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后”為何敢選不一樣的人生

如何面對死亡是一門永恒的課程，也是人類必須直面的終極命題。近期，這一深邃的生命議題因一段視頻的廣泛傳播而引發社會熱議。視頻中，來自清華大學的學者親身體驗了“00后”入殮師的日常工作，他深刻感受到，當代年輕人對死亡的態度正變得更加坦然和真誠。這種轉變不僅體現在“00后”對生命終結的認知上，還反映在他們選擇從事殯葬行業等傳統觀念中“特殊”職業的勇氣。相比以往世代，“00后”的價值觀為何發生了鮮明轉變？背后有哪些心理支撐？我們采訪了南京師范大學心理學院教授、副院長安媛媛，從細微處洞察年輕一代的心理變化，從而揭示“00后”對生命價值的理解和思考。

坦然背后呼喚生命敬畏

近年來，網絡上出現了一些“00后”以坦然態度談論死亡的現象，例如制作“遺愿清單”、撰寫“墓志銘”等。

《教育家》：與以往世代相比，“00后”的死亡觀發生了哪些變化？這些變化與社會環境、文化氛圍等因素有何關聯？

安媛媛：傳統世代的死亡觀深受宗教、家族觀念的影響，對死亡有著很強的敬畏和避諱心理。“00后”的死亡觀更加個人化、開放化。他們不忌諱談論死亡，甚至會通過立遺囑、遺體捐獻等方式來表達對死亡的態度。這種觀念的轉變，反映了他們對生命意義的重新思考。

作為數字時代的原住民，“00后”能夠接觸到更加多元的文化和生死議題。比如在微博、小紅書等社交平臺上，他們可以自由討論遺體捐獻等話題。這種開放的信息交流環境，為他們提供了廣闊的思考空間，促使他們以更坦然、理性的態度面對死亡，也使他們更加注重個體的體驗和生命的質量。此外，近年來死亡教育受到重視，一些高校及中學開設的相關課程可以幫助“00后”直面相關議題，培養他們對生命的敬畏和珍視。

‘00后’用網絡梗解構死亡焦慮，其實是把抽象的生命危機轉化成可以掌控的具象符號。

在文化氛圍方面，網絡文化中的亞文化值得重視。比如“喪文化”“佛系態度”這些亞文化現象，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部分“00后”的消極情緒，但也促使他們以一種更加平和的心態去看待生死。流行文化中的影視作品、游戲等對生死的呈現，也在潛移默化中影響著他們的觀念。比如，一些殯葬題材的電影，可以使他們對死亡產生更直觀的認識。

《教育家》：這種看似平和的態度，是否可以被視為一種積極的心理防御機制，幫助“00后”更好地應對壓力和焦慮？

安媛媛：作為高校老師，我在和“00后”學生交流時注意到他們有時“把死亡當段子講”的現象。比如，個別學生會在朋友圈里發“如果猝死，請把我論文燒給導師”這類黑色幽默。這種看似輕松的態度，其實背后有很復雜的社會心理因素。

從積極角度看，這種調侃是一種“心理緩沖墊”。“00后”用網絡梗解構死亡焦慮，其實是把抽象的生命危機轉化成可以掌控的具象符號。比如列“遺愿清單”，本質是把對未來的不確定變成可執行的目標管理，這是一種聰明的心理調節策略。但是這種輕松態度是一把雙刃劍，如果過度使用，可能削弱對生命的敬畏感。比如，有學生反映，當看多了網上的“地獄笑話”后，看到真實死亡新聞反而麻木了，這就是“死亡脫敏”現象。“00后”用幽默面對死亡焦慮，就像給苦藥包上糖衣一一糖衣能幫助吞咽，但真正治病的還是里面的藥。我們需要做的，是幫助他們找到糖衣之下真正的“解藥”，也就是我們常談到的信念和價值觀。

