在返程路上，我們又再次去了趟“福寶山”公墓，那里是公公的歸宿處。四周柏樹蒼翠，櫻花、菊花盛開，一排排的碑墓莊嚴肅穆地立著。在臨近的一處，是個姐姐的墓碑，每次我都會仁立凝視，每次都淚目滿傷。我不知道她是誰，只見照片上的她笑得那么甜美安靜，只見在她的墳墓四周總是擺滿各種各樣的零食。這次，我不僅看到了她的墓前有鮮花、水果和零食，還看到了很多折疊精美的彩色千紙鶴掛滿了她的碑頭，在風中躍躍欲飛的樣子。這紙鶴是在幫助她了卻生前的遺愿，還是寄往天堂里給她的書信？這小小的紙鶴，有太多的寓意，是愛，是暖，是希望…愛太深，情太真，所以難舍難分！那就折一千對紙鶴，結一千顆心情，讓心與心能相逢此刻，我也理解了蘇軾穿越千年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詞中那綿綿不盡的哀傷與思念，是天人永隔的遺憾，是不常想起卻又不會忘記的離別，也是一段段永遠也回不去的時光。

年年陌上生春草，歲歲清明思故人。尋一尋故里，散一散鄉愁。驀然回首，何處覓故人？點一盞心燈，寄萬千深情，開啟一段新的旅程。生命，是一邊流淚，一邊歡笑；一邊逝去，一邊生長。

走進清明，春意正濃，所有希冀都在泥土里發芽長葉。此刻，歲月溢香，父母健在，家人安康。我想，沒有什么更能詮釋清明所賦予的責任：珍惜、感恩、尊重、傳承。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就讓我們在風輕云淡的時節里緬懷故人，致我們人生中那些追不回的遺憾，走向櫻桃紅、芭蕉綠的時光深處，續寫生命的樂章…...

責任編輯：余繼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