《教育家》：死亡并非小事。面對“00后”輕松談死亡的現象，家庭、學校應該如何進行積極引導，幫助他們樹立正確的生死觀？

安媛媛：引導“00后”建立正確的生死觀需要“接地氣”的智慧。一是家里聊天不要避諱“死”字。當孩子用段子的方式表達刪除社交賬號的訴求時，這正是打開話匣子的好機會。家長不妨接茬：“真要刪除的話，你最舍不得哪個賬號？”這個問題既能了解孩子的數字生活，又能自然引導他們思考在意的事情、重要他人，從而體悟生命的價值。二是學校要打造“沉浸式生命課”。死亡教育不能僅僅停留在書本上，而要創造“代入感”。比如用VR技術模擬生命倒計時，讓學生在虛擬場景中完成人生抉擇；開發“生命銀行”系統，把日常的善意舉動轉化為可儲存的“生命積分”。這類創新設計既符合“00后”體驗優先的習慣，又能避免過度戲謔帶來的情感鈍化。

在個性化發展中錨定成長方向

部分“00后”在面對競爭、壓力等消極事件時，表現出一種“佛系”的態度，例如“隨緣”“都行”“沒關系”等。

《教育家》：“佛系”態度是否等同于消極避世？您如何定義“00后”的“佛系”？

安媛媛：將“佛系”簡單等同于消極避世是一種誤讀。從心理學視角看，“佛系”是“00后”在高壓社會環境下發展出的一種心理調適策略，其核心在于“有限投入\"而非“徹底放棄”。我們可以從兩個方面界定它。一是行為特征，表面看似“隨緣”，實則包含理性權衡。比如，許多學生會為考試盡力復習，但用“考多少分都行降低結果焦慮。這種態度與“習得性無助\"不同后者是完全被動接受失敗，而“佛系”青年仍保有最低限度的目標行動。二是心理機制，本質是一種“認知重評策略”，即通過降低期待值來緩沖不確定性帶來的失控感。我們基于日常觀察發現，大部分自稱“佛系”的學生常通過自嘲緩解同輩競爭壓力，但并未停止探索個人興趣。

《教育家》：“佛系”態度對“00后”的心理健康和未來發展，可能產生哪些影響？

安媛媛：“佛系”的積極價值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壓力脫敏，比如，面對“畢業即失業”的輿論焦慮，“佛系”口號能暫時消解絕望感，為心理重建爭取時間。二是更加追求自主權，“00后”通過“佛系”反抗唯成功論，他們享受生活的“小確幸”，比如養寵物、培養小眾愛好等，這與全球Z世代追求工作生活平衡的趨勢一致。當然，過于“佛系”存在潛在危機。相關研究發現，長期采用消極應對態度的青年群體，其職業目標模糊度顯著高于積極應對群體。同時，由于過度依賴“情感鈍化”策略，其職業探索階段的主動性和風險承受力顯著降低。

《教育家》：對于想要培養更富有積極行動力的健康心態的“00后”，您有哪些建議？

安媛媛：第一，理解“佛系”心態。學校應認識到“佛系”態度的積極影響和消極影響，并引導“00后”在適當的情境中運用“佛系”心態。

第二，接受個體差異，鼓勵內部動機。每個人的性格和應對挑戰的方法都是獨一無二的。“佛系”只是眾多生活方式中的一種。學校與家庭應認可他們的選擇，鼓勵每個人根據自身情況選擇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并探索多樣化的壓力管理方法。

第三，幫助“00后”建立目標感與意義感。目標感和意義感是積極行動力的源泉。從心理學專業角度來看，可以通過使用“生涯規劃工具”，幫助他們將興趣與未來可能性相結合，形成清晰的自我畫像。此外，要鼓勵他們參與各種有意義的社會活動，讓個人在貢獻社會的過程中找到生命的價值與意義。

第四，提供正面榜樣與指導。通過分享精彩的“00后”成長故事，可以激發同齡人的斗志，使他們意識到努力的重要性及其帶來的正面影響。

用突破力打破職場預設

在死亡觀的轉變及佛系心態的積極利用方面，“00后”展現出了突破性的認知能力。在職業選擇上，他們同樣表現出了非凡的勇氣。越來越多的 后”敢于選擇自己感興趣的“小眾賽道”，例如自由職業、自媒體、文創產業等。

《教育家》：這種選擇背后體現出“00后”怎樣的價值觀和人生追求？與以往世代相比，有哪些顯著的變化？

安媛媛：這種敢于選擇自己感興趣的“小眾賽道”的現象，體現了“00后”群體追求自我實現與心靈自由的價值觀和人生追求。一方面，“小眾賽道”直接的表現是興趣驅動和追求自我。“00后”更傾向于將職業視為自我表達的載體，而非單純的謀生工具。這與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中的“自我實現”高度契合，反映出他們不再滿足于“生存需求”，而是追求職業與個人價值的深度綁定。另一方面，小眾的就業選擇體現了“00后”重視工作與生活的動態平衡。“00后”對靈活性和自主權的重視遠超以往世代，追求“工作融入生活”而非“生活讓位于工作”。

“00后”出生于生活資源相對豐富、多元化與復雜化并存的發展環境之中。這些與以前世代不同的成長環境與人生經歷，使得“00后”更關注職業的成長性和精神層面的滿足，他們愿意成為“斜杠”青年，或是選擇“GapYear”（間隔年）探索不同的可能性。“00后”的就業趨勢變化不僅是技術賦能時代與個體化社會相互作用的結果，還象征著中國人渴望從效率優先向人的全面發展轉型。盡管這種渴望可能使人在就業過程中受挫，但它依然是一種方向，某種程度上不僅促進了個人成長，還為社會多元化發展帶來了新的活力。

《教育家》：“小眾賽道”充滿機遇，但也面臨著更大的不確定性和挑戰。您認為“00后”需要具備哪些素質，才能更好地應對這些挑戰和壓力？

安媛媛：第一，心理韌性。“00后”在“小眾賽道”可能面臨收入波動、競爭激烈等問題，他們對職業理想與現實的矛盾容易引發焦慮，需通過增強心理韌性來抵御壓力。心理韌性作為一種積極的心理品質，對個體成功應對壓力，并獲得良好的發展具有重要意義。以“00后”大學生為例，可以通過引導他們形成客觀的歸因方式和積極的成就動機取向，讓其運用正確的歸因方式應對就業帶來的壓力，從而提升他們的心理韌性。

第二，創新精神。雖然“00后”思維敏銳、迅速，能夠捕捉新的想法，但要使這些新奇點子具有價值，還需要進行深度挖掘和持續創新。當下追求創新有效的方法之一是利用互聯網。比如，許多“00后”利用短視頻平臺展示他們的創意作品或分享生活點滴，這不僅有助于提高個人知名度，還為他們提供了實踐和驗證自己想法的機會。

第三，自主學習能力和信息素養。隨著科技的快速發展，各個行業對從業者的要求也在不斷提高。持續學習不僅能幫助“00后”彌補技能上的不足，還能使他們在職業生涯中保持競爭力。互聯網和人工智能具有豐富的學習資源，許多平臺的知識區提供了大量免費課程，覆蓋了從基礎到高級的各種技能，大大降低了資源獲取的門檻。

《教育家》：家庭、學校和社會可以為“00后”探索小眾職業路徑提供哪些必要的支持，以幫助他們更好地實現自我價值？

安媛媛：在家庭層面，如果經濟條件允許，且父母對職業選擇持開放的態度，那么可以為孩子提供更多的就業選擇，讓他們有機會在不同的職業中探索。家長應尊重孩子的興趣和選擇，鼓勵他們理性分析自身優勢和興趣，給予他們探索和試錯的空間。同時，注意引導孩子尋求專業的職業規劃咨詢服務，而非單純依賴家長的經驗。

在學校層面，可以設計新穎實用的應用導向課程，比如人工智能、數字營銷、新媒體運營、短視頻創作等。學校還應鼓勵學生參與創新創業項目，并提供相應的資源和平臺支持。此外，學校可以設立專門的職業指導機構，為學生提供職業規劃、求職技巧、心理咨詢等方面的服務，幫助他們更好地了解自己，從而選擇合適的職業。

在社會層面，輿論引導是一大助力。媒體應多宣傳新興職業的好處和發展潛力，改變大家對小眾職業的偏見。特別是主流媒體，應發揮更大的影響力，積極倡導正向的擇業觀，對于一些“00后”所表現出的特立獨行的行為或現象，應當引導公眾進一步理解、包容與接納，從而營造更加開放、多元的社會氛圍。